摘要:她说,小林啊,你也是读过高中的文化人,人又长得这么周正,不能再耽搁了。
1970年,我二十四岁,嫁给了顾卫军。
介绍人是我厂里的工会主席,一个嗓门洪亮的热心肠大姐。
她说,小林啊,你也是读过高中的文化人,人又长得这么周正,不能再耽搁了。
我低着头,绞着衣角,没说话。
大姐把一张黑白照片推到我面前。
照片上的人,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嘴角抿着,眼神像淬了火的钢,又亮又硬。
“顾卫军,二十七岁,营级干部,前途无量。”
“家里是贫农,根正苗红,政治上绝对靠得住。”
“就是人常年在西北大荒滩上,苦是苦了点,但军嫂,说出去多光荣!”
光荣。
这两个字像一根针,轻轻扎在我心上。
我爸是右派,虽然早就平了反,但那顶帽子留下的阴影,像屋檐下晒不干的青苔,一直黏在我们家每个人的脊梁上。
我需要这分光荣。
我需要一个坚实的、无可指摘的身份,来挺直我被压弯了二十多年的腰。
我和顾卫军通信。
他的信很短,像发电报。
第一封信:“林岚同志,你好。收到照片,你很好。我介绍一下我的情况……”
后面是履历表一样的文字,出生年月,入伍时间,立过几次功。
最后一句是:“如你同意,请回信。”
我的回信长一些,写了我的工作,我的家庭,我喜欢看的书,还抄了一首当时很流行的诗。
他的第二封信来了,依旧简短。
“诗很好。书我没看过。我这里白天兵看兵,晚上看星星。同意的话,我下个月探亲,我们把事办了。”
没有花前月下,没有你侬我侬。
我们的结合,像一次组织上安排的任务,精准,高效,不拖泥带水。
结婚那天,他穿着崭新的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表情严肃得像在开批斗会。
我的同事们挤在小小的屋子里,羡慕地看着他,又同情地看着我。
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
嫁给一个军人,就要随军。
就要离开这有梧桐树和咖啡香的南方城市,去一个地图上都要找半天的,据说一年到头都在刮风的地方。
我妈拉着我的手,眼泪掉个不停。
“岚岚,你从小就怕冷……”
我拍拍她的手,笑了笑,说:“妈,我不怕。”
其实我怕得要死。
但我更怕的,是留在这里,永远活在别人异样的眼光里。
火车开了三天两夜。
从绿皮车窗往外看,精致的江南水乡,慢慢变成了平坦的中原大地,最后,视野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黄土和戈壁。
天是灰黄色的,地也是灰黄色的。
顾卫军坐在我对面,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或者和同行的军人聊一些我听不懂的军事术语。
偶尔,他会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或者把他的军大衣盖在我身上。
他的关心,也像他的信一样,简洁,刻板,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吃了。”
“穿上。”
我默默地接受。
我想,军人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钢铁意志,铁血丹心。感情这种东西,对他们来说,太柔软,太奢侈。
到了部队,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荒凉。
一排排整齐的平房,像火柴盒一样摆在空旷的戈壁滩上。除了营区里刻意种下的几排白杨,再也看不到一点绿色。
风像野兽一样,裹着沙子,终日嚎叫。
我们的家,是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土坯房。
一张木板床,一张掉漆的桌子,两把椅子,一个烧煤的炉子,就是全部家当。
墙壁是黄泥的,用报纸糊着,很多地方已经翘起了角。
我放下行李,站在屋子中间,有点想哭。
顾卫军走进来,把我的箱子放在床边。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或许是歉意。
“条件简陋,先将就一下。缺什么,你列个单子,我让后勤去办。”
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和各种票证,放在桌上。
“这是我的工资和津贴,以后你管着。家里缺什么,想吃什么,自己看着买。”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家属区有食堂,也有个小卖部。出门多穿点,风大。”
然后,他就走了。
军号声响了,他要去集合。
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带走了屋里唯一的一点人气。
我一个人,对着这间空荡荡的、陌生的屋子,还有桌上那沓陌生的钱,突然感到一种灭顶的孤独。
这就是我的新生活。
这就是我用我的后半生,换来的那份“光荣”。
我开始学着做一个军嫂。
学着在风沙天里,用湿布堵住门窗的缝隙。
学着把粗糙的高粱米,做出不同的花样。
学着和一群口音各异的女人,在公共水房里,一边搓着衣服,一边大声地聊着男人和孩子。
邻居张姐是个热心肠,也是我们这个家属院的“消息中心”。
她看我一个人闷在屋里,就经常端着一碗自己做的面疙瘩过来串门。
“小林,别老看书,伤眼睛。出来走动走动,跟大伙儿说说话。”
她一边说,一边麻利地帮我把煤炉捅旺。
“你家老顾,那是我们这儿的标杆,年轻有为,不抽烟不喝酒,人又正派。你嫁给他,是福气。”
我笑了笑,没接话。
是福气吗?
顾卫军对我很好,是那种无可挑剔的好。
他会把部队里发的肉罐头、水果,都拿回家给我。
天冷了,他会半夜起来,给炉子添煤。
我生病了,他会请假,笨手笨脚地给我熬一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糊糊。
可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东西。
一层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坚硬如铁的东西。
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他却很少碰我。
偶尔的夫妻生活,也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他总是背对着我,沉默地开始,沉默地结束。
结束后,他会立刻起身,去外面抽一根烟。
戈壁的夜,冷得像冰窖。
我能看到窗户上,他映出的那个模糊的、孤单的剪影。
他好像有很多心事。
可他从不跟我说。
我们之间说得最多的话,是:
“我走了。”
“你回来了。”
“吃饭吧。”
更多的时候,是沉默。
大段大段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尝试过走进他的世界。
我问他部队里的事。
他总是说:“你不懂。”
我给他讲我厂里的趣闻。
他听着,没什么表情,偶尔“嗯”一声,表示他在听。
我觉得自己像个独角戏演员,在空旷的舞台上,声嘶力竭地表演着,而台下唯一的观众,却连一个礼貌性的掌声都欠奉。
时间长了,我也累了。
我不再主动找他说话,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看书和写信。
给家里的信里,我报喜不报忧。
我说这里的天很蓝,星星很亮。
我说顾卫军对我很好,战友们很热情。
我说我一切都好,勿念。
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孤岛。
直到那天,他临时接到任务,要外出执行半个月。
他走得很急,甚至没来得及跟我说一声再见。
我帮他收拾床铺的时候,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把小小的、已经泛出铜绿的钥匙。
我认得这把钥匙。
它开的是床底下那个上了锁的旧木箱。
那个木箱是顾卫军从老家带来的,他说里面是一些不重要的旧东西。
我问过他里面是什么。
他说,就是些破烂。
从我来到这个家,那个箱子就一直锁着,像一个沉默的哑巴,也像一个不可触碰的禁区。
鬼使神差地,我拿着那把钥匙,走到了床边。
我的心跳得很快,像揣了只兔子。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
这是他的隐私,是他的过去。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嫁给他快一年了,我觉得自己对他一无所知。
他像一本被封死的书,而我,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突破口,哪怕只是撬开一条小小的缝隙。
我蹲下身,把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箱子打开了。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破烂”。
只有一叠叠用牛皮纸包好的东西,码放得整整齐齐。
最上面,是一本日记。
深蓝色的硬壳封面,已经有些磨损了,边角微微卷起。
我拿起日记本,翻开了第一页。
一行娟秀的字迹,跳入我的眼帘。
“1965年9月1日,晴。今天,卫军哥要去当兵了。”
卫军哥。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往下看。
“我去送他。火车站人山人海,敲锣打鼓的。我挤不进去,只能在外面踮着脚看。他穿着新军装,戴着大红花,真好看。他好像看到我了,冲我这边笑了笑。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他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把我的日记本送给了他。我说,卫军哥,你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它。就当是我在跟你说话。”
“他说,好。”
日记本里,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也泛黄了。
是两个年轻人的合影。
男的是顾卫军,比现在更年轻,更青涩,笑得一脸灿烂。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
姑娘的眼睛很大,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像照片外的那片天空一样,干净,明亮。
她亲密地挽着顾卫管的胳膊,头微微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们看起来,那么般配。
像画报上走下来的一对金童玉女。
我把照片翻过来。
背面,是和日记本上一样的娟秀字迹。
“赠卫军。苏梅。1965年夏。”
苏梅。
原来她叫苏梅。
我的手开始发抖,几乎拿不住那张薄薄的相纸。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他深夜里那一声无意识的呢喃。
他喊的,就是这个名字。
“阿梅……”
我一直以为,是我听错了。
原来,不是。
我像个疯子一样,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
一叠叠的信。
几十封,甚至上百封。
信封上的地址,从我们县的武装部,到他新兵连的驻地,再到这个我如今身处的西北戈壁。
寄信人,都是苏梅。
收信人,都是顾卫军。
我拆开一封信。
“卫军哥,见信如晤。你走了之后,村里好像一下子就安静了。我去后山,我们以前经常去的那棵大槐树下,坐了很久。树上的知了还在叫,可是,再也没有人陪我一起掏鸟窝了。”
“卫军哥,部队苦不苦?你可要好好吃饭,别累着自己。家里你不用担心,叔叔阿姨的身体都好。我一有空就去帮他们挑水、砍柴。”
“卫军哥,我考上县里的师范了!老师说我成绩好,以后可以当个好老师。你说,等我毕业了,能不能也去你们部队,当个军属小学的老师?这样,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卫行哥,我听说你们那里冬天很冷,会下很大的雪。我给你织了件毛衣,你收到没有?不知道合不合身。我给你织的是你最喜欢的灰色,我真笨,也不知道部队让不让穿自己织的毛衣。”
一封封信,一行行字。
像一根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心里。
我看到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顾卫军。
一个会因为想家而偷偷掉眼泪的顾卫军。
一个会在信里,笨拙地跟一个姑娘讲部队里的笑话的顾卫军。
一个会因为收到一件手织的毛衣,而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的顾卫军。
那个顾卫军,是鲜活的,生动的,有血有肉的。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
他的温柔,他的热情,他的爱恋,他的全部喜怒哀乐,好像都给了那个叫苏梅的姑娘。
而留给我的,只有一个空空的、冷冰冰的躯壳。
我瘫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流淌。
原来,我不是他的妻子。
我只是一个,在他心爱的女人离开之后,恰好出现,并且符合所有“结婚”条件的,一个替代品。
一个负责给他洗衣做饭,打理后方,让他可以安心在前线建功立业的,功能性的存在。
我算什么呢?
一个名正言顺的第三者?
一个鸠占鹊巢的小偷?
不。
我连小偷都算不上。
因为我偷来的,只是一个空房子。
房子的主人,早就带着他所有的珍宝,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半个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我把那些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回了箱子,锁好,把钥匙放回了枕头底下。
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我照常去水房洗衣服,去食堂打饭,跟张姐她们说笑。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晚上,我开始做噩梦。
我梦见那个叫苏梅的姑娘,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站在我床前,幽幽地看着我。
她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种悲伤。
好像在问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身边是顾卫军均匀的呼吸声。
我扭过头,在黑暗中,贪婪地描摹着他的侧脸。
这张脸,我曾经以为,会是我此生最坚实的依靠。
可现在,我只觉得陌生。
我甚至开始嫉妒。
嫉妒那个只存在于日记和信件里的苏梅。
她拥有过顾卫军最好的年华,最真的感情。
而我,什么都没有。
顾卫军回来了。
人黑了,也瘦了,但精神很好。
他把一个军用水壶递给我。
“给你带的。你们女人不是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吗?”
我打开水壶,里面插着几支干枯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花。
在这样寸草不生的戈壁滩上,能找到几支野花,想必是很不容易的。
换做以前,我一定会很高兴。
可现在,我只觉得讽刺。
他是不是也曾经,这样费尽心思地,为苏梅找过更美丽的花?
我把花拿出来,随手插在了一个空罐头瓶里。
“谢谢。”
我的声音很冷淡。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看了我一眼。
“怎么了?不高兴?”
我摇摇头:“没有。”
他没再追问,转身去收拾他的行囊。
我们的关系,又回到了原点。
不,比原点更糟糕。
因为我的心里,也藏了一个秘密。
一个充满了怨恨、嫉妒和不甘的秘密。
我开始变得敏感,多疑,甚至有些刻薄。
他偶尔哼起一支不成调的歌。
我会冷冷地问:“谁教你的?”
他愣了一下:“以前听的。”
我知道,那“以前”,指的就是和苏梅在一起的时候。
他看书的时候,会习惯性地把书页的角折起来。
我会一把抢过来,把折角抚平。
“说了多少次了,别折书角,会弄坏的。”
他皱着眉看我:“你今天怎么回事?吃了枪药了?”
我把书扔在桌上:“我就是看不惯!”
我们开始了第一次争吵。
其实也算不上争吵。
因为从头到尾,都只是我一个歇斯底里。
我指责他自私,冷漠,不顾家。
我把我积攒了许久的所有委屈和不满,都像倒垃圾一样,倾倒在他身上。
他一直沉默地听着。
等我说完了,他才掐灭了手里的烟,抬起头。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声音沙哑。
“林岚,我知道你委屈。”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好丈夫。”
“可是,嫁给我之前,你就应该知道,军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我给不了你想要的那些风花雪月。”
风花雪月?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风花雪月!
我想要的,只是一个丈夫,一个完完整整的,属于我的丈夫!
而不是一个心里装着别人,把我当成影子的男人!
这句话,就在我嘴边,几乎要脱口而出。
可我还是咽了下去。
我不能说。
我没有资格说。
那是我偷来的秘密。
一旦说出口,我们之间最后一点体面,都将荡然无存。
我哭了。
趴在桌子上,哭得撕心裂肺。
顾卫军走过来,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
可我却觉得,那温度,烫得我心口发疼。
“别哭了。”他说,“以后,我尽量多陪陪你。”
那次争吵之后,他真的变了。
他开始尝试着,做一个“好丈夫”。
他会主动跟我聊部队里的事,虽然还是那些枯燥的训练和任务。
他会陪我一起,去戈壁滩上散步。
他甚至,从战友那里,借来了一本《红楼梦》,陪我一起看。
他看不懂,经常问一些很傻的问题。
“这个林黛玉,怎么天天哭啊?身体这么弱,在我们部队,一天都待不下去。”
我被他逗笑了。
那一瞬间,我几乎要以为,我们之间那层坚冰,开始融化了。
可我知道,那只是假象。
有一天,张姐来串门,神神秘秘地拉着我说:
“小林,你家老顾,是不是要升了?”
我愣了一下:“没有啊,没听他说。”
“哎呀,你还不知道呢?我可听说了,师里要推荐一批年轻干部,去军校进修,你家老顾的名字,就在第一批的名单上!”
张姐一脸羡慕:“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从军校回来,起码要升一级!到时候,你就是名副其实的团长夫人了!”
我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去军校进修。
这个词,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对了,是苏梅的日记。
“卫军哥,你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去上军校。你说过的,等你在城里站稳了脚跟,就把我也接过去。”
原来,这也是他和她的约定。
晚上,我状似无意地问他:“我听说,部队要推荐你去上军校?”
他正在擦拭他的枪,头也没抬:“嗯,有这个说法。”
“你想去吗?”
他擦枪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这是组织的决定。”
“我问的是你,你想不想去?”我追问。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深。
“林岚,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是不是为了她,才这么拼命地往上爬?
你想去军校,你想当大官,是不是就为了完成你们当年的约定?
可我还是没说出口。
我只是笑了笑,说:“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要是走了,我又得一个人了。”
他沉默了片刻,走过来,握住我的手。
“不会很久。最多两年。”
他的手,还是那么温暖。
可我却觉得,那份温暖,不属于我。
我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去军校的名额,最终还是定下来了。
有顾卫军。
走的前一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没有去部队,留在了家里。
他从箱子里,拿出一瓶白酒。
那是他珍藏了很久的西凤酒,一直没舍得喝。
他给我倒了一小杯,也给自己倒了一大杯。
“林岚,这两年,要辛苦你了。”
他一口气,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了。
我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
他跟我说了很多话。
说他小时候,家里有多穷。
说他刚当兵的时候,有多想家。
说他在战场上,亲眼看着战友死在自己面前。
他说了那么多,却唯独,没有提那个名字。
苏梅。
那个名字,像他心口的一道疤。
他小心翼翼地,用层层的伪装,把它掩盖起来。
不让任何人碰触。
包括我,他名义上的妻子。
他醉了。
趴在桌子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什么。
我凑过去,仔细地听。
“阿梅……我对不起你……”
“你等我……我很快……就来找你……”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死了。
原来,他不是忘了。
他只是,把那份思念,埋得更深了。
他要去上军校,他要当大官,他要完成她的遗愿。
然后呢?
然后,他就要“去找她”了?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我的脚底,直冲天灵盖。
我看着他醉醺醺的脸,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好陌生,好可怕。
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疯狂的,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决定。
第二天,顾卫军走了。
我去送他。
在月台上,他嘱咐我,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不要跟邻居吵架。
啰啰嗦嗦的,像个老头子。
我一直安静地听着,点头。
火车要开了。
他抱了我一下。
隔着厚厚的棉衣,我能感觉到他僵硬的身体。
“我走了。”他说。
“嗯。”
他转身,上了火车。
我站在月台上,看着火车缓缓开动,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
我没有哭。
我转身,走回了那个空荡荡的家。
我打开了那个旧木箱。
我拿出了苏梅的日记,和那一叠厚厚的信。
我做了一件,我后来想起来,都会后怕的事情。
我开始模仿苏梅的笔迹。
我把她的日记,她的信,全都摊在桌子上。
一遍一遍地看,一遍一遍地学。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出于一种不甘。
凭什么?
凭什么她能拥有他全部的爱,而我,只能得到一个冷冰冰的躯壳?
凭什么她已经死了,还要霸占着他的心,让他活得像个行尸走肉?
我恨她。
也恨他。
更恨我自己。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写。
我的手指,被笔磨出了厚厚的茧。
终于,有一天,我写出的“卫军哥”三个字,和苏梅的笔迹,几乎一模一样。
我开始给顾卫军写信。
用苏梅的口吻,用苏梅的笔迹。
“卫军哥,见信如晤。听说你去上军校了,我真为你高兴。你离我们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卫军哥,你还记得吗?我们以前说过,以后要在院子里,种满向日葵。我现在住的地方,窗外就有一大片向日葵。每天看着它们,就像看到了你一样。”
“卫军哥,我当老师了。孩子们很可爱,就是有点调皮。他们总问我,老师,你的爱人在哪里呀?我说,他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保家卫国。”
我编造了一个全新的苏梅。
一个活着的,健康的,并且过得很好的苏梅。
我不知道顾卫军收到信,会是什么反应。
是震惊?是狂喜?还是……怀疑?
我像一个赌徒,压上了我全部的尊严和理智。
我等着他的回信。
每一天,都度日如年。
半个月后,我收到了他的信。
信封上的字,抖得不成样子。
我颤抖着拆开。
里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阿梅,是你吗?你还活着?”
下面,是一滴晕开的墨迹。
我知道,那是他的眼泪。
我的心,又疼,又快意。
我成功了。
我用一个谎言,把他从那个封闭的世界里,拽了出来。
我开始频繁地,以苏梅的身份,给他写信。
我搜肠刮肚地,回忆着我看过的那些书,那些电影,为他编织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梦境。
我说我所在的南方小城,四季如春,鲜花常开。
我说我的学生,聪明伶俐,惹人喜爱。
我说我每天,都在盼着他回来。
而他,也开始给我回信。
他的信,不再是电报式的短句。
他开始跟我讲他在军校的生活,他的同学,他的老师。
他开始问我,我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菜。
他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喜悦和小心翼翼的珍视。
我看着那些信,有时候会笑。
有时候,会哭。
我觉得自己像个精神分裂症患者。
白天,我是沉默寡言的军嫂林岚。
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变成了那个温柔多情的苏梅。
我沉浸在这个自己创造的角色里,无法自拔。
我甚至开始相信,我就是苏梅。
我才是那个,陪他走过青葱岁月,与他许下山盟海誓的女人。
而林岚,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短暂的错误。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家属院里的人,都说我变了。
说我气色好了,人也开朗了,脸上总挂着笑。
张姐拉着我的手说:“小林,我就说嘛,夫妻俩,不能离得太远。你看,老顾一走,你这相思病就犯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是啊,相思病。
只不过,我思的,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他思的,也是一个虚假的幻影。
我们就像两个隔着时空对话的疯子,用谎言和想象,构建起一座空中楼阁。
我不知道这座楼阁,什么时候会坍塌。
我也不敢去想。
我只是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刻的温存。
哪怕,这温存是偷来的。
两年后,顾卫军要回来了。
他提前一个月就给我写信,信里充满了期待和喜悦。
“阿梅,我马上就要毕业了。我申请了调回南方的军区,很快就能批下来。等我,我来接你。”
“阿梅,这两年,委屈你了。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我要用我的后半生,来补偿你。”
我拿着信,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要回来了。
他要来接他的“阿梅”了。
而我这个假冒的“阿梅”,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两年,跟他通信的,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苏梅,而是一个他几乎已经忘记了的,叫林岚的女人?
我完了。
我的空中楼阁,要塌了。
那几天,我像丢了魂一样。
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陌生的眼神。
我是谁?
我是林岚?还是苏梅?
我分不清了。
我甚至想过,干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这样,顾卫军就可以永远活在他的梦里。
他可以一直以为,他的阿梅,在某个南方小城,安静地等着他。
而我,这个多余的人,就该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就在我准备写遗书的时候,张姐冲了进来。
她脸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
“小林!不好了!出事了!”
“你家老顾……你家老顾他……”
我的心,咯噔一下。
“他怎么了?”
“他……他为了救一个落水的孩子,被洪水冲走了!现在……现在还没找到!”
轰的一声。
我的脑子里,像有颗炸弹炸开了。
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师部的。
我只记得,我抓住一个领导的胳膊,声嘶力竭地问:
“顾卫军呢?顾卫军在哪里?”
领导看着我,叹了口气。
“林岚同志,你冷静点。我们已经派了搜救队去了。一有消息,会马上通知你。”
冷静?
我怎么冷静?
那个男人,那个我恨过,怨过,也……爱过的男人,他生死未卜。
我突然发现,原来,在我心里,他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符号。
他是我丈夫。
是我在这片荒凉的戈壁上,唯一的依靠。
哪怕他心里装着别人,哪怕他给我的,只是一个背影。
可他毕竟,是活生生的,有温度的。
我不能失去他。
我疯了一样,要跟着搜救队一起去。
他们不让。
说那里太危险。
我跪在地上,求他们。
“让我去吧!我是他爱人!他要是出事了,我也不活了!”
或许是我的眼泪,打动了他们。
他们最终,同意了。
我跟着搜-救队,坐着军用卡车,在泥泞的山路上,颠簸了整整一天。
洪水已经退了。
河道里,一片狼藉。
到处都是被冲断的树木和动物的尸体。
搜救队的战士们,沿着河道,一寸一寸地搜寻。
我也跟着他们,在齐膝深的淤泥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我一边走,一边喊。
“顾卫军!顾卫军!你听到了吗?”
“你回答我啊!”
“你这个骗子!你不是说要回来接我吗?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我的嗓子,喊哑了。
我的眼泪,流干了。
我的脚,被尖锐的石子,划得鲜血淋漓。
可我感觉不到疼。
我只有一个念头。
找到他。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三天,天快黑的时候。
有人喊了一声:“找到了!”
我发疯似的,冲了过去。
在一堆被冲上岸的杂草里,我看到了他。
他浑身是泥,军装被撕得破破烂烂。
他的脸,苍白得像纸。
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
我扑过去,抱住他冰冷的身体。
“顾卫-军!你醒醒!你看看我!”
“你不能死!你听见没有!”
我把脸贴在他的胸口。
还有心跳。
很微弱,但还在跳。
他没死!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了。
顾卫军被送到了军区医院。
他伤得很重,肋骨断了好几根,肺部严重感染,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医生说,能不能挺过来,就看他自己的意志力了。
我守在他的病床前,三天三夜,没合眼。
我拉着他的手,不停地跟他说话。
我说我们刚结婚的时候。
我说他给我削的第一个苹果。
我说他给我熬的那锅难吃的糊糊。
我说我在戈壁滩上,看到的第一颗星星。
我说着说着,就哭了。
“顾卫军,你听到了吗?你快点醒过来。”
“你欠我的,还没还呢。”
“你欠我一个解释,欠我一个道歉。”
“你还欠我一个……真正的拥抱。”
“你醒过来,我就原谅你。我什么都原谅你。”
“我再也不跟你吵架了,再也不跟你闹了。”
“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我陪你看你不喜欢的《红楼梦》。”
“只要你醒过来……”
第四天早上,我趴在床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感觉,有人在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
我猛地惊醒。
一睁眼,就对上了顾卫军的眼睛。
他醒了。
他的眼神,很虚弱,但很清醒。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赶紧把耳朵凑过去。
我听到他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
“林……岚……”
他叫的,是我的名字。
林岚。
不是阿梅。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握住他的手,泣不成声。
“我在……我在这里……”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心疼。
“对……不……起……”
“苦……了……你……了……”
我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顾卫军慢慢康复了。
那次生死考验,好像把他身体里的什么东西,给彻底击碎了,又重组了。
他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不再沉默寡言。
他会主动跟我聊天,问我今天干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他会拉着我的手,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
他会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专注。
有一天,他问我:“我昏迷的时候,你是不是一直在跟我说话?”
我点点头。
“我都听到了。”他说。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
他笑了笑,把我揽进怀里。
“林岚,谢谢你。”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这个拥抱,是我等了太久的。
真实,温暖,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出院后,我们回了西北的那个家。
他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再待在一线部队,被调到了后勤部门,工作清闲了很多。
我们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待在一起。
我们一起,把那个小小的家,重新布置了一遍。
我们糊了新的墙纸,买了新的桌布。
我在窗台上,养了一盆小小的仙人掌。
顾卫军说,不好看,浑身是刺。
可第二天,我却发现,他偷偷地,在给仙人掌浇水。
我们的日子,过得平淡,琐碎,却很安稳。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苏梅”那个名字。
也没有提过那两年,荒唐的通信。
那个旧木箱,还放在床底下。
但它已经不再是一个禁区。
它只是一个装着过去的容器。
而我们,活在现在。
有一天,我问他:“顾卫军,你还想回南方吗?”
他正在看报纸,闻言,抬起头。
“你想回去?”
我摇摇头:“我就是问问。”
他放下报纸,想了想,说:
“以前想。”
“现在,你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我的心,被这句话,轻轻地撞了一下。
我知道,苏梅,那个像白月光一样的姑娘,永远都不会从他的记忆里消失。
她是他青春的一部分,是他生命里,一道无法磨灭的刻痕。
我不会再嫉妒她。
因为,我拥有的是他的现在,和他的未来。
我们一起,经历了风沙,经历了生死。
我们的感情,不再是那张结婚证上的契约。
而是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相互依偎着,长出的一棵树。
它不繁茂,也不华丽。
但它的根,已经深深地,扎进了彼此的生命里。
后来,我们有了孩子。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男孩像他,沉默,倔强。
女孩像我,爱笑,爱闹。
家属院里,越来越热闹。
我们的房子,也换了大的。
顾卫军的头发,开始有了白霜。
我的眼角,也爬上了皱纹。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
我们一家人,围着炉子烤火。
孩子们在旁边嬉闹。
我靠在顾卫军的肩膀上,看着窗外飘着的大雪。
突然觉得,这一生,就这样,也挺好。
我问他:“老顾,你后悔过吗?”
他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他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
“后悔过。”
“后悔没有早点认识你。”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这就够了。
一辈子那么长。
谁的心里,没藏着一两个不可能的人呢?
重要的是,陪在你身边,与你共度余生的人是谁。
2010年,顾卫军走了。
是肝癌。
他走得很安详。
临走前,他拉着我的手,眼睛一直看着我。
他说:“林岚,这辈子,能娶到你,是我最大的福气。”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
他笑了。
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照片上那个青涩的年轻人一样,笑得一脸灿烂。
办完他的后事,我一个人,回到了那个我们生活了几十年的家。
我打开了那个旧木箱。
里面,苏梅的日记和信,还整整齐齐地放着。
旁边,多了一叠信。
是我当年,冒充苏梅,写给他的那些信。
还有他,写给“苏梅”的回信。
他把它们,都收起来了。
在最后一封信的背面,我看到了他的字。
“林岚吾妻:”
“见字如面。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不在了。”
“有些话,我藏了一辈子,一直没敢对你说。今天,我想告诉你。”
“其实,在你给我写第一封‘苏梅’的信时,我就知道了。”
“你的字,模仿得很像。但你忘了,苏梅写字,习惯在每一页的右下角,画一个小小的心形。”
“你没有。”
“我当时,又惊,又喜,又怕。”
“惊的是,你竟然发现了我心底最深的秘密。”
“喜的是,你没有离开我,而是用这样一种笨拙的方式,试图把我拉回来。”
“怕的是,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我怕我一开口,就会伤害你。”
“所以,我选择了将错就错。”
“我假装自己,真的以为苏梅还活着。”
“我陪着你,演了那场长达两年的戏。”
“林岚,我知道,那两年,你很苦。”
“对不起。”
“我不是一个好丈夫。我把我的青春,我的热情,都留在了过去。”
“等我想要回头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空心的人。”
“是你,用你的善良,你的包容,你的爱,一点一点地,把我填满了。”
“是你,让我知道,原来,除了责任和怀念,生活里,还有那么多值得珍惜的东西。”
“是你,给了我一个家。”
“林岚,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能早点遇到你。”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后山的那棵大槐树下。”
“遇到的那个人,是你。”
“而不是她。”
“你的丈夫,顾卫军。绝笔。”
我合上信,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原来,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我们都在用谎言,去试探,去靠近,去温暖对方。
我们都是胆小鬼。
却也是,最勇敢的战士。
我抱着那个木箱,坐在窗前,坐了很久很久。
窗外,夕阳正红。
戈壁滩的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吹着。
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穿着军装,戴着大红花的年轻人。
他穿过几十年的风沙,向我走来。
他走到我面前,对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说:“林岚同志,你好。我叫顾卫军。”
我笑了。
“你好,顾卫军。我叫林岚。”
“很高兴,认识你。”
来源:窗明映深情一点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