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像个疲惫的老头,终于要把我这身军装送回老家了。
一九七五年,秋天。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像个疲惫的老头,终于要把我这身军装送回老家了。
我靠着冰凉的车窗,窗外的景物早就不是光秃秃的戈壁滩,是熟悉的绿,是那种能掐出水的浓绿。
心里那股火热劲儿,比在部队里练匍匐前进时磨破的胳膊肘还烫。
五年。
整整五年。
我把青春,汗水,还有几条伤疤,都留在了西北边防线上。
兜里揣着退伍证,还有一沓子信。
每一封,都是林婉秋写的。
她的字娟秀,像她的人一样,安安静静的,却能一下就钻进你心里最软的地方。
她说,陈劲,你放心,我等你。
她说,陈劲,院子里的石榴树又开花了,红得像你的军功章。
她说,陈劲,我妈又给我介绍对象,我把你的照片拿出来,我说我男人是保家卫国的英雄,谁也比不上。
我看着这些信,翻来覆去地看,信纸的边角都磨毛了。
我咧着嘴笑,旁边的大叔递给我一支烟,问我:“小伙子,回家娶媳妇儿吧?”
我用力点点头,把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烟雾缭绕里,全是婉秋的笑脸。
“是啊,回家娶媳妇儿!”
火车到站,我几乎是第一个冲下去的。
我以为会看到她,穿着那件我最喜欢的碎花衬衫,站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到我。
没有。
站台上人来人往,就是没有那张我刻在心里的脸。
心里咯噔一下,但马上又给自己找理由。
她可能忙,可能家里有事,女孩子家家的,出门不方便。
我背着军绿色的帆布包,一步跨得比一步大,几乎是小跑着往家的方向赶。
街上还是那个老样子,供销社的大喇叭放着《咱们工人有力量》,几个小孩在追着滚铁环,一切都熟悉得让人想掉眼le.
越靠近家那条巷子,我的心跳得越厉害。
快到了,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我甚至都想好了,见到她第一句话说什么。
我就说:“林婉秋同志,我,陈劲,回来向你报到了!”
然后把她紧紧抱住,抱得她喘不过气来。
拐进巷子口,我愣住了。
一股浓浓的鞭炮味儿,地上铺着一层红色的纸屑。
谁家结婚了?这么热闹。
我心里没多想,继续往里走。
然后,我就看到了。
那张巨大的红双喜,不是贴在我家门上,而是贴在了斜对面,林婉秋家的门上。
红得刺眼。
红得像我心口豁开的一个大洞,往外汩汩地冒着血。
我的腿像是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了。
周围邻居的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地钻进我的耳朵。
“哎,这不是老陈家的小子,陈劲吗?回来了?”
“可不是嘛,当兵回来了。”
“这……回来的可真不是时候啊。”
“谁说不是呢,婉秋上个月刚结的婚……”
上个月?
刚结婚?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炸了。
我手里的帆布包“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的搪瓷缸子摔得叮当响。
我娘从屋里冲了出来,看到我,眼圈一下就红了。
“劲儿……我的儿,你回来了。”
她想来扶我,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看着我对面那扇贴着喜字的门,叹了口气。
“妈。”我的声音干得像砂纸,“那……那是怎么回事?”
我娘的眼泪一下就下来了,“先进屋,先进屋再说。”
我不动。
我就那么直愣愣地站着,像一根戳在地上的木桩子,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
好像只要我盯得够久,那扇门就会自己打开,婉秋会像以前一样跑出来,笑着喊我一声“阿劲哥”。
我爹也出来了,他嘴里叼着旱烟,脸色铁青。
他走过来,捡起我的包,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
“回来就好。”他说,“一个大男人,杵在这儿像什么样子!回家!”
我被我爹半拉半拽地拖进了屋。
屋里还是老样子,就是我爹娘的头发,好像比我走的时候白了不少。
桌上摆着几个菜,还有一瓶我爹藏了好久的西凤酒。
“知道你今天回来,你娘忙活了一上午。”我爹给我倒了满满一杯酒。
我没看酒,也没看菜。
我就看着我娘。
“妈,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娘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我爹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磕,酒都洒了出来。
“还能怎么回事!人家等不及了,嫁人了!”
“嫁给谁了?”我咬着牙问,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还能有谁,就那个王家的,王建华!”
王建华。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的太阳穴。
我当然知道他。
我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他学习比我好,嘴巴比我甜,他爹是厂里的一个小干部。
从小,他就爱跟在我屁股后面,跟我抢婉秋玩的毽子。
我入伍前,他还拍着我的肩膀说:“阿劲,放心去吧,婉秋我帮你照看着。”
好一个“照看”。
真是照看到自己家里去了!
我的拳头捏得咯吱作响。
“她……她为什么不等我?”我几乎是在吼。
我娘终于开了口,声音带着哭腔:“她说……她说你在部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回来……她家里催得紧,那王建华家里条件又好……她……”
“所以她就嫁了?”我打断她,胸口憋着一股气,堵得我喘不上来。
“那她写的信呢?信里说的那些话,都是放屁吗?!”
我猛地站起来,把兜里那沓信掏出来,狠狠摔在桌子上。
“她说她等我!她说谁也比不上我!这都是假的吗?!”
信散落了一桌子,有一封飘到了地上。
那是我最新收到的一封,日期是三个月前。
信里还说,她给我做了双新布鞋,等我回来穿。
我爹沉默着,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屋子里烟雾弥。
“劲儿,”他 finally开口,声音沙哑,“这事儿……怪不得别人。”
“怪我?”我 incredulously看着他,“我保家卫国,我错了吗?”
“你没错。”我爹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是这个世道。你在外面是英雄,你在家里,就只是个五年没回过家的儿子。”
“人家姑娘的青春有几个五年?等不起,就是等不起。”
我爹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割着我的肉。
不疼,但是磨人。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拿起桌上的酒杯,仰头就灌了下去。
辛辣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可那股火,却怎么也浇不滅。
“我去找她!”我把杯子重重放下,转身就要往外冲。
“你站住!”我爹吼了一声,一把拽住我,“你去找她干什么?她现在是人家老婆了!你去找她,是想让她难堪,还是想让你自己难堪?”
“你还嫌我们老陈家不够丢人吗?!”
我爹的力气很大,我挣不开。
“那我能怎么办?”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混着酒精的灼热,一起涌了上来,“我就这么算了?我五年的念想,就这么算了?”
“不算了还能怎么样?”我爹盯着我,眼睛里全是血丝,“你是军人,軍人就得有军人的样子!拿得起,放得下!”
“我放不下!”我吼了回去。
那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
我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胡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我只记得,夢里全是婉秋的影子。
一会儿是她梳着两个辫子,追着我跑的样子。
一会儿是她站在村口的大树下,哭着跟我告别的样子。
最后,所有的影子都变成了一张红色的双喜字,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我是在头痛欲裂中醒来的。
我娘坐在我床边,给我端来一碗热腾騰的疙瘩汤。
“劲儿,喝点吧,暖暖胃。”
我看着她憔悴的脸,和鬓角的白发,心里那股要杀人的邪火, somehow熄了一点。
我接过碗,一口一口地喝着。
疙瘩汤还是那个味道,是我从小喝到大的味道。
可是,我的心,已经不是原来的那颗心了。
吃完饭,我爹把我叫到院子里。
他递给我一份文件。
“这是街道给你安排的工作,去纺织厂,当保卫科的干事。”
“铁饭碗。”他补充了一句。
我看着那份文件,上面的铅字陌生又冰冷。
纺织厂。
我仿佛能听到里面机器轰鸣的声音,闻到棉絮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王建华,好像就在纺g厂当技术员。
的是巧啊。
“我不去。”我把文件推了回去。
“胡闹!”我爹的火气又上来了,“你当兵回来,国家给你安排工作,这是多大的 honor!你说不去就不去?”
“我不想在一个厂子里,天天看着他们两个人!”我低吼道。
“那你想到哪儿去?”我爹质问我,“你除了在部队里学的一身力气,你还会什么?你不进厂,你想干什么?回乡下种地吗?”
我沉默了。
我爹说的是实话。
在部队,我是个好兵,格斗、射击,样样拔尖。
可回了地方,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能当饭吃吗?
“陈劲,”我爹的语气软了下来,“我知道你心里苦。”
“可人活着,不是为了赌气。你得往前看。”
“你去厂里,好好干,做出个样子来。让所有人都看看,我们老陈家的儿子,不是孬种!”
我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我心上。
是啊,我不能当孬种。
我陈劲,就算心里再苦,腰杆也得挺直了。
我拿起那份文件,捏得死死的。
“好。”我说,“我去。”
去纺织厂报到的那天,我特意把我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又穿上了。
虽然已经没了领章和帽徽,但那身笔挺的橄欖绿,还是让我觉得自己像个人。
保卫科的科长老张是个快退休的老头,见了我,笑呵呵地拍着我的肩膀。
“小陈是吧?退伍军人好啊!有纪律,有觉悟!”
他给我安排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每天在厂区里巡逻,看看有沒有人偷拿厂里的东西,有没有人违反安全规定。
说白了,就是个看大门的。
我没什么怨言,拿着根警棍,就开始在厂区里一圈一圈地走。
纺织厂很大,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带着棉絮味道的气息。
女工们穿着蓝色的工作服,戴着白色的帽子,在巨大的机器旁边忙碌着,像一群蓝色的蝴蝶。
我刻意避开技术科所在的办公楼。
我怕看到那个我不想看到的人。
可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小。
中午去食堂吃饭,我刚打好饭,一转身,就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饭菜洒了一地。
“哎呦!”对方叫了一声。
我抬头。
是王建华。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干部服,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
跟我这一身旧军装,满脸的风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也认出了我,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很尴尬。
“陈……陈劲?你回来了?”
我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食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我们身上。
“对……对不起,”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我赔你,我再去给你打一份。”
“不用了。”我从牙缝里擠出三个字。
我蹲下身,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
他站在那里,想帮忙,又不敢上手的样子,看起来 incredibly ridiculous.
“陈劲,”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我……我和婉秋的事,我……”
“你给我闭嘴!”我猛地站起来,死死地瞪着他。
我的声音不大,但食堂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八卦。
我看到了他眼中的一丝慌乱和畏惧。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快感,一种病态的快感。
你怕了?
你也知道怕?
当初撬我墙角的时候,你怎么不怕?
“王建华,”我凑近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你最好别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
“也最好,别让我再看见你。”
说完,我没再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天下午,我没再去巡逻。
我一个人跑到厂区后面的小河边,那是我们小时候经常玩的地方。
我点上一支烟,看着河水静静地流淌。
刚才在食堂的那一幕,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
我没有感到胜利的喜悦,反而觉得心里更空了。
我吓唬他有什么用?
婉秋已经是他的妻子了,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我这么做,除了像个疯狗一样乱咬人,还能证明什么?
证明我输不起?
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那股熟悉的、淡淡的皂角香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是林婉秋。
我掐灭了烟,站了起来,却没有转身。
我怕。
我怕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我怕看到她脸上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幸福。
“阿劲……”她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丝颤抖。
我浑身一僵。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你……你还好吗?”她问。
我冷笑了一声。
“我好不好,跟你还有关系吗?”
我的话说得很重,像一把刀子。
我能感觉到她在我身后窒息了一下。
沉默。
漫长的沉默。
只有河水流淌的声音。
“对不起。”她终于说。
又是这三个字。
王建华说了,现在她也来说。
你们除了说对不起,还会说什么?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转过身,第一次正眼看她。
她瘦了点,脸色有些苍白。
穿着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不是我喜欢的那件碎花。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只是里面多了很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有愧疚,有躲闪,还有一丝……哀愁?
“我们之间,早就两清了。”我说。
“阿勁,不是那樣的。”她急切地想解釋,“我……”
“你什么?”我打断她,“你是想告诉我,你是有苦衷的?是家里逼你的?还是想告诉我,王建华是个好人,比我更适合你?”
我的话像连发的子弹,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她的脸更白了,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林婉秋,”我看着她,心里疼得像刀绞,嘴上却说着最伤人的话,“我当兵五年,守着的是国,想着的是家。我以为我的家,有你。”
“我没想到,我回来了,家还在,你没了。”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没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写的那些信,对不起的是你当初流着眼泪说过的那些话。”
“我……”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地上。
我看着她哭,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怜悯,只有一种报复后的空虚。
“以后在厂里,见了我,就当不认识吧。”
“王太太。”
我故意把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
然后,我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我知道,我的青春,连同那个叫林婉秋的姑娘,在那一刻,被我亲手埋葬了。
回到保卫科,科长老张看我的眼神有点复杂。
“小陈,跟王技术员……以前认识?”
“不熟。”我硬邦邦地回答。
老张叹了口气,没再多问。
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一个真正的“幽灵”。
我沉默地巡逻,沉默地吃饭,沉默地回家。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厂里哪个角落容易失窃,哪个车间的消防栓有问题,我摸得一清二楚。
有一次,二车间的几个年輕小子下夜班后偷拿厂里的棉纱出去卖,被我堵了个正着。
他们仗着人多,想跟我动手。
我没跟他们废话。
三拳两脚,就把他们几个撂倒在地。
我在部队里学的擒拿格斗,可不是花架子。
这事儿一下就在厂里传开了。
所有人都知道,保卫科来了个不好惹的退伍兵。
从此以后,厂里的偷盗事件明显少了。
厂领导在大会上点名表扬了我。
我爹知道了,那天晚上特意多喝了两杯,拍着我的肩膀说:“好样的!没给老子丢脸!”
我看着他高兴的样子,心里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只是在用這種方式麻痺自己。
我让自己变得很忙,很累,这样我就没有时间去想那些让我心痛的事。
我和林婉秋,真的就像两条平行线。
在偌大的厂区里,我们偶尔会远远地看见对方,但谁都不会再上前一步。
她会立刻低下头,或者转身走开。
我也会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张脸,才会不受控制地跳出来,在我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到天亮。
然后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继续像个機器人一樣工作。
我瘦了很多,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漠。
保卫科里有个叫小李的姑娘,是新来的文员。
她好像对我有点意思,总是有意无意地找我说话。
“陈哥,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苹果,你尝尝。”
“陈哥,你这衣服破了个口子,我帮你补补吧。”
我总是淡淡地拒绝。
“谢谢,不用了。”
科长老张看不下去了,找我谈话。
“小陈啊,你还年轻,不能总这么一个人绷着。”
“小李那姑娘不错,人热情,心眼好。”
我沉默着抽烟。
“我知道你心里有事,”老张语重心ç长地说,“但是人不能总活在过去。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像个小老头。”
我苦笑了一下。
是啊,我才二十多岁,心却已经老了。
转机发生在一个夏天的午后。
那天天气异常闷热,空氣像是凝固了一樣。
我正在仓库区巡逻,突然闻到一股焦糊味。
我的神经一下就绷紧了。
“着火了!三号仓库着火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整个厂区顿时乱成一团。
我逆着人流,朝着三号仓库冲去。
那里存放的是刚进厂的棉花和布匹,一点就着!
滚滚的浓烟从仓库的窗户里冒出来,夹杂着 terrifying的火光。
“快打火警电话!组织人救火!”我一边跑一边吼。
我的大脑异常冷静。
部队里的防火演练,我参加过无数次。
我抄起墙角的消防栓,砸开玻璃,拧开阀门,拖着水龙就往里冲。
“里面还有人!王技术员还在里面!”有人尖叫着。
王建华?
他怎么会在里面?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脚下的步子没有丝毫犹豫。
“其他人不要靠近!疏散人群!”我冲着外面的人喊道。
浓烟呛得我睁不开眼,眼泪直流。
我用湿毛巾捂住口鼻,摸索着往里走。
仓库里温度极高,像个巨大的烤炉。
“王建华!王建华!”我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没有回应。
只有木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虽然我恨他,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
我摸到一个倒塌的货架,下面好像压着什么东西。
我费力地搬开货架,看到了他。
他 unconscious,额头上有血,一条腿被货架死死地壓住。
“妈的!”我骂了一句,开始疯狂地 trying to move the shelf.
太重了。
我一个人根本搬不动。
我急得满头大汗,烟雾越来越浓,我的呼吸也开始困难。
我不能死在这儿。
我更不能跟他死在一起!
我看了看周围,找到一根烧了一半的木梁,把它当做杠杆,插进货架下面。
“给老子起来!”我用尽全身的力气, muscles bulging, veins popping on my forehead.
货架被撬起了一丝缝隙。
我赶紧把王建ua的腿從下面拖了出來。
然后,我架起他,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他很重,我幾乎是在地上拖着他。
每一步都 incredibly difficult.
我的肺像要炸開一樣。
就在我快要撐不住的時候,消防隊員沖了進來。
他们接過我手里的王建華,把我扶了出去。
我癱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鮮空氣。
我看着被抬上救护车的王建华,又看了看那座还在燃烧的仓库,腦子里一片空白。
我救了他。
我救了那个抢走我心爱姑娘的男人。
我觉得自己真是个笑话。
火灾过后,我成了厂里的英雄。
厂長亲自給我颁发了奖状和奖金,还说要上报市里,给我记功。
我爹娘高兴得合不拢嘴,在邻居面前走路都带风。
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在医院里住了两天,因为吸入了太多浓烟,肺部有点感染。
王建华就住在我隔壁病房。
他腿骨折了,但没有生命危险。
第三天,我的病房门被敲响了。
是林婉秋。
她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苹果。
她看起來比上次更憔ें了,眼睛红肿,像是哭过很久。
她在门口站了很久,才 slowly走了进来。
“我……”她开口,声音沙哑,“我来……谢谢你。”
我躺在床上,没看她。
“不用谢,”我说,“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保卫科的,那是我的职责。”
我的语气冷得像冰。
她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手足无措地站着。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
“他……他都跟我说了。”她 finally说。
“是你在火场里,把他背出来的。”
“他说,如果不是你,他已经死了。”
我还是没说话。
“阿劲,”她又叫出了那个名字,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
“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后悔了。”
后悔?
我心里冷笑。
现在说后悔,有什么用?
“你后悔什么?”我终于转过头,看着她,“后悔嫁给他?还是后悔没等我?”
她被我问得愣住了,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 sobbing,“我爹妈天天在我耳边说,说你在边疆,那么危险,说不定哪天就……他们逼我,王建toua他人又……他又对我很好……”
“他对我家里也很好,我弟弟的工作,都是他爸帮忙安排的……”
“我那时候……我就是糊涂了……我害怕了……”
她哭得泣不成声,蹲在了地上。
我看着她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心里那块结了冰的地方,好像有了一丝裂缝。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她向我忏悔的场景。
我以为我会很痛快,会觉得大仇得报。
可现在,看着她这个样子,我只觉得疲惫。
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起来吧。”我说。
她没动,还在哭。
“我让你起来!”我加重了语气。
她这才 trembling地站了起来。
“林婉秋,”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不用后悔。”
“你选的路,是你自己选的。王建华能给你一个安稳的家,能帮你弟弟安排工作,这些,我给不了你。”
“我陈劲,除了这一身力气,什么都没有。”
“你选他,没错。”
她 incredulously看着我,仿佛不相信这些话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
“所以,别哭了。”我说,“回去好好跟他过日子吧。他为了救仓库里的资料才被困住,他也是个有担当的男人。”
“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我们……就这样吧。”
说完,我转过身,背对着她,闭上了眼睛。
我听到她在我身后站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听到她转身离开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门被轻轻地关上了。
我的眼泪,终于从紧闭的眼角,滑了下来。
我不是原谅了她。
我也不是原諒了王建華。
我只是……原谅了我自己。
我放下了那段不甘心的过去,放下了那个偏执的自己。
就像我爹说的,人得往前看。
出院后,我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但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依然沉默地工作,但我的眼神里,不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我开始回应小李的示好。
她给我苹果,我会说声谢谢,然后接过来咬一口。
她要帮我补衣服,我会把衣服脱下来递给她。
她看着我,笑得很开心,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科长老张看在眼里,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王建华出院后,来找过我一次。
他拄着拐杖,给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劲,谢谢你。我的命是你给的。”
我扶住了他。
“不用谢。”我说,“换了任何人,我都会那么做。”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以前的事……”他开口。
“都过去了。”我打断他,“好好养伤吧。”
他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你……也是。”
从那以后,我们在厂里再遇到,他会主动跟我点头示意。
我也会点点头,算是回应。
我们之间,没有成为朋友,但也不再是敌人。
我们只是……两个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然后又各自解脱的普通人。
冬天的时候,厂里给我分了一间单身宿舍。
我爹娘帮我把东西搬了过去。
我娘看着那间虽然简陋但干净的小屋,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我儿有出息了,有自己的家了。”
我爹则板着脸,在屋里转了一圈,检查着门窗。
“一个人住,要注意安全。晚上睡觉把门锁好。”
我知道,他们是为我高兴。
搬进宿舍的第一个晚上,小李来了。
她给我带来了一床新的棉被,是她和她妈一起弹的。
“陈哥,厂里发的被子太薄了,晚上冷。”她红着脸说。
棉被很厚实,上面有阳光的味道。
我的心,也跟着暖了起来。
我们坐在床边,聊了很久。
她跟我说她家里的事,说她两个调皮的弟弟。
我也跟她说了我在部队的事,说了戈壁滩上的星星,说了巡逻时遇到的野狼。
我没有提林婉ou.
那是我心里的一道疤,虽然已经不流血了,但 still there.
我不想让别人看到它。
小李是个聪明的姑娘,她也没有问。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那天晚上,她走的时候,我送她到楼下。
冬天的夜里很冷,她缩着脖子。
我鬼使神差地,把我的军大衣脱下来,披在了她身上。
她愣住了,抬头看我。
路灯下,她的臉泛着红晕,很可爱。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一九七六年,春天。
我和小李,也就是李秀梅,确定了关系。
没有轰轰烈烈的表白,一切都水到渠成。
我们会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在厂区里散步,周末会一起去市里看电影。
她的性格很开朗,像个小太阳,慢慢融化了我心里的冰。
我开始会笑了。
有时候看着她在前面蹦蹦跳跳的样子,我会不自觉地嘴角上扬。
我爹娘对秀梅很满意,我娘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她是个好姑娘。
我爹虽然话不多,但每次秀梅来家里,他都会拿出他最好的茶叶。
生活好像真的在一点一点变好。
那年夏天,发生了很多大事。
伟人逝世的消息传来时,整个厂区都陷入了悲痛。
我也跟着人群,默默地流泪。
我感觉一个时代,结束了。
秋天的时候,厂里传达了新的精神。
“四人帮”被打倒了。
人们奔走相告,像过年一样。
厂里停产一天,开了庆祝大会。
我也站在人群里,看着台上的人慷慨激昂地演讲,心里却很平静。
这些大事,好像离我的生活很远,又好像很近。
它们改变着这个国家,也 subtly改变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
年底,我和秀梅结了婚。
婚礼很简单,就在厂里的食堂摆了几桌。
科长老张是我们的证婚人。
他喝得满脸通红,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陈,好样的!我就知道你是个好样的!”
我爹也喝多了,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好好过日子,好好对秀梅。”
我看着 sitting beside me, my bride, her face flushed with happiness, and I felt a sense of peace I hadn't felt in a long time.
婚礼那天,我好像看到了林婉秋。
她远远地站在食堂门口,没有进来。
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人群中毫不起眼。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秒。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祝福,有失落,还有一丝释然。
我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她也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知道,我们之间,是真的结束了。
就像两列曾经并行,但最终駛向不同方向的火车。
各自都有了各自的终点站。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温馨。
秀梅是个贤惠的妻子,把我们的那个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每天下班回家,总能吃上热騰騰的饭菜。
我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也会跟她开玩笑了。
她总说,我心里的那块冰,终于化了。
第二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我给他取名叫陈平安。
我不求他将来有多大出息,我只希望他一生平平安un.
有了儿子以后,我的肩膀上,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我工作更努力了。
几年后,老张科长退休了,我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了保衛科的新科長。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用拳头解决问题的愣头青了。
我学会了如何管理一个团队,如何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
我已经彻底融入了这片叫做“社会”的土地。
有时候,我会在厂里碰到王建华。
他后来成了厂里的总工程师,是厂里重点培养的技术人才。
我们见面,会像老同事一样打个招呼,聊几句厂里的生产情况。
他也会问我:“你儿子多大了?学习怎么样?”
我也会问他:“听说你女儿考上大学了?真厉害。”
我们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那个共同的名字。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下着鹅毛大雪。
我晚上巡逻,看到一个人影在厂区后面的小河边徘徊。
我走近一看,竟然是林婉秋。
她穿得很单薄,脸冻得通红。
“这么晚了,怎么還在这儿?”我皱着眉问。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苦笑了一下。
“睡不着,出来走走。”
“跟王建华吵架了?”我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他……他可能外面有人了。”她的声音很低,带着哭腔。
我心里叹了口气。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地,也吹动了很多人心。
王建华这几年当了领导,应酬多了,听说跟厂里新来的一个女大学生走得很近。
“回家吧,”我说,“外面冷。”
“家?”她自嘲地笑了笑,“我还有家吗?”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站在巷子口,絕望无助的自己。
我脱下身上的军大衣,披在她身上。
和多年前那个晚上,我为秀梅披上大衣的动作,一模一样。
她愣住了,抬头看着我。
“陈劲……”
“别说了。”我打斷她,“我送你回去。”
我把她送到了她家楼下。
她家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
“上去吧,”我说,“孩子可能还在等你。”
她看了看楼上的窗户,又看了看我。
“谢谢你。”她说。
“不客气。”
她把大衣还给我,轉身慢慢地走上楼。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
我站了很久,才转身离开。
我不知道她和王建华后来怎么样了。
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厂里见过她。
听说,她带着女儿,回了娘家。
再后来,听说她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过。
又过了很多年,纺織厂效益不好,开始 restructuring.
很多老工人都下岗了。
我也办了内退。
我和秀梅用这么多年的积蓄,在街边开了一家小卖部。
日子不算富裕,但也安穩。
儿子平安长大成人,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工作,娶妻生子。
我和秀梅也当上了爺爺奶奶。
有时候,我會坐在店门口的小板凳上,看着街上人來人往。
我会想起很多人,很多事。
想起西北的風沙,想起绿皮火车,想起那张刺眼的红双喜。
想起林婉秋流泪的眼睛,想起王建华尴尬的脸,想起秀梅温暖的笑容。
那些爱过的,恨过的,都像老电影一样,在脑子里慢慢地放映。
有一天,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来到我的店里买东西。
我看着她,觉得有点眼熟。
她也看着我,看了很久。
“你是……陈劲?”她试探着问。
我愣住了。
是林婉ou.
她老了好多,眼角的皱纹像 spiderwebs.
“是我。”我点了点头,“你是……婉秋?”
她笑了,笑得很沧桑。
“你还认得我。”
我们相对无言,沉默了很久。
“你……还好吗?”她 finally问。
“挺好的。”我指了指店里正在看电视的秀梅,“老婆孩子热炕头,挺好。”
她順着我的手指看過去,点了点头。
“那就好。”
她买了包盐,付了钱。
临走时,她回头对我说:“陈劲,当年……对不起。”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
“都过去了。”
她也笑了,轉身走了。
我看着她蹒跚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
夕阳的余晖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茶水微苦,但回味甘甜。
我的一生,好像也是这样。
来源:新鞋踏暖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