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飞机降落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混杂着航空煤油和消毒水的味道。
飞机降落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混杂着航空煤油和消毒水的味道。
十年了。
这味道没变。
空姐甜美的声音在广播里响起,提醒乘客收起小桌板,打开遮光板。我扭头看向窗外,底下是密密麻麻的灯火,像一把打翻了的碎钻,铺满了整个大地。
重庆。我回来了。
我的心脏开始不争气地狂跳,像刚跑完三千米。
十年,整整三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我在东南亚的工地上,头顶着能把人烤熟的太阳,脚踩着滚烫的钢筋,唯一的念想,就是回家的这一天。
我攥了攥拳头,手心全是汗。
兜里揣着那张存了三百万的银行卡,那是我用汗、用血、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换来的。
我想象着老婆林娟看到我时的表情,她会先愣住,然后尖叫着扑进我怀里,又哭又笑地捶我的胸口,骂我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还有我儿子,杨杨。我走的时候他才五岁,现在该十五了,是个半大小子了。他还会记得我吗?会不会觉得我陌生?
我掏出手机,屏幕上还是林娟和杨杨十年前的照片。她抱着孩子,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深吸一口气,把所有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压下去。
陈峰,你回来了。衣锦还乡。
下了飞机,一股潮湿温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长江水的腥气和火锅的麻辣味。
就是这个味儿。
我贪婪地吸着,感觉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回家了”。
我没有坐机场大巴,奢侈地打了个车。司机是个年轻人,听我口音,好奇地问:“大哥,出切耍了很久回来嗦?”
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出去打工,十年了。”
“十年?”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点惊讶,“那变化大得很哦,你屋头可能都认不到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啊,十年。电话里林娟总说家里变化大,到处都在修路,到处都在盖高楼。
但我没当回事。家就是家,还能变成什么样?
车子在崭新的柏油路上飞驰,窗外是流光溢彩的霓虹灯和一栋栋我完全不认识的高楼大厦。我记忆里那些低矮的居民楼、熟悉的街角小卖部,全都不见了。
心,一点点往下沉。
“师傅,就到前面的老筒子楼停就行。”我指着远处一片还未被完全拆迁的旧城区。
那里,是我家。
司机把车停在路口,皱着眉说:“大哥,这片好多都搬空了哦,你确定是这儿?”
“确定。”我付了钱,拖着行李箱下车。
夜深了,老街区里没什么人,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尘土和腐烂垃圾混合的味道。
我凭着记忆,往我们那栋楼走。楼道口的墙上,用红色油漆刷的“拆”字,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我们家在三楼。
我站在楼下,抬头往上看。
黑的。
一片死寂的黑。没有灯光。
不可能。林娟说过,就算我不在,她每晚也会给家里留一盏灯。
她说,那盏灯是给我留的。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缠了上来。
也许是睡了?
我安慰自己,拖着箱子,一步步走上熟悉的楼梯。楼道里堆满了别人搬家剩下的破烂,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
三楼。302。
我家的门上,贴着一张鲜红的催缴水费通知单,因为受潮,边角已经卷了起来。
我伸出手,想去摸钥匙。
可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门锁换了。
不是我记忆里那个老式的牛头锁,而是一个崭新的、我完全不认识的电子密码锁。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怎么回事?
换锁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我刻在心里的号码。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冰冷的机械女声,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我又试着拨了几次,全都是关机。
恐慌,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开始发疯似的砸门。
“林娟!开门!林娟!”
“杨杨!开门!爸爸回来了!”
我的拳头砸在冰冷的铁门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回应我的,只有楼道里空洞的回音。
“喊啥子喊!半夜三更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对门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陌生的老头探出头来,不耐烦地吼道。
“大爷,我问一下,这家人呢?”我指着302的门,声音都在发抖。
“这家?早搬走了!房子都卖了,你晓不晓得?”老头上下打量着我,“你是哪个?”
搬走了?
卖了?
这两个词像两颗子T,精准地射穿了我的大脑。
“不可能!”我吼道,“这是我家!我老婆孩子还住在这里!”
“。”老头骂了一句,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我像个一样站在那儿,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行李箱倒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我看着那张鲜红的催缴单,上面的户主名字,已经不是我了。
是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名字。
十年。
我把人生中最宝贵的十年,扔在了异国他D的工地上。
我像一头驴,不知疲倦地干活,往家里寄钱。
三百万。
我以为我带回来的是一个崭新的未来,是一个家的荣耀。
结果,家没了。
我蹲在地上,像一条被主人抛弃的狗。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堆满垃圾的楼道里,哭得像个孩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擦干眼泪,从地上爬起来。
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要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娟的电话打不通,我只能找她弟弟,我的小舅子,林强。
我翻出那个许久没联系过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那头传来林强睡意惺忪的声音:“喂?哪个?”
“我,陈峰。”我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
我甚至能听到他瞬间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姐……姐夫?你……你回来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掩饰不住的慌乱。
“我回来了。”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林娟呢,她电话怎么关机了?你们搬家了?搬到哪里去了?”
我一连串地发问,像在发射子弹。
林强又沉默了。
“喂?说话啊!”我忍不住吼了起来。
“姐夫,你……你现在在哪里?这么晚了,你先找个地方住下嘛。那个……我们是搬家了,老房子那边要拆迁,就……就换了个地方。”他支支吾吾,言辞闪烁。
“地址。”我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哎呀,姐夫,你看这大半夜的……你先休息,明天,明天我来接你,我们见面再说,好不好?”他开始打太极。
我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林强,我他妈没心情跟你兜圈子。我问你,我老婆孩子到底在哪儿?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去你家!”我知道他家地址,几年前他结婚的时候我寄过大红包。
他似乎被我吓住了,语气软了下来:“别别别,姐夫,你别冲动。这样,你把地址发给我,我过来接你。”
我报了附近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名字。
挂了电话,我坐在快餐店冰冷的塑料椅子上,点了一杯可乐,一口没喝。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但没有一盏是属于我的。
我像一个被这个时代抛弃的幽灵。
半个多小时后,一辆白色的本田停在了快餐店门口。
林强从车上下来了。
十年不见,他胖了不少,穿着一身休闲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跟我这一身风尘仆仆的工装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推门进来,看到我,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姐夫。”
我站起来,死死地盯着他。
他被我看得发毛,眼神躲闪着,不敢与我对视。
“走吧,先上车。”他说着,想来帮我拿行李。
我一把推开他的手:“别碰我。”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但我感觉浑身冰冷。
“说吧。”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姐夫,这个事……说来话长。”林强一边开车,一边小心翼翼地措辞,“主要是老房子那边环境太差了,杨杨也要上初中了,为了孩子读书方便,我姐就在……就在沙坪坝那边买了个新房子。”
沙坪坝?那是重庆有名的学区。
“买了新房?用我的钱买的?”我冷笑一声。
“是……是啊。”林强咽了口唾沫,“你寄回来的钱,我姐都存着呢,一分没乱花。她说等你回来,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
这他妈是惊喜?家都没了,人也联系不上,这叫惊喜?
“那她人呢?为什么电话关机?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一字一顿地问,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她……她跟杨杨去旅游了!”林强像是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声音都大了一点,“对,去旅游了!去的海南!那边信号不好,所以……所以关机了。”
旅游?
我出国十年,风里雨里,她倒好,拿着我的血汗钱去旅游了?
我心里的火越烧越旺,几乎要冲破天灵盖。
“去海南哪个地方?我订机票现在就过去找她!”
“哎呀,姐夫,你刚回来,舟车劳顿的,别折腾了。她们过两天就回来了,真的,就过两天。”林强急了,方向盘都打歪了一下。
我看着他慌乱的样子,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他在撒谎。
从头到尾,他都在撒谎。
我猛地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车逼停在路边。
“林强!”我双眼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我老婆孩子,到底在哪儿?!”
我的力气很大,常年在工地上练出来的。
林强被我勒得满脸通红,不停地咳嗽。
“姐夫……你……你松手……我说……我都说……”
我松开手,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上写满了恐惧。
“她们……她们没去旅游。”他终于说了实话,“我姐……她……她带着杨杨,搬出去住了。”
“搬出去住是什么意思?不就他妈是搬家吗?地址!”
林强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不知道具体地址。”
“你不知道?”我一把揪住他,“你亲姐姐搬家,你他妈跟我说你不知道?你糊弄鬼呢?”
“我真不知道!”他快哭了,“姐夫,我姐不让我告诉你!她说……她说等她自己跟你说。”
“说什么?她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林强闭上嘴,死活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我一拳砸在车窗上,车窗发出“嗡”的一声巨响。
我明白了。
这不是简单的搬家。
这里面有事。
有大事。
“行。”我松开他,靠回座位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送我去你家。”
林强愣了一下,没敢反驳,重新发动了车子。
到了他家,一个装修得很不错的新小区。他老婆开了门,看到我,也是一脸尴尬和惊讶。
“姐夫回来了啊,快……快请进。”
我没理她,径直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林强给他老婆使了个眼色,他老婆赶紧躲进了房间。
“姐夫,喝水。”林强递过来一杯水。
我没接。
“林强,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盯着他,“我陈峰在外面十年,当牛做马,为了什么?不就为了你姐和杨杨能过上好日子吗?我寄回来的每一分钱,都是我的血汗钱。现在我回来了,家没了,老婆孩子找不到了,你就给我这么个交代?”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林强的脸上。
他低着头,搓着手,半天憋出一句话:“姐夫,这事……这事不怪我姐,真的。”
“不怪她怪谁?怪我?”我气得笑了起来,“我他妈在外面拼死拼活,我错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得满头大汗,“主要是……主要是你常年不在家,我姐她……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
“不容易?”我打断他,“谁他妈容易?我在工地上,40多度的天,差点中暑死在脚手架上,我容易吗?我过年想家想得睡不着,一个人喝闷酒,我容易吗?她不容易,就可以带着我儿子玩消失?”
“我……”林强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给你一天时间。明天这个时候,我要见到林娟和杨杨。否则,林强,别怪我陈峰翻脸不认人。我能挣三百万,我就有办法让你把吃下去的全都给我吐出来。”
我的眼神很冷。
我知道,我说到做到。
林强浑身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姐夫,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不想听任何解释。”我打断他,“我只要结果。”
说完,我转身就走。
“姐夫,你去哪儿?”林强在后面喊。
“不用你管。”
我摔门而出,把他所有的声音都关在了门后。
我在小区楼下找了个花坛坐下,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我的脑子反而清醒了许多。
林强的反应,证实了我的猜测。
林娟不是简单的搬家,她是故意的。她在躲着我。
为什么?
十年,难道真的能改变一切吗?
我想起我们最后一次视频通话,大概是半年前。她看起来有些憔悴,但还是笑着跟我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注意身体。
我问杨杨呢,她说杨杨去同学家写作业了。
现在想来,全是破绽。
她的笑容那么勉强,她的眼神一直在躲闪。
可我当时太累了,工期紧,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根本没精力去细想。
我总以为,只要我把钱寄回家,就尽到了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我以为,我们的心是在一起的。
原来,全是我的一厢情愿。
一根烟抽完,我把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
哭,没用。愤怒,也没用。
我得自己去找。
重庆这么大,找两个人,如同大海捞针。
但我必须找到她们。
我要当面问清楚,这十年,到底算什么。
我打开手机地图,输入“沙坪坝区”。
屏幕上立刻跳出来密密麻麻的街道和小区。
林强说,是为了杨杨上学。
杨杨今年十五岁,应该是上初三或者高一。
沙坪坝是教育重地,好学校太多了。
我该从哪里下手?
我找了个便宜的旅馆住下,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空气里一股霉味。
但这比我在工地的宿舍好多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夜没睡。
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回放着我和林娟的过去。
我们是相亲认识的。她是个很文静的姑娘,话不多,但笑起来很好看。
我们很快就结了婚,有了杨杨。
那时候我只是个普通的建筑工人,挣得不多,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后来,我工友说去国外挣钱多,一年能顶国内好几年。
我动心了。
我跟林娟商量,我说,我出去拼几年,挣够了钱就回来,给你们娘俩买个大房子,再也不分开了。
她当时哭了,抱着我不撒手,说她不要大房子,只要我。
我拍着她的背,跟她说,傻丫头,没有钱,拿什么给你和孩子好的生活?
我以为她懂。
我以为我们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在奋斗。
天亮了。
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出旅馆。
第一站,沙坪坝区教育局。
我想查杨杨的学籍信息,只要知道他在哪个学校上学,就能找到他们。
教育局的门卫把我拦住了。
“你找哪个?”
“师傅,我想咨询个事。我想查我儿子的学籍信息,看他在哪个学校读书。”我递上一根烟。
门卫摆摆手,没接:“家属不能随便查的,要本人或者学校开证明。”
“师傅,通融一下。”我又掏出两百块钱,想塞给他,“我刚从外地回来,跟家里人联系不上了,实在是没办法。”
门卫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把钱推了回来:“你这搞啥子嘛!规定就是规定,我帮你查了,我就要遭起!”
我吃了闭门羹,心里又急又气。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他妈就像个无头苍蝇。
我站在教育局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感到一阵无力。
十年,社会变化太大了。
我那套在工地上管用的“递烟塞钱”的江湖规矩,在这里根本行不通。
我像个从古代穿越过来的人,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怎么办?
我蹲在马路牙子上,茫然地看着车来车往。
突然,一个念头闪过。
学校!
我可以直接去学校找!
沙坪坝的好中学就那么几所。一中、三中、八中……
虽然是笨办法,但总比干等着强。
说干就干。
我拦了辆出租车,直奔重庆一中。
正是中午放学时间,校门口挤满了接孩子的家长和穿着校服的学生。
我站在人群里,伸长了脖子,一个个地看。
十五岁的男孩子,长什么样?
我只记得杨杨五岁时的样子,虎头虎脑的,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
现在的他,我还能认出来吗?
我的心揪得紧紧的。
我感觉自己像个偷窥狂,或者一个人贩子。
一个保安走了过来,警惕地看着我:“你是干什么的?接哪个娃儿的?”
“我……我接我儿子。”我撒了个谎。
“你儿子叫啥子名字?哪个班的?”保安追问。
我卡住了。
我不知道。
我连他上几年级都只是猜测。
“我……我记不清了,我刚出差回来。”我编的理由越来越离谱。
保安的眼神更怀疑了:“记不清了?你是不是脑壳有问题哦?赶紧走,不要在这里逗留!”
他开始推我。
我心里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你推我干什么?我站在这里犯法了吗?”
“你影响我们学校秩序了!你再不走我报警了!”
我们的争吵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
我看着那些家长和学生投来的异样目光,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我陈峰,在工地上也是个说一不二的工头,手下管着几十号人。
今天,却在自己儿子的校门口,被一个保安像赶苍蝇一样驱赶。
屈辱。
前所未有的屈辱。
我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但我不能动手。
我一动手,就彻底说不清了。
我只能一步步后退,在一片指指点点中,狼狈地离开。
我没有放弃。
我又去了三中,去了八中。
结果都一样。
我像个幽灵,在每一所学校的门口徘徊,希望能从成千上万张年轻的面孔里,找到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破灭。
太阳下山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陌生的街道上。
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才想起来,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随便找了家路边的小面馆,要了一碗小面。
热气腾腾的面端上来,红油的香气扑鼻而来。
我夹起一筷子面,塞进嘴里。
还是那个味道。
麻,辣,鲜,香。
可我的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滴进碗里。
以前,每次我从工地下班回家,林娟都会给我煮一碗小面。
她说,知道我好这一口。
现在,面还在,煮面的人却不见了。
我一边哭,一边大口地吃着面。
周围的食客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在乎。
我只想用这碗面,把心里的空洞填满。
吃完面,我结了账,像个游魂一样在街上晃荡。
手机响了。
是林强。
“姐夫,你在哪儿?我请你吃饭。”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不用了。”我冷冷地回答。
“姐夫,你听我说,我今天去找我姐了。她……她还是不肯见你。她说,她有苦衷。”
“苦衷?”我冷笑,“她有什么苦衷?是嫌我挣得不够多,还是嫌我死得不够早?”
“不是的!姐夫,你别这么说!”林强急了,“我姐她……她过得也不好。”
“她过得不好?她住着我买的大房子,她有什么不好?我他妈才叫过得不好!”我对着电话咆哮。
“总之……姐夫,你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劝她出来见你。你别乱跑了,行不行?”
“时间?我没有时间了。”我挂了电话。
我不能再指望林强了。
他和他姐是一伙的。
我必须靠自己。
我又在沙坪坝区转了两天。
白天,我就去各个学校门口蹲守。
晚上,我就去各个小区打听。
我打印了几百张寻人启事,上面是林娟和杨杨十年前的照片,下面是我的电话。
我像个贴小广告的,把它们贴满了大街小巷的电线杆和公告栏。
很多人看到我,都像看疯子一样。
我知道自己很狼狈,很可笑。
但这是我唯一的办法。
第三天下午,我正在一个老小区的公告栏贴寻人启事,一个买菜回来的大妈停了下来。
“小伙子,你找这个人啊?”她指着照片上的林娟。
我心里一喜,连忙点头:“阿姨,你认识她?”
“有点眼熟哦。”大妈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好像……好像是住在前面那栋楼的。不过她们好像不住这里了。”
“不住这里了?”我的心又沉了下去,“那您知道她们搬到哪里去了吗?”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大妈摇摇头,“不过我好像听人说过,她男人在外面发了财,买了新区的电梯房哦。”
男人在外面发了财?
那不就是我吗?
“阿姨,是哪个新区?您再想想。”我急切地追问。
“哎哟,我想不起来了,好像叫什么……什么城来着。”
“大学城?”我试探着问。
“对对对!就是大学城!”大妈一拍大腿,“那边全是新修的房子,环境好得很。”
大学城!
又一个地名。
虽然还是很模糊,但至少有了新的方向。
我千恩万谢地告别了大妈,立刻打车前往大学城。
大学城片区很大,全是这几年新建的高档小区。
一个小区动辄几十栋楼,几千户人。
在这里找人,难度比在沙坪坝更大。
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用最笨的办法,一个小区一个小区地问。
我拿着寻人启事,问保安,问物业,问小卖部的老板。
大多数人都摇头。
偶尔有人说眼熟,但也提供不了任何有用的信息。
两天下来,我跑遍了大学城一半的小区,腿都快断了,还是一无所获。
我的希望,一点点被消磨殆尽。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被那个大妈骗了。
或者,林娟根本就不在这里。
那天晚上,我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一个叫“富力城”的小区门口的石墩上抽烟。
看着小区里万家灯火,我的心空得像个黑洞。
也许,我真的该放弃了。
也许,我这十年,就是一个笑话。
就在我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一辆电瓶车从我身边经过,停在了不远处。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中学校服的男生,背着一个大书包。
他很高,比我走的时候高了不止一个头。
他低着头,正在从书包里掏门禁卡。
路灯的光,正好打在他的侧脸上。
那一瞬间,我的呼吸停止了。
那个侧脸的轮廓,那个微微抿起的嘴唇……
像。
太像了。
像我,也像林娟。
我的心脏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是他吗?
是杨杨吗?
我不敢确定,又不敢错过。
我掐灭烟头,猛地站起来,朝他走过去。
我的脚步很轻,像个怕惊动猎物的猎人。
他刷了卡,小区的门开了。
他正要走进去。
我鼓起所有的勇气,喊了一声:
“杨杨?”
那个男生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当我看清他正脸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是他。
就是他。
虽然长大了,变了模样,但那双眼睛,我永远不会认错。
那是我的儿子。
杨杨也愣住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陌生、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杨杨……是爸爸。”我的声音在发抖,“爸爸回来了。”
我朝他走过去,想抱抱他。
这个思夜想了十年的儿子。
可他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那一步,像一把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他躲开了。
他在怕我。
“你……你认错人了。”他低下头,声音很小,带着一丝慌乱。
说完,他转身就往小区里跑。
“杨杨!”我急了,追了上去,“你别跑!我是爸爸啊!”
我跑得很快,几步就追上了他,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放开我!”他开始挣扎,力气还不小。
“杨杨,你看看我,我是爸爸!”我把他扳过来,强迫他看着我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我没有爸爸!”他突然冲我吼道,“我爸爸早就死了!”
死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句话,像一个晴天霹雳,把我整个人都劈傻了。
谁告诉他的?
林娟吗?
她竟然跟儿子说,我死了?
“谁跟你说我死了?!”我抓着他的肩膀,失控地摇晃着他,“你妈呢?你妈在哪里?让她出来见我!”
“你放开我!你这个疯子!”杨杨被我吓坏了,开始大喊大叫。
小区的保安听到了动静,冲了过来。
“干什么的!放开那个孩子!”
两个保安一左一右,把我架住了。
“这是我儿子!”我红着眼睛吼道。
“你胡说!我不认识你!”杨杨趁机挣脱开,跑进了楼道,消失不见了。
“放开我!让我进去!”我拼命挣扎,但被两个身强力壮的保安死死按住。
“你再闹我们就报警了!”
我看着那栋黑漆漆的居民楼,心如死灰。
我找到了儿子。
但他不认我。
他说,我死了。
保安把我赶出了小区。
我像个孤魂野鬼,在小区门口站了很久很久。
我不知道杨杨住在哪一栋,哪一户。
但我知道,林娟就在里面。
那个给我判了死刑的女人,就在里面。
我掏出手机,再次拨通了林强的电话。
“林强,我在富力城小区门口。”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见到杨杨了。你现在,马上,让你姐滚下来见我。否则,我就报警,告她诈骗,告她重婚。我他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鱼死网破。”
电话那头,林强彻底慌了。
“姐夫!你别冲动!千万别报警!我……我马上联系她!你等着!”
挂了电话,我靠在墙上,又点了一根烟。
这一次,我的手没有抖。
心,也出奇地平静。
该来的,总会来的。
大概二十分钟后,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女人,从小区里走了出来。
她瘦了很多,脸色苍白,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
但那张脸,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
林娟。
她也看到了我。
她的脚步顿住了,站在离我十几米远的地方,不敢再往前。
我们隔着一条马路,遥遥相望。
十年未见,再见时,竟是这般光景。
没有拥抱,没有眼泪,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来往的车灯一次次切断。
我掐灭了烟,朝她走过去。
每走一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我走到她面前,站定。
一股陌生的香水味,钻进我的鼻子。
不是她以前用的那种廉价的洗发水味道。
“为什么?”我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低着头,不敢看我,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
“陈峰,对不起。”她终于开口,声音细若蚊蝇。
“对不起?”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十年,三百万,你跟我说一句对不起?”
“我……”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要跟儿子说我死了?”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林娟,我陈峰是刨了你家祖坟,还是杀了你全家?你要这么对我?”
她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她哽咽着,“我没办法……我只能这么说……”
“没办法?”我提高了音量,“你拿着我的钱,住着我的房,你跟我说你没办法?”
我的质问,像一把把刀子,刺向她。
她被我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在了墙上,退无可退。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你吼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我转过头。
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很自然地把林娟护在了身后。
那个动作,刺痛了我的眼睛。
“你是谁?”我眯起眼睛,打量着他。
“我是谁不重要。”男人推了推眼镜,语气很平静,“重要的是,你吓到她了。”
我看着他护着林娟的样子,看着林娟躲在他身后的样子,一个荒谬而又可怕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指着那个男人,又指了指林娟,声音都在颤抖:“他……他是谁?”
林娟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她闭上眼睛,不敢回答。
但她的沉默,已经给了我答案。
我的血,瞬间冲上了头顶。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天旋地转。
“操!”
我怒吼一声,像一头发疯的公牛,朝那个男人冲了过去。
我一拳挥了过去。
那个男人似乎没料到我会动手,被打了个正着,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眼镜也飞了出去。
“陈峰!你干什么!”林娟尖叫着冲过来,挡在了那个男人面前。
她张开双臂,像护着小鸡的母鸡一样,护着那个男人。
而我,才是那个应该被她保护的人!
这一幕,彻底击垮了我。
我看着她,感觉心脏被一只手狠狠地捏碎,疼得我无法呼吸。
“好……好啊……”我指着他们,连连点头,笑出了眼泪,“林娟,你真行啊。”
“你他妈给我戴了十年的绿帽子!”
“我陈峰在外面当牛做马,你在家里给我养汉子!”
“我的钱呢?我那三百万呢?是不是都给他花了?!”
我像个疯子一样咆哮,把所有最恶毒的话都砸向他们。
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不是的!陈峰,你听我解释!”林娟哭着喊道。
“解释?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双眼赤红,只想毁掉眼前的一切,“狗男女!”
我又要冲上去。
那个男人扶着墙站稳了,他捡起地上的眼镜,重新戴上,挡在了林娟身前。
“钱,一分没动。”他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都在她卡里。房子,是我买的,写的也是我的名字。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我怒极反笑,“我老婆都跟你睡了,你他妈跟我说没关系?”
“我们是去年才在一起的。”男人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同情,也有坦然,“在你之前,她等了你九年。”
“等我?”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就是这么等我的?等到别人床上去了?”
“陈峰,你够了!”林娟突然冲我吼道,声音尖锐而又绝望,“你以为我愿意吗?你以为我不想等你吗?”
“十年!你知道十年有多长吗?”
“我一个人,拉扯着杨杨。他发高烧,半夜三更,我一个人抱着他去医院,挂急诊,我害怕得浑身发抖的时候,你在哪里?”
“家里的水管爆了,水淹了半个屋子,我一个女人,手足无措,哭着给物业打电话的时候,你在哪里?”
“杨杨开家长会,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陪着,只有他,只有我一个人去。他问我,妈妈,我爸爸呢?他为什么总是不回来?我该怎么回答他?我只能骗他,说爸爸在很远的地方执行秘密任务,不能联系我们!后来,谎撒得多了,我自己都快信了!再后来,我累了,我真的累了,我就跟他说,你爸爸牺牲了,他是个英雄。这样,至少他心里有个念想!”
“钱?是,你寄回来很多钱。可是陈峰,钱能代替一个丈夫吗?能代替一个父亲吗?我跟杨杨需要的,不是银行卡里那一串冰冷的数字!是一个能在我害怕的时候抱住我,能在儿子需要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人!”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在我的世界里,男人在外面挣钱养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以为,我提供了最好的物质条件,就是对她们最大的爱。
我以为,她们会理解我,会为我骄傲。
我错了。
错得离谱。
我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看着她身边那个默默支持着她的男人,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
一个自以为是的,可悲的小丑。
“所以……你就找了他?”我艰涩地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
林娟没有说话,只是默认了。
那个男人开口了:“我叫李伟,是杨杨的初中老师。我……我只是在她最需要人陪的时候,陪在了她身边。”
老师……
我明白了。
日久生情。
多么讽刺。
我千里之外,用血汗筑起一个自以为是的城堡。
而他,近在咫尺,只用陪伴,就轻易地攻陷了它。
“那笔钱……”我最后问了一句。
“钱我们一分都不会要。”李伟说,“林娟早就准备好了,等你回来,就还给你。我们……我们也会搬走,不会再打扰你的生活。”
我的生活?
我还有生活吗?
家没了,老婆是别人的了,儿子不认我。
我除了那三百万,还剩下什么?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争吵,打闹,质问……还有什么意义呢?
输了。
我输得一败涂地。
“好。”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我转过身,拖着像灌了铅一样的双腿,一步一步地离开。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会彻底崩溃。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
最后,我在一条江边停了下来。
江风吹在脸上,很冷。
我看着江对面璀璨的城市夜景,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隔了一层无法逾越的玻璃。
我掏出手机,打开银行APP。
屏幕上,那一长串的数字,鲜红,刺眼。
三百万。
我为了它,付出了十年。
到头来,它却成了我唯一的拥有。
我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输给了时间,输给了距离。
我以为我是在为家奋斗。
其实,我早就把家,丢在了十年前的那个站台上。
手机响了。
是林强的。
我没接,直接挂断,拉黑。
然后,我把林娟的号码,也从联系人里删除了。
我坐在江边的石凳上,坐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我打开手机,买了一张去往最北方的火车票。
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没有火锅,没有潮湿空气的地方。
重庆,再见了。
不,是再也不见。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靠在窗边,看着这座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在视野里慢慢变小。
我的十年,我的家,我的梦,都留在了这里。
兜里的银行卡,沉甸甸的。
它是我这十年唯一的证明。
也是我下半辈子,唯一的依靠。
我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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