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老婆,阿芳,抱着她,颠来倒去地哄。孩子瘦,像根豆芽菜,风一吹就要倒。
86年,上海。
那年夏天热得邪乎,柏油马路都像要化了。
我女儿林曼,刚满月。
我老婆,阿芳,抱着她,颠来倒去地哄。孩子瘦,像根豆芽菜,风一吹就要倒。
阿芳看着孩子,眼神里一半是疼,一半是愁。
“建军,”她喊我,“我们去趟城隍庙吧?”
我正在拿蒲扇给她扇风,闻言手就停了,“去那地方干嘛?人挤人,又热。”
“给囡囡算个命。”
我火气“噌”一下就上来了。
“算什么命?我们是新时代的工人,不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我声音有点大,怀里的林曼“哇”一声就哭了。
我顿时没了脾气,手忙脚乱地去哄。
阿芳白了我一眼,幽幽地说:“就当去看看,求个心安。”
我没再犟。
女人的“心安”,有时候比天还大。
城隍庙里香火缭绕,人声鼎沸。
我们七拐八绕,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的“瞎子王”。
一个干瘦老头,戴副墨镜,坐在一张小马扎上,面前铺着一块破布。
阿芳小心翼翼地把林曼的生辰八字递过去。
老头不接,只是伸出一根枯柴似的手指。
“把孩子的手给我。”他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阿芳把林曼肉乎乎的小手递了过去。
老头捏着,摩挲着,像在盘一块上好的玉。
半晌,他开口了,就四个字。
“凤凰之命。”
我差点笑出声。
凤凰?就我们家这根豆芽菜?
阿芳却紧张得不行,“大师,您给说明白点?”
老头慢悠悠地说:“此女贵不可言,将来是要站在万人中央,受千万人瞩目的。她的脸,天下人都会认得。”
我听得直摇头。
这牛吹的,没边了。
还天下人认得,难不成还能上电视?上《新闻联播》?
阿芳却信了,掏出五块钱,恭恭敬敬地递过去。
五块钱,我半个月的烟钱。
我心疼得直抽抽。
回家的路上,阿芳抱着孩子,嘴都合不拢。
“建军,你听见没?我们囡囡是富贵命!”
“听见了,”我没好气地说,“五块钱买个乐呵,你倒是挺会过日子。”
阿芳不跟我吵,只是低头亲了亲女儿的脸。
“我们囡囡,以后是大明星。”
我没理她,心里把那算命的骂了八百遍。
江湖骗子。
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该上班上班,该扛煤气罐扛煤气罐。
日子像厂里那台老车床,日复一日,单调,但安稳。
我没把那句“凤凰命”当回事。
我只希望我女儿,能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以后进个好单位,找个安稳工作。
这,就是我一个当爹的,对“富贵”两个字最朴素的理解。
时间一晃,就到了九十年代。
林曼上了幼儿园。
这丫头,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别的孩子还在玩泥巴,她就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电视机前。
电视里放《渴望》,刘慧芳哭,她也跟着掉眼泪。
电视里放《上海滩》,许文强耍帅,她就披着我老婆的围巾,学着周润发的样子,一甩头,眼神忧郁。
那小模样,逗得我和阿芳前仰后合。
阿芳总会摸着她的头说:“我们家囡囡,真有表演天赋。”
我嘴上说:“小孩子家家,瞎学。”
心里却有点美滋滋的。
我女儿,是比别人家的孩子机灵。
但“表演天赋”这玩意儿,在我看来,跟“富贵命”一样,都是虚的。
能当饭吃吗?
林曼上小学了。
模样越发俊俏,大眼睛,长睫毛,走在弄堂里,邻居大妈大婶都喜欢捏她的脸。
“建军,你家这囡囡,长得跟画上的人一样。”
我听着高兴,嘴上却谦虚:“女孩子家,长得好没用,读书好才要紧。”
这话是说给邻居听的,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林曼的学习,中不溜秋。
不拔尖,也不拖后腿。
但她在文艺方面,却出尽了风头。
学校里但凡有个什么联欢会、文艺汇演,她永远是台上的主角。
唱歌,跳舞,演小品,样样拿得出手。
每次开家长会,老师总会先表扬她一通。
“林曼妈妈,林曼爸爸,你们家孩子艺术感悟力特别强,是块好料子。”
阿芳听得眉开眼笑。
我却高兴不起来。
老师表扬完,总会跟着一句“但是”。
“但是,要是能把这份心思,多分点在数学上,那就更好了。”
这话像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限制她。
不让她看太多电视,把她的那些明星画报都收了起来。
“有那时间,多做两道题。”
林曼不说话,只是眼圈红红的。
阿芳心疼了,“你对孩子那么凶干嘛?孩子有点爱好,不是好事吗?”
“爱好?”我嗓门又大了,“爱好能让她考上重点中学吗?能让她考上大学吗?”
“那算命的不是说了,我们囡囡是……”
“你还信那个?”我打断她,“都什么年代了!你要是再提这事,我就把家里电视机给砸了!”
阿芳不敢再说了。
家里气氛僵了好几天。
那段时间,林曼确实安分了不少。
每天放学回家就写作业,电视也不看了。
我以为我的“高压政策”起效了。
直到有一天,我提前下班回家。
推开门,听见她房间里有声音。
我蹑手蹑脚走过去,从门缝里往里看。
她正对着镜子,拿着我那把早就坏了的刮胡刀当话筒,有模有样地模仿着电视里主持人的样子。
“各位观众晚上好,欢迎收看今天的节目……”
她那么专注,那么投入,眼神里闪着光。
那束光,是我在她的数学作业本上,从来没见过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没推门进去,悄悄地退了回来。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翻来覆去地想,我是不是做错了?
可我没错啊。
我吃的盐比她吃的米还多,我过的桥比她走的路还长。
我还能害她不成?
这个世界,对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
文艺?表演?
那是人家有钱有背景的孩子玩的东西。
我们家,玩不起。
日子就这么在我的担忧和阿芳的期盼中,继续往前走。
林曼上了初中。
个子蹿得老高,人也越来越有主见。
她开始跟我顶嘴了。
起因是她想用压岁钱去报一个周末的表演兴趣班。
我当然不同意。
“初中功课多紧张?你还去搞这些有的没的?”
“这不是有的没的,这是我的梦想!”她第一次对我大声说话。
“梦想?”我气笑了,“你的梦想就是当个戏子,让人家看笑话?”
“演员不是戏子!演员是艺术家!”
“艺术家能当饭吃?等你考不上高中,考不上大学,我看你拿什么艺术家去吃饭!”
我们吵得不可开交。
阿芳在旁边拉都拉不住。
最后,林曼哭着跑回了房间,把门“砰”地一声摔上。
那是我跟她之间,第一次如此激烈的正面冲突。
冷战持续了一个星期。
她不理我,我也不理她。
家里的空气,冷得像冰窖。
最后还是阿芳打破了僵局。
她偷偷拿了家里的积蓄,给林曼报了名。
我知道后,跟阿芳大吵一架。
“你就是这么当妈的?你就这么惯着她?”
阿芳也哭了,“建军,你就当是为了我,行不行?那算命的说了,这是她的命!你拧不过命的!”
“命!命!我这辈子最不信的就是命!”
我摔门而出,在楼下抽了半包烟。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算命老头那张波澜不惊的脸。
凤凰之命。
我呸!
我偏不信这个邪。
但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
林曼还是去了那个兴趣班。
每个周末,她都起得比谁都早,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去上课。
风雨无阻。
我嘴上不说,心里却在观察。
我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多久。
一个学期过去了,她坚持下来了。
一年过去了,她还在坚持。
她的文化课成绩,不出我所料,开始下滑。
尤其是我最看重的数学和物理。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ey。
找她谈话,谈一次,吵一次。
我们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有时候在家里,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我明明是为她好,为什么她就是不理解?
中考成绩出来了。
她擦着边,进了一所普通高中。
不是重点。
我心里说不出的失望。
我跟阿芳说:“你看,我当初说什么来着?再让她这么搞下去,大学都没得上!”
阿芳没说话,只是偷偷抹眼泪。
那天晚上,林曼第一次主动找我。
她站在我面前,低着头。
“爸,对不起。”
我心里一软,语气也缓和下来,“知道错了就好。从今天起,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停了,好好学习,三年后考个好大学,比什么都强。”
她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爸,我不会停的。”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会停的。考高中,是为了让你们放心。但是,我的目标,是上海戏剧学院。”
上海戏剧学院。
上戏。
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生产明星和演员的摇篮。
也是我心中,“不务正业”的代名词。
我的血压“嗡”地一下就上去了。
“你休想!”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走那条路!”
“那是我的人生,我自己决定!”
“你的人生?你的人生是我给的!我告诉你,林曼,你要是敢去考那个什么破学校,我就没你这个女儿!”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太重了。
林曼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眼神里,有震惊,有受伤,最后,只剩下了一片冰冷的倔强。
她一个字都没说,转身回了房间。
从那天起,我们家,彻底变成了战场。
我和阿芳,我和林曼,分成了两个阵营。
我坚决反对,寸步不让。
我觉得我是在把女儿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阿芳和林曼,则结成了同盟。
她们开始背着我,为艺考做准备。
阿芳拿出她所有的私房钱,给林曼请专业的老师,买各种参考书。
我不是不知道。
家就这么大,她们能瞒到哪里去?
我只是不想再吵了。
心累。
有时候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两鬓已经有了白发。
才四十出头的人,看着像五十多。
我问自己,图什么呢?
我不过是想让女儿有个安稳的未来。
我错了吗?
高三那年,林曼变得更忙了。
一边要应付繁重的文化课,一边要准备专业考试。
人瘦了一大圈,下巴都尖了。
我看着心疼,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冷冰冰的嘲讽。
“当初谁让你选这条路的?自作自受。”
她不跟我吵,只是默默地吃饭,然后回房间继续看书,或者对着墙练台词。
我跟她的交流,几乎为零。
这个家,安静得可怕。
高考前夕,她要去北京参加几个艺术院校的校考。
临走前一晚,阿芳给她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掉眼泪。
我坐在客厅看报纸,眼睛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林曼从房间出来,站到我面前。
“爸,我明天走了。”
我“嗯”了一声,没抬头。
她站了一会儿,又说:“爸,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我放下报纸,看着她。
看着这个我已经快不认识的女儿。
她长大了,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眉眼间,有阿芳的影子,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不懂的执拗。
我想说“注意安全”。
我想说“到北京冷,多穿点衣服”。
我想说“考不上也没关系,家里还有我”。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我没什么好说的。路是你自己选的,后果你自己承担。”
她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她没再说什么,拖着行李箱,和阿芳一起出了门。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听见阿芳在门外压抑的哭声。
我坐在沙发上,像一尊雕塑。
屋子里空荡荡的。
我第一次感到,这个我用半辈子心血撑起来的家,好像要散了。
那半个月,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半个月。
我每天守着电话机。
电话一响,我就心惊肉跳。
怕是她从北京打来的,说考得不好。
又怕她不打来,说明她根本不在乎我这个爹了。
阿芳每天去庙里烧香。
回来就念叨:“菩萨保佑,老天保佑,算命先生一定要算得准啊……”
我听得心烦,却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
半个月后,林曼回来了。
人又瘦了一圈,但眼睛亮得惊人。
她把几张纸,轻轻地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爸。”
是几所艺术院校的专业课合格证。
北京电影学院。
中央戏剧学院。
还有,上海戏剧学院。
每一张纸,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我的脸上。
我看着那些鲜红的印章,半天说不出话。
“文化课,我也会努力的。”她说。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挥了挥手,示意她出去。
我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拿起那张上海戏剧学院的合格证。
上面的照片里,她笑得灿烂。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城隍庙,那个瞎眼老头说的话。
“凤凰之命。”
难道,真的是命?
我摇了摇头,把那张纸扔在桌上。
我不信命。
我只信,这丫头,是铁了心要跟我对着干了。
高考成绩出来。
林曼的分数,超过了艺术类本科线一大截。
她被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录取了。
录取通知书寄到家的那天,阿芳抱着那张纸,又哭又笑,像个孩子。
林曼也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只有我,没有一丝笑容。
我觉得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开学那天,阿芳要去送她。
我没去。
我说厂里要加班。
阿芳知道我是借口,叹了口气,没勉强我。
她们走后,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家里。
林曼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书桌上,还留着她用过的台灯。
我走进去,坐在她的床上。
枕头上,似乎还留着她的味道。
我这个当爹的,是不是真的太固执了?
大学四年,林曼很少回家。
上海就这么大,坐地铁一个小时就到了。
但她不回。
我知道,她还在跟我赌气。
偶尔回来一次,也是来去匆匆。
放下点给我和阿芳买的东西,坐一会就走。
我们之间,依然没什么话。
只是,我的态度,在慢慢地软化。
我会问她:“钱够不够用?”
她会说:“够了。”
我会说:“学校里伙食怎么样?”
她会说:“挺好的。”
然后,就是沉默。
阿芳成了我们之间的传声筒。
“建军,囡囡说她们要排毕业大戏了,她演女主角。”
“建军,囡囡说她签了家经纪公司,虽然不大,但总算有落脚的地方了。”
“建军,囡囡说她去试镜了,一个很小的角色,也不知道能不能选上。”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骄傲?有一点。
担心?更多。
娱乐圈,那是个什么地方?
我在报纸上、电视上看到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新闻。
一个没背景没靠山的年轻女孩,能在里面混出头吗?
我不敢想。
毕业后,林曼真正开始了她的“闯荡生涯”。
现实,比我想象的还要残酷。
她住在一个很小的出租屋里,每天的工作就是跑剧组,递资料,见导演。
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
有时候,好不容易拿到了一个有几句台词的角色,到了现场,又被临时换掉。
阿芳心疼得不行,总劝她:“囡囡,要不就算了,回家来,你爸给你找个安稳工作。”
林曼每次都在电话里说:“妈,我没事,我还能坚持。”
我知道她报喜不报忧。
有一次,我路过她住的那个小区。
鬼使神差地,我上了楼。
我想看看她。
我站在门外,听见里面有压抑的哭声。
是她。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我想敲门,想冲进去,想把她带回家。
可我的手,抬起来,又放下了。
我能说什么呢?
说“我早就告诉过你,这条路不好走”?
那不是安慰,是往她伤口上撒盐。
我默默地转身,下了楼。
在楼下的小卖部,我买了两条她最喜欢吃的巧克力,拜托老板娘送上去。
就说是她一个朋友送的。
那天晚上,我跟阿芳说:“给囡囡打点钱过去吧。”
阿芳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眼睛红了。
“哎,好。”
那是我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在金钱上支持她的“事业”。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
林曼依然在底层挣扎。
演一些没有名字的路人甲,演一些出场几秒钟就被杀掉的尸体。
有一次,她演一个宫女,有一场被掌掴的戏。
为了追求真实效果,那个演妃子的演员,真打。
一个镜头,拍了十几遍。
等拍完,她的半边脸都肿了。
这事是阿芳后来听她同学说的。
阿芳跟我说的时候,哭得喘不过气。
“作孽啊!这是作孽啊!我当初为什么要让她走这条路!”
我的心,也像被刀割一样。
我拿起电话,就要给林曼打过去。
我想让她滚回来!立刻!马上!
阿芳拉住了我。
“别打了,”她哭着说,“你现在让她回来,她不会甘心的。她会恨我们一辈子。”
我颓然地放下电话。
是啊。
她不会甘心的。
那丫头的脾气,我太了解了。
那晚,我一夜没睡。
我想,如果当初我不那么反对,如果我能给她多一点支持和鼓励,她现在会不会走得顺一些?
我开始反思,开始后悔。
但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就是后悔。
转机,出现在她毕业后的第三年。
她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大导演的剧组,让她去试镜一个女三号的角色。
那是一部投资巨大的古装历史剧。
能拿到这个试镜机会,本身就是一种幸运。
林曼为此准备了很久。
她把剧本翻来覆去地看,给角色写了厚厚的人物小传。
试镜那天,她发挥得很好。
副导演对她很满意,让她回去等消息。
我们全家都跟着紧张起来。
那几天,家里的气氛,比当年等高考成绩还要凝重。
一个星期后,消息来了。
不是好消息。
那个角色,给了一个投资方塞进来的新人。
林曼在电话里,声音很平静。
“妈,我没事。这种事,很正常。”
可我知道,她一定难过死了。
那是她离“成功”最近的一次。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那天晚上,她给我打了电话。
这是几年来,她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不是为了报平安,也不是为了说节日快乐。
“爸。”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显然是哭过了。
“嗯。”我应着。
“爸,我是不是错了?”
她问。
“我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干这行?我是不是……应该听你的?”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自我怀疑。
我听着,心都碎了。
我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那个为了梦想敢跟我决裂的女儿,终于,要撑不住了。
我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决定她未来的人生。
我脑子里闪过很多念头。
我想说:“回来吧,孩子,家里永远是你的港湾。”
我想说:“爸早就说过,这条路行不通。”
但看着旁边,阿芳那双充满祈求和泪水的眼睛。
我想起了那个算命先生。
想起了她从小到大,站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样子。
想起了她为了上课,在寒风中等一个小时公交车的背影。
想起了她在出租屋里,压抑的哭声。
我忽然觉得,我不能那么自私。
不能因为我的“心安”,就毁掉她的“不甘心”。
“林曼,”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
“你没错。”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爸?”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你没错。”我重复了一遍,“想做一件事,并且为之付出了这么多努力,这本身就没错。”
“可是……我失败了。”
“失败了,就再站起来。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十次。”
我说。
“你不是一直都很倔吗?这点小事,就把你打倒了?”
“那个角色,本来应该是我的……”她带着哭腔说。
“那你就更应该去争!去抢!就算抢不回来,也要让他们看看,他们错过了什么!”
“爸……”
“别哭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林建军的女儿,不能是个遇到点事就哭哭啼啼的孬种!明天,你再去那个剧组!”
“去干什么?已经定下来了。”
“去找那个导演!告诉他,你比那个关系户演得好一百倍!让他再给你一次机会!就算他不给,你也要在他面前,把那段戏,再演一遍!演给他看!”
“让他知道,他瞎了眼!”
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回响。
阿芳在旁边,捂着嘴,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电话那头,林曼没有声音。
我不知道她是被我吓到了,还是在思考。
过了很久,我听见她深吸一口一气。
“爸,我知道了。”
她的声音,不再颤抖。
第二天,她真的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她根本没见到那个大导演。
被副导演拦在了外面。
副导演不耐烦地对她说:“小姑娘,别白费力气了,回去吧。”
她没走。
她就在剧组的走廊里,当着来来往往所有人的面,开始演。
演那个她准备了无数个日夜的角色。
她把所有的不甘、委屈、愤怒和绝望,都倾注到了那段表演里。
整个走廊的人,都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她。
包括,刚从会议室里走出来的,那个大导演。
他站在人群后面,看了很久。
等林曼演完,全场一片寂静。
然后,导演分开人群,走到她面前。
他只问了一句话。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林曼。”
“好,这个角色,是你的了。”
就是这么戏剧性。
就是这么不可思议。
当林曼打电话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车间里拧螺丝。
周围全是机器的轰鸣声。
但我听得清清楚楚。
她说:“爸,我拿到了。”
我“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然后,我走到车间没人的角落,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那部戏,叫《大明风云》。
林曼演的,是女三号,一个命运多舛、心机深沉的妃子。
戏份不多,但极其出彩。
电视剧播出的那天,我们全家,还有所有的亲戚邻居,都守在电视机前。
当林曼的脸,第一次出现在屏幕上时。
我听见我妈,我岳母,都发出了惊叹声。
“哎哟,这是我们家囡囡?”
“真上电视了!”
我盯着屏幕,一动不动。
屏幕上的她,穿着华丽的古装,化着精致的妆容。
眼神时而狠戾,时而悲戚。
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我忽然就想起了二十年前,城隍庙那个瞎子的话。
“她的脸,天下人都会认得。”
难道,他真的算准了?
《大明风云》火了。
成了当年的现象级大剧。
林曼,也跟着火了。
她演的那个反派女三号,不但没被人骂,反而因为角色本身的悲剧色彩和她精准的演绎,获得了无数观众的同情和喜爱。
她红了。
一夜之间。
走在路上,会有人认出她,找她签名合影。
她的名字,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报纸、杂志和网络上。
我们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林曼用她赚的第一笔片酬,给我们家换了一套大房子。
在市中心,一百五十平。
我活了半辈子,都没敢想过,能住上这样的房子。
搬家那天,我站在宽敞明亮的阳台上,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感觉像做梦一样。
阿芳在我旁边,感慨万千。
“建军,你说,那算命的,是不是真是个神仙?”
我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神仙?
或许吧。
但我想,更多的,是那丫头自己,用十几年的血和泪,硬生生给自己挣出来的一条“凤凰路”。
林曼越来越忙。
一部戏接着一部戏。
从女三号,到女二号,再到女主角。
她拿了奖。
最佳新人,最佳女配角,最后,在一个含金量很高的电视节上,她拿下了最佳女主角。
封后了。
颁奖典礼那天,我们都在现场。
她穿着一身漂亮的晚礼服,站在金碧辉煌的舞台中央。
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她像会发光一样。
“凤凰之命,万人瞩目。”
那句话,又一次在我脑海里响起。
她拿着奖杯,发表获奖感言。
她感谢了导演,感谢了剧组,感谢了支持她的观众。
最后,她说:
“我还要感谢我的家人。”
“感谢我的妈妈,在我还不知道梦想是什么的时候,她就无条件地相信我,支持我,她是我最坚强的后盾。”
镜头切给了台下的阿芳。
阿芳已经哭成了泪人。
“我还要感谢我的爸爸。”
她顿了顿,看向我的方向。
“他曾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反对我走这条路的人。”
全场一片轻笑。
“他用他最笨拙,也最严厉的方式,给了我最多的阻碍和打击。”
“但是今天,我站在这里,想对他说——”
“爸,谢谢你。”
“谢谢你当年的反对,让我知道了坚持的意义。”
“谢谢你那些‘打击’,让我变得越来越坚强。”
“更谢谢你在我最想放弃的时候,推了我一把。”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你爱我的方式,只是和别人不一样。”
“爸,我爱你。”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决堤而出。
我一个五十多岁的大男人,在全国观众面前,哭得稀里哗啦。
我好像,终于读懂了我的女儿。
也终于,跟那个固执了大半辈子的自己,和解了。
如今,林曼已经是一线大明星。
我们老两口,也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富贵”生活。
不用再为柴米油盐发愁,不用再挤公交车。
出门有专车,生病住最好的医院。
亲戚朋友,都羡慕我们。
说我们有福气,养了个好女儿。
每次听到这些,我都会笑。
是啊,有福气。
只是这福气,来得太不容易。
前几天,我陪阿芳去逛城隍庙。
时隔二十多年,这里还是那么热闹。
我们路过当年那个算命的摊位。
摊位还在。
只是坐着的人,已经不是当年的“瞎子王”,而是一个年轻人。
阿芳拉着我,非要再去算一卦。
我笑着摇了摇头。
“还算什么?最好的命,不就在我们身边吗?”
阿芳想了想,也笑了。
我们俩,手牵着手,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阳光透过豫园的飞檐,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还是不全信命。
但我信,有些东西,是注定的。
比如,一个母亲无条件的爱。
比如,一个女儿骨子里的倔。
再比如,一个父亲深藏在心底,说不出口的,那份沉甸甸的父爱。
或许,那个算命先生,当年看到的,根本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凤凰之命”。
他看到的,只是我和阿芳。
看到了我们一个愿意托举,一个愿意磨砺。
他知道,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无论走哪条路,最终,都会发光。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