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赵建国,二十二岁,刚当上我们赵家屯生产队的小队长,正带着人清点仓库里的种子。
71年,开春。
队里的老槐树刚抽出点嫩芽,风里还带着冰碴子味儿。
我,赵建国,二十二岁,刚当上我们赵家屯生产队的小队长,正带着人清点仓库里的种子。
我爹死得早,我娘一个人把我跟弟弟拉扯大,不容易。
我寻思着,今年多挣点工分,开春就把东头那两间土坯房给翻新了,好给我娘一个敞亮点儿的屋。
正想着,村支书李大嘴就一路小跑着过来了,那张大嘴还没到跟前,声音先到了。
“建国!建国!好事儿!天大的好事儿!”
我拍了拍手上的土,皱着眉看他。
李大嘴这人,嘴上没个把门的,他嘴里的“好事儿”,十回有八回是麻烦。
“叔,啥好事儿啊,把你给乐成这样?”
他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北京!来了个女知青!点名要分到咱队!”
我心里“咯噔”一下。
知青。
前几年也来过,男的女的都有,金贵得很,干活不行,毛病一堆。在我们这儿待了不到一年,哭着喊着就想办法调走了。
从那以后,公社再分知青,我们队都是能躲就躲。
“叔,这可不是啥好事儿,”我往后退了一步,离他的嘴远点,“咱队啥条件你不知道?多一张嘴吃饭,工分咋算?住哪儿?”
李大嘴眼睛一瞪:“你小子!这是政治任务!公社王主任亲自打的电话,说这女娃成分好,就是家里……出了点小情况。让咱们好好照顾。”
他顿了顿,又换上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朝我挤挤眼。
“我瞅过照片了,盘靓条顺,白净得跟画儿里的人似的。我第一个就想到你了,建国。”
我心里更烦了。
“叔,你可别拿我开涮。我一个泥腿子,跟人家北京来的城里小姐有啥好说的?”
“你小子就是不开窍!”李大嘴一拍大腿,“你想想,你家就你跟你娘,你弟在县里上中学,不是正好有间空屋?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要是把她娶进门,以后生个娃,那脑子,指定随她!”
我懒得跟他掰扯。
“住我家可以,我娘那屋旁边的小东屋能住。但丑话说前头,来了就得下地挣工分,我们队不养闲人。”
李大嘴嘿嘿一笑:“行!就这么定了!”
下午,人就来了。
一辆解放卡车,颠颠簸簸地停在村口的老槐树下。
车上跳下来一个穿着蓝色卡其布上衣的姑娘。
她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娇气,自己就把一个半人高的大木箱子给搬了下来,只是落地的时候,那箱子“咚”的一声,听着就沉。
她站直了身子,朝我们这边望过来。
全村半大小子,有一个算一个,眼珠子都直了。
我也愣住了。
李大嘴没瞎说。
那姑娘,是真的白。不是我们乡下女人的那种麦色,是那种……像上好的白瓷,在灰扑扑的背景里,晃得人眼晕。
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看人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一股子清冷和倔强,好像谁都欠她二斤棒子面。
她叫林岚。
李大嘴唾沫横飞地介绍我:“这是我们队的赵建国队长,年轻有为!以后,你就住他家,有啥事儿,找他就行!”
林岚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在我脸上扫过,没停留。
“谢谢。”
声音也跟她的人一样,清清冷冷的,像山泉水。
我没说话,走过去,伸手就要帮她扛那个大箱子。
“我来吧。”
我的手刚碰到箱子,她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猛地往后一缩,双手死死护住箱子。
“不用!我自己能行!”
那眼神,警惕得像护崽的母狼。
我愣在那儿,手悬在半空,有点尴尬。
村里人开始窃窃私语。
“瞧她那德行,城里来的就是不一样。”
“八成是资本家小姐,那箱子里不定装了啥宝贝呢。”
我心里也犯嘀咕。这箱子,是有点邪门。
我娘倒是挺高兴。
她觉得家里多个姑娘,能热闹点儿。
她把小东屋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特意从鸡窝里摸了两个鸡蛋,煮了荷包蛋,卧在小米粥上,端给林岚。
“闺女,快吃,路上累了吧。”
林岚看着那碗粥,眼圈突然就红了。
她小声说了句“谢谢婶儿”,然后就埋着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吃得特别慢,特别小心,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我看着她那个样子,心里的那点不快,莫名其妙就散了。
她住下了。
白天,她跟着我们下地。
分给她的活儿是拔草。她一声不吭,就蹲在地里,一棵一棵地拔。
手很快就磨破了,起了血泡,她也没吱声。晚上回来,我看见她偷偷躲在院子角落,用针把血泡挑破,疼得直抽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掉下来。
她不跟村里任何一个女人说话。
那些婶子大娘想跟她套近乎,问她北京的事儿,问她家里的事儿,她都只是摇头,或者干脆沉默。
久而久之,大家就觉得她“傲”,不合群。
风言风语就起来了。
“看她那样子,指定是家里犯了事儿。”
“听说她爹是个走资派,被抓起来了。”
“怪不得呢,一脸的苦大仇深。”
这些话,我听见了,心里堵得慌。
我不知道她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我看得出来,她心里苦。
她越是这样不说话,我越是想护着她。
有一次,队里的二流子李二狗,趁着休息的时候,故意往她身上蹭,嘴里不干不净地说:“林知青,你这手也太嫩了,让哥帮你揉揉?”
林岚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抓着锄头的手都在抖。
我当时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火,一步跨过去,揪着李二狗的领子,就把他顶在了田埂上。
“你他妈嘴巴放干净点!”我吼道。
李二狗被我吓了一跳,随即梗着脖子喊:“赵建国,你算老几?她是你媳妇儿啊?你管得着吗?”
我脑子一热,话就冲口而出。
“她就是我媳妇儿,怎么了?!”
整个田埂上,瞬间就安静了。
所有人都看着我,也看着林岚。
林岚也愣住了,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那眼神里,有震惊,有疑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我的脸,一下子烧到了脖子根。
我也不知道我为啥要那么说。
可能,是看着她被欺负,心里那股邪火没处撒。
也可能,是李大嘴的话,在我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这事儿,很快就传遍了全村。
李大嘴又乐呵呵地找上门来了。
“建国,行啊你小子!不声不响就搞定了?”
我娘也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我:“建国,你跟娘说实话,你是不是真看上那闺女了?”
我能说啥?
我说我是冲动了?
那林岚以后在村里还怎么做人?
我只能梗着脖子,默认了。
那天晚上,我鼓起勇气,去找林岚。
她正在灯下看书。
那是一本没有封皮的旧书,她看得特别专注。昏黄的油灯光照在她脸上,给她那张清冷的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我站在门口,咳了一声。
她抬起头,看到是我,眼神闪了一下,又恢复了平静。
“有事吗?”
我搓着手,磨蹭了半天,才开口。
“今天……今天地里的事儿,我……”
“我知道。”她打断了我,“你是为了帮我解围。”
我松了口气。
“你知道就好。”
“但是,”她顿了顿,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赵建天,我们不合适。”
她叫我赵建天,而不是赵建国。
我知道,她是在跟我划清界限。
“我知道不合适,”我有点急了,“你是北京来的,是文化人。我就是个刨土的。我配不上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的声音很轻,“我的情况……很复杂。我不想连累你。”
“我不怕!”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胆子,“啥复杂不复杂的,到了我们赵家屯,天大的事儿,有我给你扛着!”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那双清冷的眼睛里,好像有水光在闪。
最后,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让我想想。”
这事儿,就这么悬着了。
可村里人不管这些。
他们认定了,我跟林岚,就是一对儿。
连公社的王主任都听说了,特意打了个电话给李大嘴,把他好一顿夸,说他“思想工作做得好,解决了知青的个人问题”。
李大嘴得了表扬,更是上心,三天两头往我家跑。
“建国啊,趁热打铁!赶紧把事儿办了!夜长梦多!”
我娘也被他说动了心。
她开始盘算着,要扯几尺红布,要请哪几家亲戚。
我被架在火上烤,心里又急又乱。
我去找林岚,想问问她到底怎么想的。
她还是那句话:“你让我想想。”
转眼,就到了秋收。
队里忙得脚不沾地。
那天,我带着人上山割谷子,回来的路上,天突然下起了暴雨。
山路又滑又陡,队里一个大婶,脚下一滑,连人带谷子滚下了山坡。
我当时离得最近,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想拉住她。
结果,人没拉住,我自己也跟着滚了下去。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家里了。
我娘坐在炕边,一边哭一边给我擦脸。
我的腿摔断了,胳膊也划了老大一个口子,村里的赤脚医生给简单包扎了一下,说得去县医院。
我看着我娘花白的头发,心里一阵发酸。
“娘,我没事儿。”
就在这时,林岚端着一碗药进来了。
她看到我醒了,脚步顿了一下,然后走到炕边,把碗递给我娘。
“婶儿,药熬好了。”
她全程没看我,但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那天晚上,我疼得睡不着。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有人在给我换额头上的毛巾。
我睁开眼,是林岚。
她坐在炕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拧着毛巾,动作很轻很轻。
我没出声,就那么看着她。
月光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得像一幅画。
她好像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她愣住了。
“你醒了?”
“嗯。”
我们沉默了很久。
“疼吗?”她问。
“不疼。”我说的是假话。
她低下头,声音很小,小得像蚊子哼哼。
“对不起。”
我愣了:“你道什么歉?”
“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
“胡说!”我打断她,“跟你有啥关系?我是队长,救人是应该的!”
她不说话了,只是眼圈又红了。
过了一会儿,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头,看着我。
“赵建国。”
她第一次,叫对了我的名字。
“你要是……不嫌弃我,我们就……结婚吧。”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含着泪光的眼睛,那里面,有感激,有无奈,有认命,还有一丝我当时看不懂的决绝。
我知道,她不是因为喜欢我。
她是因为感激我,是因为走投无路。
她想找个依靠。
而我,成了她唯一的选择。
我应该拒绝的。
我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
可我看着她那副样子,看着她强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的倔强,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好。”
婚事办得很简单。
领了证,请了村里几个长辈吃了顿饭,就算礼成了。
我娘把她压箱底的一对银镯子拿了出来,戴在了林岚的手上。
林岚的手腕很细,那镯子显得有些大。
她低着头,看着那对镯子,没说话。
晚上,闹洞房的人走了。
屋里只剩下我跟她。
我娘特意把她那屋让给了我们,她自己去小东屋挤着了。
屋里点着红蜡烛,窗户上贴着我娘剪的喜字。
我坐在炕沿上,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心跳得像打鼓。
林岚坐在桌子边,低着头,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那个她从北京带来的大木箱子,就放在墙角,显得特别扎眼。
我看着那个箱子,又看看她,心里乱糟糟的。
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那个……你累了吧?早点歇着?”我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她没反应。
我又说:“炕烧得热,你别冻着。”
她还是没反应。
我有点恼了。
怎么着?嫁给我,就这么委屈?
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
“林岚,你要是不愿意,现在说还来得及。我赵建国虽然是个粗人,但也干不出强迫人的事儿。”
她终于抬起了头。
红色的烛光下,她的脸,白得近乎透明。
她的眼睛里,没有新婚妻子的娇羞,只有一片死寂。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突然站起来,走到墙角,指着那个大木箱子。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的颤抖。
“赵建国。”
“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从她来的第一天,我就好奇。全村人都好奇。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里面,有黄金。”
我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黄金?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劈开。
在那个年代,别说黄金,就是私藏几块银元,都可能被当成“投机倒把”给抓起来。
她一个从北京来的女知青,箱子里装着黄金?
我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你……你别开玩笑了。”我的声音都干了。
“我没有开玩笑。”
林岚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真的黄金。很多。”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箱子。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杉木箱子,上面还上了一把老式的铜锁。
从外表看,谁也想不到,这里面会装着能要人命的东西。
我的后背,瞬间就冒出了一层冷汗。
“你……你疯了?你带着这东西,跑这么远?”
“我没疯。”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疲惫和绝望,“这是我爹留给我的。他说,万一有一天……他不在了,就让我用这些,好好活下去。”
我爹……
我一下子就想起了村里的那些风言风语。
“你爹他……”
“他是个大学教授,”林岚的眼圈红了,声音也哽咽了,“他是个好人。他只是……喜欢看书,喜欢讲真话。”
我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她为什么总是那么清冷,那么警惕。
她为什么宁愿自己磨破手,也不肯求人。
她为什么死死守着这个箱子。
因为这个箱子里,装着的不仅仅是黄金。
是她爹的嘱托,是她活下去的希望,也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有震惊,有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心疼。
这么重的一个秘密,她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一个人扛了这么久。
从北京到我们这个穷山沟,一千多公里,她是怎么过来的?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问。
这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
我们才刚结婚,甚至连话都没好好说过几句。
她就把这么大的秘密,告诉了我。
她就不怕我……
林岚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因为,我们结婚了。”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你有权利知道。”
“而且,”她顿了顿,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落在那跳动的烛火上,“我一个人,快撑不住了。”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极轻。
但我听见了。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我走到她身边,学着电影里看来的样子,轻轻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别怕。”我说,“以后,有我呢。”
我不知道我哪儿来的底气说这句话。
我只是个生产队长,我能扛住什么?
但那一刻,我就是想这么说。
我想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了。
那天晚上,我们分床睡的。
她睡在炕上,我打了地铺。
我一夜没睡着。
我睁着眼睛,看着房梁,脑子里全是那箱黄金。
我害怕。
真的害怕。
这事儿要是捅出去,别说我这个小队长,就是李大嘴,都得跟着倒霉。
我们全家,都得完蛋。
可我没有一丝一毫想去告发的念头。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我得保护她。
保护她,也保护那个秘密。
第二天,我照常下地。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有羡慕的,有嫉妒的,还有看笑话的。
李二狗远远地看见我,还阴阳怪气地喊:“哟,新郎官来了!昨晚累着了吧?”
我没理他。
我心里装着事儿,沉甸甸的。
回到家,我看见林岚正在院子里洗衣服。
她的动作很生疏,搓了半天,泡沫也没起来多少。
我娘在一边看着,想上手帮忙,又不敢。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衣服。
“我来吧。”
她愣了一下,没说话,默默地站到了一边。
我一边搓衣服,一边对她说:“那个箱子,不能放在屋里。”
她紧张地看了一眼四周。
“那……放哪儿?”
“我想好了,”我说,“今天晚上,等我娘睡了,我们把它埋到后山的老林子里去。”
“后山?”
“嗯,那里有个山洞,是我小时候掏鸟窝发现的,除了我,没人知道。”
林岚点了点头,眼神里,多了一丝信赖。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
我跟我娘说,队里仓库有点事儿,要出去一趟。
等她睡熟了,我悄悄地叫醒林岚。
我扛着那个箱子,她拿着铁锹,两个人像做贼一样,溜出了村子。
箱子比我想象的还要沉。
我一个壮劳力,扛着它走山路,都累得气喘吁吁。
我不敢想象,林岚一个女孩子,是怎么把它从北京一路带过来的。
到了那个山洞,我挖了一个很深的坑。
把箱子放进去之前,林岚突然说:“等等。”
她从怀里掏出一把小钥匙,打开了那把铜锁。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要干什么?
她打开了箱子。
借着我手电筒微弱的光,我朝里面看了一眼。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幕。
箱子里,没有我想象中金灿灿的金条。
最上面,是一层一层的书。
都是些很厚的,没有封皮的书,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
林岚小心翼翼地把书一本一本拿出来,放在一边。
书下面,是一个小一点的木盒子。
她打开木盒子。
里面,也不是黄金。
而是一沓一沓的信,还有一本厚厚的日记。
在日记旁边,放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中年男人,他抱着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很慈祥。
那个小女孩,就是林岚。
我愣住了。
“黄金呢?”我下意识地问。
林岚没有回答我。
她从那个小木盒的夹层里,拿出了一块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她打开红布。
里面,是一根小小的,做工很精致的金簪子。
簪子的顶端,是一朵小小的兰花。
“这……就是你说的黄金?”我有点懵。
林岚拿起那根金簪子,眼神里充满了悲伤和怀念。
“我爹说,知识就是黄金。”
“这些书,是他一辈子的心血。他说,外面的世界再乱,书里的道理,永远是真的。”
“这本日记,是他写的。他说,如果有一天,他回不来了,就让我看着日记,不要忘记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根簪子,是我娘留下的遗物。我爹说,这是我们家最后的念想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它。”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
原来,这才是“黄金”的真相。
我看着眼前这个抱着一堆旧书和信件,哭得像个孩子的女孩,突然觉得,自己以前那些想法,是多么的可笑和浅薄。
我以为她是因为走投无路才嫁给我。
我以为她告诉我黄金的秘密,是想把我拖下水。
原来,她只是太孤独,太害怕了。
她需要找个人,帮她分担这个秘密。
她选了我。
我蹲下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别哭了。”
“以后,我跟你一起守着这些‘黄金’。”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赵建国,你……不怪我骗了你?”
我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笑。
“傻丫头,这哪儿是骗?这些东西,比真金白银,贵重多了。”
我们把那个装着“黄金”的箱子,重新埋好,做了记号。
回家的路上,林岚一直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但我觉得,我们之间的那堵墙,好像塌了。
从那天起,一切都变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浑身长满了刺。
她会主动跟我说话了。
她会问我,地里的庄稼什么时候熟。
她会问我,我娘的腰疼病,用什么草药敷会好一点。
她甚至会对我笑了。
虽然只是嘴角很轻微地扬一下,但在我看来,比春天的花儿还好看。
我也变了。
我不再把她当成一个“麻烦”,一个“城里小姐”。
我把她当成我的媳-妇儿。
是那种要过一辈子的媳妇儿。
地里干活,我总把最轻的活儿分给她。
队里分了点肉,我全都端到她面前。
我娘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她拉着我的手说:“建国,娘看出来了,你俩是真心好。娘就放心了。”
我们的日子,就像村口那条小河,平静地流淌着。
虽然穷,虽然苦,但心里是踏实的。
林岚开始教我认字。
晚上,我们就在那盏昏暗的油灯下,她拿着树枝,在地上写,我跟着念。
“赵-建-国。”
“林-岚。”
我的名字,她的名字。
我学得很快,因为我喜欢听她说话的声音。
她也开始看我的那些“小人书”,《三国演义》、《水浒传》。
有时候,我们还会为里面的人物吵起来。
我说武松是英雄,打虎英雄。
她说武松太鲁莽,杀了人,不懂法。
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但我们都喜欢这种感觉。
我感觉,我跟她,越来越像一家人了。
但是,平静的日子,总是很短暂。
麻烦,还是找上门了。
李二狗。
这个村里的混混,一直就看我不顺眼。
自从我跟林岚结婚后,他更是处处跟我作对。
他大概是觉得,林岚这朵“鲜花”,插在了我这坨“牛粪”上,他心里不平衡。
他开始在村里散布谣言。
说林岚是“破鞋”,在北京就跟人不清不楚。
说我赵建国是“王八”,戴了绿帽子还当宝贝。
话传到我耳朵里,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冲到李二狗家,把他从炕上揪了下来,按在地上就是一顿揍。
我打红了眼。
我不在乎他骂我,但我不能容忍他侮辱林岚。
村里人拉了半天,才把我拉开。
李二狗被打得鼻青脸肿,躺在地上直哼哼。
他指着我,眼睛里全是怨毒。
“赵建国,你等着!我跟你没完!”
这事儿闹得很大,李大嘴把我叫到队部,狠狠地批了一顿。
“你现在是队长!你怎么能动手打人?影响多不好!”
我梗着脖子:“他骂我媳妇儿,我就得揍他!”
李大嘴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护着媳妇儿。但是建国啊,李二狗这种人,是小人。你跟他来硬的,他只会在背后给你下绊子。你得防着他点。”
我把李大嘴的话,记在了心里。
我开始变得小心翼翼。
我怕李二狗会发现后山那个秘密。
我甚至想过,要不要把那个箱子再换个地方。
但林岚说:“不用。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想不到的。”
我相信她。
因为我发现,她虽然看起来柔弱,但心里,比谁都有主意。
秋去冬来。
那年冬天,特别冷。
下了好几场大雪,把整个村子都埋了。
队里没什么活儿,大家就都猫在家里。
一天晚上,我跟林岚正围着火盆烤火,我娘突然把我叫到她屋里。
她神神秘秘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
打开一看,是一对龙凤金戒指。
“娘,你哪儿来的这个?”我吓了一跳。
我娘笑了笑:“这是我当年的嫁妆。你爹走得早,家里穷,我一直没舍得拿出来。现在,给你媳妇儿吧。”
“这……这不行!”我赶紧推回去,“这是你的念想。而且现在这年头,这东西是祸害!”
“傻孩子,”我娘把戒指塞到我手里,“正因为是祸害,才要给你。万一,我是说万一,以后有个什么事儿,也能换口饭吃。”
“林岚是个好闺女,虽然是城里来的,但没一点娇气。我们老赵家,不能亏待了她。”
我拿着那对沉甸甸的金戒指,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我回到屋里,把戒指拿给林岚看。
她看着那对戒指,眼圈又红了。
“娘她……”
“我娘说,这是给你的。”我说,“她说,我们老赵家,不能亏待你。”
林岚没接,她摇了摇头。
“建国,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你必须收下!”我把戒指硬塞到她手里,“这是我娘的心意。也是我的心意。”
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她轻轻地把那对戒指,收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那个冬天,我们过得很安稳。
李二狗好像也消停了,没再来找麻烦。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直好下去。
但我忘了,李二狗那种人,就像藏在暗处的毒蛇,他只是在等待时机。
开春之后,公社突然下来一个通知。
说是要搞“忆苦思甜”教育,要清查各村的“地富反坏右”残余势力。
每个队,都要上报名单。
李大嘴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我们赵家屯,祖上八代都是贫农,哪儿来的“地富反坏右”?
交不出名单,公社那边又催得紧。
就在这个时候,李二狗,像鬼一样,出现在了李大嘴家。
他们俩在屋里谈了什么,没人知道。
只知道,第二天,李二狗就成了村里“清查小组”的成员。
他走路都带风,看人的眼神,都带着一股子凶光。
我心里,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果然,没过几天,李二狗就带着几个人,闯进了我家。
当时,我正在队里开会。
家里只有我娘和林岚。
等我得到消息,跑回家的时候,院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李二狗他们,正在翻箱倒柜。
我娘被推倒在地上,哭着喊着:“你们干什么!你们这是抢劫!”
林岚被两个男人架着胳膊,她拼命地挣扎,头发都乱了。
“你们放开我!你们凭什么抄我的家!”
李二狗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烟,一脸的得意。
“凭什么?就凭我是清查小组的!”
他指着林岚,对周围看热闹的村民喊道:“大伙儿都看看!这个女人,是个隐藏的阶级敌人!她爹是北京的大右派,她来我们这儿,是来避难的!”
“她还从北京,带来了一箱子黄金!想在我们这儿搞破坏!”
黄金!
当这两个字从李二狗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的血,一下子就凉了。
他知道了。
他怎么会知道的?
我冲过去,一脚踹翻了李二狗。
“你他妈放屁!”
那几个男人立马围了上来,把我死死按住。
李二狗从地上爬起来,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赵建国!你还敢包庇她!我看你们俩,就是一伙的!”
他擦了擦嘴角的血,阴笑着说:“黄金在哪儿?说出来,我还能给你算个坦白从宽。不说?哼,我就带人,把你们家后山给刨了!”
后山!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完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可能是我那天晚上的行踪,被他看到了。也可能是他诈我。
但现在,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已经认定了,后山有东西。
我看着被按在地上的林岚,她也在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恐惧,只有一片死灰般的平静。
她朝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不能说。
死也不能说。
一旦说了,那些书,那些信,她爹的日记,就全完了。
那是她的命。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吼道,“我们家没有黄金!你要是敢动我后山一草一木,我跟你拼命!”
“拼命?”李二狗冷笑一声,“就凭你?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带上锄头,跟我上后山!”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押着我,拿着工具,浩浩荡荡地朝后山走去。
我娘在后面哭喊着,林岚被关在屋里,我能听到她砸门的声音。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
我完了。
我们全家,都完了。
到了后山,李二狗指着那片林子。
“给我挖!一寸一寸地挖!我就不信,找不到!”
那几个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犹豫。
毕竟,这是我们赵家的祖坟山。
“愣着干什么!”李二狗眼睛一瞪,“这是革命任务!谁敢不听,按同伙论处!”
大家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开始挖。
我被绑在树上,绝望地看着他们。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我不能让他们找到那个山洞。
突然,我灵光一闪。
我想起了另一件事。
我想起了我爹。
我爹当年是民兵队长,抗日的时候,跟着区小队,在这片山里埋过地雷。
虽然大部分都起出来了,但谁也不敢保证,有没有漏网之鱼。
我爹跟我说过几个大概的位置,其中一个,好像就在这附近。
这是一个赌博。
赌输了,我就是造谣,罪加一等。
赌赢了……
我没有时间多想了。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吼一声。
“别挖了!!”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看着我。
李二狗走过来,一脚踹在我身上。
“你鬼叫什么!”
我忍着疼,喘着气说:“李二狗……这山里……有地雷!”
李二狗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地雷?赵建国,你他妈是吓傻了吧?编瞎话也编个像样点的!”
“我没骗你!”我急了,“是我爹告诉我的!当年打鬼子埋的!就在这附近!你要是不信,就继续挖!炸死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的话,起了作用。
那几个挖土的村民,都吓得扔掉了锄头,往后退。
谁也不想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李二狗的脸色,也变了。
他虽然混,但也怕死。
他死死地盯着我,想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
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我们对峙了很久。
最终,李二狗还是怂了。
他不敢赌。
“妈的!”他狠狠地啐了一口,“算你狠!”
他一挥手:“收队!”
一场危机,就这么被我用一个谎言,暂时化解了。
他们把我押回村里,关进了队部的柴房。
李二狗虽然没找到黄金,但他认定了我是“包庇犯”。
他说,要把我上报给公社处理。
我一个人坐在黑暗的柴房里,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我知道,这事儿还没完。
李二狗不会善罢甘休。
但我至少,保住了林岚的那个箱子。
保住了她的“黄金”。
这就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柴房的门,被悄悄地推开了一条缝。
是林岚。
她端着一碗饭,走了进来。
“建国。”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看着她,笑了笑。
“我没事。”
她把饭碗放在地上,蹲下来,看着我。
“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
“傻丫头,又说傻话。”我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脸,但手被绑着,动不了。
“我们是夫妻,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
她看着我,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扑到我怀里,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得这么伤心。
我任由她哭着,用下巴,轻轻地蹭着她的头发。
“别怕,有我呢。”
我还是那句话。
但这一次,我感觉,我的肩膀,好像真的能为她撑起一片天了。
等她哭够了,她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是那根金簪子。
“建国,你听我说。”她擦干眼泪,表情变得异常坚定。
“明天,等他们把你押去公社的时候,你就说,这根簪子,是你从我这儿偷的。你想拿去换钱。”
“你就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黄金,你就是一时财迷心窍。”
“这样,他们最多判你个偷窃罪。关不了多久。”
“至于我……你不用管我。我会自己承担一切。”
我听着她的话,心,像是被撕开了一样。
到了这个时候,她想的,还是保全我。
“你胡说什么!”我低吼道,“我赵建国是那种卖媳妇儿求生的人吗!”
“这不是卖!”她急了,“这是唯一的办法!我们总要活下来一个!”
“要活,就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林岚,你给我听好了。从你嫁给我的那天起,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
她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
我们俩,就那么在黑暗中对视着。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
第二天一早,李二狗就来了。
他带着人,要把我押去公社。
我娘哭着拦在门口,被他们粗暴地推开。
林岚站在院子里,脸色惨白,但眼神,却异常的平静。
就在我被押出院门的那一刻,林岚突然大声喊道:
“等等!”
所有人都回过头。
只见林岚,快步走进屋里,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铁锹。
她走到院子中央,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开始挖地。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李二狗。
“你……你干什么?”李二狗问。
林岚没有回答,她只是拼命地挖着。
很快,她就从地下,挖出了一个小布包。
她打开布包。
里面,是那对龙凤金戒指。
是我娘给她的那对。
她举起那对戒指,对着所有人,大声说:
“你们不是要黄金吗?”
“这就是黄金!”
“这是我带来的!跟我爹没关系!跟赵建国更没关系!”
“是我,想用它来收买赵建国,让他帮我隐瞒身份!但他不同意,还要去揭发我!所以我才诬陷他,说他偷了我的东西!”
“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干的!你们要抓,就抓我一个人!”
她的话,像一颗炸弹,在人群中炸开。
所有人都懵了。
我也懵了。
我看着她,看着那个为了保全我,把所有罪名都揽到自己身上的女人,我的心,疼得无法呼吸。
李二狗也愣住了。
他大概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他看着那对金戒指,眼睛里放着光。
对他来说,过程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找到了“黄金”,他立功了。
“好啊!你终于承认了!”李二狗一把抢过戒指,得意地喊道,“人赃并获!来人,把这个女特务给我抓起来!”
我疯了一样地挣扎。
“放开她!你们放开她!事情不是她说的那样!”
但没人听我的。
林岚被他们绑了起来。
在被带走的时候,她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有决绝,有不舍,还有……爱。
是的,是爱。
在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她走了。
被带走了。
我被放了。
因为我是“揭发有功”的受害者。
我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回到了家。
我娘抱着我,嚎啕大哭。
我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的心,空了。
李二狗因为“破获大案”,被提拔成了民兵连长。
他成了村里的红人。
而我,成了村里的笑话。
一个“被媳妇儿利用”的傻子。
我不在乎。
我只知道,我的媳妇儿,被我弄丢了。
我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打听林岚的消息。
我去了公社好几次,但人家根本不让我进门。
我托人去县里问,也没有任何音讯。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整个人都垮了。
白天,我像个疯子一样,拼命地干活,想用劳累来麻痹自己。
晚上,我就一个人,坐在那盏昏暗的油灯下,看着她留下的那些书,一看就是一夜。
我开始学着,去读懂她的“黄金”。
我读她爹的日记。
那里面,没有一句抱怨,只有对知识的敬畏,对真理的追求。
我终于明白,林岚骨子里的那份骄傲和倔强,是从哪里来的。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
一年,两年。
村里的人,都劝我再娶一个。
我娘也劝我。
“建国,忘了她吧。她……可能回不来了。”
我摇了摇头。
“娘,她是我媳妇儿。我等她。”
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
也许,只是在等一个奇迹。
76年,秋天。
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响了。
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一个沉痛的消息。
我听不懂那些复杂的词句。
我只知道,天,好像变了。
没过多久,李大嘴又一路小跑着来找我。
他的表情,很复杂。
“建国……有……有你媳妇儿的消息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她在哪儿?!”
李大嘴叹了口气,递给我一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了。
上面的字,是林岚的笔迹。
我的手,抖得厉害,半天都拆不开。
李大嘴帮我拆开了。
信,很短。
“建国,我很好,勿念。父亲的案子,平反了。我很快就会回去。等我。”
落款,是林岚。
日期,是一年前。
“这信……是李二狗扣下的。”李大嘴低着头,不敢看我,“他……他出事了。被人举报,贪污腐败,欺压百姓,给抓起来了。这是从他家搜出来的。”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一年的时间。
他扣了我的信,整整一年。
我拿着那封信,像个傻子一样,又哭又笑。
她没死。
她还活着。
她要回来了。
我开始等。
这一次,我知道我在等什么了。
我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我把那两间土坯房,翻新成了砖瓦房。
我把后山的那个箱子,挖了出来,擦得干干净净,放在了我们的新房里。
我在等我的媳妇儿回家。
又过了几个月。
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
村口,传来了一阵骚动。
我抬头望去。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村口的老槐树下。
这辈子,我都没见过这么好的车。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呢子大衣的男人,先走了下来。
然后,他回过身,扶着另一个人,下了车。
是林岚。
她还是那么白,那么瘦。
但她不再是那个穿着蓝色卡其布上衣,眼神清冷的女知青了。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毛呢外套,头发烫成了卷,看起来,就像画报里的明星。
她也看到了我。
她站在那儿,远远地看着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扔下锄头,朝她跑过去。
我不管周围有多少人看着。
我也不管那个穿呢子大衣的男人是谁。
我只想跑到她身边。
我跑到她面前,站住。
我们俩,就那么看着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
过了很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回来了。”
她点了点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我回来了,建国。”
她身边的那个男人,微笑着看着我们。
“你就是建国同志吧?我是林岚的哥哥,林波。这些年,多谢你照顾我妹妹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伸出手。
“应该的,她是我媳-妇儿。”
林波笑了。
林岚也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那天,我们家,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地方。
林岚的哥哥,带来了很多糖果和点心,分给了村里的孩子。
他还代表林家,向我娘,深深地鞠了一躬。
晚上,客人都走了。
新房里,只剩下我跟林岚。
还是那张炕,但屋子,已经不是当年的屋子了。
我们俩,也不是当年的我们了。
她坐在炕沿上,看着那个被我擦得锃亮的木箱子。
“这些年,你都留着?”
我点了点头。
“这是你的‘黄金’,我得给你守着。”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建国,跟我回北京吧。”
“我哥已经帮我把工作安排好了。他说,也可以帮你安排一个。”
我看着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回北京?
去那个我只在书上看到过的大城市?
离开这片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土地?
离开我娘?
我沉默了。
林岚看出了我的犹豫。
她轻轻地握住我的手。
“建国,我知道,这很难。但是,我不想再跟你分开了。”
“这几年,在劳改农场,我每天都在想你。我想着你说‘有我呢’,想着你为了我,跟李二狗打架,想着你被绑在树上,还骗他们说有地雷……”
“是这些念想,支撑着我活了下来。”
“我这条命,是你给的。我的后半辈子,也都是你的。”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的真诚和爱意,我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
“好。”我说,“我跟你走。”
“但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把我娘也带上。”
林岚笑了,眼泪又流了出来。
“傻瓜,她也是我娘啊。”
后来,我真的跟着林岚,去了北京。
我娘也跟我们一起。
我们在北京安了家。
林岚的哥哥,帮我在一个工厂里,找了个开车的活儿。
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我开车稳,人也踏实,厂里的领导都很器重我。
我娘,一开始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但林岚对她,比亲闺女还亲。时间长了,她也就在院子里,跟那些老太太们,聊得火热。
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
我们有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儿子像我,皮实。女儿像林岚,爱看书。
那个从赵家屯带来的大木箱子,一直放在我们的书房里。
有时候,夜深人静,林岚还会拿出那本泛黄的日记,读给我听。
她说,要让孩子们知道,他们的外公,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一年,我们带着孩子,回了一趟赵家屯。
村里变化很大,很多人家都盖了新房。
李大嘴已经退休了,见到我,还是那么热情。
李二狗,听说在牢里病死了。
村口那棵老槐树,更粗了。
我站在树下,看着远处的青山,仿佛又回到了那个71年的春天。
那个穿着蓝色卡其布上衣,眼神清冷的女知青,从卡车上跳下来,护着她的宝贝箱子,一脸警惕地看着我。
我笑了。
林岚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
“想什么呢?”
我转过头,看着她。
阳光下,她的脸上,已经有了细微的皱纹。
但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
“我在想,”我说,“那年你指着箱子,说里面有黄金。”
“我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信了你的话。”
是的,我信了。
我守住了她的“黄金”。
而她,也成了我这辈子,最宝贵的财富。
来源:花少情更真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