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儿媳张岚赶紧给他夹了筷子花生米,嘴里打着圆场:“估分嘛,不一定准的,说不定……”
孙子小宇估分那天,我家的气压低得能拧出水来。
饭桌上,三四个菜,没一个有人动筷子。
我儿子,林建军,一口气闷了半杯二锅头,脸绷得像块风干的腊肉。
“336。”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数字,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砸在桌上。
我儿媳张岚赶紧给他夹了筷子花生米,嘴里打着圆场:“估分嘛,不一定准的,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说不定能上天?”林建军一嗓子吼过去,把张岚后半句话给堵回了肚子里。
我孙子林宇,就坐在我对面,头埋得快要到碗里去了。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瘦得像根豆芽菜,风一吹就能倒。
我看着心疼。
高考这几天,孩子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眼底全是青黑。
“吃饭。”我敲了敲碗沿,声音不大,但有点分量。
林建军看了我一眼,没再吭声,只是又给自己倒满了酒。
那酒气混着夏夜的闷热,熏得我脑仁疼。
“我打听好了。”林建军又开口了,这次是冲着林宇,“这个分数,本科是别想了。我托你刘叔叔问了,城南那个机电专科学校还不错,出来直接进厂,包分配。过几天就去报名。”
他这话说得不容置疑,像是在厂里开会下达生产指标。
通知,不是商量。
林宇的肩膀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还是没抬头。
我把筷子“啪”地一声搁在碗上。
“进什么厂?你这辈子在厂里还没待够,还要让孙子也进去?”
林建军梗着脖子:“进厂怎么了?我进厂养活了你们一大家子!不进厂,他这个分数能干什么?去大街上要饭吗?”
“你!”我气得指着他,手直哆嗦。
“爸,您别气。”张岚赶紧过来给我顺气,“建军也是为孩子好,现在工作多难找啊,有个技术傍身,总比什么都不会强。”
我能不知道是为孩子好?
可我看着林宇那副样子,心里就堵得慌。
这孩子从小就内向,不爱说话,但学习一直不差。怎么临了高考,就考出这么个分数?
“小宇,你自己说,你想去吗?”我把目光转向孙子。
林宇终于抬起头,嘴唇动了动,看了他爸一眼,又迅速低下头。
“我……听我爸的。”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心里那股火,“蹭”地一下就灭了,剩下了一堆冷冰冰的灰。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这孩子,被他爸拿捏得死死的。
林建军脸上露出一点得意的神色,好像打赢了一场硬仗。
“听见没,爸?孩子自己都同意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我没再说话。
这顿饭,最后在死一样的沉寂里结束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隔壁房间,传来林建军和张岚压低声音的争吵。
“……你那么大声干什么?孩子心里能好受吗?”
“我声音大?我不大声他能听进去吗?整天就知道闷在房间里捣鼓他那个破电脑,现在好了,把自己前途都捣鼓没了!”
“什么叫破电脑?上次家里网断了,不还是他给弄好的?你说话别那么难听。”
“呵,会修个网就成专家了?能当饭吃吗?我告诉他,等去了专科学校,第一个就把他那电脑给没收了!省得不学好!”
我听着,心口像被什么东西一下下地凿。
我爬起来,走到客厅。
林宇的房门底下,还透着一丝光亮。
这孩子,又在熬夜。
我轻轻推开他的房门,一股混杂着电子元件和泡面味的热气扑面而来。
林宇正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密密麻麻我看不懂的绿色代码,像一片数字组成的瀑布。
他戴着耳机,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专注得像个入定的老僧。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看到是我,才松了口气,摘下耳机。
“爷……爷爷。”
“还没睡?”
“嗯,有点事。”
我指了指屏幕:“就这个,让你爸气得够呛。”
林宇的眼神黯淡下去,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对不起,爷爷。”
“你跟我道什么歉?”我叹了口气,在他床边坐下,“小宇,你跟爷爷说实话,这次考试,到底怎么回事?你平时模拟考,不都挺好的吗?”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我……考数学的时候,肚子疼。”
“肚子疼?怎么没跟老师说?”
“忍了忍,就过去了。后面……就没心思写了。”
这理由,一听就是瞎话。
但我没有戳穿他。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逼得太紧,只会把他推得更远。
“专科学校,你真想去?”我又问。
他再次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鼠标。
“我爸……都安排好了。”
“我问的是你!”我 थोड़ा加重了语气。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有委屈,有不甘,还有一丝……我当时没看明白的,奇异的平静。
“去哪儿都一样。”他说。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这个孙子,我一点都不了解。
他心里好像藏着一个巨大的世界,而我们所有人都被关在门外。
“早点睡吧。”我站起身,给他带上门。
回到房间,我彻底没了睡意。
我老伴走得早,林建军是我一手拉扯大的。
他小时候,家里穷,我跟他在一个盆里洗过脚,一碗饭分着吃。
我这辈子,没别的念想,就盼着他有出息。
他倒也争气,考上了大学,虽然只是个普通二本,但在我们那片老厂区,也算是独一份了。
毕业后进了现在的单位,一步步熬到现在,成了个不大不小的中层领导。
他的人生,就是“奋斗”和“务实”的代名词。
所以他看不上林宇的“不务正业”。
在他眼里,上网就是打游戏,就是浪费时间。只有捧着铁饭碗,每个月拿着固定工资,那才叫人生。
可时代不一样了啊。
我一个老头子都懂,现在的年轻人,有他们自己的活法。
我辗转反侧,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依旧压抑。
林建军真的开始行动了。
他拿回来一堆花花绿绿的招生简章,摊了一桌子。
“爸,张岚,你们都过来看看。”他像个指挥官,指点江山,“这个,蓝翔技校,挖掘机专业,现在多火啊,工地上抢着要人。”
“还有这个,新东方烹饪学校,学个厨师,以后自己开个小饭馆,饿不死。”
“这个,北方汽修,也不错,现在谁家还没个车?修车是刚需。”
他唾沫横飞,眼睛放光,好像已经看到了孙子毕业后赚大钱的美好未来。
我看着那些印着“就业率98%”“月薪过万不是梦”的广告词,只觉得一阵反胃。
张岚在一旁赔着笑脸:“都挺好,都挺好,让小宇自己选一个喜欢的。”
林建军把招生简章往林宇面前一推:“选吧。别说爸不民主。”
林宇看都没看,随手指了一个。
“就这个吧。”
我凑过去一看,是那个机电专科学校。
“行!有眼光!”林建军一拍大腿,“这个学校我了解过,管理严格,军事化,正好治治你这懒散的毛病!”
林宇没说话,默默地回了自己房间。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好像听见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我心里不是滋味,晚饭也没吃,就下楼溜达。
小区花园里,几个老伙计正在下棋。
“老林,来了?”老李头跟我打招呼,“看你这几天蔫了吧唧的,怎么了?家里有事?”
我叹了口气,把孙子的事说了。
“336?哎哟,是有点低。”老李头咂了咂嘴,“不过现在大学生遍地走,读个专科学门技术,也挺好。我外孙女,读的幼师专科,现在在幼儿园当老师,不也挺好的?”
“就是,老林,你想开点。”另一个老张附和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儿子也是为了孩子好,现在的社会,没个一技之长,真不好混。”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我。
道理我都懂。
可我心里就是过不去这个坎。
我觉得我孙子,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不是一块只能被塞进工厂流水线的料。
他应该是……别的什么。
但我说不出来。
我没心思跟他们下棋,一个人绕着小区慢慢走。
夏天的风吹在脸上,也是热的。
我走到小区门口的便利店,想买包烟。
口袋里一摸,才想起烟早就戒了。
是老伴去世那年戒的。她说,让我好好活着,多看几年。
我看着便利店玻璃门上自己的倒影,一个头发花白、满脸愁容的老头。
我还能看几年?
我还能为孙子做点什么?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林宇上初中的时候,参加过一个什么信息学奥林匹克竞赛,还得过市里的一等奖。
当时林建gun还挺高兴,在亲戚面前炫耀了半天。
后来上了高中,学业紧张,这事就没再提过。
林宇整天待在房间里,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
我心里揣着这个念头,脚步都快了些。
回到家,我没惊动林建军他们,直接去了林宇的房间。
他又在电脑前。
“小宇。”
他回头。
“你那个……什么信息学竞赛,后来还搞吗?”
他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光。
“没……没怎么搞了。高中的课太多。”
“你喜欢那个,对不对?”我追问。
他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跟你爸说?”
“说了有什么用?”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只会觉得我在不务正业。”
“那你就可以为了这个,连高考都不要了?”我声音有些严厉。
“我没有!”他突然激动起来,声音都大了几分,“我就是……我就是觉得没意思。”
“什么没意思?”
“做那些卷子,背那些公式,没意思。”他看着屏幕,眼神狂热,“这些,才有意思。”
屏幕上,代码依旧像瀑布一样流淌。
我看不懂。
但我看懂了他眼里的光。
那是热爱。
是一种我从未在儿子林建军脸上看到过的,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热爱。
我突然明白了。
这孩子,不是考砸了。
他是在用一种最笨拙、最惨烈的方式,进行一场无声的反抗。
他想用一个难看的分数,彻底断绝他爸对“名牌大学”的念想,然后去一个没人管他的地方,继续他热爱的东西。
哪怕那个地方,是一个他根本不喜欢的专科学校。
我心里又酸又胀。
这傻孩子。
“你跟爷爷说实话,你到底估了多少分?”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躲闪着我的目光。
“就是336。”
“林宇!”
他被我吼得一哆嗦。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大声跟他说过话。
他眼圈红了,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知道,再问也问不出来了。
“行,爷爷知道了。”我拍了拍他的背,“别熬太晚,身体要紧。”
我走出他的房间,心里五味杂陈。
我决定做点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揣着存折,去了银行。
我把这些年攒下的养老金,一共八万块,全取了出来。
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揣在怀里。
回家的时候,我碰见林建军正要出门上班。
“爸,您这一大早干嘛去了?”
“没什么,锻炼身体。”我含糊道。
我把他拉到一边,把那包钱塞给他。
“干嘛啊爸?”他吓了一跳。
“拿着。”我说,“别让小宇去读那个什么破专科了。找个复读班,让他再读一年。这钱,够了。”
林建军看着我,脸色很复杂。
“爸,这不是钱的事。”他说,“他这个状态,再读一年,就能考上清华北大了?别到时候钱花了,人更废了。”
“他不是废了!他就是心里有事!”我急了。
“有什么事?不就是考砸了,闹情绪吗?小孩子家家的,过两天就好了。爸,您就别跟着瞎掺和了。这事我心里有数。”
他把钱又塞回给我,转身就走了。
我拿着那包沉甸甸的钱,站在原地,像个傻子。
怀里的钱是热的,我的心是凉的。
我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老了。
我的话,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分量了。
我儿子长大了,翅膀硬了,他有他自己的一套逻辑,一套坚不可摧的逻辑。
而我,只是个需要被他“养着”、思想落伍的固执老头。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把钱又存回了银行。
日子一天天过去。
距离高考出分的日子,越来越近。
家里的气氛,也越来越诡异。
林建军已经帮林宇联系好了那家机电学校,就等分数一出来,拿到成绩单,就去交钱报名。
他甚至已经开始规划林宇的暑假。
“……不能让他闲着,我托人找了个电子厂,去流水线上拧两个月螺丝,让他知道知道钱有多难挣。”
他在饭桌上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林宇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仿佛他说的,是别人的事。
张岚想说什么,被林建军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我气得吃不下饭,回了自己房间。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林宇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和他眼底深藏的,那种我看不懂的平静。
我总觉得,要出事。
出分那天,是个大晴天。
阳光好得有些刺眼。
林建军特意请了假,守在电脑前。
查分通道一开,他就迫不及待地输入了林宇的准考证号和密码。
我跟张岚也紧张地凑在后面,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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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鲜红的数字,跳了出来。
林建军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揉了揉眼睛,又凑近了屏幕,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个、十、百……”
他嘴里念念有词,像个刚学会数数的孩子。
我也看到了。
总分:686。
不是336。
是686。
语文132,数学148,英语145,理综261。
每一科的成绩,都高得吓人。
“这……这是怎么回事?”张岚捂住了嘴,满脸的不可思议,“是不是……是不是系统出错了?”
林建军没说话。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个调色盘。
他猛地回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林宇。
林宇还是那副样子,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
“林宇!”林建军的声音都在抖,“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估分336吗?”
“哦。”林宇淡淡地应了一声,“我瞎蒙的。”
“瞎蒙的?”林建军的音量陡然拔高,“你拿这种事跟我瞎蒙?686分!你知道这能上什么大学吗?你……”
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林宇,浑身发抖。
我心里却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我孙子,不是池中之物。
这个分数,比他爸当年考得还好。
“好小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拍了拍林宇的肩膀,“给爷爷长脸!”
林宇的嘴角,似乎也微微向上翘了一下。
张岚已经激动得开始哭了,拿出手机,准备给亲戚朋友报喜。
“等一下!”林建军突然喊道。
他死死地盯着林宇,眼神里满是怀疑和审视。
“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作弊了?”
这话一出,屋里的空气瞬间又降到了冰点。
“林建军!”我怒喝道,“你胡说什么!”
“爸,您不懂!”林建军指着林宇,“他平时什么德行我不知道吗?整天就知道玩电脑!他能考出这个分数?我不信!”
“你……”
我正要跟他理论,门铃突然响了。
“叮咚——叮咚——”
急促的门铃声,像是一串催命符。
“谁啊?”张岚擦了擦眼泪,走过去开门。
门口站着三个人。
两个穿着笔挺的深蓝色制服,不是警察,也不是军人,但我一看就知道,是公家的人。
还有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但气场很强。
为首的那个制服男人,亮出了一个证件。
“请问,是林宇同学的家吗?”
“是……是。”张岚有些不知所措,“你们是?”
“我们是国家网络安全中心的。”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开口了,声音很温和,“我姓王,是这次‘长城计划’招生组的负责人。我们找林宇同学,有点事情需要核实。”
“网络安全中心?”
“长城计划?”
林建军和我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林宇同学在吗?”王主任问。
“在,在。”我赶紧把林宇拉了出来。
王主任看到林宇,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欣赏的笑容。
“林宇同学,你好。我们在‘盘古’系统里,注意你很久了。”
“盘古”系统?
这又是什么?
林宇倒是很平静,点了点头:“王主任,你们好。”
“你的高考成绩我们已经看到了,非常优异。”王主任说,“不过,我们更看重的,是你在其他方面的才能。根据我们的评估,你的网络技术水平,已经达到了国家级专家的水准。尤其是你在‘红蓝对抗演练’中,一个人突破了我们七层防火墙的壮举,让我们印象深刻。”
“什么……什么防火墙?”林建军彻底懵了。
王主任笑了笑,没解释。
他转向林宇:“林宇同学,我们这次来,是想正式邀请你加入‘长城计划’。这是一个由国家牵头,联合国内顶尖高校和科研机构,共同培养网络安全领域顶尖人才的保密项目。你不需要再填报高考志愿,你将被直接录取,进入国防科技大学的实验班,本硕博连读,所有费用由国家承担。”
“什么?”
林建军和张岚,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我也愣住了。
国防科技大学?
那可是顶尖的军校啊!
本硕博连读?
国家出钱?
这……这是天上掉馅饼了?
“当然,这个项目有严格的保密协议和纪律要求。”王主任的表情严肃起来,“在校期间,需要接受半军事化管理。毕业后,原则上需要服从国家分配,进入核心涉密单位工作至少十年。”
他顿了顿,看着林宇。
“林宇同学,你愿意吗?”
林宇的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璀璨的光芒。
他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好。”王主任满意地点了点头,“那请你现在就跟我们走吧。有些手续需要马上办理,时间比较紧。”
“现在就走?”张岚急了,“这……这也太快了!孩子还没吃饭,行李也还没收拾……”
“嫂子,你放心。”另一个制服男人开口了,语气很客气,“部队里什么都有。相关的个人物品,后续我们会安排人过来取。事关国家机密,流程比较特殊,还请你们理解。”
林建军还处在巨大的震惊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看看那几个制服,又看看自己的儿子,脸上的表情,比川剧变脸还精彩。
林宇已经转身回了房间。
我跟了进去。
他没收拾什么东西,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相框。
那是我老伴的照片。
他小心翼翼地把相框放进书包里。
“爷爷。”他转过身,看着我,眼圈有点红。
“好孩子。”我拍了拍他的背,声音有些哽咽,“去了那边,好好干。别给爷爷丢脸。”
“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林建军。
“爸。”
林建军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茫然,有懊悔,还有一丝……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骄傲。
林宇跟着那几个人走了。
没有告别,没有回头。
就像一个奔赴战场的士兵。
门“咔哒”一声关上。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很久。
“他……他什么时候成的什么……专家?”林建军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
我没理他。
我走到窗边,看着那辆黑色的越野车,缓缓驶出小区,汇入车流,最终消失不见。
我的孙子。
那个在我眼里,瘦得像根豆芽菜,内向、沉默、不爱说话的孩子。
那个在我儿子眼里,不务正业、沉迷电脑、前途黯淡的“废物”。
原来,他一直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构建着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宏伟的王国。
而我们,就像一群坐井观天的青蛙,用自己狭隘的认知,去评判天空的大小。
我突然想笑。
笑我儿子的愚蠢和短视。
也笑我自己的无知和后知后觉。
“机电专科……包分配……进厂……”
我嘴里念叨着这几个词,只觉得无比的讽刺。
林建军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一言不发。
我能想象他此刻内心的翻江倒海。
他引以为傲的“务实”,他坚信不疑的“人生规划”,在刚才那短短的十几分钟里,被击得粉碎。
他一直想把儿子塑造成自己的翻版,一个更成功的自己。
却不知道,他的儿子,根本不想走他的路。
他的儿子,是一只鹰。
而他,却只想把他当成一只鸡来养。
张岚还在哭,但这次,是喜悦的泪水。
她一边哭,一边给亲戚打电话。
“喂,姐……小宇……他……他被国防科大录取了……对,保送……本硕博连读……”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扬眉吐气的骄傲。
我能理解。
这些天,她夹在我跟林建军中间,受了不少气。
我走回林宇的房间。
房间不大,东西也不多。
书桌上,还摊着一本翻开的书。
不是什么教辅材料,而是一本厚厚的,全英文的《算法导论》。
书页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他的电脑还亮着。
屏幕上,不再是那片绿色的代码瀑apart,而是一张壁纸。
那是一片璀璨的星空。
深邃,浩瀚,无边无际。
在星空的正中央,有一行小小的英文。
“To infinity, and beyond.”
飞向宇宙,浩瀚无垠。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这个傻孩子。
他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星辰大海。
他只是,用了一种我们都无法理解的方式,在默默地积蓄力量,等待着一飞冲天的时刻。
而那个336分,是他扔给我们这些“凡人”的,一个巨大的烟雾弹。
是他对自己世界的一道,看似脆弱,却无比坚固的屏障。
他骗过了所有人。
包括我。
我坐在他的椅子上,那把林建军无数次咒骂过的,摇摇晃晃的电脑椅。
椅子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我仿佛能看到,无数个深夜里,他就是坐在这里,一个人,面对着屏幕里的星辰大海,孤独而又坚定地,敲击着键盘,构建着他的王国。
而我们,就在隔壁,为他那“可怜”的336分,争吵,叹息,规划着一个我们自以为是的,“为他好”的未来。
何其可笑。
何其可悲。
几天后,家里来人了。
还是上次那两个制服。
他们是来帮林宇收拾东西的。
林建军表现得异常热情,忙前忙后,端茶倒水。
“同志,辛苦了,来,抽根烟。”
“不了,谢谢,有纪律。”
林建军的笑,僵在脸上。
他现在看这身制服,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就像他年轻时,看到厂里的书记一样。
他们收拾东西很专业,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界限分明。
林宇的几件衣服,书桌上的专业书籍,还有那个装着我老伴照片的相框。
他的电脑,是重点保护对象。
他们用一个特制的箱子,小心翼翼地装了起来。
“这个……我儿子他……在那边,都还好吗?”张岚忍不住问。
“嫂子放心,部队里的生活条件很好,首长对他们这些‘天才少年’,都非常重视。”其中一个年轻点的制服笑着说。
“天才少年”……
林建军听到这四个字,身体明显震了一下。
东西收拾完,他们准备走。
临走前,那个年长些的制服,突然叫住了林建军。
“林先生。”
“哎,在,在。”
“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您说,您说。”林建军点头哈腰。
“我们调取过林宇同学的档案。他从初中开始,就在网络安全方面,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他曾经三次,匿名向国家安全部门提交了境外黑客组织的攻击漏洞报告,为国家避免了巨大的损失。”
“什么?”林建军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高二那年,破解了一个国际性的网络诈骗集团的后台,把所有证据都打包发给了警方,协助警方破获了一起涉案金额高达上亿的大案。当时警方想找他,但他隐藏得太深,没找到。”
“他还利用业余时间,为我们国家好几个核心部门的网站,义务做了安全加固。我们内部,都叫他‘幽灵’。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我们这次能找到他,也是因为他在‘红蓝对抗’中,留下了万分之一秒的破绽。我们追踪了三个月,才最终锁定他的位置。”
制服男人看着林建军,目光深邃。
“林先生,你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儿子。”
“他不是沉迷网络的‘问题少年’。”
“他是一个,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保卫这个国家的,无名英雄。”
说完,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离去。
林建军呆立在原地,像一尊石像。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看到,有两行浑浊的泪,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缓缓滑落。
他哭了。
这个一辈子都把“坚强”和“务实”当座右铭的男人,这个在生活面前从未低过头的男人,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那几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
把他那套固执了几十年的价值观,砸了个稀巴烂。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儿子的天,能为他规划好一切。
到头来才发现,儿子才是那片天。
而他,只是那片天空下,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那天之后,林建军变了。
他不再喝酒,不再大声说话。
他开始学着上网。
他买了一台新电脑,笨拙地学着打字,学着搜索。
他搜索“网络安全”,搜索“国防科技大学”,搜索“长城计划”。
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东西,现在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他会拿着手机,一遍遍地看林宇学校的官方宣传片。
看到那些穿着军装,英姿飒爽的年轻人,他的眼睛里,会泛起泪光。
他把林宇房间里那张写着“To infinity, and beyond”的星空壁纸,打印了出来,贴在了自己的床头。
每天晚上,他都会看着那张壁纸,发呆很久。
他不再提什么“进厂”,什么“铁饭碗”。
有一次,亲戚聚会,有人问起林宇。
“建军,你家小宇呢?考得怎么样啊?”
换做以前,他早就开始吹嘘了。
但那次,他只是很平静地说:
“他去当兵了。保家卫国。”
他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他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很多。
也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半年后,我们收到了林宇的第一封信。
不是邮局寄来的,是上次那个王主任,亲自送来的。
信封很厚,上面没有任何邮戳和地址,只有一个编号。
王主任说,这是部队的特殊规定,他们的通信,都要经过审查。
林建军接过信的手,都在抖。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像是在拆一件稀世珍宝。
信纸是部队统一的制式。
林宇的字,还是那么清秀。
信不长,只有一页。
前面都是些问候的话,说他在那边一切都好,吃得好,睡得好,训练有点苦,但能坚持。
他说他认识了很多厉害的同学,学到了很多以前接触不到的知识。
他说他很喜欢那里的生活,很充实。
信的最后,他写道:
“爸,妈,爷爷:
以前,我总觉得你们不理解我。
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爸,你让我去学技术,进工厂,是希望我能有一个安稳的人生,不被这个社会淘汰。你的爱,很笨拙,但很深沉。对不起,我以前总惹你生气。
妈,谢谢你一直偷偷给我煮夜宵,在我被爸骂的时候,护着我。
爷爷,谢谢你。谢谢你那天晚上,跟我说的话。谢谢你,是这个家里,唯一一个试图走进我世界的人。
我现在做的事情,很有意义。
就像我电脑上的那张壁纸一样。
我们所守护的,正是这片璀璨的星空下,每一个家庭的安宁和幸福。
包括我们家。
勿念。
儿/孙:林宇”
林建军读着信,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信纸上,晕开了一片墨迹。
他把信纸紧紧地贴在胸口,泣不成声。
张岚也抱着他,两个人哭成一团。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
冬天的阳光,暖洋洋的。
小区里,有孩子在嬉笑打闹。
远处,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一片祥和。
这就是我孙子,正在守护的世界。
我突然觉得,我这个老头子,这辈子,值了。
我生了一个“务实”的儿子。
我养了一个,仰望星空的孙子。
他们用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诠释着“人生”这两个字。
没有谁对谁错。
只是时代不同了,选择,也就不同了。
我回到房间,拿出老伴的照片。
“老婆子,你看到了吗?”
“咱们的孙子,有出息了。”
“他比他爸,比我,都有出息。”
“他在保家卫国呢。”
照片上,她笑得还是那么温柔。
我仿佛看到,她也在对着我笑,眼睛里,满是欣慰和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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