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整个手掌,从掌心到指根,火辣辣地麻。这股麻劲儿顺着我的胳膊肘子,一路窜到天灵盖。
那一巴掌扇出去的时候,我的手都在抖。
不是气的,是懵的。
整个手掌,从掌心到指根,火辣辣地麻。这股麻劲儿顺着我的胳膊肘子,一路窜到天灵盖。
我看着林微,我那读过大学、在写字楼里上班、体体面面的儿媳妇。
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红肿起来。
左边脸颊上,是我五个清晰的指印,像一个耻辱的烙印。
她没哭,也没闹,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睛里头,先是惊愕,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那点光彻底熄灭了,变成了死灰。
整个屋子,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客厅墙上那只老掉牙的石英钟,还在“咔哒、咔哒”地走,一声一声,像催命的鼓点,敲在我心上。
我儿子陈阳,就杵在我和林微中间,像根木桩子。
他看看我,又看看他媳妇脸上的巴掌印,嘴巴张了几次,一个字都没能从喉咙里挤出来。
他那表情,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一半是惊恐,一半是为难,两种情绪在他脸上拧成了麻花,让他那张还算英俊的脸,显得滑稽又可悲。
我心里那股邪火,本来已经借着那一巴掌出去了大半,可看到他这副窝囊样子,剩下的那一半,“腾”地一下,又烧得更旺了。
我这辈子,图什么?
二十八岁守寡,一个人在纺织厂三班倒,拿命换钱,把他拉扯大,供他读完大学。我这双手,年轻时在染缸里泡,后来在织布机上磨,早就粗得像老树皮。
我没让他受过一点委屈。
他要买最新的运动鞋,我勒紧裤腰带。他要报最贵的补习班,我下了夜班还去给人糊纸盒。
我就是觉得,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的儿子,必须要有出息,要过上好日子。
他做到了。
他大学毕业,进了家不错的公司,娶了城里长大的林微。
林微,人长得漂亮,说话细声细气,第一次上门,带的礼物都是包装精美的洋玩意儿。
我看着她那双保养得宜、连指甲都修得整整齐齐的手,再看看自己这双关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点自卑,但更多的是骄傲。
看,我儿子多有本事,能找到这么好的媳妇儿。
可这好日子,怎么就过成了现在这样?
起因,是她坐月子。
林微生了个大胖小子,我们老陈家三代单传,终于有了后。
我高兴得几天没睡好觉,把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金锁,一股脑全拿了出来。
她出院那天,我去接。陈阳开车,我抱着孩子,林微坐在副驾驶。
一路上,我看着怀里那个红通通、皱巴巴的小东西,心里软得像一汪春水。这是我的孙子,我生命的延续。
我盘算着,月子餐怎么做。我们老家的规矩,小米粥养胃,炖老母鸡汤下奶,一天五个煮鸡蛋雷打不动。
我把我妈传给我的那套“月子宝典”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就等着回去大展身手。
可我没想到,我的“宝典”,在林微那里,是“封建糟粕”。
“妈,医生说了,产妇要营养均衡,不能太油腻。”
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声音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我把一碗熬了三个小时的鸡汤端到她面前,她皱着眉,用勺子撇开上面那层黄澄澄的鸡油。
“这油多有营养啊,”我不高兴了,“以前人生孩子,能喝上碗鸡汤,那都是大户人家。”
“那是以前,”她说,“现在讲究科学。您这汤太油了,我喝了堵奶怎么办?孩子吃了我的奶,消化不良怎么办?”
一连串的“怎么办”,把我问得哑口无言。
行,你是文化人,你懂科学。
我不跟你争。
鸡汤不喝,我给你做鲫鱼汤。
第二天,我天不亮就去菜市场,挑了条最新鲜的活鲫鱼。回来收拾干净,慢火炖成奶白色。
我寻思着,这个总没问题了吧?
结果林微闻了闻,又摇头。
“妈,里面是不是放盐了?”
“做汤哪有不放盐的?不放盐有什么味道?”我心里有点来气了。
“医生说了,月子里要低盐饮食,不然容易水肿。”
她说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书,翻开其中一页,指给我看。
花花绿綠的,上面印着《现代母婴产后护理指南》。
我的火,“噌”地一下就顶到了脑门子。
我辛辛苦苦伺候你,你拿一本书来跟我对付?
我这几十年活过来,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還用你教我怎么做饭?
但我忍住了。
我看着旁边婴儿床里睡得正香的孙子,把那口气硬生生咽了下去。
行,你是功臣,你最大。
你说不放盐,就不放盐。
那几天,我们家的厨房,就成了我的战场。
我做的每一样东西,都要经过林微的“科学审查”。
这个太油,那个太咸。
青菜不能炒,要白水煮。
肉不能红烧,要清蒸。
我感觉我不是在做月子餐,我是在喂兔子。
我自己吃着那些淡出鸟来的东西,胃里一阵阵泛酸水。
我跟陈阳抱怨。
“你媳妇也太嬌氣了!想当年我生你的时候,第二天就下床自己做饭了,哪有那么多讲究?”
陈阳一脸为难,给我捏着肩膀。
“妈,您就多担待点。林微她也是为了孩子好。再说,她刚生完孩子,身体虚,情绪也不稳定,您就顺着她点吧。”
又是这句话。
“顺着她点吧。”
从他们结婚开始,这句话就成了陈oz阳的口头禅。
林微说我们老家那套红木家具太老气,要换成北欧简约风。陈阳说:“妈,林微她学设计的,有审美,就顺着她点吧。”
林微说我做的菜油太大,不健康。陈陽说:“妈,林微她注重养生,就顺着她点吧。”
我一辈子要强,没顺过谁的意。到老了,倒要天天看儿媳妇的脸色。
我心里憋着一口气,堵得慌。
这口气,在那天下午,彻底爆了。
那天,林微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张打印的表格,递给我。
上面是A4纸,打印着密密麻麻的字。
标题是:《月嫂工作内容及标准》。
下面分条列项:
“6.:00,起床,准备产妇营养早餐(食谱附后)。”
“7:30,给宝宝洗澡、抚触。”
“9:00,清洗产妇和宝宝的衣物(需手洗,使用专用洗衣液)。”
“10:0011:00,打扫房间,紫外线消毒。”
……
一条一条,从早上六点,排到了晚上九点。
我捏着那张纸,手都在抖。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林微,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可能没察觉到我语气里的危险,还靠在床头,很平静地解释。
“妈,我闺蜜请的那个金牌月嫂就是按这个流程来的。我觉得挺科学,咱们也照着这个来吧。这样您不累,我也放心。”
“你闺蜜请的是月嫂,”我死死盯着她,“我是谁?我也是月嫂吗?”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明白我的意思。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有个流程,大家都不乱。”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冷笑起来,把那张纸“啪”地一声摔在她面前的被子上。
“林微,我告诉你你是什么意思!你就是嫌我这个农村来的老婆子,伺候不好你这个城里的娇小姐!你就是觉得我笨,我脏,我做的东西不科学!”
“你把我当什么了?当成你家花钱雇来的保姆吗?!”
我越说越激动,积攒了这么多天的委屈、愤怒、不甘,像山洪一样爆发了。
“我告诉你,我不是保姆!我是陈阳他妈!是这个孩子的奶奶!”
“我伺候你,是情分!不是本分!你别给我在这里蹬鼻子上脸!”
林微的臉色也白了,她大概是被我 sudden 的爆发吓到了。
她嘴唇哆嗦着,也提高了声音。
“妈!您怎么能这么想?我什么时候嫌弃过您?我只是想让月子坐得更科学一点,这对我和孩子都好!您为什么就不能接受一点新东西呢?”
“您那些老方法,早就过时了!现在谁还那么坐月子?!”
“过时了?”
这三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进我心里。
我一辈子的经验,我含辛茹苦的付出,在她嘴里,就成了三个字:过时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还在继续说,声音尖利又委屈。
“我十月怀胎,我冒着生命危险生下孩子,我就想好好恢复一下身体,我有什么错?!”
“妈,我求求您了,您就当是帮帮我,按我说的,好好伺rou我这一个月,行不行?”
“伺候?”
这个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这一辈子,伺候过瘫在床上的婆婆,伺候过年幼丧父的儿子,我没喊过一句苦,没叫过一声累。
因为那是我的责任。
可我凭什么要“伺候”你?
你是我什么人?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她那双充满“道理”和“科学”的眼睛。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理智都断了线。
我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扇了下去。
“啪!”
清脆,响亮。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
然后,就是我们开头看到的那一幕。
陈阳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他一个箭步冲过来,不是看我,而是扑到床边,去看林微的脸。
“微微!你怎么样?疼不疼?”
他声音里的心疼和紧张,像一把鈍刀子,在我心口来回地割。
林微没理他,眼睛还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冷得像冰。
陈阳猛地回头看我,眼睛都红了。
“妈!你干什么!你怎么能动手打人?!”
这是我儿子,第一次对我吼。
为了一个女人。
我心里的悲凉,像潮水一样涌上来,瞬间淹没了我的愤怒。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打她?我打她都是轻的!你问问她,她都说了些什么!”
“她说什么你也不能动手啊!她是你儿媳妇!是你孙子的妈!”
“儿媳妇?”我指着林v微,对陈阳喊,“她把我当妈了吗?她把我当成你们家花钱雇的保姆!还是那种可以随便使唤、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人!”
“我告訴你陈阳,这日子没法过了!有我没她,有她没我!你自己选!”
我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我没收拾任何东西。
这个我曾经以为会是我晚年依靠的家,此刻我觉得多待一秒钟都窒息。
陈阳在后面喊:“妈!妈!你去哪儿啊!”
我没回头。
我能去哪儿?
我回了我的老房子。
那个五十多平米,冬冷夏热,陪伴了我大半辈子的家。
回去的当天晚上,陈阳来了。
他坐在我对面,一脸疲憊。
“妈,您别生气了。林微她不是那个意思,她就是产后抑郁,情绪不好,您多担待。”
又是“担待”。
我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我担待不了,”我冷冷地说,“你让她自己找个金牌月嫂去担待她吧。”
“妈,您怎么能这么说。您打人就是不对。”
“我打人不对?”我看着他,“陈阳,你摸着良心说,从小到大,你妈我委屈过你吗?我什么时候不是把最好的都给你?”
“现在你娶了媳妇,你妈在她那儿受了天大的委bu屈,你屁都不放一个,还跑来指责你妈?”
“你这书,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我话说得很难听。
陈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妈,那你想怎么样?非要我和林微离婚吗?”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累。
“我不想怎么样。你们过你们的,我过我的。以后,你们就当没我这个妈。”
我把他推出了门外。
他敲了很久的门,我都没开。
隔着门板,我听到他最后叹了口气,脚步声渐渐远去。
那一晚,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一夜没睡。
我没觉得自己错了。
我觉得委屈。
我觉得我一辈子的付出,就是一个笑话。
第二天,我把陈阳的电话拉黑了。
他后来又来过几次,我都没给他开门。
老邻居张婶上来劝我。
“秀兰啊,你这是何苦呢?跟孩子们置什么气啊。小两口不懂事,你说说他们就是了,怎么还动上手了呢?”
我嘴硬:“我没错!是她不尊重我!我凭什么要受她的气?”
张婶叹气:“你没错,你没错。可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图什么呢?你看你,这两天脸都瘦了一圈了。”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憔悴的脸,心里不是没有动摇。
可一想到林微那张“科学”的脸,和陈阳那副“窝囊”的样子,我的心就又硬了起来。
我不能服软。
我服软了,以后在这个家里,就更没有我的位置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起初,我天天盼着陈阳再来敲门,再来给我打个电话。
哪怕是来骂我一顿也好。
可没有。
一个月,两个月,半年。
电话一次都没响过。
门,也再没人敲过。
我开始慌了。
我是不是,真的把事情做绝了?
我后悔了吗?
我也不知道。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想起我那还没抱热乎的大胖孙子。
他现在是不是会笑了?是不是会翻身了?
想到这些,我心口就一阵阵地疼。
但我那该死的自尊心,让我拉不下这个脸。
我没错。
我凭什么要低头?
我就这么梗着脖子,一个人过。
白天去公园跟老头老太太们下棋、聊天,晚上回家看电视。
日子好像也能过。
只是心里,空了一大块。
逢年过节,看着别人家儿孙绕膝,热热闹鬧,我一个人守着一盘饺子,電視里的春节晚会再热闹,也暖不进我心里。
张婶有时候会跟我说起陈阳他们的消息。
“秀兰,我昨天买菜看到陈阳了,开车带着林微,好像是去超市。林微瘦了不少,但气色看着还行。”
“秀蘭,听说你孙子上幼儿园了,就在附近那个双语的,可贵了。”
我听着,表面上装作不在乎。
“哦,是吗?关我什么事。”
可一转过身,眼泪就差点掉下来。
我的孙子,都上幼儿园了。
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快忘了。
我只在陈阳偶尔发的朋友圈里,看过几张模糊的照片。
那孩子,眉眼之间,像极了陈阳小时候。
我偷偷把照片保存下来,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翻来覆覆地看。
一看,就看到天亮。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也是最毒的毒药。
它能抚平伤口,也能让隔阂,变成无法逾越的鸿沟。
一晃,四年就过去了。
四年,一千四百多个日日夜夜。
我从一开始的愤怒、嘴硬,到后来的后悔、思念,再到最后的麻木、习惯。
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我也以为,我这辈子,大概就会这么孤零零地走到头了。
直到那天。
那天我正在家里包饺子,电话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来。
“……妈。”
我的手一抖,一个刚包好的饺子,掉在了地上。
是陈阳。
四年了。
这是他四年来,第一次给我打电话。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涌了上来。
“妈,您……身体还好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胡乱地用手背抹了把脸,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
“……还行。死不了。”
话说出口,我自己都愣住了。都这个时候了,我还是这副又臭又硬的德行。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我能听到他那边,有小孩子咿咿呀呀的声音。
是我的孙子吗?
我的心,揪了一下。
“妈,”陈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我们……我们搬家了。搬到了城西这边。这个周末,您……您能过来一趟吗?”
我愣住了。
“过去干什么?”
“就是……就是过来看看。家里……有点事,想请您……帮帮忙。”
他的语气,吞吞吐吐,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心里“咯噔”一下。
出什么事了?
是林微欺负他了?还是他们没钱了?
各种不好的念头在我脑子里乱窜。
但我嘴上,依然不饶人。
“你们不是有‘科学’吗?不是有‘指南’吗?还用得着我这个‘过时’的老婆子?”
我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要么沉默,要么跟我争辩。
可这次没有。
电话那头,他只是低低地,近乎恳求地说了一句:
“妈,算我求您了。您就来一趟吧。”
我沉默了。
我听出了他声音里的 desperation。
这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陈阳。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发了很久的呆。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我,不能去。去了,就等于我低头认输了。我这四年的堅持,算什么?
可情感上,那个声音,是我的儿子。
他在求我。
我一夜没睡。
脑子里,一会儿是四年前林微那张红肿的脸,一会儿是陈阳电话里疲憊的声音。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决定。
我去。
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如果真是林v微欺负我儿子,我……我豁出我这条老命,也要跟他拼了!
周末那天,我按照陈阳发来的地址,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找到了他们的新家。
是个挺新的小区,环境不错。
我站在那栋楼下,抬头看着16楼的窗户,心里五味杂陈。
这四年,他们过得应该不错吧。
都换上这么好的房子了。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战场一样,走了进去。
电梯门打开,我找到了1602。
门是虚掩的。
我犹豫了一下,推开了门。
屋子很大,很亮堂。
装修是我看不懂的风格,就是那种简约的,墙上挂着几幅我看不懂的画。
客厅里,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正坐在地毯上玩积木。
他穿着一身藍色的卡通睡衣,头发短短的,皮肤很白,眼睛又大又亮。
他听到开门声,抬起头来看我。
那张脸……
我的呼吸,瞬间就停滞了。
太像了。
跟陈阳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的孙子。
小家伙看着我这个陌生人,也不害怕,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问:
“奶奶,你找谁呀?”
一声“奶奶”,叫得我心都碎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蹲下身,想抱抱他,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怕吓着他。
“我……我找你爸爸。”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爸爸在房间里呢!”小家伙指了指主卧的方向。
就在这时,主卧的门开了。
陈阳走了出来。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快步走过来。
“妈,您来了。”
四年不见,他瘦了,也黑了,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头发也有些乱。
整个人,像是被生活抽干了精气神,透着一股子沧桑。
再也不是四年前那个在我面前理直气壮的年轻人了。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阵地发酸。
“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他勉强笑了笑,笑容比哭还难看。
“没事,最近公司忙。”
他拉着我,让我坐在沙发上。
那个叫东东的小家伙,好奇地凑过来,一直盯着我看。
陈阳摸了摸他的头:“东东,快叫奶奶。”
“奶奶好。”小家伙又喊了一声。
我的心啊,又软又疼。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红包,塞到他手里。
“乖……真乖……”
我环顾四周,家里很干净,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林微呢?”我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名字。
提到林微,陈阳的脸色黯淡了一下。
他指了指另一间关着门的次卧。
“她在里面。”
我心里“咯噔”一下。
分房睡了?
难道他们真的出问题了?
我正想再问,那间次卧的门,突然开了。
林微从里面走了出来。
我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了。
四年了。
我以为再次见到她,我会控制不住我的脾氣。
我会指着她的鼻子,质问她是怎么对我儿子的。
可我没有。
因为我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整个人都懵了。
这……这是林微吗?
四年前那个皮肤白皙、眼神明亮、说话细声细气的女人,不见了。
眼前的这个女人,穿着一身旧的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一张蜡黄、憔悴的脸。
她的眼窝深陷,黑眼圈浓得像两块淤青。
整个人瘦得像一把骨头,风一吹就能倒。
她的眼神,没有了当年的光彩和锐气,只剩下一种……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
她看到我,也愣住了。
我们两个,就像两尊雕像,隔着客厅,遥遥相望。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那个下午。
但这一次,没有愤怒,没有冲突。
只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沉重。
还是陈阳打破了沉默。
“微微,妈来了。”
林微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然后,她就径直走向了厨房。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翻江倒海。
这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难道是陈阳对她不好?
我转头看向陈阳,眼神里全是质问。
陈阳像是看懂了我的心思,苦笑了一下。
“妈,您跟我来。”
他把我带到了那间次卧门口。
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
一股……一股奇怪的味道从里面飘了出来。
有点像药味,又有点像别的什么,我说不上来。
“你看。”陈阳把门推开了一点。
我顺着门缝往里看。
房间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光线很暗。
一张单人床上,躺着一个人。
是个女人,看起来年纪不算太大,也就六十出头的样子。
她身上盖着被子,只露出一个头。
头发花白,稀疏地贴在头皮上。
她的眼睛睁着,却没什么焦距,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嘴巴微微张着,嘴角流下一丝口水,洇湿了枕头。
“这是……”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是林微她妈。”陈阳的声音低沉沙哑。
我脑子“嗡”的一声。
林微的妈妈?
我见过她。
四年前,在他们婚礼上。
那是个很体面、很优雅的女人。穿着一身旗袍,烫着精致的卷发,跟人说话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
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她这是怎么了?”
“老年痴呆。阿尔茨海默症。”
陈阳关上门,把我拉到阳台。
他递给我一杯水,自己点上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妈,其实,四年前您走后没多久,我岳母就不对劲了。”
“一开始只是忘事,后来就开始乱发脾气,再后来……连家都找不到了。”
“我们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阿尔茨海BLOG症,不可逆的。只会越来越严重。”
我听着,手里的水杯都在抖。
“那……那林微她爸呢?”
“三年前,工地出了事故,没了。”陈阳吐出一口烟圈,眼睛红了。
我的心,像被一块巨石狠狠砸中,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林微为什么会變成那个样子。
我终于明白陈阳电话里那 desperation 的语气。
“所以,这几年……都是林微一个人在照顾她妈?”
“嗯。”陈阳点点头,“一开始请了保姆,但都不合适。我岳母她不认人,谁照顾她她就打谁骂谁,好几个保姆都被她抓伤了,干了没几天就跑了。”
“林微她不放心,就把工作辞了,自己在家全天候地照顾。”
“她妈现在情况越来越差,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了。有时候半夜会突然大喊大叫,有时候会把东西到处乱扔。”
“林微她……她已经快四年没睡过一个整觉了。”
陈阳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前段时间,她累倒了,住了半个月的院。医生说她严重营养不良,还有重度抑郁。”
“我……我一个人实在扛不住了。公司那边要出差,孩子要上学,家里还有个病人……”
“妈,我实在……实在没办法了。”
他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双手插进头发,痛苦地蹲了下去。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自己母亲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我想起了四年前。
想起了林微拿着那张《月嫂工作标准》时,平静的脸。
想起了她说:“我只是想让月子坐得更科学一点,这对我和孩子都好。”
想起了她说:“我十月怀胎,我冒着生命危险生下孩子,我就想好好恢复一下身体,我有什么错?”
我错了。
我錯得离谱。
我当时只看到了她对我这个婆婆的“不尊重”,只看到了她那些“娇气”的“科学道理”。
我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为什么那么执着地,想要一个“科学”的、能让她好好休息的月子。
也许那个时候,她母亲的病,已经有了苗头。
也许那个时候,她就已经预感到了未来那漫长而艰辛的看护之路。
她只是想在那场艰苦卓絕的战斗开始之前,给自己储备一点点体力,争取一点点喘息的时间。
她不是在挑战我的权威。
她只是一个女儿,一个妻子,一个新晋的母亲,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为一个看不见希望的未来,做着最卑微的准备。
而我呢?
我做了什么?
我在她最脆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给了她最响亮的一巴掌。
我用我那可悲又可笑的自尊心,把她推开了,也把我的儿子和孙子,一起推开了。
我亲手斩断了我们之间所有的温情和可能。
那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却在四年后的今天,狠狠地扇回了我自己的心上。
疼。
疼得撕心裂肺。
我看着蹲在地上痛哭的儿子,看着阳台外面那个灰蒙蒙的天。
我这辈子,自诩要强,自诩明理。
到头来,我就是一个被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和偏见蒙蔽了双眼的蠢货。
我慢慢地走到陈阳身边,伸出我那双粗糙的手,放在他颤抖的肩膀上。
“……阳阳,别哭了。”
“是妈错了。”
我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感觉心里那块压了四年的石头,终于碎了。
陈阳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我。
“妈……”
我扶他起来,给他擦了擦眼泪。
“去做你的事吧。家里,有我。”
那天,陈阳去公司了。
我留了下来。
我走进厨房的时候,林微正在洗菜。
她听到脚步声,回过头。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一张小小的厨房桌子,站着。
四年来的隔阂,像一座冰山,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张了张嘴,那句“对不起”,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太重了。
我怕我说出来,她会觉得虚伪,会觉得我在同情她。
最后,我只是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那颗青菜。
“我来吧。”
她没说话,也没拒绝,默默地让开了位置。
我打开水龙头,开始洗菜,切菜,点火,倒油。
动作是我熟悉了几十年的动作。
但心情,却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
我按照记忆里,她当年喜欢的口味,做了几道清淡的菜。
吃饭的时候,气氛很压抑。
东东是唯一的活泼气氛来源。
他一会儿给我夹菜,一会儿给林微夹菜。
“奶奶吃这个,这个好吃。”
“妈妈你也吃,吃了就有力气了。”
林微看着儿子,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容。
那笑容,像是一縷阳光,艰难地穿透了厚厚的乌云。
吃完饭,林微要去次卧照顾她妈妈。
我站了起来。
“我去吧。你歇会儿。”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怀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她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是站在原地没动。
我没再管她,径直走进了那间次卧。
房间里的味道更浓了。
我走过去,看到床上的老人,褲子已经湿了。
我没有犹豫,打了盆热水,拿了干净的毛巾和衣裤。
我像当年伺候我婆婆一样,给她擦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
她很不配合,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手还在我胳gē膊上抓了两道血痕。
很疼。
但我一声没吭。
我觉得,这是我应得的。
等我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林微还站在门口。
她就那么看着我,眼圈红红的。
我们谁也没说话。
晚上,我给东东洗澡,给他讲故事,哄他睡觉。
小家伙很黏我,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奶奶,你以后都住在这里,好不好?”
我的心,一下子就化了。
“好,奶奶以后都陪着东东。”
深夜,我躺在客房的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能听到隔壁次卧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咳嗽声,还有林微起身、倒水、轻声安抚的声音。
我还能听到主卧里,陈阳因为疲憊而发出的沉重呼吸声。
这个家,就像一台上了太多发条,即将崩坏的机器。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疲于奔命。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熬了小米粥,蒸了鸡蛋羹,还拌了几个爽口的小菜。
林微出来的时候,看到桌上的早餐,愣住了。
“趁热吃吧,”我说,“你胃不好,早上吃点热乎的舒服。”
她没说话,默默地坐下来,拿起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粥。
喝着喝着,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一颗一颗,砸进碗里。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在不停地耸动。
我知道,她心里那根绷了四年的弦,可能在这一刻,断了。
我没去安慰她。
我知道,有时候,眼泪是最好的宣泄。
我只是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
我留了下来。
我每天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接送东东上下学。
林微主要负责照顾她妈妈。
我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
没有道歉,也没有原谅。
我们只是像两个默契的战友,各自守着自己的阵地,共同支撑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我开始理解,她当年的“科学”和“流程”。
照顾一个失能的老人,如果没有流程,没有计划,人是会被拖垮的。
每天什么时候喂饭,什么时候吃药,什么时候翻身,什么时候擦洗,都必须像钟表一样精准。
这无关娇气,这是为了活下去。
而我,也用我的“老方法”,让她看到了经验的力量。
我知道怎么炖汤,能让她妈妈在没有食欲的时候,也能喝下去半碗。
我知道怎么按摩,能缓解老人长期卧床的肌肉萎缩。
我知道怎么跟东东讲道理,能让他在妈妈情绪崩溃的时候,不哭不闹,安靜地自己玩。
我们就像两块形状不同的齿轮。
曾经因为棱角而互相碰撞,彼此伤害。
而现在,在生活的重压下,我们被磨平了棱角,开始慢慢地,严丝合缝地,啮合在一起。
转机发生在三个月后的一天。
那天,林微的妈妈情况突然恶化,送进了抢救室。
我们在抢救室外面,坐了一夜。
林微整个人都崩溃了,她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我走过去,脱下我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她抬起头,看着我,忽然就哭了。
是那种嚎啕大哭。
她一把抱住我,把头埋在我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妈……我撑不住了……我真的撑不住了……”
她像个孩子一样,在我怀里,释放着四年来的所有委屈、痛苦和絕望。
我抱着她瘦弱的身体,就像抱着我自己的女儿。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地说:
“没事了……微微,没事了……有妈在呢……”
“一切都会过去的……”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那座冰山,彻底融化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仪式,没有声泪俱下的忏悔。
就在这个冰冷的医院走廊里,在一个同样濒临崩溃的夜晚,我们和解了。
幸运的是,岳母被抢救了过来。
虽然情况依然不乐观,但总算是稳定了。
从那以后,林微变了。
她开始对我笑,会主动跟我说话。
“妈,今天这鱼烧得真好吃。”
“妈,您这件衣服颜色真好看,显年轻。”
“妈,东东的家长会,您替我去吧,我实在走不开。”
她甚至开始跟我开玩笑。
有一天,我正在厨房里炖鸡汤,她走进来,从后面抱住我。
“妈,这次……可以放盐了吧?”
我愣了一下,然后我们俩都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都出来了。
我终于还是对她说了那句迟到了四年的“对不起”。
“微微,四年前,是妈不对。妈对不起你。”
她摇摇头,眼睛红红的。
“妈,不怪您。那时候,我也太年轻,太较真,说话没分寸。”
“如果当时我能好好跟您解释,也许……就不会那样了。”
是啊,如果。
可惜生活没有如果。
但幸运的是,生活给了我们然后。
又过了一年。
岳母还是走了。
在一个很安靜的下午,睡梦中走的,很安详。
葬礼上,林微哭得很伤心,但没有崩溃。
因为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她有我,有陈阳,有东东。
我们是一个家。
处理完岳母的后事,林微开始重新找工作。
她休息了太久,跟社会脱节了。
面试了好几家,都失败了。
她有些沮喪。
我跟她说:“没事,慢慢来。咱家现在也不缺你那点工资。你先好好调养身体,把这几年亏的都补回来。”
陈阳也说:“对,媳妇,别急。大不了,我养你一辈子。”
东东也跑过来,抱着她的腿。
“妈妈不工作也没关系,等东东长大了,东동赚钱养妈妈!”
林微看着我们,笑了。
那笑容,是我这五年来,见过最燦烂的。
后来,林微没有再去公司上班。
她用家里的一点积蓄,在我們小区附近,开了一家小小的绘本馆。
她说,这几年陪着东东,她发现自己很喜欢跟孩子们待在一起。
她说,她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我举双手赞成。
陈阳也全力支持。
绘本馆开业那天,来了很多邻居和孩子,很热闹。
我看着林微穿着围裙,在孩子们中间,给他们讲故事,她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芒。
那种光芒,我在四年前见过。
但现在,这光芒里,多了几分温柔和坚定。
我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一切,心里暖洋洋的。
陈阳从后面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
“妈,谢谢您。”
我笑了笑,拍拍他的手。
“谢什么,我们是一家人。”
是啊,一家人。
什么是家人?
家人,不是永远不吵架,不是永远和和美美。
家人是,我们吵过、闹过、恨过,甚至彼此伤害过。
但在生活的惊涛骇浪打来时,我们依然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一起,背靠着背,成为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金色的光线透过绘本馆的玻璃窗,洒了进来。
屋里,是林微温柔的讲故事声,和孩子们清脆的笑声。
屋外,我靠在儿子的肩膀上,看着这一切。
我忽然想起四年前,我扇林微的那一巴掌。
那一巴掌,让我失去了四年。
但它也像一把最锋利的刻刀,在我的人生里,刻下了最深刻的一课。
它让我明白,有时候,我们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相。
我们以为的“理所当然”,可能只是源于我们的偏见和无知。
它让我懂得,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不是所谓的规矩、道理、和面子。
而是理解,是慈悲。
是愿意放下自己的身段,去走进另一个人的生命里,去感受她的痛苦,去体谅她的不易。
我看着屋里那个忙碌的身影,心里默默地说:
林微,我的儿媳妇。
谢谢你。
也,对不起。
从此以后,换我来“伺候”你。
用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全部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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