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李卫东,二十二岁,刚从部队的泥里滚出来,就被一纸调令拍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84年,秋老虎赖着不走,把随县这片丘陵烤得滋滋冒油。
我叫李卫东,二十二岁,刚从部队的泥里滚出来,就被一纸调令拍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命令上写得好听:保护国家重要考古发现,政治任务,无上光荣。
我呸。
说白了,就是给一座刚挖出来的古墓看大门。
墓主是两千多年前的曾侯乙。
陪葬的编钟、漆器、青铜家伙事儿,早就拉到省博物馆里吹空调了。
留给我的,就是一个巨大的、黑漆漆的封土堆,像个趴在地上的巨兽,和一个孤零零的红砖岗亭。
还有一把上了年头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十发子弹,用油纸包着,宝贝似的锁在铁皮柜里。
领导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李啊,年轻人,要耐得住寂寞,这是组织对你的考验。”
我看着他坐上吉普车,卷起一阵黄土,消失在颠簸的山路上,心里只剩下两个字:考验。
考验你大爷。
第一天晚上,我就失眠了。
山里的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风吹过松林,呜呜咽咽的,像无数个冤魂在哭。
岗亭里那盏十五瓦的灯泡,光晕黄得像得了肝炎,勉强照亮我面前的一亩三分地。
我把那本快翻烂的《射雕英雄传》又看了一遍,郭靖已经在桃花岛上跟黄老邪提亲了。
可我的黄蓉呢?
别说黄蓉了,这方圆十里,连个能喘气的母鸡都没有。
寂寞像潮水,一点一点把我淹没。
我开始喝酒。
二块五一瓶的劣质白干,烧得喉咙像着了火。
只有酒精才能让这漫长的夜晚变得稍微好过一点。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天天烂下去,直到我变成山里的一块石头。
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我刚喝完半瓶酒,正对着灯泡发呆。
外面传来一阵极轻微的“悉悉索索”声。
像老鼠在刨土。
但比老鼠的声音,要有力得多。
我的酒瞬间醒了一半。
部队里练出的警觉性,让我的汗毛一下子全竖了起来。
我抄起墙角的步枪,没开保险,蹑手蹑脚地摸出岗亭。
声音是从封土堆的西侧传来的。
我借着岗亭里透出的微光,猫着腰,一步一步挪过去。
一个黑影,正鬼鬼祟祟地趴在封土堆的护坡上,手里拿着个洛阳铲,正一下一下地往下探。
盗墓的?
我脑子里“嗡”地一下。
胆子也太肥了,都挖到国家头上了。
我拉开枪栓,子弹上膛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脆得吓人。
“别动!”我吼了一声,“再动我开枪了!”
那个黑影明显僵住了,手里的洛阳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慢慢转过身,举起双手。
是个干瘦的老头,五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脸上沟壑纵横,像干裂的河床。
他的左腿有点不自然,是个瘸子。
“别……别开枪,同志。”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我……我就是路过,看这土堆得好看,扒拉两下。”
路过?
我冷笑一声,用枪口指了指他脚下的洛阳铲。
“你家路过还随身带着这个?”
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祖传的,平时用来挖挖草药,当个拐杖使。”
我懒得跟他废话,用枪押着他回了岗亭。
灯光下,我看得更清楚了。
这老头一脸的穷酸相,但那双眼睛,贼亮,滴溜溜地转,透着一股子精明和狡黠。
“姓名,住哪的?”我厉声问。
“免贵姓张,单名一个山。山里的山。就住下面那个张家湾。”
“张山?”我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名字有点意思。
“你这不叫张山,你这叫‘下山’。”我讽刺道。
他嘿嘿一笑,也不生气,“同志你真会开玩笑。”
我没心情跟他开玩笑。
“老实交代,来这干嘛的?是不是想盗墓?”
他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就是……就是好奇。”
“好奇?”
“是啊,我听村里人说,这墓里埋的是个皇帝,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他说着,眼睛里放着光,“我就想来看看,皇帝的坟,到底长啥样。”
我看着他那副贪婪又可怜的样子,心里一阵烦躁。
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穷了一辈子,做梦都想着发横财。
按规定,我应该立刻把他扭送到镇上的派出所。
可看着他那条一瘸一拐的腿,和那身破旧的衣服,我有点犹豫。
把他送过去,少说也得判个几年。
他这把年纪,这条瘸in,在里头估计也活不了多久。
我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纸笔。
“写份保证书,保证以后再也不来这儿了。然后滚蛋。”
他愣了一下,随即大喜过望,“谢谢同志,谢谢解放军同志!”
他趴在桌子上,用那双粗糙得像树皮的手,颤颤巍巍地写下保证书,歪歪扭扭的字,像一群喝醉了的蚂蚁。
按了手印,他冲我点头哈腰地走了。
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我心里突然觉得更空了。
今晚,总算来了个能说话的。
虽然是个贼。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三天后,他又来了。
这次不是半夜,是黄昏。
他提着一个篮子,站在岗亭外面,冲我嘿嘿地笑。
“同志,下班没?”
我正啃着冷馒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又来干嘛?保证书白写了?”
“没没没,”他连忙摆手,“我不是来干那个的。我是来……谢谢你。”
他把篮子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掀开上面的布。
一股香味扑鼻而来。
一盘花生米,一碟卤猪头肉,还有一瓶用塑料壶装的白酒。
“我自己家种的花生,自己卤的肉,自己酿的谷酒。不值钱,就是个心意。”他搓着手,一脸的局促。
我看着那盘还冒着热气的猪头肉,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来这里快一个月了,我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拿回去。”我嘴上硬,但眼睛却挪不开了。
“同志,你就给个面子。”他把酒倒进我的搪瓷缸里,“上次的事,是我不对。我老张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你放我一马,我记你一辈子好。”
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抵挡住诱惑。
“下不为例。”
“诶,好嘞!”
那天晚上,我们就在岗亭里喝上了。
他的酒,比我买的白干好喝多了,入口绵,回味甘。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
他告诉我,他那个瘸腿,是年轻时候在矿上被石头砸的。老婆死得早,一个人拉扯大一个儿子。儿子出息,考上大学走了,就剩他一个孤老头子。
“那……那你怎么还干那个?”我忍不住问。
他叹了口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穷啊。”
他说,他祖上就是干这行的,传下来一些手艺和门道。解放后不敢了,都老老实实种地。可这几年,他身体越来越差,地也种不动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听说了这里挖出大墓,就动了歪心思。
“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不能丢。”他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第一次出手,就栽你手上了。”
我没说话,给他又满上一杯。
这个自称老张的瘸子,后来就成了我这里的常客。
他隔三差五就提着点下酒菜过来,陪我喝酒,聊天,解闷。
我知道他没安好心,他肯定还惦记着墓里的东西。
我也知道我不该跟他走得这么近。
但我实在是太寂寞了。
我需要有个人跟我说说话,哪怕是个贼。
我们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他绝口不提墓里的财宝,我也不提他那不光彩的过去。
我们聊天气,聊庄稼,聊他儿子在城里的新鲜事,聊我当兵时候的糗事。
他像我的一个远房长辈,我像他的一个忘年之交。
我们都心照不G地,维持着这个脆弱的平衡。
直到有一天,他喝多了。
那天下了雨,山里起了雾,阴冷阴冷的。
我们围着一个小煤炉,喝着热酒。
他眼神迷离,脸颊通红。
“卫东啊。”他突然抓住我的手,“你知道这墓里,最值钱的是什么吗?”
我心里一紧。
来了。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我抽出手,淡淡地说:“不就是那些编钟,青铜器吗?都拉走了。”
“不。”他摇了摇头,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耳边。
“是长生不老药。”
我愣住了。
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老张,你喝多了吧?还长生不老药?秦始皇都没找到的东西,他曾侯乙能有?”
我以为他在说醉话,在开玩笑。
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前所未有的严肃。
“是真的。”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爷爷的爷爷,就是当年给曾侯乙修墓的工匠之一。这个秘密,是我们家代代传下来的。”
我的笑声僵在了脸上。
他继续说:“曾侯乙生前痴迷方术,网罗天下方士为他炼丹。据说,他死前,真的炼出了一颗神丹。他没来得及吃,就咽气了。那颗丹药,就跟他一起,被封在了主棺之内。”
“这颗丹药,能让人……长生不死。”
岗亭里死一般地寂静。
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煤炉里“毕剥”作响的炭火声。
我看着老张那张被酒精和欲望烧得通红的脸,感觉自己像在听一个荒诞不经的神话故事。
“你疯了。”我半天才吐出三个字。
“我没疯!”他激动地站起来,因为腿脚不便,差点摔倒,“卫东,你想想,长生不老啊!那是多少帝王将相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有了它,你想要什么没有?金钱?权力?美女?那都是唾手可得!”
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疯狂的火焰。
那一刻,我有点怕他。
“别说了。”我打断他,“这都是无稽之谈。赶紧回去睡觉。”
我把他推出了岗亭。
他站在雨里,冲我大喊:“卫东!你好好想想!你才二十二岁,难道你想一辈子窝在这个鬼地方,守着一座空坟吗?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我“砰”地一声关上门,把他隔绝在外面。
我靠在门上,心跳得像擂鼓。
长生不老药。
这四个字,像一个魔咒,在我脑子里盘旋,怎么也挥之不去。
我当然不信。
我是受过教育的,是唯物主义者。
这都是封建迷信。
但是……
万一是真的呢?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那晚,我又失眠了。
我翻来覆去地想,如果真的有长生不老药,我该怎么办?
上交国家?
我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凭什么?
我在这里吃糠咽菜,守着这个破坟,一个月才几十块钱工资。那些领导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凭什么这天大的好处要给他们?
自己吃?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年轻的脸。长生不老?永远保持二十二岁的样子?听起来很诱人。
但更多的是恐惧。
看着身边的亲人朋友一个个老去,死去,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像个怪物一样活在世上。
那不是长生,那是永恒的诅咒。
我突然想起了我妈。
她身体一直不好,常年吃药,前段时间来信,说又病倒了。
如果……
如果这药能治好她的病呢?
哪怕不能长生不老,只要能让她健健康康地活着。
这个念头,像一根毒刺,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满足于看《射雕英雄传》,我开始疯狂地寻找关于曾侯乙墓的一切资料。
考古队撤走的时候,留下了一些工作笔记和拓片,都堆在岗亭的角落里。
我把它们翻出来,就着昏黄的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啃。
那些天书一样的古文字,我一个也不认识。
但我找到了考古队的勘探图。
主墓室,东室,西室,北室……墓穴的结构,像一幅诡异的人体解剖图,清晰地展现在我面前。
主棺,就在主墓室的正中央。
老张再来找我的时候,我没有赶他走。
我们俩,像两个 conspirators,头凑在一起,研究那张勘探图。
“考古队挖的时候,是从上面往下挖的。他们把主棺整个吊了出去,里面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我指着图纸说,“现在主墓室是空的,棺材也送回博物馆了。就算有丹药,也早就不在了。”
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失落。
老张却笑了。
“卫东,你太小看你祖宗了。”
他指着主棺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标记。
“这里,图纸上写的是‘椁’,就是套在棺材外面的大木匣子。”
“考古队为了保护文物,是把椁和棺一起吊出去的。但是,”他压低声音,“他们不知道,这椁,是双层的。”
“双层?”
“对。在内椁和外椁之间,有一个非常隐秘的夹层。那才是曾侯乙真正藏东西的地方。这个秘密,只有当年修墓的工匠才知道。”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那颗丹药,就在那个夹层里?”
“十有八九。”
我盯着图纸,感觉那已经不是一张纸了,而是一个通往无尽宝藏的入口。
“我们怎么进去?”我问。声音干涩。
当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我从一个守护者,变成了觊觎者。
“考古队为了研究,在封土堆下面修了一条甬道,直通墓室。大门用钢板焊死了,还上了大锁。”老张说,“但是,我知道另一个入口。”
他指着地图上西侧的一个角落。
“这里,是一条排水渠。当年修墓的时候,为了防止地下水倒灌,修了这么一条道。很窄,只能容一个人爬进去。考古队发现它了,但是觉得没用,就用几块石头给堵上了。”
“你的意思是……”
“我们把石头搬开,就能爬进去。”
我沉默了。
理智告诉我,这是在犯罪。是监守自盗。一旦被发现,我这辈子就完了。
但另一个声音在嘶吼: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为了你妈!为了你自己!
那段时间,我像活在炼狱里。
白天,我对着空无一人的大山,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是个军人,是个守卫。
晚上,老张就带着酒和肉来了,在我耳边描绘着那个长生不老的美梦。
他说,等我们拿到丹药,就远走高飞,去香港,去美国,买大房子,买小汽车。
他说,他只要丹药的一小部分,剩下的都归我。他只想多活几年,看着他儿子娶妻生子。
他的话,像毒药,一点点腐蚀着我的意志。
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家里的一封电报。
五个字。
“母病危,速归。”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电报纸,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冲到镇上的邮局,给我爸打了个长途电话。
电话那头,我爸的声音苍老而疲惫。
他说,妈是老毛病,肺上的问题,这次特别严重,医生说……已经没什么好办法了。
“让我回去!”我冲着话筒吼。
“回来有什么用?”我爸的声音里透着绝望,“你又不是医生。安心在部队好好干,别让我们操心。”
他挂了电话。
我握着冰冷的话筒,蹲在地上,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那一刻,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挣扎,都烟消云散了。
我需要那颗药。
我不管它是不是真的。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要去试。
我找到老张。
“干了。”我说。
老张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
我们选在一个雷雨夜动手。
巨大的雷声,可以掩盖我们制造的声响。
我们穿上雨衣,带上工具:撬棍,铁锤,手电筒。
我甚至把那把五六式也背上了。
不是为了防人,是为了防鬼。
我心里怕得要死。
我们来到封土堆西侧,找到了那个被石头堵住的排水渠口。
石头很重,我和老张两个人,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勉强撬开一条缝。
一股阴冷、腐朽的气味,从缝隙里喷涌而出。
那是两千年的死亡气息。
我差点吐出来。
老张却一脸的兴奋。
“就是这里!快!”
我们把石头一块块搬开,露出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洞口很小,只够一个人蜷着身子爬进去。
“我先进!”老张自告奋勇。
他把绳子一端系在腰上,另一端交给我。
“要是我在里面没动静了,你就把我拉出来。”
说完,他矮下身子,像一条壁虎,钻了进去。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心里七上八下的。
过了大概五分钟,绳子被拽动了三下。
这是我们约好的信号,表示里面安全。
我深吸一口气,也跟着爬了进去。
地道里又窄又湿,到处都是滑腻的青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土腥味和霉味。
我只能靠着手肘和膝盖,一点一点往前蹭。
黑暗中,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还有老张在前面爬行时,发出的悉索声。
我不知道爬了多久,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突然,前面的老张停住了。
“到了。”他的声音在狭窄的地道里,显得异常沉闷。
我往前凑了凑,手电筒的光柱向前探去。
前面是一堵青砖墙。
墙上,有一个脸盆大小的洞。
显然,这里就是排水渠的尽头,连接着墓室的内部。
我们从洞里钻了进去。
脚下,是冰冷的石板地。
我们站直身子,用手电筒照亮四周。
我们……进来了。
这里应该是墓室的外回廊。
很高,很空旷。
手电筒的光柱,像一把利剑,划破了千年的黑暗。
光柱所及之处,可以看到墙壁上模糊的壁画,和散落在地上的陶器碎片。
空气冷得像冰窖,吸进肺里,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结冰了。
“走,去主墓室。”老张的声音在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兴奋的。
我们顺着回廊,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脚下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历史的脉搏上。
安静。
死一般的安静。
我甚至能听到血液流过耳膜的声音。
很快,我们来到了主墓室的入口。
考古队在这里安装了一扇铁门,但只是虚掩着。
我们推开门。
一股更加浓郁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主墓室的景象,让我终生难忘。
它像一个巨大的地下宫殿。
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基坑,那就是原来放置主棺椁的地方。
基坑四周,摆放着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青铜器皿,虽然最珍贵的文物已经被运走,但剩下的这些,依然散发着令人敬畏的青光。
东边的角落里,静静地停放着几辆战车,木头已经腐朽,只剩下青铜的轮廓,像几具巨大的骨架。
西边,是那套著名的编钟的复制品支架,巨大的木架子在黑暗中,像一个沉默的巨人。
我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这里的时间,仿佛是静止的。
“椁呢?”我问老张。
“在博物馆里。”老张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空荡荡的基坑,“但是,夹层里的东西,他们肯定没发现。”
“你确定?”
“我确定。”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罗盘,又拿出几张画着奇怪符号的黄纸。
“干嘛?”我问。
“找生门。”他念念有词,“这种王侯大墓,都有机关阵法。我们从排水渠进来,是走了偏门,绕过了大部分机关。但主墓室里,一定还有。”
他拿着罗盘,在基坑周围走来走去,嘴里嘀咕着我听不懂的咒语。
我抱着枪,警惕地看着四周。
黑暗中,总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们。
那些壁画上的人影,那些青铜器的兽面,都像是活了过来。
“找到了!”老张突然喊道。
他站在基坑的东南角,用脚跺了跺地面。
“下面是空的。”
我走过去,也跺了跺。
脚下的石板,果然发出了不一样的声音,比较空洞。
“这下面是什么?”
“是耳室,也叫‘黄肠题凑’,是存放最宝贵陪葬品的地方。考古队肯定也发现了,但是他们不知道,这个耳室,和椁的夹层,是相通的。”
“撬开它!”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们用撬棍,插进石板的缝隙。
石板严丝合缝,纹丝不动。
“不行,太紧了。”我累得满头大汗。
老张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些液体,沿着石板的缝隙倒下去。
一股刺鼻的酸味传来。
“这是‘化石水’,祖上传下来的方子。”他得意地说,“等一会儿。”
过了大概十分钟,我们再次尝试。
这次,撬棍插进去,稍微一用力,就听见“咔”的一声。
石板,松动了。
我们合力,将那块重逾千斤的石板,一点点地掀开。
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出现在我们面前。
一股混杂着木头和药材味道的怪异香气,从洞里飘了出来。
我闻到这股味道,精神为之一振,感觉连日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就是这个味!”老张激动得浑身发抖,“神丹!神丹就在下面!”
他抢过我手里的手电筒,第一个就跳了下去。
我也跟着跳了下去。
下面是一个很小的密室,大概只有五六平米。
四壁是用黄色的柏木心垒成的,这就是所谓的“黄肠题凑”。
密室中央,放着一个一米见方的紫檀木盒子。
盒子上面,雕刻着繁复的云雷纹,还镶嵌着绿松石。
即使在黑暗中,也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就是它了。”老张的声音颤抖着,他伸出双手,像抚摸情人一样,抚摸着那个盒子。
“快打开!”我催促道。
盒子上有一把青铜锁。
老张从怀里掏出一根细细的铁丝,捅进锁孔里,捣鼓了几下。
只听“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老张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打开了盒盖。
没有想象中的金光四射。
盒子里,铺着一层黄色的丝绸。
丝绸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个更小的,由整块和田玉雕成的玉盒。
玉盒温润剔透,隐约可以看到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老张颤抖着手,捧起玉盒。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无法掩饰的狂喜。
“卫东,我们成功了。”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玉盒的盖子。
我凑过去看。
玉盒里,没有丹药。
只有一颗。
不,不是一颗。
是一株。
一株干枯的,像是蘑菇一样的东西。
它通体漆黑,伞盖上却有九个天然形成的、金色的圆点。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却仿佛有生命一般,散发着一股奇异的,让人心神安宁的香气。
“这是什么?”我愣住了,“丹药呢?不是说是一颗丹药吗?”
“这就是神丹!”老张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株黑色的蘑菇,“古书上记载,神丹非金石,乃天地灵根所化。食之,可羽化登仙。‘九转还魂芝’!就是它!”
他伸出手,就要去拿那株“九转还魂芝”。
我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等等!”
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这东西,太诡异了。
“等什么?”老张急了,“等什么?长生不老就在眼前了!”
“这东西……能吃吗?”我看着那株黑得发亮的蘑菇,心里直发毛,“万一有毒怎么办?”
“有毒?”老张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卫东啊卫东,你还是太年轻。这是神物!怎么会有毒?这是天大的机缘!你不要,我要!”
他挣开我的手,一把将那株“九转还魂芝”抓在手里,想也不想,就塞进了嘴里。
他大口地咀嚼着,喉结上下滚动。
“吧唧吧唧”的声音,在死寂的密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惊恐地看着他。
他吃完了。
他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种如痴如醉的表情。
“好吃……真好吃……”他喃喃自语,“感觉……浑身都热起来了……”
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润起来。
原本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一些。
他那只瘸了多年的腿,竟然在地上跺了跺。
“我的腿……我的腿有劲了!”他惊喜地大叫,“神药!真的是神药!”
他睁开眼睛,看着我,眼神明亮得吓人。
“卫东!快!你也吃!玉盒里还有根须!”
我看着他那副返老还童般的模样,脑子里一片空白。
难道……是真的?
我迟疑着,看向那个玉盒。
盒底,果然还残留着一些黑色的根须。
就在我伸出手,准备去拿的时候。
老张的表情,突然变了。
他脸上的红润,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潮红。
他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热……好热……”他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像有火在烧我……”
他脸上的表情,从狂喜,变成了痛苦,又从痛苦,变成了恐惧。
“不……不要过来……”他指着我身后的空气,惊恐地尖叫,“别找我!不是我!不是我害死你们的!”
他像疯了一样,在狭小的密室里乱冲乱撞。
“是他们!是他们让我来的!冤有头,债有主啊!”
他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嘴里发出不似人声的嚎叫。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傻了。
“老张!老张你怎么了!”
我冲上去,想按住他。
他一把推开我,力气大得惊人。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瞳孔已经涣散。
他死死地掐住自己的脖子,脸上青筋暴起。
“水……水……”他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然后,他的身体猛地一僵,不动了。
眼睛,还死死地瞪着,充满了无尽的恐惧。
我颤抖着,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没气了。
死了。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冰冷。
死了。
就这么死了。
吃了那个所谓的“神丹”,就这么疯了,死了。
长生不老?
我看着地上老张那具扭曲的尸体,和那个空空如也的玉盒。
我突然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长生不老药。
这是一种……毒蘑菇。
一种能让人产生强烈幻觉的,剧毒的蘑菇。
曾侯乙把它放在这里,或许根本就不是为了什么长生。
或许,这是他用来通灵,或者在死前,进行最后一次“灵魂之旅”的媒介。
而老张,这个被长生欲望冲昏了头脑的可怜人,把它当成了神药,一口吞了下去。
他看到的,不是羽化登仙。
而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是那些被他盗过的墓里的冤魂,来找他索命了。
我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手里的玉盒。
一阵后怕,让我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刚才,我也吃了那点根须……
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两具尸体了。
巨大的恐惧,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必须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
我把玉盒揣进怀里,看也没看老张的尸体一眼,手脚并用地爬出了密室。
我把石板重新盖好。
我不敢再走那条阴森的排水渠。
我选择了考古队留下的那条甬道。
我用撬棍,暴力地砸开了那把大锁。
当我从封土堆里冲出来,重新呼吸到外面夹杂着雨水的清新空气时,我双腿一软,跪在了泥地里。
我活下来了。
雷声轰鸣,大雨瓢泼。
我像个疯子一样,在雨中狂奔,回到了那个孤零零的岗亭。
我把自己反锁在里面,背靠着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从怀里掏出那个玉盒。
冰冷的玉石,仿佛还带着墓穴里的寒气。
我打开它,看着里面残留的那些黑色根须。
这就是所谓的“长生不老药”。
一个能让人万劫不复的骗局。
我该怎么处理老张的尸体?
我该怎么解释今晚发生的一切?
我完了。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天亮了。
雨停了。
我一夜没睡,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那把五六式步枪,和剩下的子弹,都扔进了岗亭后面的深沟里。
然后,我去了镇上的派出所。
我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
我说,昨天晚上,我发现盗墓贼张山在古墓附近形迹可疑,前去追捕。
张山在逃跑过程中,不慎失足,坠入了考古队勘探时留下的一个深坑里。
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
警察根据我的指引,在主墓室的基坑里,找到了老张的尸体。
法医的鉴定结果是,死于心脏骤停。
可能是因为惊吓过度,也可能是因为他本身就有心脏病。
总之,这是一起意外。
我因为“尽忠职守,勇擒盗墓贼”,受到了上级的口头嘉奖。
几天后,我收到了调令。
离开这个鬼地方,去县武装部,当一个清闲的干事。
走的那天,天气很好。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巨大的封土堆。
在阳光下,它显得普通而安详。
谁也不知道,在它幽深的腹地,发生过怎样一场关于生与死的荒诞剧目。
谁也不知道,那里还躺着一个,关于长生不老的,致命的秘密。
我把那个玉盒,带走了。
我没有扔掉它,也没有上交。
我把它藏在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有时候,在午夜梦回时,我还会梦到那个阴冷的密室,梦到老张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
他临死前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是那些被他惊扰的亡魂?
还是他自己一生的罪孽?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再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捷径了。
所谓的长生,不过是人心深处,最原始,也最致命的贪欲。
很多年过去了。
我娶妻生子,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我的母亲,在我离开随县的第二年,还是走了。
我没能用“神药”救她。
我只是在她最后的日子里,一直陪着她。
我成了一个油腻的中年人,每天为了柴米油盐而奔波。
当年的那个守墓的毛头小伙,早就像死在了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我再也没有回过随县。
听说,曾侯乙墓遗址,已经建成了一个宏伟的博物馆,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游客,去瞻仰那些沉睡千年的国宝。
没有人知道,那个岗亭,那个瘸腿的盗墓贼,和那个关于长生不老药的秘密。
那个玉盒,至今还被我藏着。
我偶尔会拿出来看看。
看着盒底那些已经完全干枯成粉末的黑色根须。
我会想起老张。
他用他的生命,给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生命,不在于长度,而在于你如何去过。
真正的“长生”,或许不是永恒的生命。
而是,在有限的岁月里,活得像个人样。
不被贪婪吞噬,不被欲望驱使。
坦然地生,坦然地老,坦然地走向死亡。
这,或许才是那个沉睡了两千年的墓主人,想要告诉我们的,最终极的秘密。
来源:历史那些事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