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李卫东,二十八了,红星机械厂八级钳工,一个月工资加奖金,撑死了能拿九十块。
85年,北京。
风从巷子口灌进来,带着一股子煤烟和酸菜混合的味儿。
我叫李卫东,二十八了,红星机械厂八级钳工,一个月工资加奖金,撑死了能拿九十块。
这条件,搁我们这片儿,不算差。
但也不算好。
尤其是我这年纪,还没个媳妇儿,这就成了我妈心头最大的疙瘩。
“卫东,你倒是上点心啊!”我妈把一盘拍黄瓜“啪”地搁在桌上,酱油溅出来几滴。
我没吱声,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今天王婶子又来过了,给你说的那个,你到底见不见?”
我筷子顿了一下。
王婶子,我们厂工会的,出了名的热心肠,说媒拉纤是她的人生第二事业。
“哪个?”我含糊地问。
“就是……就是那个……”我妈的语气也犹豫起来,“带个孩子的那个。”
我心里“咯噔”一下。
离过婚,还带着个拖油瓶。
这在85年,基本就是被打入另册了。哪个正经小伙子愿意沾这个。
“不见。”我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
“你这孩子!”我妈的嗓门瞬间拔高,“你都二十八了!你还想挑什么样的?天仙啊?人家姑娘是离过婚,可人长得周正,在街道工厂上班,也是正经人家。”
“正经人家能离婚?”我不咸不淡地顶了一句。
“你!”我妈气得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把手一甩,“爱见不见!你就打一辈子光棍吧!”
门“哐”地一声被她摔上了。
屋里只剩下我。
我看着碗里剩下的大半碗饭,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光棍。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厂里跟我同龄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就我,形单影只。
不是我不想找,是真难。
家里穷,就我一个工人,底下还有个弟弟在上学。住的这筒子楼,转身都嫌挤。
之前也相过几次亲,姑娘们一听我家这情况,就没了下文。
有个姑娘说得挺直接:“李师傅,你人挺好,可我总不能嫁过来就跟你妈挤一个屋吧?”
我没话可说。
是啊,我拿什么给人家一个家?
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把碗筷往水池里一扔,披上外套出了门。
哥们儿胖子在胡同口下棋,见我出来,冲我挤眉弄眼。
“怎么了,又跟你妈吵架了?”
我没好气地在他旁边的马扎上坐下,“还不是那点事。”
“为了王婶子说的那个?”胖子嘿嘿一笑。
这事儿传得真快。
“你小子消息够灵通的啊。”
“那可不,”胖F子挪了挪屁股,压低声音,“我可听说了,那女的,叫苏澜,带着个六岁的儿子。前头那个男人,听说是因为在外面乱搞,才离的。”
苏澜。
这名字倒挺好听。
“那你觉得呢?”我问胖子。
胖子是我们厂里公认的“情圣”,虽然他自己也才刚结婚。
他摸着下巴,一脸严肃地分析:“卫东,这事儿吧,得两头说。”
“一来,二婚带孩子,名声不好听,将来街坊邻居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而且那孩子,养不熟就是个白眼狼。”
“二来嘛……”他话锋一转,“你想想,你自个儿的条件,也不是顶好。好人家的黄花大闺女,凭啥看上咱?这苏澜,听说人挺安静,也本分。你要是真想成个家,这或许是个机会。”
机会。
我心里咀嚼着这两个字。
说白了,就是凑合。
我李卫东,一个八级钳工,到头来,就只配凑合了?
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烧起来。
“扯淡!”我站起身,“我李卫东还没到那份上!”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胖子那句“凑合”。
第二天上班,精神恍惚,差点让车床刨了手。
车间主任把我好一顿骂。
中午吃饭的时候,王婶子端着饭盒坐到了我对面。
“卫东啊。”她笑得一脸褶子。
“王婶儿。”我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昨天你妈都跟我说了,”王婶子夹了一筷子白菜到我碗里,“你这孩子,就是犟。见个面又不会掉块肉,就当多认识个朋友嘛。”
“苏澜那姑娘,我是见过的,人是真不错。话不多,但手脚勤快,人也干净。就是命苦了点。”
“她那前夫,不是个东西。姑娘是好姑娘。”
王婶子絮絮叨叨说了一堆。
我一直没说话,就是听着。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说到“命苦”两个字的时候,我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我也是个命苦的人吧。
“行。”鬼使神差地,我听见自己说。
“啊?”王婶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行。我见。”我抬起头,看着她。
王婶子愣了两秒,随即一拍大腿,“哎哟!这就对了嘛!我这就去安排!”
见面的地方,是公园门口的小饭馆。
我提前十分钟到的,心里七上八下。
点了根烟,抽了两口,又觉得不妥,赶紧掐了。
正当我坐立不安的时候,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是她?
我看着那个女人。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罩衫,黑色的长裤,脚上一双布鞋。
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简单的髻,没烫,也没任何装饰。
她比我想象的要瘦,脸色有点苍白,但五官很清秀。
尤其是那双眼睛,很亮,也很静,像一潭深水。
她手里牵着一个小孩,虎头虎脑的,正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着饭馆里的一切。
“是……李师傅吗?”她走到我桌前,轻声问。
声音也很好听,轻轻柔柔的。
“啊,是,是我。”我赶紧站起来,有些手足无措,“你就是苏澜同志吧?快,快坐。”
她拉着孩子坐下,孩子紧紧挨着她,有点怕生。
“我叫苏澜。”她自我介绍道,然后指了指孩子,“这是我儿子,小杰。”
“叔叔好。”小杰怯生生地说。
“你好,你好。”我从兜里掏出一块早就准备好的水果糖,“来,小杰,吃糖。”
小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妈妈。
苏澜冲他点了点头,他才接过去,小声说了句“谢谢叔叔”。
气氛有点尴尬。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个……王婶子都跟你说了吧,我的情况。”我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嗯,说了。”苏澜点点头,目光落在桌面的油渍上。
“我家……条件不太好。”我又补充了一句。
她抬起头,看着我,那双安静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丝波澜。
“我知道。”她说,“王婶子也说了,李师傅你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人很踏实。”
踏实。
这是我听过的,对我最高的评价了。
比八级钳工听着还顺耳。
那天我们没聊太多。
大多是我问,她答。
她说她在街道的服装厂踩缝纫机,工作不累,就是挣得少。
她说小杰很听话,已经上幼儿园了。
提到她前夫时,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过去了。”
没有抱怨,没有眼泪。
那份平静,让我有些心惊,也有些……敬佩。
吃完饭,我坚持要送她们回家。
她们住的地方离公园不远,也是一片老旧的筒子楼。
比我住的那边还要破。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光线昏暗。
走到二楼一个门前,她停下脚步。
“到了,谢谢你,李师傅。”
“没事,应该的。”
我看着她掏出钥匙,打开那扇斑驳的木门。
门一开,一股霉味混着饭菜的味道扑面而来。
“进去坐坐吧?”她客气地问。
我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不了,我……我该回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不敢进去。
我怕看到一个太过凄凉的家,会让我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好感,被同情和怜悯所取代。
这不是我想要的。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乱糟糟的。
苏g澜这个人,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她不世故,不抱怨,身上有一种安安静静的力量。
像一株在石缝里长出来的草,不张扬,但有韧劲。
我开始觉得,胖子说得或许有道理。
这可能,真的是个机会。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跟苏澜又见了几次。
有时候是我去她厂子门口等她下班,有时候是周末约她带小杰去公园。
我给她买过一根烤红薯,她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收下了,然后分了一大半给小杰。
我给小杰买过一个铁皮青蛙,小家伙高兴得一晚上都没撒手。
我们之间的交流依然不多。
但我觉得,我们离得越来越近了。
我能感觉到,她看我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戒备和疏离,变得柔和起来。
小杰也从一开始的“叔叔”,变成了“李叔叔”。
我知道,是时候做个决定了。
那天,我鼓足勇气,跟她说:“苏澜,你要是觉得我还行,咱们……就把事儿定下来吧。”
我说这话的时候,手心全是汗。
苏澜愣住了,低着头,半天没说话。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你要是觉得不行,也没关系,我……”
“我愿意。”
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但我听得清清楚楚。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她也抬起头,眼睛有点红,但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
“我说,我愿意。卫东。”
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卫东。
这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跟别人叫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胀。
我咧开嘴,傻笑起来。
结婚这事,我妈一开始是反对的。
“你昏了头了?真要娶个二婚的?还要给别人养儿子?我李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梗着脖子,一句话不说。
我爸抽着烟,最后敲了敲烟斗:“行了,儿大不由娘。他自己乐意,你就别管了。”
我妈气得直掉眼泪。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
但我更知道,苏澜是我这辈子,唯一想娶的女人。
我们的婚礼办得极其简单。
没有酒席,没有鞭炮。
就是请了几个最要好的工友,包括胖子,在我家那间小破屋里,吃了顿我妈亲手做的饭。
苏g澜穿了一件红色的确良衬衫,是她自己做的。
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新娘。
洞房花烛夜。
屋里就一张床,小杰睡在用两把椅子搭起来的临时小床上,已经睡熟了。
我跟苏澜坐在床边,都有些拘谨。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膏的香味。
“卫东,”她先开了口,“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挠了挠头。
“谢谢你……不嫌弃我。”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心里一酸,伸手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也很粗糙,都是踩缝纫机磨出来的茧子。
“别说傻话。”我说,“是我该谢谢你,愿意跟我过苦日子。”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头轻轻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婚后的日子,平淡,但很温暖。
我每天去工厂上班,苏澜在家操持家务,照顾小杰。
我那间十几平米的筒子楼宿舍,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明几净。
每天下班回家,总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
我的臭袜子再也不会堆成山,换下来的衣服第二天就变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小杰也渐渐跟我亲近起来。
他开始叫我“爸”。
第一声“爸”,是他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冲过去把他抱起来的时候,他哭着喊出来的。
我当时就愣住了。
抱着他小小的身子,我眼眶一热。
从那天起,我下班回家,他会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抱住我的腿。
我会把他举得高高的,听他咯咯地笑。
厂里的人,背后说什么的都有。
“李卫东真是想不开,放着好好的小伙子不当,去给人家当后爹。”
“肯定是图那女的什么呗,不然谁那么傻。”
胖子替我打过好几次架。
我把他拉开,跟他说:“嘴长在别人身上,让他们说去。我过我的日子,冷暖自知。”
是啊,冷暖自知。
他们不知道,每天晚上,苏澜都会给我打好洗脚水,等我回来。
他们不知道,我胃不好,苏澜会想方设法给我做养胃的饭菜。
他们不知道,小杰会在我生日的时候,用歪歪扭扭的字,给我画一张贺卡,上面写着“爸爸,生日快乐”。
这些幸福,是那些说风凉话的人,永远体会不到的。
当然,日子也不总是甜的。
最大的问题,还是钱。
我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三口人,还要接济我老家的父母和弟弟。
实在是捉襟见肘。
有一回,小杰半夜发高烧,我跟苏澜抱着他跑到医院。
医生说要住院,先交三百块押金。
我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掏空了,只有不到五十块钱。
我急得满头大汗,苏澜抱着滚烫的小杰,脸色比纸还白。
“我去借!”我咬了咬牙,转身就要往外跑。
“等等!”苏澜拉住我。
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一层一层打开,里面是一只小小的,看起来很旧的玉镯子。
“卫东,把这个拿去当了吧。”
我看着那只镯子,通体碧绿,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我虽然不懂玉,但也看得出,这不是凡品。
“这……这是哪来的?”我愣住了。
“是我妈留给我的。”她的声音很低,“你快去,救孩子要紧。”
我拿着那只沉甸甸的镯子,心里五味杂陈。
我一个大男人,到头来,要靠当媳'妇的嫁妆来救急。
我真没用。
我跑到附近唯一一家还开着的当铺。
老师傅拿着放大镜看了半天,抬起头,眼神很复杂地看着我。
“小伙子,这东西,你确定要当?”
“当!”我急道,“能给多少?”
老师傅沉吟了一下,伸出五根手指。
“五百?”我心里一喜。
老师傅摇了摇头。
“五千。”
我脑子“嗡”的一声。
五千块!
在85年,这是一个我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我们厂长的工资,一个月也才一百多块。
“老师傅,你……你没开玩笑吧?”我的声音都在抖。
“我开这个店几十年了,这点眼力还是有的。”老师傅说,“这叫帝王绿,有价无市。五千块,还是我占了你便宜。你要是拿到香港去,后面再加个零都可能。”
香港……加个零……
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我拿着五千块钱回到医院的时候,手还是抖的。
交了押金,办了住院。
小杰打了退烧针,安稳地睡着了。
苏澜守在床边,眼睛又红又肿。
我把剩下的钱递给她。
“镯子……当了五千。”
苏-澜-的身体明显震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有惊讶,有心疼,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卫东,”她接过钱,攥在手里,“这钱,你先拿着。以后……家里用钱的地方多。”
“那镯子……”
“当了就当了吧。”她打断我,“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小杰没事就好。”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她身上有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
一个在街道工厂踩缝纫机的女人,怎么会有一只价值连城的玉镯?
她说是她妈留给她的。
她妈又是什么人?
我有很多疑问,但我没问。
我觉得,她不想说。
既然她不想说,我就不问。
我们是夫妻,最重要的是信任。
那笔钱,解了我们家的燃眉之急。
我拿出两千块,寄回了老家,让我妈把家里的房子翻新一下,也让弟弟上学宽裕点。
我妈在电话里激动得语无伦次,一个劲地夸我“有出息了”。
还旁敲侧击地问我钱是哪来的。
我含糊地说是厂里发了笔大奖金。
剩下的钱,苏-澜-让我存起来,说以备不时之需。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但我的心里,却留下了一个疙瘩。
我开始不自觉地观察苏澜。
我发现,她虽然穿着朴素,但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教养。
吃饭的时候,她从不发出声音。
坐着的时候,腰背总是挺得笔直。
她会看书,看的还是一些我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外国小说。
有一次,我看到她在看一张报纸,是《参考消息》。
上面有一篇关于深圳特区发展的报道。
她看得特别认真,还用笔在上面画了几个圈。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
“你看这个干嘛?跟咱们又没关系。”
她吓了一跳,赶紧把报纸合上。
“没……没什么,就随便看看。”
她的反应,让我心里的疑云更重了。
转折发生在一个多月后。
那天我下班回家,看到家门口停着一辆我从没见过的黑色小轿车。
是上海牌的,锃光瓦亮。
在-我们这片破旧的筒子楼下,显得格外扎眼。
几个邻居围着车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
家门是开着的。
屋里坐着一个陌生男人。
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跟我们厂长派头差不多。
苏澜坐在他对面,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小杰躲在她身后,紧紧抓着她的衣角。
气氛很压抑。
“卫-东,你回来了。”苏澜看到我,站了起来。
“这-位是?”我警惕地看着那个男人。
男人也站了起来,冲我伸出手。
“你-好,李先生。我叫陈斌。”
他的普通话,带着一股南方的口音。
我没跟他握手。
“你找谁?”
“我找苏澜。”陈斌收回手,也不尴尬,脸上依然带着客气的微笑。
“你找她干什么?”我的语气很冲。
这个男人,让我感觉到了威胁。
“卫东,你别这样。”苏-澜拉了拉我的胳-膊,“陈……陈叔是我的一个长辈。”
长辈?
我看着陈斌,他最多也就四十出头。
“李先生,我们能单独谈谈吗?”陈斌说。
“有什么话就在这说。”我把苏澜护在身后。
陈斌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苏澜。
苏澜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好吧。”陈斌说,“李先生,我就长话短说了。我这次来,是奉了苏老先生的命令,来接大小姐和小少爷回家的。”
大小姐?小少爷?
我愣住了,扭头看向苏澜。
苏澜的脸色苍白,嘴唇紧紧抿着。
“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我急了,“什么大小姐?这是我媳妇儿!”
“李先生,你先别激动。”陈斌的语气依然很平静,“苏澜的父亲,苏振明老先生,是香港著名的企业家。苏澜是她唯一的女儿。”
我感觉我的脑子,像被一颗炸弹炸开了。
一片空白。
香港……企业家……唯一的女儿……
这些词,每一个我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像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着陈斌。
然后,我又看向苏澜。
我希望从她脸上看到否认,看到愤怒。
但没有。
她只是低着头,沉默着。
那沉默,比任何语言都更肯定。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所以……是真的?”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苏澜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缓缓地点了点头。
“哈……”我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哈哈哈哈哈哈!”
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我李卫东,娶了一个千金大小姐?
一个香港富商的女儿?
我算什么?
一个笑话吗?
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为什么?”我死死地盯着她,“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有想骗你……”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没有骗我?”我提高了音量,“你住在我这破房子里,吃我那点死工资买的粗茶淡饭,你跟我说你没有骗我?你是不是觉得看我像个猴子一样为了几块钱奔波,特别有意思?”
“不是的!卫东,你听我解释!”她急着想拉我的手。
我一把甩开她。
“别碰我!”
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我所有的自尊,所有的骄傲,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我以为我娶了一个需要我保护的弱女子。
我以为我用我微薄的工资,为她撑起了一片天。
我以为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结果呢?
结果我才是那个最可笑,最可悲的人。
人家根本不需要我的保护。
她一根手指头,可能都比我这辈子挣的钱还多。
那个玉镯子……五千块……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她无数财富里的九牛一毛。
而我,还像个傻子一样,为那五千块钱震惊,感动。
我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李先生,”陈斌开口了,“这件事,不能全怪大小姐。当年,她为了嫁给她的第一任丈夫,跟家里断绝了关系,一个人跑回了内地。老先生一气之下,停了她所有的供给。这些年,她过得确实很苦。”
“她前夫是个彻头彻che底的混蛋,不仅骗光了她带回来的一点积蓄,还在外面赌博,欠了一屁股债,最后还跟别的女人跑了。大小姐一个人带着孩子,在服装厂打工,确实是走投无路了。”
“最近,老先生身体不好,非常想念女儿和外孙,才派我来找她。我们也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这里的。”
陈斌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
原来,她也过得那么苦。
原来,她嫁给我的时候,真的是走投无-路。
我的心,一半是疼,一半是凉。
疼她受的苦。
凉我们之间巨大的鸿沟。
“所以,你们现在要带她走?”我看着陈斌,也看着苏澜。
陈斌点了点头,“老先生希望大小姐能回去,继承家业。”
继承家业。
这四个字,离我的世界太遥远了。
我看向苏澜,等着她的回答。
这是我们之间,最关键的问题。
她走,还是不走。
苏澜抬起头,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双眼。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身后的陈斌。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小杰身上。
她蹲下身,把小杰紧紧抱在怀里。
“陈叔,”她开口了,声音沙哑但坚定,“你回去告诉我爸。就说,女儿不孝。”
“这些年,我过得很好。我有丈夫,有家了。”
“香港,我不回去了。”
陈斌的脸色变了。
“大小姐,你可要想清楚!老先生的身体……”
“我想得很清楚。”苏-澜打断他,“我现在的家,在这里。我的丈夫,是李卫东。”
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拉住我的手。
这一次,我没有甩开。
她的手,还是那么凉,但握得很紧。
“卫东,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我只是……怕了。”
“我怕你知道我的身世,会像第一个男人一样,只是图我的钱。”
“我只想找一个真心对我好,对小杰好的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做到了。你给了我一个家。”
“那个玉镯子,是我妈留给我唯一的念物。当年我走的时候,我爸没收了我所有的东西,只把这个给了我。他说,如果有一天我活不下去了,就把它当了。那天在医院,我是真的……没办法了。”
“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她哭了。
哭得梨花带雨。
我看着她,心里的怒火,怨气,委屈,在她的眼泪里,一点点融化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能怪她吗?
怪她太有钱?
怪她为了寻求一份真感情,而隐瞒了自己的身世?
我李卫东,何德何能,能让她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伸出手,笨拙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傻瓜,哭什么。”我的声音也哽咽了。
我把她,连同她怀里的小杰,一起紧紧地抱在怀里。
“不走了?”我问。
“不走了。”她在我怀里,用力地点头。
“钱呢?你爸的钱,不要了?”
“不要了。”她说,“钱哪有家重要。”
站在一旁的陈斌,看着我们,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小姐,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不过……老先生那里,我没法交代。”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支票,递给苏澜。
“这是老先生让我带给你的。他说,不管你回不回去,这笔钱,你必须收下。算是他这些年,对你和外孙的补偿。”
苏澜没有接。
我瞥了一眼那张支票。
上面的数字,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一后面,跟着一串我数不清的零。
我只知道,那是一个我几辈子,几十辈子都挣不来的数字。
“陈叔,你拿回去吧。”苏澜摇头,“我不能要。”
“大小姐!”陈斌急了,“这是老先生的一片心意!你要是不收,我回去真的要被他打断腿的!”
我看着他们推来推去。
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苏澜,”我开口了,“收下吧。”
苏澜和陈斌都愣住了,看着我。
“卫东?”苏澜不解地看着我。
我冲她笑了笑,拿过那张支票。
然后,我当着陈斌的面,从中间,“撕拉”一声,把它撕成了两半。
陈斌的眼睛都直了。
“李……李先生,你这是干什么!”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陈先生,”我把撕碎的支票递还给他,“你回去告诉苏老先生。他的心意,我们领了。但这钱,我们不能要。”
“我李卫东虽然穷,但我有手有脚,我养得活我老婆孩子。”
“苏澜是我的妻子,不是你们的什么大小姐。她现在过得很好,很幸福。请你们,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我的话说得斩钉截铁。
陈斌拿着那两半支票,手都在抖。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苏澜,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最后,他颓然地摇了摇头。
“疯了,你们都疯了。”
他没再说什么,拿着撕碎的支票,失魂落魄地走了。
黑色的轿车开走了。
巷子口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屋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
苏澜看着我,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卫东……”
我没等她说完,就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
“你吓死我了!”她惊呼着,捶打着我的后背。
小杰在一旁,拍着手,咯咯地笑。
我把她放下,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以后,不许再有事瞒着我。”
“嗯。”
“不管有钱没钱,咱们都一起扛。”
“嗯。”
“我是你男人,这个家,我说了算。”
“嗯。”她乖巧得像一只小猫。
我看着她,忍不住,低头吻了下去。
那一天之后,我们的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苏-澜还是那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每天给我做饭,洗衣。
小杰还是那个黏人的小尾巴,每天缠着我给他讲故事。
我还是那个红星机械厂的八级钳工,每天跟机油和铁屑打交道。
但我的心态,完全不一样了。
以前,我总觉得自卑,觉得配不上苏澜。
现在,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富有的男人。
我的财富,不是金钱,而是我的家,我的妻子,我的儿子。
厂里的风言风语,我再也不放在心上。
他们笑我傻,笑我接盘。
我只是笑笑。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你们又怎么懂得我李卫东的幸福?
过了大概半年。
厂里开始传出要改革的消息。
人心惶惶。
据说要搞什么承包制,还要裁员。
我们这些老工人,最怕的就是这个。
干了一辈子,除了这点手艺,什么都不会。要是被裁了,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
车间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压抑。
连胖子都开始唉声叹气。
“卫东,这可咋办啊。我要是下岗了,我媳妇儿不得跟我离啊。”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心情很沉重。
苏澜看出了我的心事。
“厂里出事了?”她给我倒了杯水。
我点了点头,把听来的消息跟她说了。
“别担心,”她握住我的手,“天无绝人之路。大不了,咱们不做这个了。”
“不做这个,能做什么?”我苦笑,“我就会摆弄这些铁疙瘩。”
“谁说的。”苏澜的眼睛很亮,“你的手艺,是全厂最好的。别人都这么说。”
“手艺好有什么用,厂子不要了,就是废铁。”
“那我们可以自己干啊。”
“自己干?”我愣住了。
个体户?
这年头,个体户的名声可不好听。投机倒把,不务正业。
“卫东,时代变了。”苏澜的表情很认真,“报纸上天天都在说,鼓励个体经济。深圳那边,很多人都靠自己做生意,发了财。”
她又提到了深圳。
“我们没本钱,怎么干?”我还是觉得不现实。
“我……我还有一点。”苏澜说。
“你哪来的钱?”我立刻警惕起来。
她看我那样子,忍不住笑了。
“你别紧张。不是我爸给的。是我以前……偷偷攒的一点私房钱。”
她从床底下的一个旧木箱里,拿出一个铁皮盒子。
打开来,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钱。
有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
“我以前在服装厂,除了工资,有时候会接点私活,给人改改衣服,做做裤子。还有……还有你给我的家用,我省下来的一些。”
我看着那-一盒子零零碎碎的钱,鼻子一酸。
“你……你攒这个干嘛?”
“就想着,万一有一天,家里有急用呢。”她说,“小杰上学要钱,将来娶媳妇要钱,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我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我李卫东,何德何能。
“有多少?”我闷声问。
“我数过了,一共是……两千三百六十四块五毛。”
两千多块。
在当时,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用这笔钱,咱们可以在外面租个小门面,开个维修店。”苏澜在我怀里,规划着我们的未来,“你手艺好,什么机器都能修。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肯定有生意。”
我心动了。
与其在厂里等着被裁,不如自己出去闯一闯。
输了,大不了从头再来。
我李卫东,还年轻,输得起。
“干!”我下了决心。
第二天,我就去厂里递了辞职信。
车间主任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李卫东,你疯了?铁饭碗不要,要去当个体户?”
“主任,我想试试。”
“你会后悔的!”
我没再多说,办了手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我待了十年的地方。
拿着苏澜给我的两千多块钱,我在离家不远的一个临街位置,租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
十几平米,刚好够用。
我把门面粉刷一新,自己做了个招牌,上面写着“卫东电器维修”。
开业那天,没有鞭炮,没有花篮。
只有苏澜和小杰陪着我。
苏澜给我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工作服。
“卫东,你真帅。”她笑着说。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也有些激动。
从今天起,我就是老板了。
虽然是个光杆司令。
一开始,生意很冷清。
大家还是习惯了国营的维修店,对我们这种私人的,信不过。
一连三天,我一个顾客都没有。
我有点急了。
苏澜却不慌不忙。
她把家里那台坏了很久的收音机搬到店里。
“你把它修好,声音开大点。”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半天功夫,收音机里就传出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激昂声音。
苏澜把收音机放在门口,声音开到最大。
路过的人,都好奇地往里看。
“哟,这收音机修好了?”隔壁卖菜的大婶问。
“是啊,我男人修的。”苏-澜一脸骄傲。
“你男人还会修这个?”
“那可不,什么都会修。价钱还比国营的便宜。”
就这么着,靠着苏澜的“活广告”,我的小店终于迎来了第一个顾客。
是一个大爷,拿来一台不出声的“红灯牌”收音机。
我三下五除二,找出毛病,换了个电容,半小时就搞定了。
只收了五毛钱零件费,没收手工费。
大爷高兴坏了,直夸我手艺好,人实在。
一传十,十传百。
我的小店,生意慢慢好了起来。
修自行车的,修缝纫机的,修电风扇的……
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身上总是沾满油污。
但我的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
每天挣的钱,虽然不多,几块,十几块。
但那都是我靠自己双手挣来的。
晚上收了工,苏澜会把饭菜送到店里。
我们一家三口,就挤在小小的店里,吃着简单的饭菜。
看着苏澜温柔的笑脸,和小杰天真的模样,我觉得,这就是神仙日子。
一年后,我的维修店已经在这片儿小有名气。
我还收了个徒弟,帮我打下手。
我们搬出了那个拥挤的筒子楼,在附近租了一个带院子的小平房。
虽然还是租的,但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独立的厨房和卫生间。
小杰也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
搬家那天,胖子来帮忙。
他看着我们宽敞明亮的新家,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卫东,你小子,真行!”他捶了我一拳,“当初谁都说你傻,现在看看,最傻的是我们。”
胖子他们厂,最终还是裁员了。
他虽然没下岗,但工资降了一大半,日子过得紧巴巴。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我能有今天,都亏了苏澜。
是她,在我最迷茫的时候,给了我方向。
是她,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拿出了她所有的积蓄。
晚上,我跟苏-澜躺在新家的床上。
“媳妇儿,”我抱着她,“谢谢你。”
“又说傻话。”她在我怀里蹭了蹭。
“我是真心的。”我说,“要是没有你,我可能还在厂里混日子,或者已经下岗了。”
“那也是你自己有本事。”
“我的本事,都是你给的。”
我们俩说着情话,都笑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的维修店生意越来越好,从单纯的维修,开始拓展到卖一些小家电。
我又租下了隔壁的门面,打通了,店面扩大了一倍。
我成了这条街上,第一个“万元户”。
走在路上,街坊邻居都客客气气地叫我“李老板”。
我妈也彻底改变了对苏澜的看法。
她现在逢人就夸,说自己娶了个天底下最好的儿媳妇。
还把苏澜当亲闺女一样疼。
小杰也上了小学,成绩很好,很懂事。
他会帮我看着店,会帮苏澜做家务。
所有人都说,我李卫东是苦尽甘来,捡到宝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捡到的,何止是宝。
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90年代初,南巡讲话的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个大时代,要来了。
我的小店,已经不能满足我的野心了。
我想做更大的生意。
我跟苏澜商量,我想去深圳看看。
那里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遍地都是机会。
苏澜很支持我。
“你去吧,家里有我。”她说,“小杰也大了,不用了。”
我去了深圳。
一下火车,我就被这座城市的活力和朝气震撼了。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每个人都步履匆匆,脸上写满了欲望和希望。
我在这里待了一个月,考察市场。
我发现,电子产品,将是未来最大的风口。
我决定,要做电子产品的生意。
从深圳进货,回北京卖。
但这需要一大笔本钱。
我把我这几年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还差一大截。
我愁得好几天没睡好觉。
苏澜看出了我的焦虑。
一天晚上,她递给我一张存折。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我打开一看,上面的数字,让我又一次惊呆了。
二十万。
整整二十万。
“你……你哪来这么多钱?”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你忘了?陈叔那次来……”
我当然没忘。
“我不是让你把支票还回去了吗?”
“我是还回去了。”苏澜笑了,有点狡黠,“但我留了个心眼。”
“什么心眼?”
“我把支票撕了,但……我记下了上面的账号和联系方式。”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后来,我想了想,觉得你说的对。我们不能靠别人。但我也觉得,那笔钱,是我爸欠我的,欠小杰的。是我们的补偿。我们不要他的施舍,但我们可以跟他做生意。”
“做生意?”
“对。我偷偷联系了陈叔。我没要那笔钱,而是把我妈留给我的那只镯子,还有一些其他的首饰,折价入股,投到了我爸在深圳的一家电子厂里。”
“这二十万,就是我这两年的分红。”
我的脑子,又一次“嗡”地一声。
我看着眼前这个我以为已经足够了解的女人。
发现我还是太天真了。
她的智慧和远见,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她不是一个只知道柴米油盐的家庭妇女。
她有她的谋略,她的格局。
“你……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怕你不同意。”她吐了吐舌头,难得露出一丝小女儿情态,“你那个人,自尊心那么强。”
我苦笑。
是啊,我的自尊心。
在她面前,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算得了什么。
“媳妇儿,”我把她紧紧抱住,“我李卫东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娶了你。”
“现在知道也不晚。”
有了这笔启动资金,我的事业,正式起飞了。
我在北京最繁华的电子市场,租下了一个大大的柜台。
“卫东电子”,正式开张。
我靠着从深圳拿到的最新款的收音机,录音机,甚至是彩电。
加上我诚实守信的经营理念。
我的生意,像滚雪球一样,越做越大。
从一个柜台,到一层楼。
从一个市场,到遍布北京的连锁店。
我成了那个年代,第一批富起来的人。
我们买了车,买了别墅。
小杰也被送到了最好的学校。
我成了别人口中,成功的“李总”。
但我知道,我还是那个从筒子楼里走出来的李卫东。
我的根,还在那片市井里。
我的心,还在那个叫苏澜的女人身上。
这些年,不是没有过诱惑。
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像飞蛾扑火一样往我身上扑。
但我都拒绝了。
因为我知道,她们爱的,是“李总”的钱。
而只有苏澜,爱的是那个一无所有的李卫东。
有一年,苏澜的父亲,苏老先生,亲自从香港来了北京。
他已经很老了,坐在轮椅上。
我跟苏澜,带着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小杰,去酒店见他。
一见面,老人就老泪纵横。
他拉着苏澜的手,一个劲地说:“是爸爸错了,是爸爸对不起你。”
他又看向我,眼神很复杂。
“你,很好。”他对我,只说了这三个字。
但-我知道,这三个字的分量。
他想让苏澜和小杰跟他回香港。
他说,他要把他所有的家产,都留给他们。
那是一个我无法想象的,以“亿”为单位的数字。
我看着苏-澜。
把选择权,交给了她。
苏-澜握着我的手,对她父亲说:“爸,我的家在北京。我的根,也在这里了。”
“卫东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老人沉默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
“好,好。我不逼你们。”
他最终还是把大部分资产,都转移到了苏澜和小杰的名下。
苏澜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身价上亿的富婆。
但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因此改变太多。
我们依然住在北京。
我依然经营着我的电子公司。
苏澜依然每天给我做饭,等我回家。
她从不插手我公司的事情。
但每当我遇到难题,她总能给我最关键的建议。
她是我最坚实的后盾,也是我最睿智的军师。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看着身边熟睡的她,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
那个穿着蓝色罩衫,脸色苍白,眼神安静的女人。
那个在筒子楼里,为我洗手作羹汤的女人。
那个在医院里,拿出唯一珍贵的玉镯救孩子的女人。
那个在我一无所有时,坚定地选择我的女人。
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初,我因为她“二婚带孩子”的身份而拒绝了她。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可能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厂里女工。
然后,在下岗潮中,一起挣扎,一起抱怨。
在日复一日的贫贱夫妻百事哀中,耗尽所有的感情。
我不敢想。
我很庆幸。
庆幸我当年的那个选择。
那个选择,无关金钱,无关身份。
只是因为,我看到了她身上的那份安静和坚韧。
那份在苦难中,依然不放弃希望的力量。
人们都说,我娶了一个身价上亿的女人,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
但只有我知道。
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不是得到了多少财富。
而是,在我最平凡,最落魄的时候。
有一个叫苏澜的女人,愿意牵起我的手,对我说:
“卫东,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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