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冰冷的铁栏杆,像一根根戳进骨头里的钉子,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钉死在两个维度。
冰冷的铁栏杆,像一根根戳进骨头里的钉子,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钉死在两个维度。
我叫李峰,死刑犯,编号734。
明天早上九点,我就要被执行注射死刑。
罪名是,故意杀人。
我杀了我的合伙人,赵老四。
至少,判决书上是这么写的。
法官宣判的时候,我盯着他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扯淡。
我没杀人。
这句话,从被抓那天起,我说过无数遍。
对警察说,对律师说,对我那个哭得快要昏过去的前妻说。
没人信。
或者说,没人愿意信。
证据链太完整了。
赵老四死在我俩合伙的工地上,脑袋被一把大号管钳砸开了花。
那把管钳,是我买的,上面只有我的指纹。
案发当晚,有人看见我和赵老四吵得面红耳赤,几乎动手。
而我的不在场证明,苍白得像一张废纸。
我说我一个人开车在城郊瞎转,散心。
谁信?鬼都不信。
连我自己回头想想,都觉得像个蹩脚的谎言。
可那就是事实。
一个没人相信的事实。
“吃饭了,734。”
送饭口的小铁窗被拉开,一个装着饭菜的塑料餐盘被推了进来。
是狱警小张。
一个刚来不久的年轻人,脸上还带着没被这地方磨平的稚气。
我没动,像一尊石雕一样靠在墙上。
“峰哥,吃点吧,最后一顿了,所里特意给你加了菜,一个鸡腿。”
小张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忍。
我扯了扯嘴角,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鸡腿?
黄泉路上的盘缠吗?
“拿走,不想吃。”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摩擦。
“别啊峰哥,人是铁饭是钢……”
“滚。”
我吼了一声。
小张被我吓得缩了一下,没再说话,默默地把小铁窗关上了。
世界,重新归于死寂。
只有隔壁牢房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咳嗽声。
那是老鬼。
我的狱友。
一个在这死囚监区里待了快二十年的老家伙。
据说他进来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
他杀了人,全家都杀了,三个。
手段极其残忍。
刚进来的时候,我怕他。
这地方的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死亡和绝望的气息,而老鬼,就像是这气息的源头。
他很少说话,整天就是坐在角落里,对着墙壁发呆,或者像现在这样,咳得撕心裂肺。
他的眼神浑浊,却又像能看穿一切。
我有时候觉得,他不是在看墙,是在看他杀的那三个人。
“小子,怕了?”
嘶哑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带着浓重的痰音。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跟我说话。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怕什么?反正都是一死。”我嘴硬。
“呵呵。”
老鬼笑了起来,笑声比哭声还难听。
“嘴硬的小子。我见过太多了,临走前一晚,哭爹喊娘的,尿裤子的,跪在地上磕头的……你算不错的了。”
我没接话,把头埋进臂弯里。
我不是不怕。
我怕得要死。
一想到明天,冰冷的液体会顺着针管流进我的血管,我的心脏会停止跳动,我就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我的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发抖。
但我更恨。
恨那个把我推进深渊的凶手,恨这个只看证据不看真相的狗屁世界。
“想你女儿了?”
老鬼又咳了两声,问道。
我的心像是被狠狠攥了一下。
女儿,瑶瑶。
我进来的时候,她才八岁。
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法庭上。
她被她妈妈,也就是我前妻,牵着手。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陌生。
那眼神,比法官的判决书更让我心碎。
她一定也觉得,她的爸爸,是个杀人犯。
“峰哥,嫂子……哦不,你前妻给你存了点钱,给你女儿买身新衣服什么的,你看……”
律师的话还在耳边。
我当时就炸了。
“让她滚!带着我的钱滚!我没有女儿!我死了也别让她来收尸!”
我咆哮着,像一头困兽。
我知道,我伤了所有人。
可我控制不住。
凭什么?
凭什么我在这里等死,他们却要在外面用我的钱,过着“新生活”?
我恨。
我恨那个女人,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递上来的不是安慰,而是一纸离婚协议。
她说,她不想让女儿有个杀人犯的爹。
她说,她要开始新的生活。
多可笑。
我们十几年的感情,敌不过一张判决书。
“不想才怪。”
老鬼的声音幽幽传来,“没当爹的,不懂那种感觉。那根线,断不了。”
我猛地抬起头,隔着厚厚的墙壁,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你懂个屁!你杀了你全家!”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吼完,我就后悔了。
这是死囚监区里最大的忌讳。
揭别人的伤疤,尤其是在这种地方,是会出事的。
隔壁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我以为他会暴怒,会隔着墙壁咒骂我。
但他没有。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他才又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是啊,我杀了他们。”
“我老婆,我儿子,还有我那个刚会走路的女儿。”
他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那天晚上,我喝多了,回家看到我老婆和一个男人躺在床上……我那个最好的兄弟。”
“我疯了。”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满屋子都是血。”
“我儿子……他才十岁,就挡在他妈面前,说,爸,别打妈妈……”
“我女儿……她还不会说话,就只会哭……”
老鬼的声音开始颤抖,那压抑了二十年的痛苦,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缺口。
“我没想杀他们的……我真的没想……”
隔壁传来了压抑的呜咽声。
一个杀了三个人的恶魔,在二十年后,在我这个即将赴死的“杀人犯”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突然觉得,自己那点恨,那点委屈,在这样的人间惨剧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至少,我的瑶瑶还活着。
她还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沐浴着温暖的阳光。
而我,却连再看她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了。
“对不起。”
我低声说。
“没什么对不起的,反正我也快了。”
老鬼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只是那股嘶哑更重了。
“肺癌,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一个月。”
我愣住了。
怪不得他最近咳得那么厉害。
原来,我们都是在等死的人。
只不过,我的死期是定好的,而他的,是随机的。
“所以,小子,别嘴硬了。”
老鬼说,“想哭就哭出来,别憋着。明天一上路,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把脸深深地埋进被子里,咬着拳头,无声地痛哭。
这三年来的委屈、愤怒、绝望、思念,在生命的最后一晚,彻底决堤。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哭到最后,眼睛又干又涩,喉咙里像着了火。
整个人都虚脱了。
“好点没?”老鬼问。
“嗯。”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小子,你那个案子,我听人说过。”
老鬼突然换了个话题。
“都说是你为了钱,杀了你的合伙人。”
“我没杀。”我重复着这句已经说过无数遍的话。
“我知道。”
老鬼的回答,让我猛地一震。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知道谁杀了赵老四。”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
“你……你说什么?”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说,我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
老鬼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我们两个牢房之间的墙壁上,用手疯狂地拍打着。
“是谁?!你告诉我!是谁?!”
“冷静点,小子,你想把所有人都招来吗?”
老鬼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你……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那个凶手,曾经和我关在同一个号子里。”
老鬼的话,让我如坠冰窟。
“那是五年前了,我还在省城的监狱服刑。有个叫‘辉哥’的家伙,因为聚众斗殴进来了。”
辉哥?
这个名字很陌生,我从来没听过。
“那家伙嘴巴不严,喝了点自己用橘子皮酿的‘土酒’,就什么都往外说。”
“他说,他以前在工地上混,跟着一个姓赵的老板。后来,那个老板想甩开他,独吞一笔大工程款。”
“他就火了,找了个机会,把那个姓赵的给办了。”
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姓赵的老板……大工程款……
这一切,都和我的案子对得上!
“他还说,他做得天衣无缝。他知道姓赵的有个合伙人,跟姓赵的也有矛盾。他就偷了那个合伙人的工具,戴着手套,干完活,把工具往现场一扔。”
“他还说,那个合伙人是个,连个不在场证明都找不到,活该替他背锅。”
老鬼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是他!
就是他!
那个毁了我一生的混蛋!
“他叫什么名字?全名叫什么?!他在哪里?!”
我用指甲抠着墙壁,指尖传来的疼痛,远不及我内心的万分之一。
“他大名叫林建辉。”
老鬼说,“他早就出去了。至于现在在哪,我就不知道了。”
林建辉……
林建辉!
我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反复咀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我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
可是,有什么用呢?
明天我就要死了。
一个死人,怎么去报仇?
一个死囚犯的话,谁会相信?
我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就被一盆冰水浇灭。
整个人瘫软下来,靠着墙壁,滑落在地。
“没用的……老鬼,没用的……”
我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现在说这些,太晚了……没人会信你的……更没人会信我……”
“是啊,太晚了。”
老鬼叹了口气,“当年他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只当是吹牛逼。这号子里,吹牛逼的人多了去了。谁会当真?”
“后来,我被转到这里,听说了你的案子,才慢慢把这两件事对上了号。可那时候,我已经是个死缓了,说的话,跟放屁有什么区别?”
“我不想多管闲事,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
“那……那你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我抬起头,不解地问。
“因为,我要死了。”
老鬼咳得更厉害了,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这辈子,手上沾了三条人命,罪孽深重。下辈子,不知道要投胎成什么。”
“就把这件事说出来,当我……积点阴德吧。”
“虽然,没什么卵用。”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慢慢地割。
积德?
对我来说,这哪里是积德,这分明是在我临死前,又给了我一刀。
让我死得更不甘心,更不瞑目。
“小子,我还知道一件事。”
老被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了。
“那个林建辉说,他把真正砸死赵老四的凶器,一把羊角锤,扔到了工地旁边那个废弃的蓄水池里。”
“那把锤子上,应该有赵老四的血,和他的指纹。”
“他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警察搜遍了整个工地,都不会想到去搜那个积满了臭水的池子。”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废弃的蓄水池!
我记得那个地方!
就在工地围墙的外面,长满了杂草,平时根本没人会过去!
警察确实没有搜查那里!
如果……
如果那把锤子真的还在……
如果上面真的有林建辉的指纹……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里升起。
我不能就这么死了!
我不能让那个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
我不能让我的女儿,一辈子都背着一个“杀人犯的女儿”的污名!
我必须做点什么!
“小张!狱警!小张!”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扑到牢门上,疯狂地摇晃着铁栏杆,大声地嘶吼。
“我要见你们所长!我有重大情况要举报!我要翻案!”
我的吼声在死寂的走廊里回荡,显得异常尖锐和刺耳。
很快,走廊尽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是小张。
他跑得气喘吁吁,脸上带着惊慌和不解。
“734!你发什么疯!现在是半夜!”
他隔着铁门,厉声喝道。
“小张,我没疯!我真的有重大情况!”我抓住铁栏杆,急切地说道,“我的案子是冤案!我知道真凶是谁了!”
小张皱了皱眉,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不耐烦。
“峰哥,别闹了,行吗?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
“我没闹!”我打断他,“是一个叫林建辉的人干的!他把凶器,一把羊角锤,扔在了工地旁边的蓄水池里!上面有他的指纹!”
小张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显然把我当成了临死前精神失常的疯子。
这种事,他或许见得多了。
“行了,峰哥,好好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路呢。”
他叹了口气,转身就要走。
“别走!”
我绝望地喊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是隔壁的老鬼告诉我的!那个凶手跟他关过一个号子,亲口承认的!”
小张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回头,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隔壁那黑漆漆的牢房。
隔壁,一片死寂。
老鬼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小张的眼神更加怀疑了。
“峰哥,老鬼他……他都快不行了,你别拿他开涮了。”
“我没有!老鬼!你快说句话啊!”我急得快要疯了,冲着隔壁的墙壁大喊。
但是,依旧没有回应。
“你看。”
小张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怜悯。
“早点睡吧。”
说完,他不再理我,转身,迈着沉重的步子,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我瘫倒在地。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老鬼为什么不说话?
他明明醒着!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他为什么要见死不救?
难道他刚才说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耍我?为了看我临死前最后的挣扎和笑话?
一股比死还难受的冰冷,瞬间包裹了我的全身。
“为什么……为什么……”
我对着墙壁,喃喃地问。
“小子,没用的。”
老鬼的声音终于响起了,虚弱,而又充满了无奈。
“一个死囚犯的话,和一个快死的死囚犯的话,加在一起,也只是一个屁。”
“没人会信的。”
“他们只会觉得,我们是在临死前,合伙演一出戏。”
是啊。
他说得对。
谁会相信两个死囚在生命最后一晚的“疯言疯语”?
我连申诉的机会都没有。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能听到墙上那台老式挂钟的滴答声。
每一下,都像是在为我倒计时。
我放弃了挣扎。
我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唯一一盏昏暗的灯。
我想起了我的女儿瑶瑶。
她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吧。
她会梦到我吗?
就算梦到,也一定是个面目狰狞的恶魔吧。
爸爸不是恶魔,瑶瑶。
爸爸是被人冤枉的。
可是,这句话,我再也没有机会对她说了。
天,一点点亮了。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不止一个。
我知道,他们来接我了。
牢门被打开。
几个身材高大的法警走了进来。
为首的,是看守所的刘所长。
一个五十多岁,一脸严肃的男人。
他的身后,跟着小张。
小张低着头,不敢看我。
“李峰,时间到了。”
刘所长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两个法警上前,一左一右,架住我的胳膊。
我没有反抗。
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我被他们架着,走过长长的走廊。
走过隔壁牢房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停了一下,往里看了一眼。
老鬼还坐在那个角落,蜷缩着,像一团黑色的影子。
他没有看我。
我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我被带进一间屋子。
屋子不大,中间放着一张床。
我知道,那就是我的终点。
他们让我坐下,给我换上了干净的囚服。
一个法警拿着一份文件,让我签字。
是遗体捐赠协议。
我笑了。
拿起笔,在上面龙飞凤舞地签下了我的名字。
反正都是一具臭皮囊了,能有点用,就有点用吧。
“还有什么遗言吗?”刘所长问。
我摇了摇头。
遗言?
说给谁听?
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在乎我说什么了。
“准备吧。”
刘所长挥了挥手。
一个法警拿着针管走了过来。
针头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寒光。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我闭上了眼睛。
再见了,瑶瑶。
再见了,这个狗屁不通的世界。
就在那个法警准备把针头扎进我手臂的时候,门,突然被撞开了。
“等一下!”
一个急促的声音传来。
是小张!
所有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门口。
小张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脸色苍白。
“刘所……刘所长……不能……不能执行!”
刘所长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小张!你疯了!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我没疯!”小张喘匀了气,大声说道,“李峰的案子,真的有冤情!”
刘所长的脸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胡闹!证据确凿,三级复核,铁案!有什么冤情?!”
“是老鬼!”小张指着我来的方向,“隔壁的周海坤(老鬼的本名)!他全都招了!”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鬼?
他招了?
“他招什么了?”刘所长厉声问。
“他招了……他才是杀害赵老四的真凶!”
小张的话,像一颗炸弹,在房间里炸开。
所有人都惊呆了。
包括我。
我大脑一片空白。
老鬼……是凶手?
这怎么可能?
他不是说是一个叫林建辉的人干的吗?
他为什么要替那个混蛋顶罪?
“胡说八道!”刘所长第一个反应过来,“周海坤杀了三个人,被判死缓,在监狱里待了快二十年!他跟赵老四无冤无仇,他有什么动机杀人?!”
“他说……他说他跟赵老四在早年有过节,是情杀!”小张急切地解释道,“他还画出了凶器的样子,和藏匿凶器的地点!就在工地旁边的蓄水池里!他说那是一把羊角锤!”
羊角锤……
蓄水池……
跟我昨晚听到的,一模一样!
可是,为什么?
老鬼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死死地盯着小张,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答案。
“荒唐!”刘所长怒不可遏,“就凭他一个将死之人的几句疯话,就想阻挠死刑执行?小张,我看你是昏了头了!把他给我拉出去!”
两个法警立刻上前,准备把小张架走。
“等等!”
我突然开口了。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看着刘所长,一字一句地说道:“所长,他说的是真的。”
“你也疯了?”刘所长瞪着我。
“我没疯。”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昨晚,老鬼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但是,他告诉我的版本,不是这样的。”
“他告诉我,真凶是一个叫林建辉的人。是林建辉杀了赵老四,然后嫁祸给我。也是林建辉把凶器扔进了那个蓄水池。”
我的话,让在场的人更加困惑了。
刘所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个说是自己干的,一个说是别人干的。你们两个,是在这里给我唱双簧吗?”
“不!”小张抢着说道,“刘所,这里面肯定有蹊跷!周海坤为什么要撒谎?他已经肺癌晚期,命不久矣,他为什么要揽下这个杀人罪名?这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他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救李峰!就是为了让警方去那个蓄水池里,找到那把关键的锤子!”
小张的话,点醒了我。
也点醒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是啊。
老鬼知道,如果他说出林建辉的名字,没人会信。
一个死囚犯指证一个自由人?
天方夜谭。
程序都走不完,我早就被执行了。
所以,他选择了最极端,也是唯一有效的方法。
他用自己的命,来换一个让警方启动调查的机会。
他把所有的罪名,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因为,只有一个“凶手”的“自首”,才能让这个已经盖棺定论的“铁案”,出现一丝裂缝。
才能让死刑,被紧急叫停。
“刘所!”我看着刘所长,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我请求,立即派人去那个蓄水池进行搜查!如果找不到那把锤子,或者锤子上没有证据,我李峰,甘愿立刻赴死,绝无怨言!”
我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
刘所长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盯着我,又看了看一脸焦急的小张。
他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
如果真的有冤情,而他强行执行了死刑,那这个责任,谁也承担不起。
但如果这只是我们串通好的闹剧,耽误了行刑,他同样要担责。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时间,仿佛静止了。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刘所长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喂,是市局刑侦支队吗?我是看守所的刘建国。”
“我这里有一个紧急情况……”
“对,死刑犯李峰的案子。”
“可能存在重大疑点。”
“请你们立刻派人,到城东废弃的第三建筑工地,对工地外围的蓄水池,进行打捞搜查!”
“对!立刻!马上!”
挂掉电话,刘所长看着我,眼神复杂。
“李峰,我暂时中止对你的执行程序。”
“但是,我把丑话说在前面。”
“如果,搜查结果证明你和周海坤是在撒谎,是在戏耍司法程序……”
“后果,你自己清楚。”
我点了点头。
眼泪,再一次涌了出来。
但这一次,是希望的眼泪。
我被重新带回了牢房。
不是原来的死囚监区,而是一个单独的羁押室。
门外,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武警。
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整个人就像是在火上烤。
时间,从来没有这么难熬过。
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警察去搜查了吗?
找到那个蓄水池了吗?
那个池子已经废弃了好几年,里面的水又脏又臭,打捞起来一定很困难。
那把锤子,还在吗?
会不会已经被水流冲走了?或者被淤泥掩盖得太深,根本找不到了?
就算找到了,上面的血迹和指纹,经过这么多年的浸泡,还能被检测出来吗?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海里盘旋。
每多想一个,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老鬼……
我反复想着这个名字。
我跟他,非亲非故。
甚至在昨晚之前,我们都没有说过几句话。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用自己最后的时间,背上一个不属于他的罪名,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
我想不通。
这种超越了生死的“义气”,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我只知道,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天?还是两天?
在这里,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门,终于被打开了。
走进来的人,不是刘所长,也不是小张。
而是两个穿着便衣的警察。
其中一个,我认识。
是当年负责我案子的刑警队长,姓王。
他看我的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李峰,我们找到了。”
王队长开口了,声音低沉。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在那个蓄水池的淤泥里,我们找到了一把羊角锤。”
“经过技术鉴定,锤头上残留的,确实是死者赵老四的血迹。”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找到了!
真的找到了!
“锤柄上,我们提取到了一枚不完整的指纹。”
王队长顿了一下,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
“经过比对……”
“不是你的。”
“也不是周海坤的。”
“我们通过数据库进行模糊匹配,初步锁定了一个有前科的人员。”
“他叫,林建辉。”
当“林建辉”这三个字从王队长的嘴里说出来时,我再也支撑不住了。
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我哭了。
放声大哭。
像个傻子一样,又哭又笑。
清白了。
我终于清白了!
王队长和另一个警察没有打扰我,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等我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王队长才递给我一支烟。
我的手抖得厉害,点了好几次才点着。
猛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我直咳嗽。
“周海坤……他怎么样了?”我哑着嗓子问。
王队长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就在我们找到锤子的那天下午,他走了。”
“肺癌,抢救无效。”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终究,还是没有等到我出去的那一天。
他甚至,没有等到一个“谢谢”。
“他临走前,已经说不出话了。”
王队长叹了口气,“他只是用手指,在床板上,写了两个字。”
“什么字?”我追问。
“‘女儿’。”
女儿……
我愣住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想到的,还是他那个二十多年前,被他亲手杀死的女儿。
或许,他救我,并不是为了什么积德。
他只是在我身上,看到了一个同样被命运捉弄的、绝望的父亲。
他救的不是我,而是那个他永远无法弥补的,关于“父亲”这个身份的遗憾。
“李峰,根据最新的证据,你的案子已经启动了再审程序。”
王队长站起身,“林建辉我们已经发布了全国通缉令,抓到他只是时间问题。”
“最高法院已经下达了文件,你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出去以后,好好生活吧。”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出去……
好好生活……
这两个词,对我来说,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我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又待了三天。
第三天下午,门开了。
小张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笑容。
“峰哥,可以走了。”
我跟着他,走过那条来时走过的长廊。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铁门缝隙里照进来,有些刺眼。
我伸出手,挡在眼前。
三年来,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阳光的温度。
看守所的大门,缓缓打开。
外面,站着几个人。
我的父母,头发已经全白了,苍老得让我几乎认不出来。
我的律师。
还有一个……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
她长高了,头发留长了,扎着一个马尾。
脸上的婴儿肥已经褪去,出落得亭亭玉立。
但那双眼睛,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是瑶瑶。
我的女儿。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恐惧和陌生。
取而代之的,是泪水。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什么,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我怕,这是一个梦。
一个我做了无数次的,关于自由和亲人的梦。
“爸……”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终于打破了沉默。
瑶瑶向我跑了过来,一头扎进我的怀里。
“爸爸!你回来了!”
我僵硬地伸出手,抱住她。
她的身体,是那么温暖,那么真实。
我终于相信,这不是梦。
我回来了。
我真的,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我抱着我的女儿,嚎啕大哭。
把这三年的所有委屈和思念,都哭了出来。
我的父母也围了上来,抱着我们父女俩,老泪纵横。
只有一个人,没有在。
我的前妻。
后来我才知道,在我被判刑后不久,她就再婚了。
嫁给了一个商人,去了南方。
瑶瑶,是她自己坚持要留下来的,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她始终相信,她的爸爸,不是杀人犯。
这个信念,支撑着她度过了那些被人指指点点的日子。
也支撑着我,在最绝望的时候,没有放弃最后一口气。
一个月后,林建辉在邻省的一个小县城里被抓获。
铁证如山,他对自己杀害赵老四,并嫁祸给我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法院最终撤销了对我的所有判决,并给予了我国家赔偿。
拿到那笔钱的时候,我没有任何感觉。
钱,能买回我失去的三年青春吗?
能买回我差点被终结的生命吗?
能弥补我女儿缺失的父爱吗?
我用那笔钱,在郊区买了一套小房子,和父母、女儿,重新生活在一起。
我没有再回建筑行业。
那个行业,承载了我太多的噩梦。
我在小区门口,开了一家小小的杂货店。
每天守着店,看看报纸,和街坊邻居聊聊天,日子平淡,却也安稳。
瑶瑶很争气,考上了重点大学。
每次放假回来,都会在店里帮我。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我常常会想起老鬼。
我想,如果他的女儿还活着,应该也和瑶瑶差不多大了吧。
我去看过他。
他的骨灰,被安放在一个很偏僻的公墓里。
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小小的格子,上面贴着他的名字和编号。
我给他带了一瓶好酒,一包烟。
我没有说谢谢。
我知道,他不需要。
我只是坐在那里,陪他喝了一瓶酒,跟他说了很多话。
说我的女儿,说我的小店,说今天的天气很好。
就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我还去见了小张。
他因为这次的事情,立了功,被提拔了。
他见到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劲地喊我“峰哥”。
我请他吃了顿饭。
饭桌上,我问他,那天早上,他为什么会突然冲进来。
他告诉我,其实,那天晚上,他就在走廊里。
我跟他喊冤的时候,他虽然嘴上不信,但心里已经起了疑。
因为,他看到我的眼神,不像是在撒谎。
后来,他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就悄悄躲在走廊的拐角。
他听到了我和老鬼后来所有的对话。
他听到了林建辉的名字,听到了羊角锤,听到了蓄水池。
他当时就想冲出来汇报。
但是,他害怕。
他怕这真的是我和老鬼合伙演的戏。
他怕自己一时的冲动,会毁了自己的前途。
他纠结了一整晚。
直到天亮,他看到老鬼那个牢房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觉得不对劲,进去一看,才发现老鬼已经不行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老鬼抓着他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让他去救我。
并且,告诉他,如果光说林建辉没用,就说是他自己干的。
那一刻,小张才下定了决心。
他知道,这不是演戏。
这是一个将死之人,用生命做出的最后托付。
“峰哥,说实话,我当时也怕得要死。”
小张喝了口酒,脸红红的。
“但我一想到你可能会被冤死,我就觉得,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我举起酒杯,敬了他一杯。
这个世界,或许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好。
有背叛,有冤屈,有冷漠。
但这个世界,也同样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坏。
有舍命相救的狱友,有坚信不疑的女儿,有挺身而出的狱警。
正是这些微光,汇聚在一起,才最终照亮了我走出深渊的路。
生活,还在继续。
我身上的伤疤,永远不会消失。
它时刻提醒着我,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
但我也学会了,带着伤疤,继续前行。
因为,活着,就是最大的胜利。
有时候,瑶瑶会问我,恨那个叫林建辉的人吗?
我说,恨。
但我也感谢他。
如果不是他,我不会知道,生命有多可贵。
如果不是他,我不会知道,在绝望的尽头,也能开出人性的花。
我更不会知道,原来,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可以深沉到,连死亡都无法阻断。
无论是我的,还是老鬼的。
作品声明:内容存在故事情节、虚构演绎成分
来源:安然寻书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