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场蓄意已久的“意外”,让我和谢良砚,我那素未谋面的夫君,有了最荒唐的纠葛。
空气里还弥漫着龙涎香和残酒混合的暧昧气息。
一场蓄意已久的“意外”,让我和谢良砚,我那素未谋面的夫君,有了最荒唐的纠葛。
他似乎思量了许久,锦被下的身躯微微僵硬,终于哑着嗓子开口,那声音里还带着宿醉的疲惫:“姑娘,我……我会对你负责。”
我却早已平静下来,慢条斯理地拢起中衣,遮住肩上暧昧的痕迹。我侧过脸,借着昏暗的烛光打量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倒也不必,妾有夫君呢。”
他猛地愣住,那双清明瓦亮的眸子里瞬间闪过千万种情绪,错愕、慌乱,最后定格在一种难以言喻的莫名上。
我心中冷笑。
真是天大的笑话。
成婚三载,我那“夫君”头一回说要对我负责,竟是在这种光景下,还是在没认出我的前提下。
整个盛京谁不知道,谢家三郎谢良砚,大婚当晚,为了一个江南来的清倌儿,抛下满堂宾客和新娘,连夜私奔了。
而我,就是那个倒霉的新妇。
顶着沉重的凤冠,在喜床上枯坐了一夜,喜烛从手臂粗燃到只剩一滩蜡油,连盖头都没人来揭。
谢老夫人被气得当场病倒,撑了没多久,便寻了个由头,将我这个“不详”的新妇远远打发到了庄子上。
眼前的烛火“噼啪”一声,拉回了我的思绪。
男人拧着眉,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今日本是来求姑娘……不,求夫人,到府上为内人诊治。不想中了小人的算计,唐突了夫人,是砚的过错。”
“夫人若是有所求,砚定当报答。”
他单手撑在床头,坐直了身子,眸中那潋滟的春光尚未完全褪去,更添了几分平日难见的脆弱。这张脸,与我记忆中那个打马游街、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逐渐重叠。
谢三郎君子端方,温和有礼,是盛京万千少女的春闺梦。当初圣旨赐婚,知道要嫁的是他,我不是没有欢喜过的。
只可惜,天下没有无故掉下的好事。
谢三郎在江南有个相好,叫孟纷儿,两人情深义重,早就私许终身。
这是大婚当晚,我才知道的。
谢家选我,不过是看中我魏家“颜色好、身段好”,盼着我能用美色挽回谢良砚的心,让他忘了那个清倌儿。
不曾想,谢三郎刚烈至此,看都没看我一眼,直接带着人跑了。
媚眼抛给瞎子看,我成了盛京最大的笑话,也成了谢家的弃子。
我站起身,将微湿的黑发拢在胸前,神色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淡淡:
“公子不必挂怀,今日之事,你知我知,就当没发生过。”
“不知尊夫人在何处?有何病症?若公子信得过,我这就可以陪公子前去。”
我自幼随外祖学医,被赶到庄子上待了半年,便偷溜了出来,隐姓埋名在泸州做了游医。仗着几分真本事,如今也算小有名气。他能找到我,倒也不算意外。
谢良砚像是没想到我竟能如此淡然,仿佛昨夜的荒唐只是被蚊子叮了一口。他怔了片刻,随后也跟着起身,神色复杂地打量我,语气颇有些意味不明:
“夫人倒是……洒脱。”
我被带去了将军府。
谢良砚名冠京都,自然并非只会谈情说爱的纨绔子弟。
相反,他胸中习得锦绣文章,亦能马上安邦定国。
这座将军府,便是他这几年在边境挣下的赫赫功劳。
当然,这也是他为孟纷儿挣来的安身立命之所。
穿过重重回廊,绕过假山水榭,我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孟纷儿。
她正大着肚子,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
传闻她卖艺不卖身,性情高远,一舞倾城,是江南子弟的追捧的“神女”。连谢三郎也是费尽了心思,才得了她的芳心。
我以为会是个怎样超凡脱俗的清冷美人。
不曾想,眼前这妇人眼下一片乌青,面色惨白,一看到我,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竖起尖利的刺来。
那拔高的声音凄厉刺耳,几乎要划破耳膜:
“谢三郎,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还没死呢,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找新人了是吗?!”
谢良砚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尴尬与薄怒交织,让他英俊的脸庞有几分扭曲。他没理会孟纷儿的发作,而是侧身朝我行了个礼,极力压低声音道:
“贱内自有孕以来,总是心神不定,时常说些胡话,还请医女勿怪。”
说罢,他才转身,走到榻前,放柔了声音去哄孟纷儿。
不知他说了什么,孟纷儿的怒火慢慢收了起来,但看向我的目光,仍旧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敌意。
很快,她撇了撇嘴,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我听见:
“穿得这般素净,倒像是来奔丧的。这幅做派,也不知是不是什么正经医女。”
这话实在刻薄。
谢良砚这下真的怒了,脸色陡然阴沉下来,冷斥出声:“纷儿!休得胡言!”
孟纷儿被他这声怒吼惊了一跳,大概是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眼泪瞬间扑簌簌地往下落。但她依旧梗着脖子,倔强地咬着下唇,一言不发,满脸都是“我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冷眼看着这一幕闹剧,亦不多言。
病人的情况,我已经看清了七八分。
最终,还是谢良砚先败下阵来。他狼狈地垂下头,揉了揉发疼的眉心,声音艰涩:
“今日怕是不成了。我先送医女回去。”
回程的马车上,一片死寂,只有车轮压过青石板路的咕噜声。
临近我租住的别院,谢良砚才像刚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轻轻出声: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解释,语气里满是疲惫。
“我不知有孕,竟会让一个女子的变化这么大。今日,委屈医女了。”
被赶到庄子上那半年,我可不是白待的。
我花了重金,请人仔仔细细打听了这位“江南名妓”孟纷儿。
那人说,她是江南最有名的舞姬,一舞倾城,出淤泥而不染,宁死不肯弯腰事权贵。她与谢三郎的爱情故事,被编成了无数话本子,羡煞旁人,尤受江南那些妓子名伶的追捧,视她为标杆。
后来,我也听闻,她陪着谢三郎去任上,因着身份低微,处处被人瞧不上。
哪怕谢良砚为她出头,在军中公开称她是“谢夫人”,也只保住了她一个将军府女主人的虚名而已。
外头的那些官家夫人、世家小姐们,个个自持身份,谁也不愿和她一个“妓子”打交道,生怕污了自家名声。
更有甚者,话里话外地嘲讽贬低她,说她是狐媚子,没名没分的,等谢三郎新鲜劲儿一过,早晚要厌弃了她。
孟纷儿哪里受得了这个。她当即和谢三郎吵了起来,哪怕他指天发誓保证,她也不肯罢休。
如今有了身孕,更是变本加厉,时常杯弓蛇影,闹得整个将军府鸡犬不宁。
马车停下,我拎着药箱下车,疏离地退了一步:
“我观尊夫人面色,应是心中郁结,肝气不舒所致。只是未曾把脉,不敢妄下论断。”
“将军若是想清楚了,尊夫人也愿意看诊了,可再来寻我。”
他长叹一口气,站在车辕上,应了声:“是。多谢医女。”
等人走后,我的侍女菊儿才敢叽叽喳喳地在我耳边喊:
“娘子,那……那真的是谢郎君啊!娘子为何不与郎君相认?”
“若是娘子能得了郎君的心,说不定能重新回谢府呢!到时候,夫人的日子也能好过些……还是说,娘子顾及那个孟氏?”
我更衣的动作顿住,眼睑下垂。
我娘素来不被我爹喜爱。从前看在谢家的面上,我爹还能待我娘好些。可自我被赶走,爹瞧着我在谢家再无用处,便愈发冷落欺负起我娘来。
我费尽心思来泸州,隐姓埋名地行医,就是希望能有机会接近谢三郎,重回谢家。好在,一切顺利……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我心中有数,不急。”
谢良砚对孟纷儿尚有情义,或者说,尚有愧疚。现在相认,不过是自取其辱。
我要等,等他们那点“情深义重”,被孟纷儿亲手消磨干净。
我猜的不错。
孟纷儿的“闹”,成了我最好的助力。
她闹得越厉害,谢良砚便渐渐不愿回家。
一次醉酒后,我们在长街上“偶遇”。
四目相对的瞬间,他苦笑着,朝我走了过来。
那晚他醉得厉害,拉着我说了很多。我将人带回了药庐,为他烹茶醒酒,安静地听着。等他酒醒了,我又客客气气地把人送了出去。
天色已晚,月凉如水。他望着清冷的月色,欲言又止。
可到底没说什么,转身隐入了夜色。
菊儿悄悄问我,为何不留下他。
我望着那人孤寂的背影,慢慢地吐出两个字:“不急。”
自那之后,谢良砚常常来寻我。
时而带亲信来问诊,时而来寻我对弈,甚至有时,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在我这药庐里,安静地饮上两盏茶,便又离去。
他眼底是掩不住的疲惫,苦笑着摇头:
“不知为何,可能在医女这里,能寻到片刻的宁静吧。”
我笑了笑,自顾自落下一枚白子,没有接话。
棋局过半,他忽而捻棋子的动作顿住,微微扬头,眸中星光闪烁,遮住了眼底的深意:
“医女这般性情淡泊,通透洒脱,令夫君想必……是极欢喜的吧?”
我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反问:
“如果我说,他不仅不喜我,甚至……厌我呢。”
他微愣,那瞬间,我竟在他眼中看到一丝莫名的开怀。
继而,他从容地落下黑子,朝我笑道:
“那便是他有眼无珠,不知惜福。”
又过了半月,谢良砚没有再来。
就在我以为他被孟纷儿绊住,不会再来的时候,他出现了。
他看起来糟糕透了。
衣衫微皱,鬓角染尘,连一向清明的眼尾,都带了疲惫的猩红。
他坐在我对侧,一口饮尽半盏凉茶,方长舒了口气:
“我今日,是来接医女去将军府的。”
我微微挑眉。
孟纷儿那边,终于不闹了?肯让我看诊了?
像是看出了我的疑问,他疲惫地出声:
“我答应她了,要正式娶她为妻。”
我执壶添茶的手停在半空,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桌上。我瞬间睁大眼:
“你——将军忘了?您在京城,尚有明媒正娶的发妻。”
他闭了闭眼,眉宇间满是倦意,叹道:
“我已修书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回京中,同魏氏和离。”
他顿了顿,似是怕我误会他无情无义,又补充道:
“我与她本就非良缘。若非魏氏当年贪慕权势,强行嫁我,我本能早就迎娶纷儿为妻的。”
“不过此番和离,我亦会为她令觅佳婿,算作补偿。”
指间渐渐收紧,心底涌上浓浓的酸楚和一丝冷笑。
不愧是谢氏三郎,好一个“令觅佳婿”。
连将自己的发妻拱手让人,都能说得这般冠冕堂皇,让人寻不出一丝错处来。
回房后,我整个人跌坐在榻上。
菊儿立在我身侧,急得快哭了,替我抱不平:
“郎君这些日子眼看着对娘子上了心,怎地……怎地就出了这档子事儿来?这可怎么办啊娘子?”
我深吸一口气,撑着身子站起来:
“快些收拾,谢郎君还在外头等着。”
菊儿小心翼翼地看我,语气担忧:
“娘子……当真要去将军府,给那个孟氏诊治?”
我低垂着眉眼,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去,自然是要去的。”
我倒要看看,他谢良砚的好戏,要怎么收场。
到了将军府,孟纷儿竟破天荒地立在门口等我。
许是终于得偿所愿,她气色比往常好了许多。
见到我,也不似曾经那般怨气丛生,甚至笑盈盈地要上前来拉我的手。
“都是夫君太小心了,怀个身孕而已,哪里就这么金贵了,非说要医女亲自照看才能放心。”
“医女安心在府中住下,有什么需要尽管张口就是。”
我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的手,也跟着笑:
“将军与夫人夫妻情深,实在令人艳羡。”
谢良砚的目光在我二人身上徘徊,见我们“相处融洽”,似有几分欣慰:
“日后,劳烦医女了。”
我在将军府住了下来,每日只在后院为孟纷儿诊脉、调理身子,非必要绝不去前院。
偶有几次在回廊上遇到谢良砚,我亦是低了头,远远福身行礼,便借口有事避开,绝不打扰他们二人。
孟纷儿见我如此“识趣”,对我的敌意也渐渐散去,反而多了几分亲近来。
倒是谢良砚,却在几日后,特意在回房的必经之路上拦住了我。
他站在月影下,言语间竟有几分无措:
“医女最近……为何总躲着我?”
我耐着性子解释:“孟夫人心有芥蒂,我自该避嫌,不让她心中误会,方能安心养胎。”
他愣怔片刻,略弓着腰,微微抿唇,压低的声音里似有几分说不出的委屈:
“若我寻医女有事呢……医女也不管吗?”
话音刚落,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钻入鼻腔。
我微怔,下意识地看向谢良砚。
这才发现他左腰处有一处刀伤,隐约有血迹渗出来,映在玄色的衣袍中几乎看不见。
原来,他受了伤。
眼睑微微下垂,我叹了口气:
“我给郎君上药吧。”
他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劳烦你了。”
翠竹苑,烛火明灭。
谢良砚半倚在榻上,衣衫半解,露出精壮的腰身。他拧着眉一声不吭,偶有几声隐忍的闷哼。
我低垂着头,默默地清洗伤口、上药。
空气安静了许久,他忽然低低出声:
“方才我去见纷儿,她并未发现我受伤。”
我手上动作微顿,继续涂药,声音平静:
“她非医者,又有身孕在身,一时疏忽没发现也很正常,郎君不必介怀。”
“我本想同她好好说说话,”他看起来有些伤怀,不自觉地苦笑,“她却一直在追问我,什么时候休妻,什么时候能风风光光地回谢家,甚至质问我是不是在骗她——”
他停了下来,似乎不想再说了。
“我谢良砚做事从不言悔,可这些年……我和纷儿在一起,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开怀。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我没有接话。
事已至此,便是悔了,又有何用呢。
他长叹口气,亦不再多言。
等缠完最后一圈纱布,已过了半刻钟。
我正要直起身子,不料蹲得太久,脚下一麻,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失了重心,不受控制地向下倒去。
谢良砚下意识地伸手来扶我,我整个人都压在了他未受伤的半边身子上,额头撞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他衣衫不整,我发髻散落。
四目相对的瞬间,呼吸交错,隐隐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那晚的荒唐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他漆黑的眼眸渐深,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
无声的情愫在空气中蔓Z延。
我慌忙坐起来,狼狈地避开他的视线。
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声音暗沉低哑:
“不知……令夫,是个怎样的人?他……待你如何?”
我侧过脸,避而不答:
“天晚了,郎君请回吧。尊夫人怕是等急了。”
他沉默几许,到底没再多言,起身离去。
第二日,我没看到谢良砚。
听管家说起,边境突生乱子,谢良砚一大早便带人去了。
管家说完,又瞧着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将军临行前交代,说请医女安心在府上住着,等他凯旋,有……有重要的事情要与医女说。”
我眉心一跳。重要的事情?
难道他知道了什么?他知道我就是魏沅芷了?
我攥紧了指间的帕子,点了点头。
不过没想到,比谢良砚凯旋的消息先到的,是他的和离书。
菊儿拿过来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侍弄花草。
她抹着眼泪,哭红了眼递给我:“是庄子上的刘叔,方才用信鸽加急送来的。娘子……娘子且瞧瞧吧。”
那封信,轻飘飘的,却似有千斤重。
“今与魏氏和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洋洋洒洒一篇,行云流水,力透纸背。
尤其是“谢良砚”三个字,可见主人决心。
他倒是守信,说和离,就真的递了文书。
我咬紧下唇,抖着手指翻开了下一页。
竟是一张议婚书。
菊儿呆住了,擦干眼泪凑上去,念了出来:
“听闻吾友陆氏宁均,对汝一见倾心,汝若有意,可于初十桃花坞相见。若亲事能成,砚将喜不自胜,亲自送上大礼——”
菊儿的声音都在颤抖:“谢郎君这是什么意思?他……他这是在给娘子您说媒?!”
我双眸微眯,气得发抖。
陆宁均,我倒是听说过此人。
寒门出身的状元郎,如今的刑部郎中,是我爹的直属上司。听说此人行事狠辣,手段非常,是个不折不扣的“酷吏”。
闺阁时,似乎是远远见过两回,那人一双黑眸利如鹰隼,叫人心生惧意。
这人,竟对我有意吗?
谢良砚,休了我,还要亲自安排我的下家。
真是“体贴”至极!
菊儿小心的晃了晃我衣袖:“娘子,那……那要去见见么?”
脑海中浮现孟纷儿捂着小腹、笑得志得意满的面孔,我轻轻点了点头:
“见,为何不见。”
我答应了和陆宁均的婚事。
他此人虽看着冷,倒是干脆。他告知我:“陆某内无通房妾室,外无红颜知己,你嫁过去,便是我陆府唯一的当家主母。陆某发誓,绝不负你。”
后者听听便也罢了,前者的确令我动心。
更重要的是,他不干涉我行医。
仔细想来,除了我对他无甚感情,这桩婚事,倒也没什么不好。
菊儿又悲又喜:“陆家虽算不上豪门世家,可陆大人却是老爷的顶头上司!娘子您嫁过去,夫人在家中的日子定然也不用再受委屈了。”
“只是……娘子,您当真……放得下谢郎君?”
狼毫沾墨,我提起笔,在那封和离书上,一笔一划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菊儿,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我不想再独守空房,等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人。
我不想再费尽心思,去赢一个本就不属于我的心。
只要有的选,他谢良砚,本就不该是我的第一位。
说起来,也该谢谢他“赠”的这桩“良缘”。
了却这桩心事,我便想着即刻离开将军府,远离谢良砚的是是非非。
只没想到,我尚没来得及动作,孟纷儿却率先找上了门来。
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气势汹汹地闯进了我的院子。
药炉被她一脚踹翻,珍贵的药材撒了满地,整个院子一片狼藉。
她被几个丫鬟婆子簇拥在中间,横眉冷对,抖着手指着我的鼻子:
“你这个贱 人!你勾引我夫君,还敢登堂入室,好大的胆子?!”
原来,她已经查到,那日与谢良砚一夜荒唐的人是我。
也知道了谢良砚曾为了“寻片刻宁静”,日日来药庐寻我吃酒谈心。
她拥着华贵的大氅,一向冷白的面孔涨得通红,愤怒中夹杂着无法掩饰的委屈与不安。
正如她日日所担忧的那般——如果谢良砚不再爱她,她所拥有的一切,将瞬间化为泡影。
这样的激烈情绪,对胎儿是极其不利的。
可是,我已经不想再提醒她了。
她觉得委屈可怜,难道我就不委屈了吗?
明明我才是谢三郎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发妻!可我的夫君,就站在我面前,却不曾认出我。
我就活该伺候他的外室养胎吗?
我突然有些厌烦,不冷不热地抬手,将她指着我鼻子的手拨了回去。
“自然比不得红袖姑娘,一舞倾城,招人喜欢。”
“你——”
她瞳孔顿时紧缩,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暴怒起来,恶狠狠地扑过来要打我。
“红袖”,是她在青楼时的花名。自从她跟了谢三郎,已经很久很久没被人这么当面提起过了。
如今被我揭开伤疤,自然是怒极。
我轻巧地捉住她的手腕,侧身躲开。
许是动作过快,一张叠好的宣纸从我袖中滑落。
那三个刺目的黑字——“和离书”——赫然躺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紧接着,是并排签着的谢良砚与魏沅芷的名字,同那鲜红的手印。
孟纷儿的动作猛地僵住。
她颤巍巍地弯下腰,将那张纸捡了起来。
当她的手指落在“谢良砚”三个字上时,她的呼吸突然剧烈的起伏起来,哑着嗓子看向我,眸中是深深的不可置信:
“谢三夫人……魏沅芷……是你?!”
空气陡然沉寂下来。
我慢悠悠地将那张和离书从她手中抽了回来,冷淡地颔首:
“不错,是我。恭喜红袖姑娘,以后能得偿所愿了。”
她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刺激,猛地上前一步:
“那你为何要签字?你怎么可能会答应和离?!”
她抓住我的手臂,尖声质问:“魏沅芷,你是不是在骗我?!你想耍什么花招?!”
我退了一步避开她,冷下声音:
“我不是谢三郎,没义务理会你的发疯。”
“你放心,过几日我就离开将军府。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与你们谢家,再无相干。”
“嘭!”
话音刚落,院门被一股巨力踹开。
紧跟着,是熟悉的、夹杂着风霜的男声:“医女这是何意?!”
转过头,我正好对上谢良砚那张泛白的脸。
他像是刚从边境赶回来,一身风尘尚未褪去,满眼错愕地看着院中的狼藉,最后将目光定在我身上。
他哑着嗓子,目光中隐隐有些伤痛:
“医女方才说……要离开将军府?”
孟纷儿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看向我手中攥紧的和离书。
她的目光移向我,那双一向高傲的眼睛里,此刻竟带了几分哀求。
我不动声色地将纸张揽入袖中,迎上谢良砚的目光,淡淡道:
“不过是家中有事,唤我回去罢了。将军不必多心。”
谢良砚松了口气,随即,他扫了眼我紧握的袖口,试探着接话道:
“那就好。可是……医女的夫君来信了?”
我点头,余光瞥了一眼面无人色的孟纷儿,似笑非笑:
“不错,闹着要同我和离呢。”
我满意地看到孟纷儿的神情瞬间绷紧。
我转而又笑道:“夫人怕是累了,将军快些带她回去歇息吧。”
说罢,我靠近孟纷儿,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出声:
“你的谢郎君回来了。”
“接下来,能不能坐稳这谢三夫人的宝座,就看你的了,红袖姑娘。”
孟纷儿没有让我失望。
那日的丫鬟婆子众多,消息却一丁点儿没漏出去。
连谢良砚这几日都没能出现,日日陪着她。
直到我离开将军府前夜,他终于来看我。
看到我面前的包袱,他愣了一瞬:
“这么快就走?”
我笑道:“不错,正要向将军辞行呢。”
沉默片刻,他突然开口:
“那日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纷儿性情鲁莽,他知道你是那夜……的女子,才会为难你,是我的过错,委屈医女了。”
我头也没抬,边拾掇行李边道:
“无妨,尊夫人郁结于心,还需将军好生开解才是。”
闻言他苦笑着摇头:“她现在,缠人得紧。我 日日陪着,还要怎么开解。”
我顿了下,没接话。
又坐了会儿,他一根手指搭在桌案上,不轻不重的敲着,似是在思索措词:
“那日我听你说,要与令夫要和离?”
“这是为何?”
我微诧,那日随口一提,竟被他记在心里。
给包袱打了个结,我声音淡淡:“他不喜我,便和离了。也没什么打紧。”
他动作顿住,面上染了几分喜悦。
月光从窗棂透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你明明灭灭。
良久,他抬首,微微呼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目光直直看向我,黑眸暗流涌动,压抑着我看不懂的情愫。
低哑着声音:“不知医女,是否心悦我?”
我浑身一震,瞳孔瞬间睁大,望进他晦暗的眸。
好一会,我别过头,听见自己的声音:
“将军这是何意?”
他站起身,轻轻摆正我的脸,逼我与他对视:
“若我说,我对医女有意呢?”
心脏开始剧烈的跳动,我猛地拨开他的手后退一步。
一只手按在椅背上,我突然冷笑出声:
“那孟夫人呢?将军又置她于何地?”
他抿唇,眉心紧皱,半晌才闭了闭眼道:
“若医女应我,纷儿那里我会想办法。”
我突然笑了,几乎笑出了眼泪来。
我梦寐以求的东西,在我决定放弃的时候,它突然就出现了。
好像我曾经那些痛苦挣扎,那些颠沛流离都成了笑话。
原来名冠京都的谢家三郎,他的深情也不过如此。
我这才明白,孟纷儿的惶恐不安,从不是空穴来风。
这个男人对她的真情,不过尔尔。
我忽然有些不知道是该同情她还是恨她了。
见我笑弯了腰,他诧异的拧眉:
“医女?”
我直起身子,敛了笑,定定的望着他,吐出两个字来:“晚了。”
太晚了,和离书已签,你我早已两不相干。
谢三郎,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你的妻。
我顺利离开了将军府。
出门那日,只有孟纷儿来送我。
她拧着帕子,面上掩不住的扭曲。
“他饮了一夜的酒,任谁说话都不理。”
“他说过会对我好一辈子的,可他还是看中你了,骗子——男人都是骗子!”
“你走,越远越好,我求你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了。”
憔悴,怨毒,委曲求全。
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马车里,我阖上眼小憩。
恍惚间记忆回到昨晚,谢良砚睁大眼睛问我:
“晚了,是何意?”
我笑着摇头:“意思就是我已经决定嫁给别人了,这个人不是你。”
“谢郎君,愿你和孟氏白首偕老。”
他离开的时候,脸色惨白,失魂落魄。
也是,谢三郎骄矜自傲,走到哪里都是被人追捧,哪里被女子这般拒绝过。
马车到京城,已经是两日后了。
爹娘早已知道和离一事,不过好在谢良砚替我做了媒,将我许给陆家,这才让我不至于被赶出家门。
我娘笑开了花:“娘见过陆家那小子,看起来对你很上心,我们家虞儿也是因祸得福。”
我安心在家中备嫁,不再出门。
没过多久,菊儿神秘兮兮的告诉我,谢良砚进京了。
听说谢良砚为了孟纷儿和家中闹的很不愉快。
“那她得偿所愿了吗?”
我缝着嫁衣,听笑话一般。
菊儿停住,古怪的看了我一眼:
“听说谢郎君给她求的——是平妻。”
我愣了一瞬,复又低下头。
“但是哪怕是平妻,谢老夫人也不肯答应,说是孟氏的出身有辱门楣,只肯给个贵妾。”
“孟纷儿不愿,捂着肚子又哭又闹,还抓着谢郎君要去任上再也不回来了。可这回谢郎君没听她的,应了贵妾。”
贵妾啊。
曾经为了她闹得几乎和家中老死不相往来,到头来,还是个妾啊。
想想也是讽刺。
两个月过去,婚事眨眼而至。
因着是第二次,婚事办的不甚隆重。
可该有的礼节,陆家一样也没省。
陆氏虽不如谢家繁盛,却也算得上富贵。
洞房花烛夜,这次我没有独守空房。
盖头飘落,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桃花坞相见那日我便知道,这位看起来威风凛凛的陆大人,冷硬心肠下的细致柔情。
“大人,为何看中我?”
那日我壮着胆子问他。
他直勾勾看着我,耳根泛红。
后来我才知晓,他是因为心悦我,才次次来府中与爹爹商议公事。
才知道,他本来想上门提亲,却被谢家抢了先。
他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
我笑了。
就当,是因我颜色好吧。
陆家人口简单,管起事儿来也并不复杂。
这样的日子,倒也乐得清闲。
直到了今年十月,陆宁均陪我到护国寺上香。
他听法慧大师讲经,我闲来无聊便带着菊儿来后院中赏花打发时间。
假山后,传来熟悉的争吵。
“够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分明就没打算让我做正妻,什么贵妾,都是你们应付我的手段。”
“若不是你先松口要我做平妻,老夫人怎么会蹬鼻子上脸要我当妾?分明就是你欺我在先!”
是孟纷儿。
她抱着孩子,正歇斯底里的对谢良砚哭叫。
我有些恍惚,当初在将军府,也时常听到这样的争吵。
“你当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想等着医女回心转意是吗?你想把正妻的位子留给她是吗?你还偷偷派人去打听她的身份……我告诉你你死心吧,她嫁人了,她根本就不喜欢你!”
一直沉默不语的谢良砚这下终于变了脸色。
他猛地抬头,眸光如刀骤然看向孟纷儿:
“你如何知道她嫁人了?”
孟纷儿扬着下巴,泪水不住的向下流,倔强又委屈:
“你承认了是吗?谢三郎,你明明答应过一辈子对我好的!”
见她不回答,他有些不耐烦,一把按住她肩膀:
“我在问你,如何知晓她嫁人了的?”
许是力量过大,惊动了孟纷儿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起来。
我再也看不下去,从假山后绕了出来。
“是我告诉她的。”
谢良砚浑身一震,蓦地收回手,呆呆的望着我:“医女……”
许久不见,他憔悴了许多,整个人散发着颓丧的气息。
再不似我初见他那时意气风发。
等孩子止了哭,我才慢慢开口:
“谢郎君,我已再嫁,前尘往事还请郎君忘了吧。”
他抬眼,眸光紧紧锁在我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别开脸,声音略哑:
“医女宽心,砚不是胡搅蛮缠之人。既然医女觅得良缘,砚自当祝福。”
“不知医女的夫君在何处,砚可否结识一二?”
我挑眉,淡淡笑了。
他们本是好友,谈何结识?
正要张口,只听得不远处阵阵脚步声。
为首的,是谢大夫人。
她正着急的张望着,看到孟纷儿先是眼睛一亮,很快脸色阴沉下来。
示意奶娘将孩子抱回去,这才冷着脸斥责:
“谁让你把孩子抱出去的,冻到了怎么办?多大的人了没半点轻重。”
说罢又看向谢良砚,眉眼含怒:“你也是,回去我就为你相看继室,免得带坏了我的长孙。”
孟纷儿惊了一跳,默默流泪不敢吭声。
谢良砚脸上也一阵青一阵白,尴尬的扫了我一眼,握拳轻咳了一声:“母亲,有人在呢。”
顺着他的视线,谢大夫人这才看到我。
她先是愣住,很快惊讶的出声:“怎么是你?”
我无奈的行了个礼:“大夫人安好。”
说起来在谢府,这位婆母是难得对我有善意之人了,在老夫人将我赶出门时,她曾为我求情,甚至我再嫁,她还添了份嫁妆。
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面上有几分复杂:
“听说你嫁人了,夫君可还好?”
我垂首:“谢夫人关怀,一切都好。”
她轻轻摇头,长叹口气:“你是个好的,是我们家三郎没那个福气。”
谢良砚听的云里雾里,狐疑的目光左看右看,这才终于有机会插嘴:“母亲,你们认识?”
谢夫人没好气的瞪他一眼:
“有什么不认识的,你八抬大轿抬回家又亲手做媒送出去的妻,你自己不认得?”
一向聪慧的谢良砚罕见的脑子没转过来,紧紧拧着眉头重复:
“抬回家又送出去的妻……”
他猛的瞪大眼,像是意识到什么,声音发颤,死死的盯着谢大夫人:
“您说什么,您说……她曾是我的妻?”
谢大夫人这下也收了神色,定定的看着谢三郎:“不错,她曾是你明媒正娶,被你新婚之夜丢下的妻,你当真不认得?”
得到肯定的答案,谢良砚脸色彻底灰败下来,他不自觉后退一步,一只手捂着眼睛哆嗦着唇说不出话来。
这幅模样,谢大夫人哪里还看不明白。
她无奈的摆了摆手:“罢了,都是命。”
很快,园子里只剩我和谢良砚二人。
他深吸一口气,再抬头,双眸已是通红一片。
他闭了闭眼,声音微颤:
“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我该怎么回答呢。
说我等不及了?
说我对你失去信心了?
又或者,我真的太累了,想安定下来了。
我也只是个普通女子,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满⼼满眼都是另外一个人。
如果有的选择,何必让⾃己过得这么⾟苦?
“你当时是故意接近我的对吗?你既然想做我的妻子,为何不再坚持坚持呢?就差那么⼀点儿……”
他睁开眼,眸中隐隐似有几分委屈。
默了片刻,我终于开口:
“郎君可知,⼀个被赶出⻔的女⼦在外会是怎样的?”
“她可能会被人欺负,会被亲⽣父亲厌弃,没有人替她出头,她步步维艰,连生存都是困难。”
“这⼀切,都是因为她的夫君不喜她,不要她。她想争取,想学会讨夫君的欢心,她想被人认可,可她还是被放弃了……她不敢再强求,想选⼀条简单的路。”
每说⼀句,谢良砚的脸⾊更⽩上一分。
他喃喃⾃语:“对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你那么辛苦……”
他⾃然是不知的,他眼里⼼里都是和孟纷⼉的风花雪⽉,怎会去特意打听一个不讨喜的妻子。
我抬眼,静静的看着他,眼底没有半点波澜:
“郎君,太迟了。”
……
出去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雨。
转弯处,陆宁均正撑伞等着。
他将伞移向我,微微侧头:“谈完了?”
我点点头,像他靠近一步。
他握住我手,眉眼含笑:
“我很庆幸,他当初没有认出你。”
我已知晓,当初和谢良砚那段过往,早就被陆宁均看在眼中。
也知晓,在我费尽心思讨好他人的同时,也有人费尽心力的想要求娶我。
我回握住他,也笑:
“落雨了,回家吧。”
“嗯,回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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