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红星机械厂子弟中学的学生,最大的乐子,就是放了学往厂区旁边那条野河里钻。
1986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发了疯的蒸笼。
知了在树上扯着嗓子嘶叫,把空气都叫得黏糊糊的。
我们红星机械厂子弟中学的学生,最大的乐子,就是放了学往厂区旁边那条野河里钻。
那条河没名没姓,我们都管它叫“野泳场”。
那天是星期三,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班主任老马头大手一挥,提前放学。
我叫陈辉,那年17岁,高二,成绩不好不坏,唯一的特长是水性好。
我揣着皱巴巴的两毛钱,在校门口的小卖部拍在柜台上。
“老板,拿根冰棍儿。”
“好嘞!”
我跟发小王鹏一人叼着一根快化了的冰棍,晃晃悠悠往河边走。
王鹏,人送外号“王胖子”,是我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兄弟。他唯一的缺点就是旱鸭子,每次去河边,都只敢在水没过膝盖的地方扑腾。
“辉子,你说今年高考,我俩能考上个啥?”胖子一口咬掉半根冰棍,含糊不清地问。
“考个屁,”我不屑地哼了一声,“就咱俩这成绩,能考上个大专都得是祖坟冒青烟。”
这是实话。在那个年代,考不上大学,最好的出路就是接父母的班,进厂当个工人,捧个铁饭碗。
我爸是红星厂八级钳工,做梦都想我考出去,别像他一样,一辈子跟冰冷的铁疙瘩打交道。
可我的心思,根本不在书本上。
到了河边,已经有好几拨人了。男生们光着膀子,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溅起大片水花。女生们则矜持地聚在一起,穿着保守的泳衣,互相泼着水。
就在那群女生里,我一眼就看到了李娟。
李娟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人长得白净,两条辫子乌黑油亮,走起路来辫子梢一甩一甩的,能甩到人心里去。
她爸是厂里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住的是干部楼,跟我们这些工人宿舍楼隔着一条马路,也隔着一个世界。
她就像那种商店橱窗里的“的确良”衬衫,干净、挺括,让人只敢远观。
我承认,我对她有点想法。但也就是那种青春期男生最原始的、模模糊糊的好感,连跟胖子都没提过。
胖子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用胳膊肘捣了我一下。
“看啥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看风景。”我收回目光,嘴硬道。
“切,谁不知道你看的是‘李风景’啊。”胖子嘿嘿一笑,一脸的“我懂你”。
我懒得理他,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只剩一条短裤,一个助跑就跳进了河里。
“噗通!”
冰凉的河水瞬间包裹了全身,把一身的燥热和烦闷都冲走了。
爽!
我在水里潜了一段,冒出头来,冲着岸上的胖子喊:“下来啊,慫包!”
胖子在岸边急得直跺脚:“你他妈慢点!别往深处去!”
我没理他,仰面躺在水上,看着天上被太阳晒得发白的云。
生活好像也没那么糟。
就在我享受这片刻的安宁时,女生那边突然传来一阵尖叫。
那声音又尖又利,划破了整个河岸的喧闹。
“啊!李娟!李娟掉下去了!”
我一个激灵,从水面上翻身坐起。
只见离我不远的水面上,一个身影正在拼命挣扎,两只手胡乱地拍打着水面,一起一伏,眼看就要沉下去。
是李娟!
她刚才站的那块岸边长满了青苔,八成是脚滑了。
她那几个女同学都吓傻了,站在岸边尖叫,手足无措。
周围的男生也懵了,有几个想过去,但看那水深,又犹豫了。我们这片野河,看着平静,底下水情复杂,每年都有“淹死鬼”的传闻。
我当时脑子里什么都没想。
真的,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
那是一种本能。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条鱼一样蹿了出去。
也就十几米的距离,我几个划水就到了她身边。
她已经呛了水,意识有点模糊了,整个人像八爪鱼一样缠了上来,死死地勒住我的脖子。
这是溺水者求生的本能,但也是最致命的。
“别……别动!放松!”我被她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拼命想让她冷静下来。
可她根本听不见,只是出于本能地往上爬,把我当成了救命的浮木,一个劲儿地往下拽。
我的头被她按进水里,呛了好几口又苦又涩的河水。
不行,再这样下去,我俩都得完蛋。
我心里一横,用尽力气把她的手掰开,然后绕到她身后,用胳ac臂从她腋下穿过,牢牢地锁住她的上半身。
这是我爸教我的标准救人姿势,能让溺水者没法乱动。
她还在挣扎,身体在我怀里扭动,湿透了的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刚刚发育的曲线。
说实话,那一刻我什么旖旎的心思都没有。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她弄上岸,让她活下来。
我拖着她,奋力往岸边游。她不轻,加上水的阻力,我感觉自己的力气正在飞快地流失。
肺像个破风箱,火辣辣地疼。
终于,我的脚踩到了底。
我连拖带拽,把她弄到了岸边的浅水区。
她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已经昏迷了。
“快!快让开!”我冲着围上来的胖子和几个同学吼道。
我把她平放在地上。
我记得我爸说过,溺水急救,得先把肺里的水控出来。
我把她翻过来,让她趴着,膝盖顶住她的肚子,用力按压她的背部。
“哇”的一声,她吐出好几口浑浊的河水,夹杂着泥沙和水草。
我松了口气,又把她翻过来。
她还是没反应。
“辉子,她……她怎么还不醒?”胖子声音都发抖了。
我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我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人工呼吸!”我脑子里闪过这个词。
在那个年代,这绝对是个惊世骇俗的举动。别说对一个女同学,就是对个男的,嘴对嘴,那也……
可人命关天,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捏开她的嘴,清除掉里面的污物,深吸一口气,对准她的嘴唇就凑了下去。
周围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不管。
我一下一下地给她渡气,又学着电影里的样子,交替按压她的胸口。
那颗心,就在我的掌心之下。我能感觉到它最微弱的跳动。
一下,两下,三下……
“咳……咳咳!”
李娟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身体弓成了一只虾米。
她活过来了!
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不知道是累的还是后怕的。
周围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活了!活了!”
“陈辉,你牛逼!”
胖子冲过来,一把抱住我,“操,吓死我了!”
我推开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刚刚从鬼门关回来的李娟。
她慢慢睁开眼,眼神还有些迷茫。
她看到了围着她的人群,看到了我。
我冲她笑了笑,想说句“没事了”。
可我那个笑容,僵在了脸上。
李娟看着我,眼神从迷茫,变成了惊恐,最后,是彻骨的厌恶和愤怒。
她挣扎着坐起来,周围的女同学赶紧扶住她。
所有人都以为她会说一句“谢谢”。
我也这么以为。
然而,下一秒,一声清脆的耳光响彻河岸。
“啪!”
我的脸火辣辣地疼。
我懵了。
所有人都懵了。
李娟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她指着我的鼻子,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杜鹃啼血般的尖叫:
“流氓!”
整个世界,在那一刻,安静得可怕。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流氓?
她说什么?
我看着她,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全是恨意。那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真切切的恨。
“你……你说什么?”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飘。
“我说你是流氓!”李娟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刺耳,“你刚才……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胸口,那个动作,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捅进了我的心脏。
我明白了。
她指的是我给她做人工呼吸和胸外按压。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刚才还一脸崇拜看着我的同学,此刻的眼神变得复杂、诡异、充满了探寻和怀疑。
“李娟,你是不是搞错了?”胖子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忙辩解,“辉子是为了救你啊!你都快没气了!”
“救我?”李娟冷笑一声,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救我就可以趁机占我便宜吗?他……他对我又亲又摸……”
“又亲又摸”四个字,像四颗炸雷,在人群中炸开。
八十年代,这是一个能毁掉一个年轻人所有前途的罪名。
“我没有!”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那是人工呼吸!是急救!”
“我不管那叫什么!”李娟歇斯底里地喊,“你就是碰了我!你就是个流氓!”
她的几个女同学也反应过来了,纷纷围在她身边,对着我指指点点。
“就是!我们都看见了!陈辉他……他亲了李娟!”
“还按她的胸!太过分了!”
“亏我们刚才还以为他是好人!”
一句句指责像石头一样砸过来。
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冰窟窿,从里到外都是冷的。
我救了她。
我他妈的救了她一条命!
换来的是什么?
一句“流氓”?一个耳光?
荒谬。
太荒谬了。
我看着李娟那张因为愤怒和羞辱而涨红的脸,突然很想笑。
我确实笑了。
“哈哈……哈哈哈……”
我的笑声在寂静的河岸边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你笑什么!”李娟被我的笑声激怒了。
“我笑你。”我止住笑,死死地盯着她,“李娟,你有没有良心?”
“我……”她被我问得一窒。
“我问你,你的良心是不是被水泡烂了?”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刀子。
“要不是我,你现在就是一具尸体!飘在这河上!你懂吗?”
李娟的脸色白了白,但随即,更深的愤怒涌了上来。
“你救了我,我就该让你随便欺负吗?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她振振有词。
我彻底无话可说了。
我发现我跟她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她认定了,我就是趁机耍流氓。在她眼里,她的清白,比她的命更重要。而我,就是那个玷污了她清白的罪人。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哎,这事儿可不好说啊。”
“陈辉平时看着挺老实的,没想到……”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李娟能冤枉他?”
“可他毕竟是救了人啊。”
“救人是救人,耍流氓是耍流氓,两码事。”
我听着这些话,感觉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
我真想冲过去,抓住李娟的领子,问问她,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但胖子死死地拉住了我。
“辉子,别冲动!越说越乱!”他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
这时候,不知道谁去喊了老师。
我们班主任老马,和教导主任,人称“黑面神”的何主任,黑着脸从远处跑了过来。
“怎么回事!都聚在这干什么!”何主任一声吼,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
他一眼就看到了浑身湿透、瘫坐在地上的我和同样狼狈不堪、正在哭泣的李娟。
“何主任,您要为我做主啊!”李娟一看到领导,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哭得更凶了。
她身边的女同学七嘴八舌地把“我”的罪行重复了一遍,当然,是添油加醋的版本。
何主任的脸色越来越黑,最后黑得像锅底。
他转向我,眼神锐利得像鹰。
“陈辉,她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站起来,挺直了腰。
“我救了她。她溺水了,我给她做了急救。”
“我问你,你有没有对她做不该做的事?”何主任加重了语气。
“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救她的命。”我一字一句地说。
“你撒谎!”李娟尖叫,“你就是故意的!”
“够了!”何主任喝止了她,然后转向我,语气不容置疑,“你,还有你,李娟,所有在场的,都跟我回学校!这件事,必须严肃处理!”
回学校的路上,我像个被游街的犯人。
所有人都离我远远的,好像我身上带着瘟疫。
只有胖子,一直紧紧跟在我身边。
“辉子,别怕,我给你作证!我从头到尾都看着呢!”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了。
到了学校,我跟李娟被分开关在两个办公室里。
何主任亲自审我。
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给我倒了杯水,语气缓和了一些。
“陈辉,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爸是厂里的劳模,你妈也是个本分人。我相信你不是个坏孩子。”
他先给我戴了顶高帽。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手里的搪瓷杯,上面印着“红星机械厂赠”。
“但是,男女有别,这个道理你懂不懂?”他话锋一转,“李娟是个女同学,你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跟她有了那些……身体接触,都是不合适的。”
“何主任,”我抬起头,看着他,“如果我不那么做,她就死了。一条人命和‘不合适’,哪个更重要?”
何主任被我问住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敲了敲桌子。
“现在的问题是,李娟同学不认为你是在救她。她认为你是在侮辱她。她的情绪很激动,她的家人也知道了,非常愤怒。”
“他们要怎么样?”我问。
“他们要求学校给你严厉处分,记大过,全校通报批评。甚至……要开除你。”
开除。
这两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这意味着我完了。
我的档案上会永远留下一个污点。我进不了工厂,也别想再参加高考。我这辈子,就毁了。
“我不接受。”我冷冷地说。
“这不是你接不接受的问题!”何主任的火气也上来了,“陈辉,你现在态度要端正!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要想办法解决,不是在这跟我犟!”
“怎么解决?让我承认我没做过的事?让我承认我是个流氓?”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那你让我怎么办?现在人证物证俱在!所有人都看到你对李娟又亲又抱,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因为我救了她!这个事实还不够吗?”
“救人是功,但功过不能相抵!”
我看着他那张义正辞严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这就是大人们的逻辑。
他们不关心真相,他们只关心影响,关心怎么平息事端,怎么保住所有人的面子。
而我,就是那个可以被牺牲掉的代价。
“何主任,”我坐下来,平静得连自己都害怕,“我再说一遍,我没有耍流氓。如果学校非要给我这个处分,我不服。我会去教育局,去市政府,我会一直告下去。”
何主任没想到我这么硬,愣住了。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最后疲惫地挥了挥手。
“你先回去吧。让你爸妈明天来一趟。”
我走出办公室,天已经黑了。
胖子在外面一直等着我,看到我出来,赶紧迎上来。
“怎么样?主任怎么说?”
“让明天叫家长。”
胖z`i的脸一下子垮了。
在那个年代,“叫家长”是最高级别的惩罚预警。
我没回家,一个人在厂区里游荡。
夏天的夜晚,家家户户都搬着小板凳在外面乘凉。平日里见了面都会热情地喊我“小辉”的大爷大妈们,今天看到我,都像见了鬼一样,窃窃私语,然后扭过头去。
我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
“老陈家那小子,出事了。”
“听说了吗?在河边对女同学耍流氓。”
“人不大,胆子不小啊。”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些话,比刀子还伤人。
我走过干部楼,灯火通明。
我想象着李娟此刻正在家里,被她的父母呵护着,安慰着,扮演着一个受害者的角色。
而我呢?
我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为什么?
我一遍遍地问自己。
我真的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我救了她的命,她却反手将我推向深渊。
难道就因为我碰了她?在那个保守的年代,一个女孩的“清白”真的比性命还重要?还是说,这背后,有我不知道的原因?
我走回家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
我家住在一楼,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熟悉的、掉了漆的木门。
我爸,陈建国,坐在饭桌的主位上,面前摆着一瓶二锅头,一碟花生米。他已经喝了半瓶,满脸通红。
我妈,张桂兰,坐在旁边,眼睛红肿,不停地抹眼泪。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沉默。
我爸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失望和冰冷。
“跪下。”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我站在原地,没动。
“我叫你跪下!你听见没有!”他猛地一拍桌子,酒杯和花生米都跳了起来。
“建国!你干什么!”我妈吓了一跳,赶紧拉住他,“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
“好好说?他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你让我怎么跟他好好说?”我爸一把甩开我妈的手,指着我的鼻子骂,“我陈建国一辈子光明磊落,在厂里谁不竖个大拇指?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我没有!”我梗着脖子吼了回去,“我不是东西,我也没做丢人现眼的事!”
“你还敢顶嘴!”我爸气得浑身发抖,抄起桌边的擀面杖就朝我冲了过来。
我妈尖叫着抱住他,“你疯了!你要打死他吗?”
我站在那,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爸。
如果他今天这一棍子打下来,我们父子俩的情分,就算断了。
擀面杖最终没有落下来。
我爸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最后,他把擀面杖狠狠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说!到底怎么回事!”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辩解。从我跳下水,到把她救上岸,再到做急救,最后到她打我、骂我。
我说得很平静。
说完,屋子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妈的哭声渐渐小了,她看着我,眼神里有心疼,有怀疑。
我爸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喝着闷酒,看不清表情。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辉子,”他哑着嗓子问,“你跟爸说实话,你给她做那个……那个什么呼吸的时候,你心里……有没有动一点歪心思?”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连我爸都这么问。
原来,连他都不完全相信我。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爸,在你心里,你儿子就是这种人吗?”
我爸被我问得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我打断他,“所有人都觉得,一个男的救了一个女的,还跟她有了身体接触,那他肯定就是图谋不轨。没人相信,这世上还有‘救人’这么单纯的事。”
“那李娟为什么要冤枉你?”我妈抽泣着问,“她一个女孩子家,名声也很重要啊。她这么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这是问题的关键。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对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女孩,用自己的名声去毁掉另一个人。这不符合逻辑。除非,她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我不知道。”我摇了摇头,“但总有一天,我会弄明白的。”
那一晚,我们一家三口谁都没睡。
第二天一早,我爸请了假,带着一脸的憔悴和屈辱,跟我去了学校。
在何主任的办公室里,我见到了李娟和她的父母。
她爸李卫东,是厂里的宣传科科长,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一脸的斯文败类相。
她妈,烫着当时最时髦的卷花头,穿着一身价格不菲的连衣裙,看我们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傲慢。
李娟躲在她妈身后,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还在演。
“何主任,”李卫东一开口就是官腔,“这件事,性质非常恶劣!影响极其败坏!我的女儿,从小到大都是三好学生,是我们的骄傲。现在出了这种事,她以后还怎么做人?学校还怎么面对广大学生家长?”
我爸是个老实工人,一辈子没跟当官的打过交道,被他这套话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半天插不上一句嘴。
“陈师傅,”何主任转向我爸,语气里带着一丝同情,“你看,这事儿……”
“李科长,”我爸终于开口了,声音有点抖,但腰杆挺得笔直,“我相信我儿子。他不是那种人。”
“相信?”李娟她妈尖笑一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陈师傅,你这话说的可真轻巧!你儿子不是那种人,那我女儿身上的伤是哪来的?她受的惊吓是假的?全校同学看到的都是幻觉?”
她说着,撩开李娟的胳膊,上面有几块淡淡的淤青。
那是我在水里为了掰开她的手,用力过猛留下的。
现在,成了我施暴的铁证。
“那是我为了救她……”我试图解释。
“闭嘴!你这个小流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李娟她妈厉声喝道。
“你骂谁小流氓!”我爸也火了,猛地站起来,“我儿子救了你女儿的命!你们不感谢就算了,还反咬一口!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救命?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把我女儿推下水,再假装好人去救的?”李卫东阴恻恻地说。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我心里的炸药桶。
“我操你妈的!”我怒吼一声,像头被激怒的狮子,就要朝他扑过去。
“陈辉!”我爸和何主任同时抱住了我。
“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当着老师和家长的面就敢骂人动手!背后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李卫东一脸的得意和鄙夷。
我爸死死地抱着我,嘴里不停地说:“别冲动,辉子,别上他们的当……”
我能感觉到,我爸抱着我的胳膊在发抖。
那一刻,我所有的愤怒都变成了心痛。
我爸一辈子老实本分,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指着鼻子的羞辱?
都是因为我。
我慢慢冷静下来,任由他们抱着。
“李科长,陈师傅,都冷静一下。”何主任出来打圆场,“今天请大家来,是想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吵架的。”
“解决?怎么解决?”李卫东咄咄逼人,“很简单!开除陈辉!给我们女儿一个交代!否则,我们就去教育局告状!我就不信,这朗朗乾坤,还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他这是在威胁。
用他的身份和人脉,在威胁学校。
何主任的脸色很难看。他一个教导主任,得罪不起宣传科长。
他看向我爸,眼神里充满了为难。
我爸沉默了。
他抽着烟,一口接一口,烟雾缭绕着他那张写满了沧桑的脸。
我知道,他在做艰难的抉择。
是为了我所谓的“清白”,跟厂领导撕破脸,赌上我们一家在厂里的未来?还是选择妥协,让我背下这个黑锅,换取暂时的安宁?
“爸,”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他抬起头看我。
我对他摇了摇头。
我不想让他为难。
如果非要有一个人来承担这一切,那就我来。
“李科长,”我爸掐灭了烟头,声音沙哑得厉害,“开除,太重了。孩子还小,他还要高考,还要有人生。能不能……能不能换个方式?”
他低头了。
我那个一辈子没向任何人低过头的父亲,为了我,低头了。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李卫东和他老婆对视了一眼,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看在陈师傅你态度还算诚恳的份上,”李卫东慢条斯理地说,“开除也不是不可以商量。但是,必须记大过,全校通报批评!还有,他必须,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向我女儿道歉!”
当众道歉。
这是要把我的尊严,踩在脚底下,再碾上几脚。
“不行!”我脱口而出。
记大过我认了,通报批评我也认了。
但是道歉,绝不!
我没错,我为什么要道歉?
“陈辉!”我爸厉声喝止我。
“爸!我没错!”我红着眼睛吼道。
“由不得你!”李卫东冷笑一声,“何主任,我们的条件就这个。学校要是不同意,后果自负。”
说完,他拉着老婆孩子,趾高气扬地走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父子和一脸无奈的何主任。
“爸,我不道歉。”我重复了一遍,语气决绝。
我爸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抬起手,不是打我,而是轻轻地放在我的肩膀上。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不道歉。”
我愣住了。
“爸……”
“我儿子没错,凭什么道歉?”我爸的腰杆,又挺直了,“天塌下来,老子给你扛着!”
那天下午,学校的公告栏里,贴出了一张红纸黑字的处分决定。
“关于给予高二(3)班陈辉同学记大过处分的决定”。
理由写得很模糊,只说是“品行不端,严重违反校规校纪”。
没有通报批评,也没有公开道歉。
我知道,这是何主任能为我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也是我爸,用他一个老工人的尊严,换来的结果。
处分决定贴出来的那一刻,我“耍流氓”的罪名,算是被学校官方盖了章。
我成了全校的名人。
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那种感觉,就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以前跟我关系不错的同学,现在见了我都绕着走。
只有胖子,还跟以前一样,勾着我的肩膀,跟我称兄道弟。
“辉子,别搭理他们,一群。”他愤愤不平地说,“等老子以后发达了,买个大喇叭,天天在厂区广播,告诉所有人,你是英雄,不是流氓!”
我笑了笑,心里却是一片苦涩。
事情远没有结束。
我被停课了。
每天,我只能待在家里,看着窗外穿着校服的同学嬉笑着走过。
我爸在厂里也抬不起头。以前他是技术大拿,谁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现在,很多人都在背后说闲话,说他“养不教,父之过”。
我妈更是天天以泪洗面,头发白了一大片。
我们家,像是被一片乌云笼罩着,不见天日。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一遍又一遍地复盘那天发生的事,试图找出李娟冤枉我的动机。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我碰了她?
我不信。
一个人的恨意,不会来得这么莫名其妙。
我把我的疑惑告诉了胖子。
胖子一拍大腿,“对啊!这里面肯定有事儿!辉子你等着,我给你去打听打听!”
胖子在学校人缘好,三教九流都认识。
接下来的几天,他就像个地下工作者,到处搜集情报。
终于,在一个傍晚,他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厂区一个没人的角落。
“辉子,有眉目了!”他压低声音,兴奋得脸都红了。
“快说!”我急切地问。
“我找了我们班一个跟李娟她们玩得好的女生,套了半天话。她说,出事那天,李娟根本不是去游泳的!”
“那她去干嘛?”
“她是去见一个人的!”
“谁?”
胖子凑到我耳边,说出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名字。
“张伟。”
张伟。
我们年级的,不同班。他爸是厂里的副厂长,比李娟她爸官大多了。
张伟在学校里是风云人物,学习好,篮球打得好,人也长得帅,是很多女生心里的白马王子。
据说,他正在追李娟。
“你的意思是,李娟那天是去跟张伟私会的?”我感觉自己抓到了一点什么。
“八九不离十!”胖子肯定地说,“你想啊,那个年代,高中生搞对象,那可是天大的事!尤其李娟她爸妈,管她那么严,要是知道她跟男生在河边约会,不得打断她的腿?”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一条线索,慢慢清晰了起来。
李娟和张伟私会。
她不小心落水了。
我救了她。
她醒来后,发现周围全是人。她害怕了。
她害怕别人知道她早恋,害怕她父母知道。
所以,她必须立刻给自己找一个出现在河边的、合理的、并且能博取同情的理由。
还有什么,比“被流氓欺负”更好的理由呢?
这个理由,不仅能解释她为什么会落水(为了反抗),还能把她塑造成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转移所有人的注意力。
而我,那个刚刚救了她、并且跟她有过“肌肤之亲”的倒霉蛋,就成了她这个谎言里最完美的道具。
我把我的推测跟胖子一说,胖子听得目瞪口呆。
“我操……这女的也太狠了吧?”他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
是啊。
太狠了。
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毁掉另一个人的人生。
“那张伟呢?”我问,“他当时在哪?”
“据说当时就在附近。李娟一出事,他就吓跑了。”胖子不屑地撇撇嘴,“也是个怂货。”
一个狠毒,一个懦弱。
真是天生一对。
我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了。
我没有感到愤怒,反而是一种彻骨的寒冷。
原来人性的恶,可以到这种地步。
“辉子,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胖子问,“要不,我们把这事儿捅出去?”
我摇了摇头。
“我们没有证据。”我说,“这都是我们的猜测。就算那个女生肯出来作证,她也只会说李娟是去见张伟,没法证明李娟是故意诬陷我。”
“那怎么办?就这么算了?让你白白背这个黑锅?”胖子急了。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我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既然他们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我需要一个证人。一个能证明李娟撒谎的、无可辩驳的证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娟那几个所谓的“闺蜜”之一。
我相信,她们不可能所有人都像李娟一样心安理得。
做贼,总是会心虚的。
我把目标锁定在了一个叫孙莉的女生身上。
她平时在班里很不起眼,性格内向,总是跟在李娟她们后面。那天在河边,她也是指证我的人之一,但我记得,她当时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决定,从她身上打开突破口。
我让胖子帮我打听孙莉家的住址和她平时的活动规律。
机会很快就来了。
一个周六的下午,胖子告诉我,孙莉一个人去厂里的图书馆看书了。
我立刻赶了过去。
八十年代的图书馆,安静又陈旧,空气里飘着书本发霉的味道。
我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孙莉。
我没有立刻过去,而是在她旁边的书架,假装找书。
我能感觉到,她发现我了。她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翻书的动作也停了。
我拿着一本书,坐到了她对面的位置。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张长条桌。
她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钻进书里。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偶尔的翻书声和窗外传来的蝉鸣。
我能听到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我知道,她在害怕,在煎熬。
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
终于,她受不了了。她猛地合上书,站起来就要走。
“孙莉。”我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清晰得可怕。
她浑身一颤,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我们能聊聊吗?”我问。
“我……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就五分钟。”我说,“聊完,我保证再也不来烦你。”
她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慢慢地转过身,重新坐了下来。
她不敢看我,只是盯着桌面上的木纹。
“你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真相。”我开门见山,“那天在河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她眼神躲闪。
“你不知道?”我笑了笑,“那天你不是亲口对何主任说,你看到我耍流氓了吗?”
她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我……”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逼她。
我换了一种语气,一种更平和,也更伤感的语气。
“孙莉,我们是同学。我陈辉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清楚。我学习不好,有时候爱打架,但我从来没欺负过女同学,更没做过任何下三滥的事。”
“我爸是厂里的老工人,一辈子勤勤恳恳。我妈是个家庭妇女,心地善良。就因为这件事,我爸在厂里抬不起头,我妈天天在家哭。我被停了课,背着‘流氓’的名声,可能这辈子都毁了。”
“我不是来找你算账的。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你们这么对我?”
我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她心里,激起阵阵涟漪。
她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桌面上。
“对不起……”她终于崩溃了,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哭声,“对不起……陈辉……真的对不起……”
我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我知道,我赌对了。
“不是我要那么说的……是李娟……是李娟逼我的……”她断断续续地哭诉着。
“那天……那天她确实是去见张伟的。他们俩……在谈朋友。但是李娟的爸妈不同意,管她很严。”
“她不小心掉进水里,你救了她。她醒过来之后,看到那么多人,她就吓坏了。她怕这事传到她爸妈耳朵里,她就完了。”
“所以……所以她就……”
“所以她就赖我,说我耍流氓?”我替她说了下去。
孙莉点了点头,哭得更厉害了。
“她说,如果我们不帮她作证,她就把我们跟张伟一起玩的事也说出去。我们都怕了……我爸妈要是知道我跟男生出去玩,会打死我的……”
“所以,你们就一起撒了谎。”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孙莉不敢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真相,终于大白了。
跟我的猜测,一模一样。
只是从别人口中亲耳听到,那种冲击力,还是让我几乎窒息。
我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
为我自己,也为她们。
为了一个可笑的、虚无缥缈的“名声”,她们可以扭曲事实,颠倒黑白,把一个救命恩人,硬生生逼成一个“流氓”。
这就是人性吗?
“陈辉,我求求你,你别说出去,好不好?”孙莉哭着求我,“如果让李娟知道是我说的,她不会放过我的。”
我看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心里没有一丝怜悯。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你想要我不说出去,可以。”我平静地说,“但你要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她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把你刚才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对何主任再说一遍。”
孙莉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不……不行……”她拼命摇头,“我不敢……李娟她爸是科长,张伟他爸是副厂长……我得罪不起他们……”
“你得罪不起他们,就得罪得起我,是吗?”我冷笑一声,“孙莉,我不是在跟你商量。你只有两个选择。一,去跟何主任说清楚真相,还我一个清白。二,我现在就去你家,把你今天跟我说的话,告诉你爸妈。”
“你……你不能这么做!”她惊恐地看着我。
“我为什么不能?你们能用我的前途来保全你们自己,我为什么不能用你们的秘密来换回我的清白?这叫以牙还牙。”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天下午三点,我在何主任办公室等你。你来,我们两清。你不来,后果自负。”
说完,我转身就走,没有一丝留恋。
走出图书馆,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疼。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心里压了多日的大石头,终于松动了一点。
我不知道孙莉明天会不会来。
但我知道,我给了她一个选择。
一个选择良心,还是选择继续沉沦的机会。
第二天,我一整天都坐立不安。
我爸妈看出了我的反常,问我怎么了,我只说没事。
下午两点半,我走出了家门。
我没有直接去学校,而是在学校门口的马路对面,找了个地方站着。
我在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两点四十五。
两点五十。
两点五十五。
她会来吗?
我的手心全是汗。
如果她不来,我真的要去找她父母吗?把事情彻底闹大?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校门口。
是孙莉。
她脸色苍白,步履蹒跚,像个要去上刑场的囚犯。
她在校门口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咬着牙,走了进去。
我松了一口气。
我跟在她身后,走进了何主任的办公室。
何主任看到我们俩一起进来,愣了一下。
“你们……”
“何主任,”我开口道,“孙莉同学有话想对您说。关于我的事。”
何主任的目光转向孙莉。
孙莉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主任……我……我撒谎了。”她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陈辉……他不是流氓。他是为了救人。”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孙莉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从李娟和张伟的地下恋情,到李娟落水后的惊慌失措,再到她如何威逼利诱她们几个一起做伪证。
她说得泣不成声,几度中断。
何主任的脸色,由惊讶,到愤怒,再到铁青。
他放在桌上的手,一直在抖。
等孙莉说完,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他气得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现在的学生,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颠倒黑白,诬陷好人!道德何在?良心何在?”
他指着孙莉,痛心疾首地说:“你!还有李娟!你们对得起老师的教导吗?对得起你们的父母吗?你们对得起陈辉吗?他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孙莉被他骂得头都抬不起来。
骂完孙莉,他又转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
“陈辉同学,对不起。是学校没有调查清楚,让你受委屈了。”
他向我鞠了一躬。
我赶紧扶住他,“何主任,您别这样。这不怪您。”
“不,怪我。我差点就毁了一个好学生的前途。”何主任直起身,眼神变得无比坚定,“这件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立刻给李卫东和张伟的父亲,张副厂长,打了电话。
让他们带着孩子,马上来学校一趟。
一个小时后,办公室里挤满了人。
李卫东夫妇,张副厂长,还有脸色煞白的李娟和张伟。
当他们看到孙莉也在场时,脸色都变了。
“何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李卫东还想摆他科长的架子。
“什么意思?”何主任冷笑一声,“李科长,你还是先问问你女儿,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吧!”
他把孙莉的证词,当着所有人的面,复述了一遍。
每说一句,李娟和张伟的脸就白一分。
李卫东夫妇的脸色,从傲慢,到惊疑,再到震怒。
等何主任说完,李卫东猛地回头,一巴掌就扇在了李娟脸上。
“啪!”
这一巴掌,比李娟打我的那下,响亮多了。
“你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你给我说!是不是真的!”他气得浑身发抖。
李娟捂着脸,终于放声大哭。
那不是演戏,是真正的崩溃。
“爸……我错了……我错了……”
她这一承认,等于给整件事定了性。
真相大白。
张副厂长的脸色也很难看。他看着自己那个缩着脖子、一言不发的儿子,眼神里全是失望。
“老张,老何,还有……陈师傅,”他叹了口气,站起来,对着我爸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是我教子无方,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爸赶紧扶住他,“张厂长,使不得,使不得。”
“应该的。”张副-厂-长直起身,又转向我,“孩子,对不住了。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我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最该道歉的人,还躲在她妈怀里哭呢。
“何主任,”张副-厂-长说,“这件事,我们张家有错,我们认。该怎么处分张伟,我们绝无二话。只求……看在他年纪还小,能不能……”
“张伟,身为班干部,知情不报,协同撒谎,性质恶劣。记大过处分,撤销一切班级职务。”何主任斩钉截铁地说。
张副厂-长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李卫东一家身上。
李卫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精彩极了。
他知道,今天他这个脸,是丢尽了。
“何主任……”他艰难地开口,“小娟她……也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何主任打断他,“李科长,你女儿这已经不是糊涂了,这是人品问题!是道德败坏!她诬陷的,是她的救命恩人!这件事如果不严肃处理,我怎么跟全校师生交代?怎么跟陈辉同学交代?”
“那……那你想怎么样?”李娟她妈护着女儿,色厉内荏地问。
“第一,立刻撤销对陈辉同学的处分,并在全校范围内公开澄清事实,恢复他的名誉。”
“第二,李娟,恶意诬陷同学,品德败坏,给予留校察看处分!”
留校察看!
这是仅次于开除的严重处分。
这意味着,只要她在观察期内再犯任何错误,就会被立刻开除。
李娟的哭声更大了。
李卫东夫妇的脸,比死人还难看。
“第三,”何主任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你们,必须,向陈辉同学和他的家人,正式道歉。”
李卫东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颓然地点了点头。
“我们……道歉。”
那天晚上,李卫东夫妇带着李娟,提着两瓶酒,两条烟,还有一些水果罐头,登了我家的门。
我爸把他们让进屋,没给什么好脸色。
“陈师傅,弟妹,”李卫东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们……是来赔罪的。”
他把我拉到一边,硬把那些东西塞到我爸手里。
我爸推辞着。
“这……这使不得。”
“应该的,应该的。”
客厅里,我妈拉着我的手,一句话不说,只是掉眼泪。
李娟站在她父母身后,低着头,头发遮住了她的脸。
“李娟,”李卫东厉声喝道,“还不过来给你陈辉哥哥道歉!”
李娟哆哆嗦嗦地走过来,站到我面前。
“陈……陈辉,”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对……对不起。”
我看着她。
没有想象中的快感,也没有报复的喜悦。
我只觉得,很没意思。
一个谎言,搅得两个家庭天翻地覆。值得吗?
我没有说“没关系”。
因为,有关系。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爸为了我低头时的样子,忘不了我妈那些天流的眼泪,忘不了那些天我所承受的指指点点和白眼。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我只是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李卫东他们又说了很多好话,我爸妈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应着。
最后,他们尴尬地告辞了。
他们走后,我爸把那些礼品放在桌上,看着它们,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叫什么事儿啊。”
第二天,学校公告栏里,撤销我处分的通知和给李娟、张伟处分的通知并排贴在一起。
整个学校都炸了锅。
反转来得太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我走在校园里,那些曾经对我指指点点的人,现在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同情。
我成了悲情英雄。
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胖子比我还高兴,拉着我非要去小卖部庆祝。
“辉子,我就说吧!正义是不会缺席的!”他激动地满脸通红。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谢了,兄弟。”
没有他,我可能还在黑暗里。
这件事之后,李娟在学校就成了一个透明人。
没人再跟她说话,没人再跟她玩。她总是独来独往,低着头,像个幽灵。
听说,她爸的科长位置,也因为这件事受到了影响,年底评优被拿掉了。
张伟也没好到哪去,在学校里抬不起头。
而我,恢复了上课。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正轨,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那年高考,我出人意料地,考上了一所外地的大学。
分数不高,是个二本,但在我们那个子弟中学,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所有人都说,是这次的经历刺激了我,让我发奋图强。
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只是想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充满了压抑和不愉快回忆的小城。
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爸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我,又哭又笑。
“我儿子,有出息了!我儿子是大学生了!”
开学前,我办户口迁移,在派出所,又遇见了李娟。
她也是来办手续的。
她没考上大学,走了她爸的关系,要去当兵。
我们排着队,隔着几个人。
她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她。
我们谁也没说话,只是迅速地移开了目光。
轮到我办的时候,那个户籍警察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看了看我的档案,又看了看我,笑着说:“你就是陈辉啊?那个救人反被诬陷的英雄?”
我的事,已经成了我们那个小城的传奇。
我尴尬地笑了笑。
“都过去了。”
“小伙子,好样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以后到了外面,好好干。”
“谢谢。”
我办完手续,转身离开。
经过李娟身边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停了一下。
“当兵,挺好的。”我轻轻地说了一句,没看她。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
我没等她回答,就走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很好。
从此,山高水长,江湖路远。我们的人生,再无交集。
很多年后,我大学毕业,留在了那座陌生的城市,结婚生子,成了一个普通的上班族。
红星机械厂,在九十年代的下岗潮中,倒闭了。
我爸妈也跟着我,来到了我生活的城市。
我们很少再提起当年的事。
那就像一道伤疤,虽然已经愈合,但阴雨天的时候,还是会隐隐作痛。
有一次同学聚会,胖子喝多了,拉着我的手说:“辉子,你知道吗,李娟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她从部队复员回来,没多久就嫁人了。嫁的不是我们厂的,是外面一个做生意的小老板。听说,过得不怎么好,那男的爱喝酒,喝多了就打她。”
我沉默了。
“还有张伟,他大学毕业后,靠他爸的关系进了机关,本来前途一片大好。结果前几年因为贪污,进去了。判了十年。”
胖子叹了口气,“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命运有时候,真的是一个圈。
你年轻时犯下的错,偷的懒,走的捷径,总有一天,会以另一种更残酷的方式,让你加倍偿还。
那件事,改变了很多人的一生。
它让我过早地见识了人性的幽暗和复杂,也让我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讲道理。
它让我变得坚硬,也让我变得柔软。
坚硬地去对抗世界的不公,柔软地去守护内心的善良。
有时候,我午夜梦回,还会回到1986年的那个夏天。
回到那个闷热的、充满了蝉鸣的午后。
冰凉的河水,少女挣扎的身体,周围人惊恐的尖叫,和那一声清脆的、改变了我一生的“流氓”。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还会跳下那条河吗?
我想,我还是会的。
因为,我爸教我的第一件事,不是如何趋利避害,也不是如何保护自己。
他教我的是:
人,得有良心。
来源:风过晨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