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走得很突然,心梗,在菜市场跟人为了两毛钱的差价吵架,一口气没上来,人就没了。
爸走了。
走得很突然,心梗,在菜市场跟人为了两毛钱的差价吵架,一口气没上来,人就没了。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在跟甲方开视频会,扯皮一个logo到底要不要再大一点。
手机在桌上嗡嗡地震,是我那个八百年不联系一次的姑妈。
我挂了,她又打。
我再挂,她还打。
甲方在屏幕那头皱起了眉。
我只好按下静音,接通了电话。
“陈默啊,你快回来一趟,你爸他……”
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尖利得像把锥子。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后面的话一个字都没听清。
只记得自己说了句“知道了”,然后木然地挂了电话,对着屏幕里甲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不好意思,我爸死了,会不开了。”
然后,我关了电脑。
世界清静了。
葬礼办得潦草又仓促。
我爸这人,一辈子没朋友,亲戚也处得不咸不淡。来的人稀稀拉拉,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悲伤,眼神里却是我熟悉的麻木和疏离。
我跪在灵前,机械地磕头,烧纸。
烟火燎得我眼睛生疼,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那个一辈子跟我拧着劲儿的老头,那个骂我没出息、嫌我赚得少、看不上我做任何事的老头,就这么没了?
没了。
像一阵风,吹过就散了。
处理完后事,就剩下了这间老房子。
五十平米,两室一厅,从我记事起就住在这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陈旧的味道,是烟草、灰尘和独居老人身上特有的那种气息混合在一起。
我得把他的东西整理出来。
该扔的扔,该留的……好像也没什么值得留的。
我打开他那用了二十多年的大衣柜,一股浓重的樟脑丸味扑面而来。
里面挂着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叠着几床打了补丁的被子。
这就是他的一生。
清贫,固执,乏善可陈。
我蹲下身,拉开衣柜最下面的抽屉。
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生锈的螺丝刀,过期的药,还有一沓沓用牛皮筋捆着的、已经泛黄的电费水费单。
我爸,一个把吝啬刻进骨子里的男人。
我叹了口气,准备把这些垃圾整个倒掉。
就在这时,我的指尖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是一个铁盒子。
那种最老式的、上面印着牡丹花的饼干盒,漆皮都掉了好几块。
上了锁。
一把小小的、已经锈迹斑斑的铜锁。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爸这种人,会有什么秘密,需要用锁锁起来?
我找来一把螺丝刀,对着锁孔别了几下,没用。
干脆用锤子。
“哐”的一声巨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锁应声而落。
我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存折,没有房产证,没有我想象中任何值钱的东西。
只有一本笔记本。
深蓝色的硬壳封面,边角已经磨损得露出白色的纸板。
我把它拿出来,拍了拍上面的灰。
翻开了第一页。
一行字,用蓝黑色的钢笔水写的,笔迹很用力,几乎要划破纸背。
“我不是你爸。”
底下,是一个日期。
二十八年前,我出生的那一天。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我不是你爸。
这六个字像六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我的眼睛里。
我把日记本合上,又打开。
再合上,再打开。
那行字还在那里,张牙舞爪地嘲笑着我。
开什么玩笑?
我爸的恶作剧?他都死了,还来这一套?
我不信。
我绝对不信。
我抓起日记本,几乎要把它撕碎。
可我的手在抖,抖得不成样子。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挣脱肋骨的束缚,跳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也许……也许只是个开头。
对,小说开头。我爸年轻时也算个文艺青年,说不定是写着玩的。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翻开了第二页。
【199X年,10月3日,晴】
今天,你出生了。七斤二两,很胖,护士抱出来的时候,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
晓月给你取名叫陈默。沉默的默。
她说,希望你这辈子安安静静,别像你爸。
你爸……
援朝,我的兄弟。
我该怎么跟你交代?
我没照顾好晓月,也没脸去见你。
我抱着你,你的小手抓着我的手指,那么小,那么软。
可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脑子里全是血。
你爸倒下去的样子,一遍遍地在我眼前放。
援朝。
李援朝。
这个名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记得这个名字。
我小时候,有一次翻家里的旧相册,看到一张三个人的合影。
一个是我爸,年轻时候的他,瘦,但精神。一个是我妈,笑得特别甜,有两个梨涡。
还有一个,是个陌生的男人,很高,很英俊,搂着我爸的肩膀,笑得一脸灿烂。
我指着那个男人问:“爸,这是谁啊?”
我爸当时正在抽烟,听到我的问题,手里的烟猛地一抖,烟灰掉在了裤子上。
他没烫着似的,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
过了很久,他才哑着嗓子说:“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啊?”
“死了。”
他说完,就把那本相册收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
我妈……林晓月。
照片上那个笑得很好看的女人。
在我五岁那年,她走了。
我爸的说法是,她嫌家里穷,跟人跑了。
从那天起,我们家再也没有出现过“妈妈”这个词。
它成了一个禁忌。
我不敢问,我爸也从不提。
我一直以为,我爸恨她。
所以,李援朝,是我亲爹?
那个在照片上笑得那么灿烂的男人?
那个……已经死了的男人?
而我妈,林晓月,是因为他死了,才把刚出生的我,托付给了她丈夫最好的朋友?
然后,她也走了?
荒唐。
太荒唐了!
这他妈是八点档的狗血电视剧吗?
我感觉一阵眩晕,扶着墙才勉强站稳。
不行。
我得继续看下去。
【199X年,11月15日,阴】
你满月了。
家里没钱,就煮了几个红鸡蛋。
晓月抱着你,一直哭,眼泪掉在你脸上。
你被冰得一哆嗦,也跟着哭了起来。
一大一小,哭得我心都碎了。
我劝她,人死不能复生,日子总要过下去。
她不说话,只是摇头。
我知道,她过不去了。援朝就是她的天,天塌了。
晚上,我听见她在房间里跟援朝说话。
她说,援朝,我撑不住了,你带我走吧。
她说,援朝,我们的儿子,我没法给他一个家了。
她说,援朝,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陈劲。
陈劲。
我爸的名字。
他叫陈劲。
我活了二十八年,第一次知道,我爸的名字,叫陈劲。
【199X年,12月25日,雪】
晓月走了。
今天早上,我醒来,发现你一个人躺在床上,哭得声嘶力竭。
桌上留了一封信,还有家里剩下所有的钱。
信是给我的。
她说,陈劲,我对不起你,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再还。孩子……就拜托你了。
拜托我?
她怎么说得出口!
这是一个母亲该做的事吗?
我抱着你,冲出家门,在大雪里疯了一样地找她。
火车站,汽车站,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
没有。
哪里都没有。
她就像一滴水,消失在了人海里。
我抱着你在雪地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你冻得嘴唇发紫。
我才终于明白,她不会回来了。
她把她的全世界都留给了我。
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一个烂摊子。
我恨她。
我真的恨她。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砸在日记本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团墨迹。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妈不是跟人跑了。
她是……撑不下去了。
我一直以为我爸恨她,所以才从不提起。
可这日记里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痛苦和不解,唯独没有恨。
那他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要让我恨了她二十多年?
【200X年,6月1日,晴】
你五岁了,今天儿童节。
幼儿园老师让每个小朋友都画一幅画,叫《我的妈妈》。
你拿着一张白纸回来,哭了半天。
你问我,爸爸,别人都有妈妈,我的妈妈呢?
我看着你那双酷似援朝的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能怎么说?
说你妈不要你了?
说你爸早就死了?
我怕你承受不住。
我只能编一个谎。
一个让你能恨她,而不是恨自己的谎。
我说,你妈嫌我们家穷,跟有钱人跑了。你以后别再提她。
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睛里的光,一下子就灭了。
从那天起,你再也没问过关于她的事。
你变得不爱说话,不爱笑。
我知道,我错了。
我可能毁了你。
可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只是一个没用的男人,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给你一个完整的童年?
我把日记本重重地合上。
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
原来是这样。
他不是为了让我恨她。
他是为了保护我。
他怕我知道真相,怕我知道自己是被父母双双抛弃的孩子。
他宁愿我恨一个虚构的、嫌贫爱富的女人,也不愿我活在被遗弃的阴影里。
这个沉默寡言、脾气暴躁、一辈子没对我说过一句软话的男人。
他用他最笨拙、最粗暴的方式,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而我呢?
我回报给他的是什么?
是青春期的叛逆,是成年后的疏远,是电话里的不耐烦,是过年时匆匆回来又匆匆离开的背影。
我甚至……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陈劲。
陈劲。
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
苦涩,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的喉咙。
【200X年,9月1日,雨】
你上小学了。
报名的时候,户口本上,你的名字是陈默,父亲那一栏,写着我的名字,陈劲。
是我托了好多关系才改过来的。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儿子。
我就是你唯一的父亲。
援朝,兄弟,我对不住你。我把你儿子,变成我的了。
但你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一定把他养大成人。
我会让他上大学,让他有出息。
我会把我这辈子没能得到的,都给他。
这是我欠你的。
【200X年,7月10日,雷暴】
你发高烧,四十度,说胡话。
我背着你,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院跑。
天上下着瓢泼大雨,雷声一个接一个。
你趴在我背上,小声地喊,爸爸,我怕。
我跟你说,别怕,有爸在。
到了医院,医生说再晚来一会儿就危险了。
我守了你一夜,看着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地流进你的身体。
天亮的时候,你退烧了。
你睁开眼,看到我,笑了。
你说,爸爸,我饿了。
那一刻,我觉得,什么都值了。
我记得。
我当然记得那场大雨。
我记得他宽阔但并不厚实的后背,记得他急促的喘息声,记得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到我的脸上,冰冷冰冷的。
我还记得,第二天早上,阳光照进病房,他满眼血丝,胡子拉碴,看到我醒来,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从小就觉得,我爸不爱我。
他对我,永远是命令和呵斥。
“赶紧写作业去!”
“考这么点分,你还有脸吃饭?”
“别搞那些没用的,将来能当饭吃吗?”
他从没抱过我,从没夸过我,从没像别的父亲那样,把儿子扛在肩上。
我们之间,像隔着一堵墙。
一堵冰冷、坚硬的墙。
可现在,这本日记,像一把重锤,把那堵墙砸得粉碎。
原来,那些我以为的冷漠和严苛背后,藏着这么沉重的故事。
他不是不爱我。
他是背负了太多。
背负着对兄弟的承诺,背负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儿子,背负着一个女人无声的托付。
他活得太累了。
【201X年,6月8日,晴】
你高考结束了。
考得不错,超了一本线五十分。
你说你想报北京的大学,学计算机。
我不同意。
北京太远了,开销也大。计算机是什么东西,我也不懂。
我让你报省内的师范,安安稳稳当个老师,离家近,我也能照顾你。
我们大吵了一架。
你冲我吼,说我根本不关心你的梦想,说我自私,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也想让你跟我一样没出息。
你摔门而去,一个星期没回家。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抽了一整夜的烟。
我不是不想让你去北京。
我是怕。
我怕你像一只鸟,飞远了,就再也不回来了。
我怕我老了,动不了了,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怕我守不住对援朝的承诺。
但最后,我还是妥协了。
我给你打了电话,告诉你,你想去哪,就去哪吧。
只要你将来过得好。
我拿着日记本,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那次争吵,是我记忆里最激烈的一次。
我把所有最恶毒、最伤人的话都扔向了他。
我说:“我真后悔当你的儿子!”
他当时愣住了,举起手,像是要打我。
但那只手在空中停了很久,最后,还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只是红着眼,对我说了一个字。
“滚。”
我真的滚了。
我以为他是不在乎。
现在我才知道,那一句“滚”的背后,藏着多少的恐惧和不舍。
他不是自私。
他只是一个害怕孤独的老人。
他穷尽一生,都在履行一个承诺。而我,是那个承诺的全部。
他怕的,是失去我。
【201X年,9月1日,晴】
你走了。
我送你到火车站。
你背着一个大包,手里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进了站台。
连一声“再见”都没跟我说。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站在月台上,看着车窗里你一闪而过的侧脸。
我忽然觉得,我好像也完成了任务。
援朝,我把他养大了。
他要去过他自己的生活了。
从今往后,这间屋子,就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也挺好。
清净。
日记到这里,空了好几页。
再有字迹,已经是几年后了。
【202X年,春节】
你回来了。
带了个女朋友,挺漂亮一姑娘。
但你看我的眼神,还是那么冷淡。
吃饭的时候,你一直在给那姑娘夹菜,跟我没说几句话。
晚上,我听见你在房间里打电话。
你在跟她说,忍一忍,过两天就回去了,这破地方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是啊,破地方。
可就是这个破地方,把你养大的。
【202X年,5月】
你打电话回来,说工作忙,今年不回来了。
让我自己注意身体。
我能说啥?
只能说,好。
你不知道,我前两天刚从医院出来。
医生说我心脏不太好,让我别操心,别动气。
我跟谁动气去?
对着电视机吗?
【202X年,11月】
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没接。
晚上回过来一个,语气很不耐烦。
问我什么事。
我说没事,就是想问问你。
你那边很吵,你说你在跟客户吃饭,没什么事就挂了。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我拿着听筒,站了很久。
我想跟你说,我最近总是胸口疼。
我想跟你说,楼下的老李上个月也走了,跟你爸一样,也是心梗。
我想跟你说,儿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
但我什么都没说出口。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是上个月写的。
【202X年,12月12日】
我好像,快要去见援朝了。
不知道他会不会怪我,没把他的儿子教好。
……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把脸埋在日记本里,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所有的悔恨、愧疚、心痛,在这一刻,排山倒海般地将我淹没。
我这个混蛋。
我这个自以为是的混蛋!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忍受他,忍受他的固执,他的坏脾气,他的不可理喻。
我做梦都想逃离他,逃离这个家。
可我从来不知道,他才是那个一直在忍受的人。
他忍受着贫穷,忍受着孤独,忍受着一个沉重了一生的秘密。
他用他的一辈子,偿还了一份兄弟的情谊,养大了我这个跟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儿子”。
他把所有的苦都自己咽了下去,把所有的爱都藏在了心底。
他只是不善于表达。
他只是……太累了。
我哭得喘不上气,感觉整个肺都要炸开了。
我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一遍遍地喊着:“爸!爸!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再也没有人会回应我了。
我在那间老房子里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把那本日记小心翼翼地放回了铁盒里。
这个秘密,他守了一辈子。
从今往后,轮到我来守了。
我开始重新整理他的遗物。
这一次,我的动作很慢,很轻。
每一件洗得发白的衣服,每一张泛黄的票据,我都仔细地看,仔细地抚摸。
我好像想从这些冰冷的物件上,找到他残留的温度。
在衣柜的角落里,我找到了那本被他收起来的旧相册。
我翻开,找到了那张三个人的合影。
年轻的陈劲,笑得有些腼腆。
年轻的林晓月,温柔地依偎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
那个男人,李援朝,我的亲生父亲,英俊,张扬,像一团火。
他们三个人,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
命运,却跟他们开了一个如此残忍的玩笑。
我拿出手机,对着照片,拍了一张。
然后,我拨通了姑妈的电话。
“姑妈,是我,陈默。”
“哎,小默啊,怎么样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姑妈,”我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想问您一件事。”
“你说。”
“您……还记得李援朝这个人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姑妈的声音,充满了震惊和警惕。
“爸的日记里写的。”我没有隐瞒。
又是一阵沉默。
“唉……”姑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满是岁月的沧桑,“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啊……”
“姑妈,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追问道,“我爸……我亲生父亲,他是怎么死的?”
日记里,陈劲只说李援朝倒在了血泊里,却没有说原因。
“你爸……你陈劲爸爸,没跟你说?”
“他什么都没说。”
“这个犟驴!”姑妈骂了一句,声音里却带着一丝哽咽,“他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一辈子了,都是这个德行!”
“小默啊,不是姑妈不想告诉你,是这件事……太伤人了。”
“姑大,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的语气很平静,“我有权利知道真相。不管是什么样的真相,我都能承受。”
电话那头,姑妈又沉默了。
这一次,我耐心地等着。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地开了口。
“那时候,你爸陈劲,和你亲爸李援朝,都在一个厂里上班。两个人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兄弟,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你妈林晓月,是厂里的厂花,好多人追。但她谁都看不上,就看上了你亲爸李援朝。”
“他们俩,男才女貌,天生一对。你爸陈劲,就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像个大哥哥一样,照顾他们俩。”
姑妈的声音,把我带回了那个我从未经历过的、属于他们的八十年代。
“后来,厂里效益不好,要裁员。当时有一个留厂的名额,所有人都盯着。按资历,按技术,本来应该是你爸陈劲的。”
“但是,车间主任的小舅子也想要这个名额。那家伙就是个地痞流氓,在厂里横行霸道。”
“有一天晚上,那个小舅子带了几个人,把你爸陈劲堵在了下班的路上,想让他主动放弃名额。”
“你爸那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又臭又硬,怎么可能答应?”
“几句话没说拢,就动起手来了。你爸一个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被打得头破血流。”
“就在那时候,你亲爸李援朝赶到了。”
“援朝那个人,讲义气,脾气也火爆。看到自己兄弟被打,眼睛都红了,抄起路边的一根钢管就冲了上去……”
姑妈的声音顿住了,似乎在回忆那不堪回首的一幕。
“结果……失手了。”
“他一棍子,正好打在了那个小舅子的太阳穴上。”
“人……当场就不行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过失杀人?”
“是。”姑妈的声音里透着疲惫,“出了这么大的事,厂里直接报了警。援朝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不想坐牢,他要是坐了牢,你妈晓月怎么办?她肚子里还怀着你啊。”
“那天晚上,援朝来找你爸陈劲。两个人在屋里待了一整夜。”
“第二天,你爸陈劲,就去派出所自首了。”
“什么?!”我失声叫了出来,“他去自首?他说人是他杀的?”
“对。”姑妈说,“他对警察说,人是他打死的,跟李援朝没关系。”
“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无法理解。
“他说,援朝有你妈,有你,他不能毁了。而他陈劲,孑然一身,烂命一条,进去待几年,无所谓。”
“援朝当然不同意,两个人差点在派出所门口打起来。最后,援朝把你爸打晕了,自己跑了。”
“跑了?”
“对,跑了。他给你爸留了封信,说他不能让兄弟替他顶罪,他要去外面躲一阵子,等风声过了就回来。让你爸,一定,一定要照顾好晓月和孩子。”
“然后呢?”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姑妈的声音充满了悲凉,“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消息了。有人说他去了南方,有人说他偷渡出了国,还有人说,他半路上就被人黑吃黑,尸体都不知道扔哪儿了。”
“总之,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你爸陈劲,因为有援朝临走前留下的信作证,加上他确实也参与了斗殴,最后被判了个防卫过当,关了两年。”
我的脑子彻底乱了。
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比我想象的,还要残酷,还要荒谬。
李援朝,我的亲生父亲,不是死了,是跑了。
他为了逃避罪责,抛弃了怀孕的妻子,抛弃了未出世的儿子,也抛弃了替他顶罪的兄弟。
而陈劲,我叫了他二十八年“爸”的男人,他替兄弟背了黑锅,坐了牢,出狱后,又默默地接手了兄弟留下的烂摊子,把我养大成人。
日记里,他写的“援朝倒在了血泊里”,不是事实,而是他的一种想象,一种……美化。
或许在他心里,他宁愿自己的兄弟是英雄般地死去,也不愿承认,他是一个懦弱的逃兵。
他守着的,不只是一个承诺,还有一个谎言。
一个保护着他心中那个“兄弟”形象的谎言。
“那……我妈呢?”我艰难地问道。
“晓月啊……也是个苦命人。”姑妈叹息道,“援朝走了,陈劲坐牢了,她一个女人,挺着个大肚子,周围全是风言风语。要不是街坊邻居帮衬着,她可能都活不下来。”
“等你出生后,她就得了产后抑郁,整天恍恍惚惚的,抱着你哭。后来你爸陈劲出狱了,本以为能有个依靠,可你爸那个人,嘴笨,不会安慰人,两个人也处不到一块儿去。”
“她撑了几年,最后还是撑不住了。留下一封信,就走了。”
“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姑妈说,“这么多年,一点消息都没有。可能……也跟援朝一样,找个地方,重新开始了吧。”
我挂了电话,瘫坐在地上。
真相,像一把锋利的刀,把我过去二十八年的人生,剖得血肉模糊。
我没有英雄的父亲。
我只有一个逃犯父亲,和一个抛弃我的母亲。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被遗弃的孩子。
唯一爱我的人,那个用一生为我筑起堡垒的男人,却被我伤得最深。
而我,连他最后的日子,都没有陪在他身边。
我拿起那个印着牡丹花的铁盒,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是他留给我唯一的,也是最珍贵的东西。
这里面,装着他隐忍、卑微、却又无比伟大的一生。
我打开手机,订了一张去往南方的火车票。
姑妈说,李援朝当年可能是去了南方。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他。
或者说,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找到他。
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去做点什么。
不是为了认祖归宗,更不是为了原谅。
我只是想去看看,当年他选择的那条路,到底通向了哪里。
我也想替陈劲问一句。
兄弟,这么多年,你后悔过吗?
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地响着,像陈劲日记里那些沉默的叹息。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心里一片茫然。
我的人生,好像也被这列火车带到了一个不知名的中转站。
前路在哪,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回到那个有陈劲在的,被我厌弃了许多年的“家”。
我到了广州。
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人潮汹涌,高楼林立,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李援朝,你在哪里?
我像个傻子一样,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没有任何线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张二十多年前的照片。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
晚上,我拿出那张泛黄的照片,看了很久。
照片上的李援朝,笑得那么自信,那么飞扬。
他会变成什么样?
一个油腻的中年大叔?一个落魄的街头小贩?还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我来这里干什么?
找到他,然后呢?
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他为什么抛妻弃子,为什么背叛兄弟?
还是跪下来,喊他一声“爸”?
我做不到。
无论哪一种,我都做不到。
或许,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给死去的陈劲一个交代。
我在广州待了一个星期,每天就是到处乱逛。
我去了很多老旧的工业区,那些地方,或许还保留着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痕迹。
我拿着照片,问了很多上了年纪的工人,保安,小卖部的老板。
“您好,请问您见过这个人吗?”
大多数人都是摇头。
有人不耐烦地挥挥手,说:“没见过,走走走!”
也有人好奇地打量我几眼,问:“你找他干嘛?讨债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希望一点点地被消磨殆尽。
就在我准备放弃,买票回家的前一天。
我走进了一家很小的、很破旧的五金店。
店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戴着老花镜,正在修理一个电风扇。
我照例递上照片。
“老师傅,打扰一下,您见过这个人吗?”
老头扶了扶眼镜,凑近了看。
看了很久。
“……有点眼熟。”他慢慢地说,“让我想想。”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好像叫……阿超?”老头抬起头,看着我,“对,是叫阿超。北边来的,口音很重。”
“他怎么样了?现在在哪?”我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臂。
“哎哟,你别急。”老头被我吓了一跳,“那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他那时候就在这附近的一个工地上干活,力气大,人也机灵,就是不爱说话。”
“后来呢?”
“后来啊……”老头叹了口气,“后来工地出了事,脚手架塌了,砸伤了好几个人。”
“他……他也被砸了?”
“他没事。”老头摇摇头,“他命大,躲过去了。但是,他一个工友,为了推开他,被砸断了腿,成了残废。”
“那之后,阿超就变了个人。整天魂不守舍的,没多久,就辞了工,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老头说,“不过我听人说,他好像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那个断了腿的工友,还说,这条命是欠人家的,他得去还。”
我的心,像被重锤狠狠地击中。
又是“欠”。
又是“还”。
这个词,像一个诅咒,缠绕了他们兄弟俩的一生。
李援朝,他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不堪。
他不是一个纯粹的懦夫。
他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在赎罪。
只是,他要赎的罪,太多了。
他对不起陈劲,对不起林晓月,对不起那个断了腿的工友。
他的人生,从他打出那一棍子开始,就已经被压垮了。
我向老师傅道了谢,走出了五金店。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
我忽然不想再找下去了。
找到他,又能怎样呢?
去打扰一个可能已经用余生在忏悔的老人?
去揭开他早已结痂的伤疤?
没有意义了。
他有他要还的债。
我也有我的。
我回到北京,回到了那个空荡荡的老房子。
我把房子彻底打扫了一遍。
扔掉了所有该扔的,擦亮了所有蒙尘的。
最后,我把那个牡丹铁盒,和那本旧相册,放在了陈劲的床头柜上。
我给他上了一炷香。
照片上,他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眼神里,却仿佛多了一丝我以前从未读懂的温柔。
“爸。”
我跪在地上,轻声说。
“我回来了。”
“那个叫李援朝的,我没找到。不过,这也不重要了。”
“你放心,你没完成的事,我来做。”
“我会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来。不会给你,也不会给他丢脸。”
“还有……对不起。”
“还有,谢谢你。”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谢谢你,让我成为了你的儿子。
谢谢你,陈劲。
我的父亲。
我卖掉了北京的房子,辞掉了那份看似光鲜实则耗尽心力的工作。
我用那笔钱,在老家,一个离陈劲的墓地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家小小的书店。
书店的名字,叫“陈默的午后”。
生意不好不坏。
来的大多是附近的学生和老人。
我每天看书,喝茶,和客人们聊聊天。
日子过得平淡,且安心。
我不再是那个在大城市里挣扎、焦虑、迷茫的陈默了。
我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我的生命里,有两个父亲。
一个给了我生命,却教会了我命运的残酷和无奈。
一个给了我姓名,用他沉默而笨拙的一生,教会了我什么是责任和爱。
我把那本日记,一直带在身边。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还是会翻开看看。
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就好像他还在我身边,用他那特有的、别扭的方式,跟我说着话。
“臭小子,又在偷懒!”
“天冷了,多穿件衣服。”
“钱,够不够花?”
我总会笑着,在心里回答他。
“爸,我挺好的。”
“你呢?在那边,见到援朝了吗?”
“如果见到了,别骂他了。你们俩,谁也不欠谁了。”
“好好喝顿酒吧,像年轻时那样。”
一阵风吹过,书页哗哗作响。
仿佛是,他在回应我。
来源:新瓷握膝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