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出来的时候,管教老张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卫东,出去了,好好过日子。”
一九九二年,秋。
北方的天,高得像一块洗褪了色的蓝布。
我从那扇铁门里走出来,十年了。
阳光刺得我眼睛疼,疼得流泪。
十年,三百六十五乘以十,三千六百五十天。
我在里面数的清清楚楚。
出来的时候,管教老张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卫东,出去了,好好过日子。”
我点点头,没说话。
嗓子眼像被沙子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手里攥着一张释放证明,纸都快被我手心的汗给浸透了。
身上是新发的衣服,一股子消毒水味儿,混着樟脑球的味道。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汽车尾气的味道,有路边烤红薯的甜香味,还有……自由的味道。
呛人。
我叫李卫东,进去那年,二十四岁,是红星机械厂最年轻的八级钳工。
出来这年,三十四岁。
我沿着马路一直走,不知道该去哪儿。
十年,城市像个发了疯的姑娘,拼命地长个儿,长得我都不认识了。
高楼,广告牌,穿着喇叭裤、烫着大波浪的男男女女。
一辆红色的“夏利”出租车从我身边开过,溅起一小片积水。
司机摇下车窗,骂了句什么,我没听清。
我只是看着那红色的铁壳子,心里想,这玩意儿,我能把它拆了再原封不动地装回去,信不信?
可现在,我连坐上去的钱都没有。
口袋里,是监狱给的二十块钱安家费。
我走了很久,凭着记忆,往家的方向走。
那个我和苏兰结婚时,自己动手刷的墙、自己打的家具的家。
穿过一条又一条陌生的街道,终于,那片熟悉的灰砖瓦房出现在眼前。
我们那条胡同,叫“甜水井”。
可我在这里,没喝过一口甜水。
胡同口的大槐树还在,只是更粗了。
几个老太太坐在树下择菜,看见我,愣了一下,交头接耳。
我没理她们。
我只想回家。
走到那个熟悉的院门口,门没锁。
我推开门。
院子里,一辆崭新的二八大杠自行车靠在墙边,擦得锃亮。
窗户上糊着新窗纸,干净,平整。
一个男孩儿从屋里跑出来,七八岁的样子,虎头虎脑。
他看见我,停下脚步,怯生生地看着我这个陌生人。
“你找谁?”
我看着他的脸,那眉眼,像我,又像苏兰。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了一下。
这是我儿子,肖军。
我进去的时候,他还没断奶。
我张了张嘴,想喊他的名字。
可我喊不出来。
这时候,屋里走出一个女人。
是苏兰。
她比十年前胖了些,眼角有了细纹,但还是好看。
她穿着一件的确良的碎花衬衫,手里还拿着锅铲。
她看到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你……”
她嘴唇哆嗦着,脸色煞白。
我看着她,十年了,我在梦里见了她无数次。
我以为我会冲上去抱住她,告诉她我回来了。
或者,我会质问她,为什么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可我没有。
我只是看着她。
然后,一个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他很自然地搂住苏兰的肩膀。
“兰,怎么了?谁啊?”
他穿着一身干部服,头发梳得油光锃亮。
是王建民。
化成灰我都认识他。
当年厂里的车间副主任,我的“好领导”。
就是他,把我送进去的。
那个男孩儿,我的儿子,跑到王建民身边,抱住他的腿,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
“爸,我饿了。”
爸。
他喊他,爸。
王建民笑着摸了摸男孩儿的头,然后才抬眼看我。
当他看清我的脸时,笑容凝固了。
一丝慌乱,转瞬即逝,然后换上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李卫东?你……出来了?”
苏兰在我面前,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瑟瑟发抖。
我的儿子,管我的仇人叫爸。
我的人生,我的家,我的老婆孩子,被这个男人偷走了。
我该干什么?
冲上去,跟他拼命?
还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我看着他们,看着这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突然,我觉得特别好笑。
真的,特别好笑。
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于是,我笑了。
我咧开嘴,先是无声地笑,肩膀一耸一耸的。
然后,笑出了声。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我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回荡。
笑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苏兰和王建民惊恐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疯子。
我儿子吓得躲在王建民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
我笑了很久。
直到笑得喘不上气,笑得肚子疼。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转身,走出了院子。
我没有回头。
身后,是我破碎的十年。
身前,是一片迷茫。
但我知道,我不能倒下。
笑了,哭也哭了。
接下来,该讨债了。
我没地方去。
天黑了,我就在公园的长椅上躺了一夜。
秋天的晚上,真冷。
冷得骨头缝里都嗖嗖冒凉气。
我想起在里面的日子,虽然不自由,但至少有张床,有床被子。
你看,人就是这么贱。
第二天,我用身上仅有的钱,买了一套最便宜的工具。
一把钳子,一把扳手,一把螺丝刀。
然后,我在一个十字路口,摆了个修车摊。
修自行车。
这年头,自行车还是主要交通工具。
掉链子的,扎带的,刹车不灵的。
生意,总还是有的。
第一个客人是个大妈,车胎没气了。
我三下五除二,找到漏气的地方,贴上胶皮,打满气。
“多少钱?”
“五毛。”
大妈爽快地给了钱,还夸我手艺好。
我拿着那张热乎乎的五毛钱,心里五味杂陈。
想当年,我李卫东在厂里,一个月工资八十六块五,还不算奖金。
现在,为了五毛钱,我得蹲在马路边,满手油污。
这就是落差。
我得认。
我每天出摊,风雨无阻。
赚来的钱,除了吃饭,一分都舍不得花。
晚上,我就睡在桥洞底下。
有个收废品的老大爷,看我可怜,给了我一床破棉被。
他说:“小伙子,看着不像坏人,咋混成这样了?”
我笑笑:“犯了点错。”
我没说实话。
我的事,跟谁说?谁信?
说了,除了让人看笑话,还有什么用?
不如不说。
半个月后,我攒了三十多块钱。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澡堂子,好好洗了个澡。
热水冲在身上,感觉把十年的晦气都冲掉了。
然后,我去旧货市场,淘了一身干净的旧衣服。
人,得有个样儿。
不能让人一看,就觉得你是个劳改犯。
我开始留意王建民。
他现在是红星机械厂的副厂长了,主管生产。
春风得意。
他上下班,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嘉陵70。
突突突的,在胡同里很扎眼。
苏兰,还是在厂里的食堂上班。
我儿子,肖军,在厂子弟小学上学。
我远远地看过几次。
他放学了,王建民会骑着摩托车去接他。
他坐在前面,搂着王建民的腰,笑得很开心。
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
一次,我看到肖军的玩具小汽车坏了,他哭着闹着让王建民修。
王建民摆弄了半天,没修好,不耐烦地扔到了一边。
“坏了就再买个新的!多大点事!”
肖军不说话了,委屈地瘪着嘴。
我看着那辆被扔在墙角的小汽车。
等他们走了,我走过去,捡了起来。
是一个小铁皮警车,里面的发条断了。
我回到桥洞,借着微弱的光,用我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拆开。
里面的结构,很简单。
我找了根铁丝,磨细,重新做了一个小弹簧,接上了。
再装回去。
我按了一下,警车的警灯亮了,发出“嘀呜嘀呜”的声音。
第二天,我算好时间,在肖军放学的路上等他。
他一个人背着书包,踢着石子走路。
我走上前。
“小朋友。”
他警惕地看着我。
“叔叔,你干嘛?”
我把修好的小警车递给他。
“这个,是你的吧?我帮你修好了。”
他看着小警车,眼睛亮了。
他接过去,按了一下。
“嘀呜嘀呜……”
他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小白牙。
“谢谢叔叔!”
“不客气。”
我看着他的笑脸,心里又酸又软。
“叔叔,你真厉害!我爸就不会修。”
他口中的“爸”,是王建民。
我笑了笑:“你爸忙,没时间研究这个。”
“嗯,我爸是大领导!”他一脸骄傲。
我点点头。
“快回家吧,你爸妈该等急了。”
他冲我挥挥手,跑远了。
我站在原地,很久没动。
我得让他知道,谁才是他真正的爸爸。
但不能急。
我需要一个机会。
我需要钱,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跟王建民站在同一个擂台上的身份。
光靠修自行车,不行。
太慢了。
我把目光投向了摩托车。
这几年,摩托车越来越多了。
但会修的人,不多。
尤其是那些进口的,本田,雅马哈。
坏了,就得去市里的大修理厂,又贵又慢。
这就是我的机会。
我开始在修自行车的时候,留意那些骑摩托车的人。
有人的车出了点小毛病,我就主动上去看看。
“大哥,你这化油器有点堵,我帮你通通?”
“你行吗?”
“试试呗,不要钱。”
我手脚麻利,三两下就搞定。
对方千恩万谢。
一来二去,我的名声就传出去了。
大家都知道,路口有个修车的,手艺好,尤其是会修摩托车。
我开始收费。
小毛病五块,大毛病十块二十块。
比修理厂便宜多了。
找我的人越来越多。
钱,也越攒越多。
我不再睡桥洞了。
我在附近的城中村,租了一个小单间。
每个月十五块钱。
终于,有了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我买了一张行军床,一口锅。
晚上,自己煮点面条吃。
吃着热乎乎的面条,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有一天,一个穿着夹克衫的年轻人推着一辆铃木AX100来找我。
“师傅,我这车打不着火了,好几家都说修不了,让我换发动机。”
我看了看,车很新。
我让他发动试试。
只听见“咔咔”的声音,就是点不着。
我听了听声音,心里大概有数了。
“不是大毛病,点火器坏了。”
“真的?”
“我给你看看。”
我让他把车留下,明天来取。
等他走了,我把车推进小屋。
这种进口车的点火器,不好配。
但我懂原理。
我拆开点火器,里面的电路板烧了。
我花了一个通宵,用从废品站淘来的零件,自己焊了一个。
第二天,那个年轻人来了。
我当着他的面,一脚下去。
“突突突……”
车,发动了。
声音清脆有力。
年轻人眼睛都直了。
“师傅!你真是神了!多少钱?”
“五十。”
他二话不说,从兜里掏出钱递给我。
“师傅,以后我那帮哥们的车,都找你修!”
这个年轻人,叫阿飞。
是附近一片儿的小混混头子。
但他讲义气。
从那以后,他真的介绍了很多生意给我。
我的“卫东修车”摊,在摩托车圈子里,彻底火了。
我忙得脚不沾地。
但我心里很清楚,这还不够。
我要的,不是一个小小的修车摊。
我要的,是把王建民踩在脚下。
我需要一个更大的平台。
机会,说来就来。
这天,我正在修车,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停在我摊子前。
车窗摇下来,一个胖乎乎的脸探出来。
“卫东?”
我抬起头,愣住了。
“胖子?”
是张大海,我以前在厂里最好的哥们儿,外号“胖子”。
他现在发福了,戴着金丝眼镜,穿着西装,一副大老板的样子。
“我操,真是你!”
胖子推开车门下来,给了我一个熊抱。
“你小子,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不联系我?”
他看着我一身油污,又看看我的修车摊,眼圈红了。
“卫in东,你……受苦了。”
我拍拍他的背:“都过去了。”
他拉着我,非要去吃饭。
我拗不过他。
我们找了个小饭馆,点了几个菜,要了瓶白酒。
酒过三巡,话匣子就打开了。
我把我的事,简单说了说。
胖子听完,一拍桌子。
“王建民这个狗娘养的!老子就知道是他搞的鬼!”
“当年你出事,我就觉得不对劲。投机倒把?你连只鸡都舍不得杀,你投机倒把个屁!”
“我去找过苏兰,想问问情况。她哭着说没办法,说王建民跟她说,你要被判无期,让她为孩子着想。”
“这个!”胖子骂道,“他就是馋苏兰的身子,还惦记你那个八级钳工的位置!”
我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辣,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这些,我都猜到了。
但从别人口中证实,还是像刀子在割。
“胖子,你现在干嘛呢?”我换了个话题。
“我?我前几年就下海了,开了个小运输公司,就那几辆破卡车,混口饭吃。”
他嘴上说“破卡车”,但我知道,他混得不错。
“卫东,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要不,来我这儿,我管车队,你正好是行家。”
我摇摇头。
“胖子,谢了。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想自己干。”
我把我的想法,跟胖子说了。
我想开一个真正的汽车修理厂。
不光修摩托车,还要修汽车。
胖子听完,沉默了。
“卫东,开修理厂,要不少钱。你有本钱吗?”
“我攒了点,但还差得远。”
胖子一咬牙。
“差多少,我借你!”
“你刚起步,我不能拖累你。”
“放屁!我们是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胖子把杯里的酒一口干了。
“王建民那个王八蛋,现在是副厂长了,牛气得很。红星厂这两年效益不好,快黄了。但他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你想跟他斗,光靠一个小摊子,不行。你得站起来,站得比他还高!”
胖子的话,说到了我心坎里。
“钱的事,你别管了。你去找地方,找人。我给你凑!”
我看着他,眼睛有点热。
十年牢狱,没让我哭。
老婆孩子的背叛,没让我哭。
可现在,我有点想哭。
这就是兄弟。
我端起酒杯。
“胖子,谢了。这杯,我敬你。”
“以后,我李卫东要是混出头了,你就是我亲哥。”
“说这些!”
我们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有了胖子的支持,我底气足了。
我开始找地方。
在城乡结合部,我找到一个废弃的仓库。
地方够大,租金也便宜。
我把所有的积蓄,加上胖子借我的两万块钱,全都投了进去。
装修,买设备。
二手的,进口的,只要能用,我都买。
我还从老家,找了几个信得过的远房亲戚来帮忙。
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村孩子,肯学,肯干。
“飞驰汽修厂”,就这么开起来了。
开业那天,没搞什么仪式。
就放了两挂鞭炮。
胖子,阿飞,还有一些修车认识的客户都来捧场。
看着崭新的招牌,我心里百感交集。
这是我的阵地。
是我反击的开始。
一开始,生意并不好。
大家还是习惯去国营的修理厂。
觉得我这是小作坊,不靠谱。
我也不急。
我知道,技术,就是最好的招牌。
机会很快就来了。
市里一个大老板的进口奔驰坏了,在国营修理厂躺了半个月,愣是没修好。
那老板急着用车,放出话来,谁能修好,赏金一千。
一千块,在九二年,不是个小数目。
胖子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
“卫东,敢不敢接?”
“有什么不敢的?”
我跟着胖子,去了那个老板的公司。
老板姓黄,一脸的不信任。
“小伙子,你行不行啊?别给我拆坏了。”
“黄老板,让我试试。修不好,分文不取。要是再弄坏了,我赔你一辆新的。”
我话说得狂。
但心里有底。
我跟着他去了修理厂。
一群老师傅围着那辆奔驰,愁眉苦脸。
我一看那车,心里就有谱了。
这是最新款的虎头奔,电子喷油系统。
这帮老师傅,哪见过这个。
他们还在用修解放卡车的老办法。
我没说话,脱了外套,钻进了车底。
一个小时后,我出来了。
手里拿着一个堵塞的喷油嘴。
“黄老板,问题找到了。油路堵了,还有,你们用的机油不对。”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清洗了油路,换了正确的机油。
然后,我坐进驾驶室,拧动钥匙。
发动机发出一声沉稳的咆哮,平稳地运转起来。
整个修理车间,鸦雀无声。
黄老板的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冲过来,抓住我的手。
“神了!小兄弟,你真是神了!”
他当场兑现承诺,给了我一千块钱。
不,是两千。
“多的一千,交你这个朋友!”
他还当场宣布,以后他公司十几辆车,全都在我这里保养维修。
这一炮,彻底打响了。
“飞驰汽修”,一战成名。
生意,像潮水一样涌来。
我每天从早忙到晚,经常睡在厂里。
但我一点都不觉得累。
我看着修理厂一天天壮大,看着账上的钱越来越多,心里就有一股火在烧。
这火,能把我失去的一切,都烧回来。
我开始有意识地,去挖红星机械厂的墙角。
红星厂效益不好,人心惶惶。
很多有技术的老师傅,一个月拿不到几个钱。
我通过胖子,一个个去接触。
“王师傅,来我这儿干吧。我给你开三百块一个月,年底有分红。”
“李师傅,你那手绝活,在厂里屈才了。我这儿需要你这样的高手。”
三百块,是他们在厂里工资的好几倍。
没人能拒绝。
不到半年,红星厂机修车间一半的技术骨干,都跳槽到了我的飞驰汽修。
王建民气得在厂里开大会,点名骂我是“叛徒”,“小人”。
我听了,只是笑笑。
骂吧。
你越是气急败坏,我越是高兴。
这天,苏兰找到了我厂里。
她站在门口,看着这个颇具规模的修理厂,看着进进出出的豪车,眼神复杂。
我正在指导工人修车,满身油污。
她走过来。
“卫东,我们……能谈谈吗?”
我擦了擦手,把她带到我的办公室。
那是一个用木板隔出来的小房间,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说吧。”我递给她一杯水。
她没接。
她看着我,眼圈红了。
“卫东,我知道,你恨我。”
“恨?”我笑了,“谈不上。王副厂长对你不错,给你和孩子一个家,我该谢谢他。”
我的话,像针一样刺着她。
她脸色更白了。
“当年,我没办法……他跟我说,你这辈子都出不来了。孩子还那么小,我一个女人,我能怎么办?”
“所以你就嫁给了他?嫁给了害我坐牢的人?”
“我不知道!我当时真的不知道是他害了你!是他后来告诉我的,他说,只要我跟他,他就能保证肖军有好的生活,能上好学……”
她哭了起来。
“卫=东,我对不起你。但是,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放过你们?”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坐了十年牢,家破人亡。你现在让我放过你们?”
“王建民他……他快被你逼疯了!厂里的技术工人都跑了,生产都快停了。你再这样下去,厂子就垮了,他也完了!”
“那不是正好吗?”我冷冷地看着她,“他完蛋了,我的仇,不就报了吗?”
“可厂里还有几百号工人!他们怎么办?肖军怎么办?他现在是副厂长的儿子,如果王建民倒了,他在学校会被人欺负的!”
她竟然拿儿子来压我。
我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上来了。
“苏兰,你听清楚。”
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一字一句地说:
“第一,肖军是我的儿子,不是他的。他姓李,不姓王。”
“第二,红星厂垮了,是王建民无能,跟我没关系。工人没饭吃,可以来我这里,只要有技术,我都要。”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我盯着她的眼睛。
“我李卫东,从来不主动欺负人。但谁要是欺负了我,我十倍,百倍地还回去!”
“你回去告诉王建民,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
苏兰浑身一颤,瘫坐在椅子上。
我没再看她,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外面的阳光很好。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胸口的郁结,都散了不少。
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苏兰走后,王建民的报复,很快就来了。
工商,税务,消防,轮番上门。
今天说我偷税漏税,明天说我消防不合格。
我心里清楚,都是王建民在背后搞鬼。
幸好,我早有准备。
我的账目,清清楚楚,一分钱的税都没少交。
消防设施,也是按照最高标准配置的。
他们查来查去,什么都查不到。
胖子也帮我疏通了不少关系。
几次下来,那些部门的人也觉得没意思,就不再来了。
明的搞不定,王建民就开始来暗的。
阿飞找到我,脸色凝重。
“东哥,王建民找了道上的人,要搞你。”
“哦?他想怎么搞?”
“他们想在你厂里放把火。”
我眼睛眯了起来。
好狠的招。
这是想让我倾家荡产。
“阿飞,这事,你帮我个忙。”
“东哥,你说话!”
“你帮我演一场戏。”
那天晚上,我故意让厂里的工人都提前下班了。
整个厂区,空荡荡的。
我和阿飞,还有他带来的十几个兄弟,悄悄埋伏在仓库的角落里。
午夜时分,两个黑影,鬼鬼祟祟地翻墙进来。
他们手里,提着汽油桶。
他们走到仓库门口,正准备泼汽油。
我一挥手。
十几只手电筒,同时亮起,照在他们惊慌失措的脸上。
“别动!”
阿飞带着人,一拥而上,把他们按在地上。
我走过去,踢了踢其中一个。
“谁派你们来的?”
他们嘴硬,不说话。
阿飞笑了。
“东哥,交给我。”
他把那两人拖到角落里,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
只听见几声惨叫。
再出来时,那两人鼻青脸肿,跟孙子似的。
“东哥,他们招了。是王建民指使的,给了他们一人五千块。”
我点点头。
“录下来了吗?”
阿飞拍了拍口袋里的录音机。
“放心吧,东哥,一字不落。”
我看着地上抖成一团的两个人。
“滚回去告诉王建民,他的礼物,我收到了。我的回礼,很快就到。”
我没有报警。
报警,太便宜他了。
我要让他,身败名裂。
红星机械厂,因为技术人员流失,产品质量严重下滑。
大批的订单被取消,仓库里堆满了卖不出去的废铁。
工人的工资,已经三个月没发了。
厂里怨声载道。
王建民焦头烂额。
他想引进新的生产线,搞技术改造,但厂里根本没钱。
他想贷款,但没有银行愿意贷给一个濒临破产的国企。
就在这个时候,市里出台了新政策。
鼓励民营资本,兼并、收购经营不善的国有企业。
我看到报纸上这条新闻的时候,笑了。
王建民,你的死期到了。
我让胖子帮我牵线,联系了市里的经委领导。
我递交了一份收购红星机械厂的方案。
方案里,我承诺,接收所有下岗工人,补发所有拖欠的工资。
并且,我将注资五百万,对工厂进行全面的技术改造。
这份方案,让市领导眼前一亮。
他们正为红星厂这几百号工人的安置问题头疼。
我这等于是帮他们解决了一个大包袱。
很快,我的收购意向,就传到了红星厂。
整个厂都炸了锅。
王建民在全厂职工大会上,拍着桌子吼。
“我告诉你们!只要我王建民还在一天,就绝不会让李卫东这个叛徒,踏进红星厂半步!”
“他就是想来报复我!他会把你们所有人都开除的!”
但是,没人听他的了。
工人们想的,是谁能给他们发工资,谁能让他们有饭吃。
我让胖子放出话去。
只要我接手,所有工龄五年以上的老工人,工资翻倍。
技术骨干,待遇和我厂里的员工一样。
人心,彻底倒向了我这边。
最后的谈判,在市经委的会议室里进行。
一边,是我和我的律师团队。
另一边,是王建民和厂里的几个领导。
王建民双眼通红,像一头困兽。
他死死地盯着我。
“李卫东,你别得意。你想收购红星厂,没门!”
我笑了笑,没理他。
我把我的方案,一条条摆出来。
从资金,到技术,到人员安置,无懈可击。
经委的领导们,频频点头。
王建民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他指着我,对经委领导说:“领导,你们不能相信他!他就是个劳改犯!他就是想来报私仇的!”
经委的领导皱了皱眉。
我的律师站了起来。
“王副厂长,请注意你的言辞。我的当事人,李卫东先生,是被人诬陷入狱。关于这一点,我们有证据。”
说着,他拿出了一个录音机,按下了播放键。
里面,清晰地传出了那两个纵火犯的供述。
还有,胖子找到的,当年王建民贿赂关键证人的证据。
铁证如山。
王建民的脸,瞬间变成了死灰色。
他瘫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经委领导脸色铁青,一拍桌子。
“王建民!你的问题,纪委的同志会找你谈的!”
大局已定。
会议结束,我走出会议室。
王建民像一具行尸走肉,被两个纪委的同志带走了。
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停下脚步。
我看着他。
“王厂长,十年前,你送我进去。十年后,我送你进去。”
“这叫,天道好轮回。”
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绝望。
“李卫东,你!”
我笑了。
“我死不死,就不劳你操心了。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在里面,过好你的下半辈子吧。”
说完,我不再看他,大步离去。
外面的天空,很蓝。
我成了红星机械厂的新老板。
不,现在它叫“飞驰动力机械有限公司”。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补发了所有工人的工资。
整个厂,一片欢腾。
我站在主席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兴奋的脸。
我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
那些曾经的同事,师父,朋友。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有敬畏,有感激,也有好奇。
我拿起话筒。
“我,李卫东,回来了!”
一句话,让全场安静了下来。
“我知道,大家心里有很多疑问。关于我,关于王建民,关于这个厂的未来。”
“我只说三点。”
“第一,从今天起,这个厂,姓李。但它更是属于我们每一个工人的。只要你肯干,有技术,在这里,你就能拿到对得起你付出的工资,得到应有的尊重。”
“第二,过去的恩怨,到此为止。王建民已经得到了他应有的下场。我李卫东,不是来报仇的,我是来做事业的。”
“第三,我向大家保证。三年之内,我要让‘飞驰动力’,成为全国知名的品牌!让所有红星厂的工人,都能挺直腰杆,自豪地说,我是飞驰的人!”
我的话,点燃了全场。
掌声,雷鸣般响起。
我看着台下,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苏兰。
她站在人群的角落里,远远地看着我。
她瘦了很多,憔悴不堪。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她只是低下头,默默地离开了。
我心里,没有恨,也没有爱。
只剩下一片平静。
我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厂子的整合,比我想象的要顺利。
我带来的技术和管理模式,给这个老国企注入了新的活力。
我把那些跳槽走的老师傅,又都请了回来,委以重任。
新的生产线,很快就安装调试完毕。
我们生产的第一批产品,是一种新型的摩托车发动机。
动力强劲,油耗低。
一推向市场,就供不应求。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厂子,活了。
我每天都泡在车间里,和工人们一起研究技术,改良工艺。
我喜欢这种感觉。
满身的油污,但心里踏实。
这天,我正在车间测试一个新的零件。
一个人影,在我身边站了很久。
我回头一看,是肖军。
他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了,个子快到我肩膀了。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好奇,有胆怯,还有一丝……怨恨。
王建民出事后,他在学校里,肯定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
“有事吗?”我问。
他低着头,不说话。
我擦了擦手,把他带到办公室。
“坐吧。”
他局促地坐在椅子上。
“我……听我妈说,你才是我……亲爸?”
他终于问出了口。
我点点头。
“是。”
“那……你为什么不要我们了?”他眼圈红了。
“不是我不要你们,是我没办法。”
我把当年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抹黑谁。
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他静静地听着,拳头越攥越紧。
听完,他沉默了很久。
“所以,王建民是个坏人?他害了你?”
“他是做错了事,也付出了代价。但……他对你好吗?”我问。
他愣了一下,点点头。
“他……给我买很多玩具,带我出去玩。”
“那就行了。”我说,“不管大人之间有什么恩怨,孩子是无辜的。他陪你长大的那几年,你要记在心里。”
我不想让他活在仇恨里。
就像我,报了仇,然后呢?
日子,还是要往前看。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怨恨,慢慢消散了。
“我……可以看看你怎么工作的吗?”
“当然可以。”
我把他带回车间。
我拿起工具,继续刚才未完成的工作。
他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着。
看着我如何把一堆冰冷的零件,变成一个能咆哮的钢铁心脏。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那是一种,我非常熟悉的光芒。
是好奇,是向往,是对机械天生的痴迷。
他,像我。
从那天起,肖军一放学,就往我厂里跑。
他不再叫我“爸”,也不叫“叔叔”。
他叫我,“师傅”。
他跟着我,从最基础的拧螺丝开始学。
他很有天赋,很多东西,我一点就透。
我看着他,就像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苏兰来找过我一次。
她想把肖军带回去。
她说:“卫东,算我求你了。别把他拉进你的世界。让他好好读书,考大学,以后当个干部,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我看着她。
“苏兰,你还是不懂。”
“安稳,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
“他喜欢这个,我为什么要拦着他?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好吗?”
“而且,他跟着我,不会比当干部差。”
苏-兰说不过我,哭着走了。
我没去追。
道不同,不相为谋。
时间过得很快。
一转眼,又是几年过去了。
飞驰动力,在我的带领下,真的成了全国知名的品牌。
我们的发动机,装在了全国一半以上的摩托车上。
我也从李卫东,变成了别人口中的“李总”。
我有了自己的别墅,开上了当年想都不敢想的奔驰。
但我还是喜欢待在车间里。
闻着那股机油味,听着机器的轰鸣声,我才觉得安心。
肖军,已经长成了一个帅气的小伙子。
他没有去考大学,读了技校,毕业后,直接进了我的厂。
现在,他已经是技术研发部的骨干了。
我们爷俩,经常为了一点技术问题,争得面红耳赤。
但争完,又会一起,在食堂的角落里,就着一盘花生米,喝两杯。
他会跟我聊他的女朋友,聊他的梦想。
他说,他想造出中国自己的汽车发动机。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
“好小子,有志气。比你爹强。”
胖子已经成了我的副总,主管销售。
我们俩,还像以前一样,是过命的兄弟。
阿飞,也金盆洗手了。
我给他投了笔钱,让他开了个物流公司,专门给我们厂跑运输。
他也成了“飞哥”。
一切,都走上了正轨。
一个周末,我开着车,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了那条叫“甜水井”的胡同。
胡同,快要拆迁了。
墙上,刷着大大的“拆”字。
我走到那个熟悉的院门口。
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
院子里,坐着一个女人。
是苏兰。
她比上次见,又老了许多。
头发白了大半,身形佝偻。
她面前摆着一个小马扎,正在慢慢地收拾着一些旧物。
她看到我,并不惊讶。
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来了?”
“嗯。”
我也找了个地方坐下。
我们之间,没有了当年的剑拔弩张。
像两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要拆了。”她说。
“嗯,看到了。”
“也好,拆了,就都过去了。”
她从一堆旧物里,翻出一个小木盒子。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我当年给她做的第一件礼物。
一个用弹壳打磨成的小哨子。
“还留着呢?”我有些意外。
“留着了。”她摩挲着那个小哨子,眼神悠远。
“卫东,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再勇敢一点,再坚持一下,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沉默了。
如果?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都过去了,苏兰。”
“是啊,都过去了。”她叹了口气。
“肖军……他现在很好。谢谢你。”
“他是我儿子。”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远处,传来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我下个月,就跟单位的人,搬去南方了。”苏兰说。
“嗯,那边气候好。”
“以后……可能就不回来了。”
“保重。”
“你也是。”
她站起来,把那个小木盒子递给我。
“这个,还是还给你吧。留个念想。”
我接了过来。
她冲我笑了笑,转身,走进了屋子。
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走出院子。
回头望了一眼。
那扇门,关上了。
彻底隔绝了我的前半生。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
路过一个公园。
我看到一个年轻人,正在教他的儿子骑自行车。
小男孩儿摇摇晃晃,摔倒了,又爬起来。
年轻人没有去扶,只是在旁边,笑着鼓励他。
我把车停在路边,看了很久。
忽然,我想起了很多年前。
在那个小院子里,我看到我儿子,管别人叫爸。
然后,我笑了。
那笑声,充满了不甘,充满了怨恨,充满了对命运的嘲讽。
而现在。
我看着车窗外,那对幸福的父子。
我的嘴角,也慢慢地,向上扬起。
我也笑了。
这一次,笑得很轻,很淡。
笑里,没有了恨。
只有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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