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我从县城安置办出来,心里还悬着一块石头。负责分配工作的那个女干部,居然是她——我高中时的同桌。我完全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更让我意外的是,她竟然记得我,甚至知道我家住在哪条街。多年不见,她变得更有气质了,却也多了些我看不透的东西。我只是个普通的退伍兵,在这座小城里没钱没势。她手里握着我的前途,而我连她的心思都猜不透。接下来的日子,我做了些让自己都觉得奇怪的事。我开始主动帮邻居们修东西,参加街道的义务劳动。每天累得像条狗,但心里踏实。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打电话让我去她办公室。那一刻,我知道,答案快要揭晓了。
那天我从县城安置办出来,心里还悬着一块石头。
负责分配工作的那个女干部,居然是她——我高中时的同桌。
她只说了一句话:「想要好岗位,就看你的本事了。」
我完全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
是要我送礼?
还是要我证明什么?
更让我意外的是,她竟然记得我,甚至知道我家住在哪条街。
多年不见,她变得更有气质了,却也多了些我看不透的东西。
我只是个普通的退伍兵,在这座小城里没钱没势。
她手里握着我的前途,而我连她的心思都猜不透。
接下来的日子,我做了些让自己都觉得奇怪的事。
我开始主动帮邻居们修东西,参加街道的义务劳动。
每天累得像条狗,但心里踏实。
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打电话让我去她办公室。
那一刻,我知道,答案快要揭晓了。
01
绿皮火车停靠在站台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我提着褪色的军用行李包,跟着人流往出站口走。
脚底板踩在潮湿的水泥地上,能闻到空气里那股熟悉的煤烟味。
这味道混着泥土的腥气,钻进鼻子里,有点呛。
在军营待了这么多年,早就忘了家乡是什么味道。
出站口外面,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停在那里,车把上挂着个菜篮子。
父亲站在车旁,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比记忆里更驼了。
他看见我,只说了两个字:「回来了。」
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我喉咙发紧,只「嗯」了一声。
他接过我的包,掂了掂分量,皱起眉头问:「就这么点东西?」
我说都寄回来了。
他点点头,用根旧绳子把包仔细捆在后座上。
那绳子我认得,小时候用来跳绳的,现在已经磨得起了毛边。
「上车,你妈包了饺子等着呢。」
我跨上后座,车子晃了一下。
父亲的背挡住了前面的风,就像一座沉默的山。
车轮压过坑洼的路面,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混着父亲略微急促的喘气声,组成了回家路上唯一的配乐。
我们穿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街道。
供销社的招牌油漆剥落,露出底下发黄的底色。
电影院门口贴着手绘海报,女主角的脸画得有点歪。
路过我读过的高中,门口那棵老槐树比以前更茂密了。
风吹过,地上全是晃动的光影。
我仿佛看见一个扎马尾的女生,穿着蓝白校服,低头在地上捡什么东西。
车子猛地一颠,幻觉消失了。
父亲在前面说:「坐稳点。」
我应了声「好」,鼻子突然有点酸。
02
家还是那个家,老旧的筒子楼,两间逼仄的小屋。
一开门,浓郁的肉馅饺子香气就扑面而来。
混着母亲身上那股熟悉的肥皂味。
母亲从厨房冲出来,围裙上沾着白面粉,看见我就红了眼圈。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满是老茧的手,反复摸我的脸,摸我的胳膊。
嘴里念叨着:「瘦了,也黑了。」
我笑着说:「在部队锻炼的,身体结实了。」
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
她却说:「结实什么,脸都瘦了一圈。」
说完转身进厨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碗是搪瓷的,边缘磕掉了一块,露出黑色的铁皮。
「快吃,刚煮好的。」
我接过碗,热气模糊了视线。
饺子皮薄馅大,咬一口,鲜美的汁水在嘴里爆开。
这是家的味道。
部队食堂的大锅饭,馒头硬得能砸核桃,菜里几乎没什么油水。
虽然管饱,但和家里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我从没跟人说过想家,但此刻,我知道自己有多想。
晚饭后,父亲坐在那张掉了漆的方桌边,端着他的紫砂壶喝茶。
一边喝茶一边跟我说起工作的事。
「你的档案部队已经转回来了,现在在县里的安置办。」
他抿了口茶,被烫得倒吸一口凉气。
「明天你去安置办报个到,看能分到什么单位。」
母亲在旁边收拾碗筷,插嘴说:「最好能分个轻松点的,离家近的。孩子在外面吃够苦了。」
父亲没看她,只是盯着我说:「好单位哪有那么容易进,咱家没门路,全看他自己的运气。」
我点点头:「我明白的,爸。」
其实心里完全没底。
小城就这么大,好单位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
电厂、烟厂、县政府机关……哪个不是挤破头?
我一个普通退伍兵,无权无势,能分到哪去?
说不定是哪个效益差的小厂,或者街道办事处,每天扫扫地看看报纸混日子。
夜里躺在吱呀作响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月光像水一样流进来,洒在斑驳的墙上。
墙上还贴着我高中时的海报,一个笑得很甜的女明星,现在看来笑容有些过时了。
隔壁房间传来父母压低声音的交谈。
「……你说小浩这工作,能顺利不?」是母亲的声音,满是担忧。
「看命吧。安置办那个江干事,听说是个年轻女同志,挺严的。我侄子今年也转业,托了好多人,才分到食品厂看大门。」父亲的声音闷闷的。
江干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个模糊的身影从记忆深处浮了上来。
不会那么巧吧?
03
第二天我特意穿上压箱底的那件白衬衫。
的确良面料,有些褶皱,但还算干净。
对着镜子把领子翻好,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镜子里的人皮肤黝黑,眼神锐利,但眉宇间藏着几分紧张。
安置办在县政府大院的三层小楼里。
楼道很安静,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回声清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办公楼特有的味道。
尘封的档案、打字机的油墨、泡得发苦的浓茶,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安置办在二楼,木头门牌上的红漆有些斑驳。
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请进。」
一个清脆的女声从里面传来。
这声音……
我心跳漏了一拍。
推开门走进去。
办公室不大,靠窗位置摆着张办公桌,桌上堆满文件和一个绿色大水壶。
一个穿蓝色工作服的女人坐在桌后,低着头,手里拿着钢笔在本子上写东西。
她头发不长,剪成齐耳短发,发质很好,乌黑柔顺。
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
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低垂的眼帘和挺直的鼻梁。
「你好,同志。」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她闻声抬起头。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真的是她。
江晚秋。
她比高中时成熟了,褪去了少女的青涩。
但那双眼睛还是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像两汪清澈的潭水,明亮、干净,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她嘴角微微上扬,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变成了然。
「是你?」她说。
我点点头,感觉脸颊发烫。
「你……还记得我?」
她笑了,这一笑就像春风拂过湖面,漾起一圈圈涟漪。
「当然记得。我的同桌,上课不是睡觉就是盯着窗外那棵老槐树发呆。」
我脸更烫了。
原来她都知道。
那些我以为隐秘的心事,在她眼里或许只是少年人无聊的发呆。
「我……」我一时语塞。
「坐吧。」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木头椅子坐上去有些硬,还发出咯吱一声。
我把退伍证和档案袋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她没有立刻去看那些文件,而是给我倒了杯水。
温水装在带着红色喜字的玻璃杯里。
「喝水。」
「谢谢。」我接过杯子,指尖触碰杯壁,能感觉到那股温热。
她这才拿起我的档案仔细翻看起来。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她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走针声。
我端着水杯,有些局促地坐着,目光不知该往哪放。
我看到她桌上的笔筒里,插着一支别致的钢笔,笔帽是银色的。
我看到她的手,手指纤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洁,像一枚枚小月牙。
我看到她鬓角有缕碎发,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垂下来,拂过脸颊。
我的心跳像墙上的挂钟一样,滴答滴答,无法控制。
过了很久,她才合上档案。
「表现不错嘛。」她说,「在部队还得过三等功。」
「运气好。」我谦虚了一句。
她抬眼看我,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带着探究。
「想去什么单位?」她问。
这问题我昨晚想了一夜。
「听组织安排。」我说出最标准也最安全的回答。
她对这答案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标准答案。」她评价道,「不过我这不是考试。跟我说实话,你自己想去哪?」
她的目光很坦诚,让我无法回避。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想去个效益好点的,能学东西的单位。」
「比如?」她追问。
「电厂,或者烟厂。」我说出那两个最热门的名字。
她听完,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
「这两个单位可不好进啊。」她慢悠悠地说,「想进去的人能从这里排到县政府大门口。」
我心沉了一下。
「我知道。」
她看着我,忽然笑了。
就是这个笑,让我一瞬间回到了高中课堂。
那个午后,阳光正好,她转过头看到我课本上乱画的涂鸦,也是这样笑的。
她说:「想去好单位,那得看你的本事了。」
04
「本事?」我愣住了。
这句话像颗石子投进我平静的心湖。
什么本事?
我该怎么表现?
她眼神里带着种我看不懂的戏谑,仿佛在看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子。
「对,本事。」她重复了一遍,语气轻松得像在聊天气。
「比如,你得让我看到你的诚意。」
「诚意?」
「是啊。」她点点头,拿起桌上的档案,「档案是死的,人是活的。光有档案上这几行字可不够。」
我更糊涂了。
「江干事,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决定实话实说。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你这人怎么在部队待了几年还这么实诚?」
「叫我江晚秋吧。」她顿了顿说。
「江……江晚秋。」我叫出这名字,感觉舌头都打结了。
「嗯。」她应了声,脸上笑容柔和了许多。
「我的意思是,工作安排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需要个过程。」她解释道,「你先回去等消息,有情况我会通知你。」
这听起来像官方托词。
我心里有些失落,但还是站起身:「好的,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职责所在。」她也站了起来,送我到门口。
走到门口时,她忽然又开口。
「对了,你家是不是还住在建设路那边的筒子楼?」
我点点头:「是。」
「嗯,我知道了。」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朝我挥了挥手。
我走出办公楼,外面阳光依旧明媚,我却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她那句「看你的本事」,到底什么意思?
是暗示我需要送礼走关系吗?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我否决了。
她不是那样的人。
记忆里的江晚秋正直、骄傲,像株迎着太阳生长的向日葵。
她会帮同学补习功课,会第一个站出来制止男生恶作剧。
会在全班都沉默时勇敢向老师提出质疑。
她怎么会变成个需要暗示来索取好处的人?
可如果不是这意思,又会是什么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接下来几天陷入了焦灼的等待。
每天早上都会把那件白衬衫拿出来又放回去。
我期待着电话铃响起,又害怕电话铃响起。
母亲看出了我的焦虑,总是有意无意地安慰我:「别急,好饭不怕晚。」
父亲则依旧沉默,只是每天晚饭后喝茶的时间比平时长一些。
我开始帮家里做些杂活。
换掉厨房忽明忽暗的灯泡,修好吱呀作响的门轴。
把院子里堆积的杂物清理干净。
我试图用体力上的劳累来驱散心里的不安。
一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劈柴,隔壁王大妈探过头来。
「小浩啊,回来了?」
「是啊,王大妈。」我停下手里的活。
「哎哟,真是个好小伙,长得又高又精神。」王大妈笑得一脸褶子,「工作落实了没?」
这是我最怕被问到的问题。
「还没,等着呢。」我含糊地回答。
「那你可得抓紧啊。我听说这次安置办新来的干事是个年轻女同志,手可紧了。我外甥也是今年转业的,托了好多关系才分到粮食局,还是个跑腿的活。」
王大妈的话像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手可紧了?
难道江晚秋真的变了?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
高中时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里放映。
她坐在我旁边,身上总有股淡淡的洗衣粉清香。
她的头发很软,偶尔会有一两根调皮地翘起来。
她写字时很认真,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有一次我的钢笔坏了,墨水漏得到处都是。
是她递过来一张手帕,白色的,上面绣着朵小小的茉莉花。
她说:「擦擦吧,看你弄得像只大花猫。」
那张手帕我一直留着,就放在我军装内侧口袋里。
它陪我度过了无数个站岗的夜晚,陪我走过了泥泞的演习场。
上面的茉莉花已经洗得有些褪色,但那股淡淡的清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
一个把绣着茉莉花的手帕借给同桌的女孩,怎么会变成个「手很紧」的干事呢?
我不相信。
05
又过了两天,还是没任何消息。
我有些坐不住了。
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这天吃完晚饭他突然说:「明天去你外公家看看吧。」
我外公住在城郊的新华村,是个退休的老木匠。
我小时候最喜欢去外公家。
因为那里有刨子的香味,有满地的木屑,还有外公讲不完的故事。
第二天一早我骑着父亲那辆二八大杠,车把上挂着母亲准备的点心和水果往新华村去。
路不太好走,是那种坑坑洼洼的土路。
骑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看到村口那棵大榆树。
外公家的小院收拾得很干净,院角种着几株向日葵,开得正艳。
外公正在院子里用竹子编箩筐,看到我放下手里的活,笑呵呵地站起来。
「小浩来了。」
「外公。」我把车停好。
外婆从屋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绿豆汤。
「快,喝碗汤解解暑。」
绿豆汤冰凉清甜,一直甜到心里。
在外公家吃过午饭,我陪着外公在院子里纳凉。
他问我在部队里的事,我捡了一些能说的告诉他。
他听得很认真,不时地点点头。
「好,好,男人就该去部队里磨练磨练。」
说着他话锋一转:「工作的事怎么样了?」
我苦笑了一下:「还没着落。」
外公沉默了一会说:「我听说安置办现在负责的是江家的那个丫头。」
我心里一动:「外公,您认识她?」
「谈不上认识。她父亲江建山以前在咱们公社当过书记,是个好人。」外公拿起他的旱烟袋,装上烟丝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老江这人正直得很,一辈子没求过人也没收过别人东西。后来调到县里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可惜前几年身体不好,提前退下来了。」
江建山……
这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
「那江晚秋她……」
「那丫头随她爸。」外公说,「是个有主见有原则的好姑娘。就是命苦了点。」
「命苦?」我不解。
「她爸的病是个无底洞。家里那点积蓄早就花光了。她一个女孩子撑起一个家,不容易啊。」
外公的话像记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我一直以为她坐在那个位置上是风光的,是强势的。
我从没想过她那双明亮的眼睛背后也藏着不为人知的辛酸。
那句「看你的本事」,在我脑海里忽然有了新的解读。
她不是在暗示我送礼,也不是在刁难我。
她或许只是想看看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看我是否还值得她记忆里那个少年的样子。
看看我是否配得上一份「好工作」。
这个「好」或许不仅仅指待遇,更指一个人的品性。
想到这里我心里豁然开朗。
06
从外公家回来的路上我骑得飞快。
风在耳边呼啸,两旁的景物飞速后退。
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我知道我该怎么「表现」了。
回到家我没有再像之前那样焦虑地等待。
我开始主动找事做。
我帮父亲把他那辆二八大杠彻底检修了一遍,上了油换了刹车皮,车子焕然一新。
我帮母亲把家里所有窗户都擦得锃亮,阳光照进来屋子里都亮堂了不少。
我还去街道居委会报名参加了义务劳动。
跟着一群大爷大妈清理楼道里的小广告,疏通堵塞的下水道。
干活的时候浑身是汗,又脏又累。
但我心里却很踏实。
一个星期后的下午,我正在帮居委会的张主任修理他那台时不时就罢工的收音机。
张主任是个热心肠,看我一个人忙活就跟我拉起了家常。
「小浩啊,你这手艺不错啊。」
「在部队跟修理班的师傅学的。」我一边拧着螺丝一边回答。
「哎,真是可惜了。你这么好的小伙子工作还没着落。」张主任叹了口气。
「快了。」我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有这种预感。
正说着居委会的电话响了。
是那种老式的黑色转盘电话,铃声特别响亮。
张主任接起电话「喂」了几声。
「哦哦,江干事啊,你好你好。」
听到「江干事」三个字,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手里的螺丝刀也停住了。
「啊?找小浩?哪个小浩?」
「哦哦哦,我们院里那个退伍兵是吧?他在呢,就在我旁边。」
张主任捂住话筒冲我挤了挤眼睛:「小伙子,你的电话。」
我感觉自己手心都出汗了。
我接过电话,听筒贴在耳边。
「喂?」
「是我。」
是江晚秋的声音。
还是那么清脆,那么好听。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我问。
「我想知道总有办法的。」她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你现在有空吗?来我办公室一趟。」
「有空。」我立刻回答。
「好,我等你。」
挂了电话我甚至忘了跟张主任打声招呼,抓起外套就往外跑。
「哎,这孩子!」张主任在后面喊,「收音机还没修好呢!」
我一路跑到县政府大院。
还是那栋小楼,还是那个办公室。
我敲门进去的时候她正站在窗边,手里拿着那个绿色的保温水壶在给窗台上的一盆文竹浇水。
听到声音她回过头,看到我气喘吁吁的样子笑了。
「跑来的?」
「嗯。」我点点头,气息还没喘匀。
「坐吧。」她放下水壶回到办公桌后坐下。
桌上放着两份文件。
她把其中一份推到我面前。
「看看吧。」
我拿起文件,封面上写着几个大字:县广播站招工简章。
我翻开来,里面是关于招聘播音员和技术员的具体要求。
技术员的岗位职责里有一条是:负责广播设备的日常维护和检修。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这是……」
「广播站的老技术员下个月退休,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接替。」江晚秋说,「我跟站长推荐了你。」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眼神依旧那么明亮。
「我听居委会的张主任说你很会修东西。收音机、电风扇都不在话下。」她顿了顿继续说,「今天早上我还看到你帮李大爷修他那个三轮车链子了。」
我愣住了。
原来我做的这些她都知道。
我的每一次「表现」她都看在眼里。
「可是电厂和烟厂……」我还是忍不住问。
「你想去吗?」她反问我。
我看着她,摇了摇头。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电厂和烟厂是别人眼里的「好单位」。
但这个广播站的技术员才是我真正想要的,也真正适合我的。
「我不想去了。」我说,「我就想去广播站。」
她笑了,笑得很开心。
「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将来别后悔。」
「不后悔。」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就填表吧。」她把另一份文件,一份空白的报名表推到我面前,「这是你的本事应得的。」
我拿起笔在「姓名」那一栏一笔一划地写下我的名字。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白色的纸上,也洒在她的笑脸上。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明亮了起来。
07
广播站的工作比我想象的要忙碌。
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要赶到单位,检查所有设备确保播音顺利进行。
播音室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机器预热后的独特味道。
我喜欢这个味道。
它让我觉得安心,觉得充实。
站长老杨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
他对我这个「关系户」一开始是有些保留的。
他以为我是靠着江晚秋的关系进来的,没什么真本事。
直到有一次直播设备突然出了故障。
当时正在播报重要新闻,所有人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二话不说拿起工具箱就钻进了机器后面狭小的空间。
里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线路,像一张复杂的蛛网。
我凭着在部队里学到的知识和这段时间自己摸索的经验,很快就找到了问题所在,换掉了一个烧坏的电容。
设备恢复正常运转的时候整个播音室里响起了一片掌声。
老杨走过来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小子,有两下子!」
从那以后站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我也渐渐融入了这个集体。
我和江晚秋的联系并没有因为我工作的落实而中断。
有时候她会以检查工作的名义来广播站转一圈。
她会站在播音室的玻璃窗外看一会正在播音的同事。
然后她会走到我的工作间,看我摆弄那些零件和线路板。
「怎么样,工作还习惯吗?」她会这样问。
「挺好的。」我会这样回答。
我们之间的对话总是这么简单这么平淡。
但每一次我的心都会因为她的到来而泛起涟漪。
有一次下班后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
我没带伞正站在单位门口发愁。
一把伞突然出现在我的头顶。
我回过头看到了江晚秋。
她也没说话,只是朝我笑了笑。
我们就这样撑着一把伞走在雨里。
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一首欢快的乐曲。
路上我们遇到了好几个熟人。
他们看到我们共撑一把伞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我的脸有些发烫,但心里却涌起一股莫名的甜蜜。
我们走到她家楼下。
那是我第一次去她家。
也是一栋老式的筒子楼,比我家的还要旧一些。
楼道里很暗,堆着一些杂物。
她打开门,一股淡淡的中药味从里面飘了出来。
「我爸在吃药。」她轻声说。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坐在沙发上,看到我们进来挣扎着想站起来。
「爸,你坐着别动。」江晚秋赶紧走过去扶住他。
「这位是……」江叔叔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
「爸,这是我的高中同学,现在在广播站工作。」江晚秋介绍道。
「叔叔好。」我恭敬地鞠了一躬。
江叔叔点点头咳嗽了两声。
他的脸色很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
我看着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就是外公口中那个正直了一辈子的江书记。
这就是让江晚秋一个人扛起整个家的男人。
那天我在她家吃了一顿便饭。
饭菜很简单,一盘炒青菜一盘土豆丝还有一碗清汤。
但江晚秋的手艺很好,菜炒得清爽可口。
吃饭的时候江叔叔跟我聊了很多。
他问我在部队里的生活,问我对未来的打算。
他的声音很虚弱但思路很清晰。
我能感觉到他是在「考核」我。
就像当初江晚秋「考核」我一样。
吃完饭雨还没有停。
江晚秋送我下楼。
在楼道口她把伞递给我。
「拿着吧,明天再还给我。」
我接过伞,伞柄上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江晚秋。」我鼓起勇气叫住她。
「嗯?」她回过头看着我。
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睛像两颗星星。
「你……」我想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谢谢你。」最后我只说出了这三个字。
她笑了:「谢我什么?」
「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机会是你自己争取来的。」她说,「你的表现很好。」
她说完转身跑上了楼。
我站在雨里看着她消失在楼道的拐角处。
心里像打翻了蜜罐一样甜得发腻。
08
从那以后我去江晚秋家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有时候是去帮她修修家里接触不良的开关。
有时候是去陪江叔叔下下棋聊聊天。
有时候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去送一袋自己家包的饺子。
每一次去我都能感觉到江叔叔看我的眼神在一点点地变化。
从最初的审视到后来的认可,再到最后的慈爱。
我和江晚秋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微妙。
我们还是很少说话,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就能心领神会。
我知道她喜欢喝茉莉花茶,所以每次去都会带上一小包。
她知道我喜欢吃她做的土豆丝,所以每次我来饭桌上总会有这道菜。
我们之间仿佛有一种不需要言语的默契。
这种默契让我们的每一次相处都充满了温馨和甜蜜。
一九八八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刚入冬就下了一场大雪。
整个小城都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
那天我下班后冒着雪又去了江晚秋家。
我给她带去了一个我自己做的半导体收音机。
那是我利用工作之余用一些旧零件组装起来的。
外壳是用一块上好的桐木做的,打磨得光滑油亮。
「送给你的。」我把收音机递给她。
她接过去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你做的?」
「嗯。」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开关旋动调频按钮。
一阵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后一个清晰的女声从里面传了出来,正在播报晚间新闻。
「声音真好听。」她赞叹道。
「送给叔叔解闷的。」我说。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谢谢你。」
「又说谢谢。」我笑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走。
江叔叔的精神很好,拉着我聊了很久。
从我小时候的趣事聊到他在公社工作时的经历。
江晚秋就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不时地给我们添上热茶。
窗外雪下得越来越大。
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临睡前江晚秋帮我铺好了床。
是在客厅的沙发上铺了厚厚的被褥。
「委屈你了。」她说。
「不委屈。」我摇摇头。
她帮我把被角掖好准备离开。
我突然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很凉。
她愣住了回过头惊讶地看着我。
「江晚秋。」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喜欢你。」
这句话在我心里藏了太多年。
从高中时她把那块绣着茉莉花的手帕递给我开始。
到今天我终于有勇气把它说出口。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红得像窗外那盏红灯笼。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挣脱。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
时间仿佛又一次静止了。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擂鼓一样。
也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很久。
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她说。
声音像蚊子叫一样。
但我听到了。
我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她的身体有些僵硬,但很快就放松下来。
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口。
我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浸湿了我的衣襟。
「别哭。」我轻声说。
「我没哭。」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是雪化了。」
窗外雪还在下。
我知道这个冬天不会再冷了。
09
一九八九年的春天,我和江晚秋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就在家里摆了两桌酒。
来的都是最亲近的亲人和朋友。
那天江叔叔的气色特别好,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脸上一直挂着笑。
他拉着我的手郑重地把江晚秋交给了我。
「小浩,以后晚秋就拜托你了。」
「爸,您放心。」我改了口。
他笑了,眼角泛起了泪光。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
我们搬进了广播站分的筒子楼宿舍。
房子不大但被江晚秋收拾得温馨而整洁。
每天早上我骑着车载着她去上班。
她坐在后座轻轻地抱着我的腰。
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每天下班我都能在第一时间闻到家里传来的饭菜香。
我们会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
我们会聊工作上的事,聊邻居家的八卦,聊我们对未来的憧憬。
我们的日子就像一首舒缓的歌,简单却动听。
父亲和母亲也彻底放下了心。
他们常常会提着自己种的菜或者刚出锅的馒头来看我们。
每次来母亲都会拉着江晚秋的手说上半天的话。
父亲则会和我坐在阳台上抽着烟聊着国家大事。
看着他们脸上满足的笑容,我知道我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江叔叔的身体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也渐渐好转起来。
他不再需要天天吃药,偶尔还能拄着拐杖下楼去散散步。
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我们那个小小的客厅里,听我给他做的那个半导体收音机。
收音机里传出的是我和同事们的声音。
传出的是这个时代正在发生变化的讯号。
有时候我会回想起一九八八年那个夏天。
那个我刚刚退伍对未来充满迷茫和不安的夏天。
我会想起安置办那个小小的办公室。
想起江晚秋坐在桌后抬起头对我微笑的样子。
想起她说的那句:「想去好单位,那得看你的本事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所谓的「好单位」不是指薪水有多高地位有多显赫。
而是那个能让你发挥自己价值,让你找到归属感和幸福感的地方。
而所谓的「本事」也不是指送礼不是指走关系。
而是用你的真诚、你的善良、你的努力去证明你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
我很庆幸我用我的「表现」争取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好单位」。
一个是广播站。
一个是家。
而给我这一切的是那个我从高中时代就深爱着的女孩。
我的同桌,我的妻子,江晚秋。
后来我常常会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问她。
「如果当初我没有去修收音机,没有去帮李大爷修三轮车,你还会把这个工作机会给我吗?」
她每次都会笑着轻轻地捶我一下。
「你说呢?」
她从不给我明确的答案。
但我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相信我。
相信我还是那个会盯着窗外老槐树发呆的少年。
那个心里藏着一整个春天和一整个她的少年。
有些感情就像埋在地下的种子,即使经历了漫长的冬天,也终将在春风的吹拂下破土而出,开出最美的花。
而我何其有幸能在那一年遇见我的春天。
并且用我的一生去守护她。
来源:元宇sW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