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演播厅里刺眼的灯光,把那个姓陈的专家头顶上稀疏的几根毛,照得像干枯的野草。
我把祖传的宝剑拿去鉴定,专家说这是不锈钢的。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
就像被人迎面打了一记无声的闷拳。
演播厅里刺眼的灯光,把那个姓陈的专家头顶上稀疏的几根毛,照得像干枯的野草。
他姓陈,陈国华,电视台鉴宝节目的常驻嘉宾,名头一长串,什么历史协会理事,什么古代兵器研究会会员。
此刻,他正捏着我的剑,像捏着一根从废品站捡来的烧火棍。
“小伙子,你这个东西啊……”
他拖长了音调,脸上挂着那种见了太多“国宝帮”的怜悯和不耐烦。
“从包浆、形制、还有这个吞口的设计来看,都是典型的现代工艺品。”
他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在剑身上“当当”敲了两下。
声音清脆,甚至有点悦耳。
“你听听这个声音,太亮了。真正的古剑,经过上百年的分子结构变化,声音是沉闷的,是‘噗噗’的,像在敲一块老木头。”
台下的观众席传来一阵压抑的、细碎的笑声。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从脖子根一直烧到耳廓。
“不可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像砂纸在摩擦。
“陈专家,这把剑,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有族谱记载的。”
“族谱?”陈国华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一朵盛开的菊花,“小伙子,现在做旧的手段高明得很,别说族谱,给你配个出土证明都行。”
他又把剑举到眼前,眯着眼睛,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耐心。
“最关键的一点,材质。”
“我刚才用仪器简单测了一下成分。”
他放下剑,拿起桌上的一个小型手持设备,像个超市扫码枪。
“高铬,高镍,标准的奥氏体不锈钢。”
“说白了,就是你家厨房那个锅的亲戚。”
不锈钢。
这三个字像三颗子弹,精准地打在我摇摇欲坠的自尊心上。
台下的笑声终于不再压抑,像开了闸的洪水,轰然而出。
主持人赶紧出来打圆场,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但眼神里全是“赶紧把这个傻子弄下去”的信号。
“感谢这位藏友带来的‘精彩’藏品,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嗯,一个充满感情的故事。下一位!”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台的。
手里的剑,用一块黄布包裹着,此刻却感觉有千斤重。
来的时候,我把它抱在怀里,像抱着我们老林家几百年的荣光。
走的时候,我只想把它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地铁里,我把剑塞进一个长条形的画筒里,这是我出门前特意准备的,怕引人注目。
现在看来,真是个绝妙的讽刺。
我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周围是下班高峰期拥挤的人潮,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疲惫和麻木。
我掏出手机,屏幕上是我女朋友小雅发来的微信。
“怎么样了?专家估价多少?咱家是不是要发财了?[星星眼]”
我盯着那几个字,一个字也回不出来。
发财?
发了一块不锈钢。
我爷爷要是知道这事,非得从轮椅上跳起来,拿着他的拐杖把我腿打断。
这把剑,是他交给我的。
就在半年前,他八十大寿,把我单独叫到书房,颤颤巍巍地从一个上着锁的樟木箱子里,取出了这把剑。
“林默啊,你是我们林家长孙。”
“这把‘断水’,是咱们的传家宝。从今天起,就交给你保管了。”
爷爷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吓人。
他抚摸着剑鞘,像在抚摸情人的皮肤。
“你太爷爷的太爷爷,林啸天,当年是前清的四品带刀侍卫。八国联军打进京城,老佛爷西狩,就是你祖宗,背着光绪爷,靠着这把剑,从乱军里杀出一条血路。”
“剑锋上砍死的洋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后来,你祖宗解甲归田,就把这把剑带回了老家。立下规矩,林家子孙,但凡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这把剑蒙尘。”
我当时听得热血沸腾。
虽然我只是个每天被甲方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广告公司小设计,但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血管里流淌的,是将军的血。
我接过剑,很沉。
剑身狭长,带着一道优美的弧度。剑鞘是鲨鱼皮的,上面镶嵌着几颗已经有些氧化的绿松石。
我小心翼翼地拔出剑身。
一道寒光闪过,书房里瞬间亮了一下。
剑身上有一道淡淡的血槽,靠近剑格的地方,刻着两个古朴的篆字——断水。
“好剑!”我由衷地赞叹。
爷爷一脸骄傲。
“那是。这可是当年宫里的造办处,用了天外陨铁,千锤百炼,淬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火,才打出来的宝刃。”
“你小子,以后要好好对它。”
我信了。
我深信不疑。
所以当小雅看到那个鉴宝节目,怂恿我去试试的时候,我才会动心。
小雅说:“万一真是个国宝呢?咱们不卖,就去让专家给个说法,也满足一下虚荣心嘛。到时候你就是‘京城宝剑小王子’。”
我想的却是,如果专家能证实这把剑的价值,爷爷一定会很高兴。
他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每天就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发呆。能让他高兴一下,比什么都强。
于是我来了。
然后,我带着一块“不锈钢”,准备回家。
地铁到站,我走出站台,晚风吹在脸上,有点凉。
我掏出手机,给小雅回了微信。
“别提了,翻车了。”
小雅的电话立刻就打了过来。
“怎么了?假的?”
“专家说是现代工艺品,不锈钢的。”我自嘲地笑了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一阵没心没肺的爆笑。
“哈哈哈哈哈哈!不锈钢?林默你是不是被人骗了?你们家祖宗这么潮的吗?几百年前就用上不锈钢了?”
我心里一阵烦躁。
“你别笑了!”
“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小雅强忍着笑意,声音还在发颤,“那你打算怎么办?怎么跟爷爷说?”
“不知道。”
“要不……就别说了?反正他老人家也不知道。”
“不行。”我立刻否定了,“我答应他要给他个交代的。”
挂了电话,我站在小区门口,抬头看着自家窗户透出的灯光。
那灯光,此刻像是一只审判的眼睛。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单元门,走了进去。
客厅里,爷爷正坐在轮一上,看着电视。
电视上放的,正是那个鉴宝节目。
我的心咯噔一下。
不会这么巧吧?
爷爷见我回来,立刻关了电视,眼睛发亮地看着我。
“回来了?怎么样?专家怎么说?”
我把画筒立在墙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爷爷,您先喝口水。”
“喝什么水!”爷爷有点不耐烦,“快说啊!那帮小子识不识货?是不是说咱们这把‘断水’,天下无双?”
我看着他充满期待的眼睛,那些准备好的、委婉的措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沉默了。
爷爷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他是个聪明人。
“怎么?出问题了?”
我点了点头。
“专家说……说这剑……”
“说什么?”
“说是……现代的仿品。”我一咬牙,还是说了出来,“材质……是不锈钢。”
空气瞬间安静了。
我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像在给我的生命倒计时。
爷爷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红润变成了煞白,然后又从煞白,涨成了猪肝色。
他嘴唇哆嗦着,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你……你……”
突然,他猛地一拍轮椅扶手。
“放屁!”
一声怒吼,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他懂个屁!那帮所谓的专家,就是一群欺世盗名的骗子!”
“我们林家的传家宝,会是假的?”
“你把剑拿出来!我看看!”
我不敢怠慢,赶紧从画筒里取出黄布包裹的剑。
我把剑递到爷爷手上。
爷爷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
他解开黄布,露出里面的“断水”剑。
他用粗糙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剑鞘上的纹路,眼神里有愤怒,有委屈,还有一丝……迷茫。
“不可能……这怎么会是假的……”
他喃喃自语。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看我。
“你是不是拿错剑了?你是不是把真的藏起来,拿了把假的去糊弄我?”
我心里一沉。
“爷爷,家里就这一把剑,我能拿哪一把去?”
“那你就是不孝!你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爷爷突然激动起来,呼吸变得急促,他抓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吓坏了,赶紧过去给他拍背。
“爷爷,您别激动,身体要紧!不就是一把剑嘛,假的就假的……”
“滚!”
爷爷一把推开我,力气大得惊人。
“这不是剑!这是我们林家的根!是林家的魂!”
“你这个败家子!你把它拿到电视上,让全天下的人都看我们林家的笑话!”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两眼一翻,身子一软,从轮椅上滑了下去。
“爷爷!”
我魂飞魄散,冲过去抱住他。
他已经昏了过去。
那天晚上,兵荒马乱。
我打了120,把爷爷送进了医院。
医生说,是急火攻心,导致血压飙升,轻微中风。
幸好送得及时,没有生命危险,但需要住院观察。
我守在病床前,看着爷爷挂着吊瓶,戴着氧气面罩,苍白的脸像一张揉皱的纸。
我心里充满了悔恨和自责。
我真不是个东西。
我为什么要犯贱,去上那个什么破节目?
我为什么要跟老爷子说实话?骗骗他,又能怎么样呢?
小雅赶到医院,给我带来了晚饭。
她看着病床上的爷爷,也不敢再开玩笑了,小心翼翼地问我:“叔叔……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没什么力气说话。
“林默,你也别太自责了。这事……谁也想不到会这样。”
我苦笑一声。
“我就是个。”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公司和医院之间两头跑。
爷爷醒了过来,但精神很差,不肯跟我说话。
我给他喂饭,他就扭过头去。
我给他削苹果,他看都不看一眼。
他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了过去那种神采,只剩下一种灰败的、死寂的空洞。
我知道,那把剑,就是他的精神支柱。
现在,这个支柱,被我亲手推倒了。
更让我崩溃的是,那期节目,居然火了。
不知道哪个好事者,把我那段“不锈钢宝剑”的视频剪辑出来,配上各种搞笑的音效和字幕,传到了网上。
标题很刺眼:《鉴宝现场惊现穿越神器!祖传不锈钢宝at home!》
视频一夜之间,播放量破了百万。
我成了网红。
一个被群嘲的网红。
“哈哈哈哈,这哥们儿的表情,够我笑一年。”
“心疼他爷爷,一辈子的信仰崩塌了。”
“求求了,给他祖宗留条底裤吧!”
“我宣布,这位小哥就是2023年度最强‘国宝帮’!”
我走在路上,都感觉有人在对我指指点点。
公司的同事,也开始在背后议论我。
“听说了吗?设计部的林默,就是那个拿不锈钢去鉴宝的。”
“真的假的?太丢人了吧?”
我感觉自己像个没穿衣服的小丑,被扔在广场中央,任人围观。
连小雅,也开始有意无意地跟我保持距离。
她不再提宝剑的事,但那种欲言又止的眼神,比直接嘲笑更让我难受。
有一次,我们一起吃饭,她手机响了,是她闺蜜打来的。
她走到一边去接,声音压得很低,但我还是听到了几个词。
“……对,就是他……别提了,丢死人了……不锈钢啊……”
那一刻,我手里的筷子差点没掰断。
我受不了了。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不是我的错。
是那个姓陈的专家,是他信口雌黄!
就算那把剑不是什么前清将军的佩剑,也不可能是不锈钢!
那手感,那分量,那寒光凛凛的剑身,怎么可能是一块破铁皮?
我要证明他是错的。
我要为我们林家,为我爷爷,也为我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直接去了爷爷住院的医院。
他已经睡了,呼吸平稳。
我从家里带来了那把剑。
在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下,我再一次拔出了它。
剑身如一泓秋水。
我仔细地观察着它。
剑格处,那两个篆字“断水”,刻得古朴有力,绝不是现代机器能轻易模仿的。
剑鞘的鲨鱼皮,磨损得非常自然,上面的每一道划痕,似乎都在诉说着一个故事。
我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剑身。
“当——”
声音清脆,悠长。
这真的是不锈钢的声音吗?
我不信。
我拿出手机,开始疯狂地搜索。
“古代刀剑鉴定方法”、“如何区分古代钢与现代钢”、“陈国华 鉴宝”。
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网上的信息驳杂而混乱。
有人说,陈国华是业内权威,从不出错。
也有人发帖子骂他,说他就是个沽名钓誉的伪专家,曾经把一件真的官窑瓷器说成是假的,害得人家藏家心脏病发作。
我看到了一线希望。
也许,他真的会看走眼。
我又开始研究古代铸剑技术。
什么“百炼钢”、“花纹钢”、“灌钢法”……
那些艰涩的词语,看得我头昏脑胀。
但我强迫自己看下去。
我发现,古代的钢铁冶炼技术,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和高超。
特别是有些顶级的刀剑,为了追求韧性和锋利的完美结合,会使用一种叫做“夹钢”或者“包钢”的工艺。
也就是用含碳量不同的钢材,像做三明治一样,锻打在一起。
这样做出来的刀剑,外硬内软,不易折断。
而它的声音,会不会也因此变得清脆呢?
我心里燃起了一点火苗。
我又查到,有一些特殊的古代合金,因为成分独特,用现代的仪器去检测,可能会产生误判。
比如一些含有高铬、高镍的陨铁。
陨铁!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爷爷说过,这把剑,是用天外陨铁打造的!
难道……
我激动得手都开始发抖。
第二天,我请了假。
我带着那把剑,去了另一家鉴定机构。
这家机构,是我从一个古兵器收藏论坛上找到的,据说口碑很好,很低调,不做电视节目,只为圈内人服务。
接待我的是一位姓李的老师傅,六十多岁的样子,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手上全是老茧。
他没有陈国华那种盛气凌人的派头,只是默默地接过我的剑,让我坐下喝茶。
他没有急着下结论。
他先是仔细地观察了剑鞘的每一个细节。
然后,他拿出各种工具,放大镜、小锤子、甚至还有一个类似牙医用的小探针。
他把剑拔出来,用一块鹿皮,非常缓慢、非常轻柔地擦拭着剑身。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
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过了足足一个小时,他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抬起头看我。
“小伙子,这把剑,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是我家祖传的。”
李师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这把剑……很复杂。”
“它不是一把简单的剑。”
我咽了口唾沫。
“李师傅,您就直说吧,它到底是真是假?”
李师傅沉吟了片刻。
“从工艺上看,这把剑的锻造水平,极高。”
“你看这个血槽,开得又深又直,一气呵成。还有这个剑刃的打磨,用的是‘平面研磨’的手法,这是明末清初才开始成熟的技术。”
“剑格的这个‘断水’篆字,笔锋有力,金石味很足,符合晚清的风格。”
我心里一阵狂喜。
“那……那就是真的了?”
李师傅却没有点头。
他指着剑身。
“但是,这个材质,确实有问题。”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它不是传统的百炼钢,也不是花纹钢。”
“它的表面,有一层极薄、极致密的氧化层,抗锈能力,远超古代任何一种钢铁。”
“所以,那个电视台的专家,说它是不锈钢,从某种意义上说……并没有全错。”
“什么?”我感觉自己像是坐了一趟过山车。
“但是,”李师傅话锋一转,“他也错得离谱。”
“这不是我们今天理解的工业不锈钢。”
“这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合金。”
李师傅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痴迷的光芒。
“它的铬含量,确实很高。但是,它里面还含有很多其他的微量元素,比如钨、钼,甚至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稀有金属。”
“这种配比,现代工厂根本做不出来。或者说,没有哪个工厂会用这么奢侈的配方去做一把剑。”
“这更像是一种……实验室里的产物。”
实验室?
清朝的实验室?
我感觉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
“李师傅,我还是不明白。”
李师傅放下剑,给我倒了杯茶。
“小伙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晚清时期,国力衰微,洋人的火枪火炮,打得我们抬不起头。但那个时候,也有一批人,不甘心。他们想‘师夷长技以制夷’。”
“这些人里,有官员,有学者,也有一些痴迷于技术的民间奇人。”
“他们开始研究西方的冶金技术,试图造出比洋人更厉害的钢铁,来做我们自己的枪炮,自己的刀剑。”
“这个过程,非常艰难,失败了无数次。”
“但是,偶尔,也会有一些……意外的产物。”
李师傅指着桌上的“断水”剑。
“我猜,你这把剑,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它可能不是什么将军的佩剑,但它是一位不知名的冶金天才,在那个黑暗的年代里,用他自己的方式,进行的一场悲壮的抗争。”
“他想用当时最顶尖、最疯狂的技术,去复刻一把传说中的宝剑,去证明我们自己的东西,不比洋人的差。”
“所以,它既有古典的形制,又有超前的材质。”
“它是一件……连接了古代与现代的、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它是一个时代的矛盾、挣扎和梦想的结晶。”
我呆住了。
李师傅的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
原来是这样。
这把剑,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英雄史诗。
它是一个更深沉、更复杂的悲剧。
一个天才的孤独探索,一个时代的无奈挽歌。
它的价值,不在于它砍过多少敌人,而在于它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证明。
“那……陈国华为什么看不出来?”我忍不住问。
李师傅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屑。
“因为他只懂‘古’,不懂‘今’。”
“他的知识体系,是僵化的,是书本上的。他只会用那些条条框框去套东西。符合的,就是真的;不符合的,就是假的。”
“他看到高铬,就只想到不锈钢。他看不到这把剑背后,那个疯狂而又执着的灵魂。”
“这种人,不配玩收藏。”
我走出鉴定机构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抱着我的剑,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头。
这一次,它的重量,不再是负担。
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让我心安的踏实感。
我没有立刻去医院。
我先回了趟家,打开了那个尘封的樟木箱子。
箱子里,除了剑,还有一本泛黄的、用毛笔字写的族谱。
我以前只是草草翻过。
这一次,我一页一页,仔细地看。
终于,在族谱的最后几页,我找到了关于“林啸天”的记载。
记载很简单。
“林啸天,字惊鸿,光绪十年生。少有奇志,好格物之学,尤精冶炼。尝倾尽家资,于京郊设一小炉,日夜锻铁,邻人皆以为痴。”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国难,京城陷。啸天公不知所踪。”
“后人于其废弃工坊中,寻得一剑,锋利异常,百年不锈,名之‘断水’。”
没有将军。
没有背着皇帝杀出重围。
只有一个痴迷于技术的“疯子”。
和一个语焉不详的结局。
族谱的最后,还有一行用更小的字写下的批注,笔迹很稚嫩,应该是我的某个前辈写的。
“先祖或有难言之隐,传闻其为大内侍卫,护驾有功。此说虽无考,然可壮我林家声威,故录之,以传后世。”
原来是这样。
那个英雄的故事,是后人为了面子,编造出来的。
真正的故事,远没有那么传奇,却更加真实,也更加……令人心酸。
我的祖宗,林啸天,他不是一个武夫。
他是一个科学家。
一个生错了时代的科学家。
他用尽一生,可能只是想造出一块好钢。
而这把剑,就是他留给这个世界唯一的证明。
我合上族谱,眼眶有些湿润。
我终于明白了爷爷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因为那个英雄的故事,是他信了一辈子的东西。
那是他们那一代人,在贫瘠和卑微的生活里,唯一可以拿来骄傲的资本。
现在,我把它打碎了。
我拿着剑,和那本族谱,再次去了医院。
爷爷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我进去的时候,他正一个人,拄着拐杖,看着窗外的夜景。
背影萧索。
“爷爷。”我轻声叫他。
他没有回头。
我把族谱放到他的床头柜上,翻到了记载着林啸天的那一页。
“爷爷,我查到了。”
“这把剑,确实是咱们祖宗林啸天留下来的。”
爷爷的身子僵了一下。
“但是,他不是什么带刀侍卫。”
我把李师傅的话,和族谱上的记载,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他。
我以为他会再次发怒。
但他没有。
他只是沉默地听着。
窗外的霓虹灯,在他苍老的脸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过了很久,他才转过身来,重新坐回轮椅上。
他拿起那本族谱,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他的手指,在“邻人皆以为痴”那几个字上,停留了很久。
然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里,有释然,有遗憾,也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痴人……痴人啊……”
他喃喃地说。
“原来……是这样。”
他抬头看我,眼睛里,重新有了一点光。
“这么说,这把剑,不是假的?”
“不是。”我坚定地回答,“它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珍贵。”
“它不是用来杀人的。”
“它是用来……证明一些东西的。”
爷爷沉默了。
他伸出手,让我把剑递给他。
他再一次,把剑抱在怀里。
这一次,他的动作,无比珍重。
仿佛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受了委屈的孩子。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眼角,竟然有泪光闪动。
“是我们……是我们这些后辈,没出息,误解了祖宗的意思。”
“我们只想着他杀过多少洋人,却不知道,他心里装的,是另外一回事。”
那天晚上,我和爷爷聊了很久。
我们第一次,像两个平等的成年人一样,在讨论家族的历史。
出院那天,爷爷的精神好了很多。
他让我把剑,重新挂回了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只是这一次,我们都换了一种眼光去看它。
它不再是权力和武力的象征。
它是一个梦想的遗物。
事情到这里,本该告一段落。
但我不甘心。
陈国华,那个所谓的专家,他必须为他的傲慢和无知,付出代价。
我给那个鉴宝节目组打了电话。
我说,我要重新鉴定。
接电话的编导,用一种看傻子的语气对我说:“先生,您还没放弃呢?都跟您说了是……”
“我找到了新的证据。”我打断他,“我要求,和你们的陈国华专家,当面对质。如果你们拒绝,我会把这件事捅给所有媒体。我会告诉他们,你们的节目,是如何把一件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文物,鉴定成一块不锈钢的。”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说出了这番话。
或许是林啸天的“痴”,感染了我。
或许是我不想再看到爷爷失望的眼神。
节目组大概是被我唬住了,也可能是想制造新的节目效果。
他们居然同意了。
一周后,我再次站上了那个演播厅。
还是那些刺眼的灯光,还是那个主持人,还是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观众。
陈国华也来了。
他看到我,嘴角挂着一丝轻蔑的冷笑。
“小伙子,怎么?不死心?又找了块新的不锈钢来?”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我没有理他。
我把我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在桌子上。
那本林家的族谱。
李师傅给我出具的一份详细的材质分析报告,上面有各种我看不懂的化学符号和数据。
还有我从网上打印下来的一大堆关于晚清洋务运动和近代冶金史的资料。
“陈专家。”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今天,我不是来求您鉴定的。我是来给您……上一课的。”
陈国华的脸色变了。
“狂妄!”
“是不是狂妄,我们用事实说话。”
我拿起话筒,面对镜头和所有的观众,把我这几天所有的发现,所有的故事,全都讲了出来。
从林啸天的“格物之志”,到晚清那段屈辱又悲壮的“师夷长技”史。
从夹钢工艺,到陨铁传说。
从李师傅的分析,到族谱上的记载。
我讲得很慢,但很清晰。
我的声音在颤抖,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激动。
我感觉,此刻站在台上的,不是我一个人。
还有我那素未谋面的、一百多年前的祖宗,林啸天。
那个被邻居当成疯子的技术宅。
那个在黑暗中,独自点燃火炉的孤独的探索者。
演播厅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个意想不到的故事,吸引住了。
连那个之前一直想看我笑话的主持人,也露出了专注的神情。
陈国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一开始还想插嘴反驳,但我的证据链,一环扣一环,让他根本找不到破绽。
那份由李师傅的机构出具的、盖着钢印的专业报告,更是像一记重锤,砸在了他的脸上。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眼神慌乱。
“陈专家,”我举起那份报告,“这份报告指出,这把剑的钢材,是一种在19世纪末期,由中国人独立研发的实验性高铬合金。它的工艺,领先了当时世界主流的克虏伯钢至少十年。”
“它不是一件兵器。它是一件……工业革命的活化石。”
“你,用你那套从旧书堆里刨出来的、僵化的知识,把它,鉴定成了一块厨房里的不锈钢。”
“你不仅侮辱了我的家族,你还侮辱了一位伟大的、被历史遗忘的先驱。”
“你,不配当一个专家。”
我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演播厅。
陈国华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指着我,“你……你血口喷人!”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我们可以找更权威的机构,比如中科院的金属研究所,来做一次鉴定。你,敢吗?”
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退缩了。
他的眼神,躲闪了。
台下的观众,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这一次,不是嘲笑。
是敬佩。
那天之后,事情彻底反转了。
新的视频,再次火爆全网。
标题是:《年度反转!“不锈钢小哥”逆袭,手撕伪专家!》
我成了英雄。
陈国华成了小丑。
电视台迫于压力,公开道歉,并解除了和陈国华的合作。
据说,他在业内的名声,也彻底臭了。
很多家博物馆和研究机构,都联系我,希望能收藏或者研究这把“断水”剑。
他们开出的价格,一个比一个高。
足够我在北京买一套不错的房子。
小雅也回来了。
她提着水果,来到我家,笑容灿烂。
“林默,你现在可是大名人了!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
我看着她,心里没什么波澜。
我只是平静地对她说:“我们分手吧。”
她愣住了。
“为什么?我们不是说好了,等这把剑卖了钱,我们就结婚吗?”
“它不卖。”我说,“它是我家的根。”
我把她推出了门外,关上了门。
我靠在门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把那些博物馆的邀请,也都一一回绝了。
我给李师傅打了个电话,感谢他。
他在电话那头笑了。
“小伙子,干得不错。没给你祖宗丢脸。”
“这把剑,你自己好好留着吧。它在你手里的意义,比在任何博物馆里都大。”
我说是。
生活,渐渐恢复了平静。
我还是那个每天被甲方催稿的小设计。
我还是会挤着早晚高峰的地铁。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的腰杆,好像挺直了。
我再看那把“断水”剑,心里充满了敬畏和亲切。
它就像一位沉默的长辈,见证了我们家族的荣光、屈辱、挣扎和重生。
周末,我推着爷爷,去公园里散步。
阳光很好,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爷爷忽然说:“林默啊,你说,你那个祖宗,林啸天,他最后去哪儿了?”
我想了想。
“族谱上说,不知所踪。”
“也许……他看到自己倾尽一生心血造出来的东西,还是没能改变那个时代,心灰意冷,就隐居起来了吧。”
爷爷沉默了片刻。
“不。”
他摇了摇头。
“我觉得,他没有放弃。”
“一个能把一辈子都砸进火炉里的人,不会那么容易放弃的。”
“我猜,他肯定是带着他的技术,去了别的地方。去了能让他继续研究、继续造东西的地方。”
“比如……去了南方的兵工厂?或者,干脆出了国?”
我看着爷爷,他脸上的皱纹,在阳光下舒展开来。
他的眼睛里,又有了那种亮晶晶的光。
我笑了。
“嗯,爷爷,您说得对。”
“他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继续他的研究呢。”
我们祖孙俩,看着远方,都没有再说话。
我知道,那个英雄的故事,虽然是假的。
但我们林家,又有了新的、更真实、也更值得骄傲的传奇。
它不是关于杀戮和荣耀。
它是关于一个“痴人”的梦想。
关于一块“不锈钢”的尊严。
来源:窗台盼晚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