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十五年,足够让一个青涩的少年变成一个沉稳的中年人,也足够把一段刻骨铭心的仇恨,酿成一杯味道复杂的酒。当我的路虎揽胜碾过村口那条熟悉的土路时,我知道,这杯酒,到了该品尝的时候了。车窗外,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乡,而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名字,和一张永远定格在二十五年前
二十五年,足够让一个青涩的少年变成一个沉稳的中年人,也足够把一段刻骨铭心的仇恨,酿成一杯味道复杂的酒。当我的路虎揽胜碾过村口那条熟悉的土路时,我知道,这杯酒,到了该品尝的时候了。车窗外,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乡,而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名字,和一张永远定格在二十五年前的,哭泣的脸。
1
我叫林峰,1995年的时候,我十八岁,是个除了年轻和力气,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
我和苏月是镇上中学的同学,从高一那年,她第一次冲我笑开始,我的魂儿就丢了。
苏月是我们那十里八乡公认的“校花”,皮肤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笑起来的时候,感觉整个世界都明亮了。
而我家,穷得只剩下四面墙。父母早逝,我跟着大我五岁的姐姐林霞相依为命。姐姐为了供我读书,早早就不念了,在家里养鸡养猪,做点针线活,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苏月的爹苏大海,是我们村的村长,在村里说一不二,威风得很。
他早就打听过我家的底细,对我这个敢“惦记”他宝贝闺女的穷小子,可以说是厌恶到了骨子里。
每次我去苏月家附近,只要被他看见,他那张黑脸就拉得跟驴脸一样长,眼神跟刀子似的,恨不得在我身上剜下两块肉。
有一次,我跟苏月约好在她家后面的小树林见面。我刚到,苏大海就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手里拎着个扁担,指着我的鼻子骂:“林峰!你个没爹没娘的野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再敢缠着我家小月,我打断你的狗腿!”
我梗着脖子,回了一句:“苏叔,我是真心喜欢小月的!”
“真心?”他冷笑一声,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真心值几个钱?你家那两间破泥屋,下雨都漏水!你拿什么给我闺女幸福?滚!”
那天,苏月哭着跑出来,挡在我面前,才没让他那一扁担落下来。
从那以后,苏大海对我看管得更严了。
有一次我鼓起所有的勇气,花光了攒了半年的零花钱,托人从县里买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想作为礼物送给苏月,也想讨好一下苏大海。
我提着收音机,像个要去朝圣的信徒,走进了苏家那个气派的砖瓦大院。
苏大海正坐在院里的藤椅上,喝着茶,听着戏匣子。
他看到我,眼睛一眯,不等我开口,就站了起来。
我把收音机小心翼翼地放在石桌上,结结巴巴地说:“苏叔,我……我听说您喜欢听戏,这个……给您……”
苏大海看都没看那台崭新的收音机,他走到我面前,一把抓起收音机,猛地举过头顶,然后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脆响,塑料外壳四分五裂,里面的零件散落一地。
他指着地上的碎片,对我吼道:“林峰,我告诉你!我苏大海的闺女,要嫁的是人中龙凤!你这种穷光蛋,连给我家提鞋都不配!拿着你的破烂,给我滚出去!”
我看着地上的收音机残骸,那是我一个冬天在工地上扛水泥,磨破了手才换来的钱。我的心,也像那台收音机一样,碎了。
我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苏月从屋里冲出来,看到地上的惨状,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爹!你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样?”苏大海一把将苏月拽到身后,“我这是在教你认清现实!以后再跟他来往,我就把你锁在家里,哪儿也不许去!”
我最终还是被赶出了苏家大院,身后是苏大海的咆哮和苏月压抑的哭声。
那之后,我们只能偷偷摸摸地见面。
村东头的废弃砖窑,成了我俩的秘密基地。
每次见面,苏月的眼睛都是红的。她说:“阿峰,我爹给我找了媒人,说是镇上开砖窑的马厂长家。”
我心里猛地一沉:“马厂长?哪个马厂长?”
“就是那个最有钱的马万山。他家儿子马建军,开着摩托车,在镇上横冲直撞的那个。”
我想起了那个梳着油头,满脸横肉,看人总是斜着眼睛的马建军。
听说他家是全镇第一个买桑塔纳轿车的,砖窑生意做得很大,是远近闻名的富户。
“我爹……好像已经收了他们家的彩礼了。”苏月的声音越来越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了下来,“说……说过了秋收就订婚。”
我感觉一股血冲上了头顶,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你不能嫁给他!那个马建军就是个混混!”
“我能怎么办啊?”苏月哭得浑身发抖,“我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决定的事,谁也改不了!”
砖窑的风,从破洞的墙壁里灌进来,呜呜地响,像是在为我们哭泣。
我看着苏月颤抖的肩膀,心如刀绞。
我说:“总会有办法的!我再去求你爹!”
“没用的,”苏月绝望地摇着头,“他眼里只有钱和面子,他觉得把我嫁到马家,他这个村长脸上才有光。”
那天晚上,我躺在冰冷的床板上,一夜无眠。
月光透过窗户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我想起和苏月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想起她在油菜花田里对我笑,想起她偷偷塞给我她省下来的煮鸡蛋。
那时候我就发誓,这辈子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我不能认命!
2
第二天,我又在老地方等到了苏月。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一看就是哭了一整夜。
“阿峰,我爹已经跟马家说好了,下个月初八就订婚。”苏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和绝望。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快要窒息。
现在已经是七月了,离下个月初八,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
“我死都不会嫁给马建军!”苏月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很凉,但力气却很大,“阿峰,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我被她的话惊得愣住了:“走?我们能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苏月的眼睛里,燃起一簇疯狂的火焰,“去广东!我听人说那边遍地是黄金,只要我们肯吃苦,一定能活下去!总比我嫁给那个混蛋,一辈子活在痛苦里强!”
我看着她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私奔?
这在九十年代的农村,是天大的事。
要是被抓回来,我不但要被打个半死,苏月这辈子的名声也就彻底毁了。
“你……你害怕了?”苏月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不怕!”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只是担心你!跟我出去,要吃苦的,我什么都没有……”
“我不怕吃苦!”苏月打断了我,“阿峰,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吃再多的苦我也愿意!我怕的是,这辈子都见不到你,要跟一个我不爱的人过一辈子,那比死还难受!”
她的话,像一把锤子,砸碎了我心中最后一点犹豫。
是啊,除了这条路,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苏大海铁了心要攀高枝,根本不会给我任何机会。
再等下去,苏月就真的要被推进火坑了。
“好!”我咬着牙,下了这辈子最大的决心,“我们走!”
苏月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里面迸发出巨大的光彩:“真的?你真的愿意带我走?”
“真的!”我用力地点了点头,握紧她的手,“我这就去找活干,去借钱。我们去广东,我有一身力气,我一定能养活你!”
“我……我还有我妈留给我的一个银手镯,应该能值点钱。”苏月小声说。
我们商量好了,三天后的晚上,就在这个废弃的砖窑见面。我负责去借钱和打听去广东的路,她负责准备一些随身的东西。
临走的时候,苏月突然踮起脚尖,在我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阿峰,我这辈子,就交给你了。”
我看着她跑开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心里沉甸甸的,既有对未来的憧憬,更有对未知的恐惧。
我知道,这一走,就是一条没有回头路的不归路。
3
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了姐姐林霞。
她刚从地里回来,扛着锄头,满身是汗。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来的方向,叹了口气:“阿峰,又去见小月了?”
我低下头,“嗯”了一声。
“别再执着了。”姐姐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无奈,“苏村长那个人,我们惹不起。闹大了,吃亏的还是我们。听说……他要把小月嫁给镇上马厂长的儿子了。”
我心里一阵刺痛,没有说话。
姐姐知道我心里难受,拍了拍我的肩膀:“阿峰,这就是命。我们家穷,配不上人家。你争不过的。”
回到家,姐姐给我下了碗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
这是家里最好的东西了。
看着姐姐被灶火熏得发红的眼睛和那双因为常年干活而粗糙不堪的手,我心里酸楚无比。
我暗暗发誓,等我将来挣到钱,一定要让姐姐过上好日子。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试探着对姐姐说:“姐,我听说现在去广东打工很挣钱,我们村的二牛哥去年就去了,寄回来一千多块呢。”
姐姐正在给我缝补衣服,闻言头也没抬:“外面哪有那么好混的。人生地不熟的,被人骗了都不知道。你安安心心在家待着,过两年,姐托人给你说个好媳妇。”
我没再吭声,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面条。
心里却像有一团火在烧:我不认命!我一定要带苏月走!我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
接下来的两天,我像个疯子一样四处想办法。
我去找了几个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发小借钱,可他们家里也都不富裕,东拼西凑,最后也只借到了八十多块钱。
这八十多块,在当时已经不是一笔小数目了,但对于去遥远的广东,对于两个人的未来,简直是杯水车薪。
我还偷偷去了趟镇上的长途汽车站,打听好了去省城转车的班次和票价。
那两天,我几乎没怎么合眼,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私奔的计划。
怎么走最安全?路上钱不够了怎么办?到了广东怎么找活干?
一个个问题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被抓回来,我一个人把所有责任都扛下来,绝不能连累苏月。
这可是拿我们两个人的未来做赌注,我输不起。
4
三天后的晚上,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跟姐姐说出去找同学玩,怀里揣着那皱巴巴的八十多块钱,还有一个装着两件换洗衣服和几个干粮馍馍的布包,提前溜出了门。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被村里人看到。
去镇上的路,平时走得飞快,那天晚上却感觉格外漫长。路边的树影在风中摇晃,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
我提前半个小时到了镇上的汽车站。
九十年代的汽车站,就是一个大院子,几间破旧的平房。售票厅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瓦斯灯,光线忽明忽暗。
候车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打瞌睡的旅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我找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把布包紧紧抱在怀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车站的入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墙上的老式挂钟,时针每一次跳动,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售票窗口的大妈打着哈欠,用看贼一样的眼神瞥了我好几眼。
我坐立不安,手心里全是汗。
苏月怎么还没来?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被苏大海发现了?
各种不祥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盘旋,我感觉自己的头都快要炸了。
我站起来,在候车室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瘦弱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车站门口。
是苏月!
她也背着一个小布包,脸色苍白,头发有些凌乱,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我像是看到了救星,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冷刺骨,抖得厉害。
“阿峰,我来了。”苏月的声音带着哭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爹今晚请马家人吃饭,喝多了,我……我是从后墙跳出来的,差点被发现了。”
我拉着她躲到角落里,心疼地帮她擦去额头的汗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别怕,我们马上就走。”
我走到售票窗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两张去省城的票,最快的一班。”
售票大妈懒洋洋地抬起眼皮:“九点半的,还有十分钟。一个人二十二,两张四十四。”
我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钱,数了四十四块递进去。
当那两张薄薄的、印着油墨香气的车票递到我手上时,我的心才稍微安定了一点。
这是我们通往自由和未来的船票。
我们回到角落的长椅上坐下。苏月紧紧地靠着我,身体还在发抖:“阿峰,我心跳得好快,我好怕。”
我搂住她的肩膀,把她揽进怀里,轻声安慰她:“别怕,有我呢。等上了车,我们就安全了。”
候车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嘈杂的声音反而让我感到一丝安全感。
“请乘坐935次,前往省城的旅客,开始检票……”
广播里传来了催促声。
我精神一振,拉起苏月:“走,我们上车!”
我们随着人流,走向检票口。我紧紧地护着苏月,生怕她被挤散。
眼看着就要轮到我们了,我已经能闻到汽车尾气的味道,能看到那辆破旧但充满希望的长途客车。
我的心里充满了即将逃离牢笼的狂喜。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惊雷般的怒吼在车站门口炸响!
“苏月!林峰!你们两个狗男女,给我站住!”
我浑身一僵,回头望去,瞬间如坠冰窟!
只见村长苏大海,带着他的两个兄弟,还有镇上砖窑厂的马建军,一行七八个人,手里拿着棍子和铁锹,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苏大海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眼睛血红,像一只要吃人的野兽。
他一眼就锁定了我们,嘶吼着:“给我抓住他们!打!往死里打!”
5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马建军和他带来的几个混混就已经饿狼一样扑了上来。
一个人高马大的家伙一把将苏月从我怀里拽开,苏月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爹!不要!不要打阿峰!”
苏大海冲过去,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苏月脸上,骂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老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给我滚回家去!”
我想冲过去保护苏月,但马建军已经一脚踹在我的肚子上,我顿时疼得蜷缩成了虾米。
紧接着,拳头、脚、还有冰冷的棍棒,雨点般地落在了我的背上、腿上、头上。
我抱住头,在地上翻滚着,根本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地。
苏大海走到我面前,用他那双锃亮的皮鞋,狠狠地踩在我的手背上,用力地碾压着,嘴里不停地咒骂:“穷鬼!野种!敢拐我女儿,我让你这辈子都翻不了身!我让你跑!”
他一边骂,一边抬起脚,对准我的左臂,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跺了下去!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响起,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从我的左臂传来,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我眼前一黑,疼得几乎昏死过去,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
我的胳膊……断了!
苏大海还不解气,又朝我脸上啐了一口浓痰,恶狠狠地说:“狗东西!这就是你该有的下场!给我记住了,以后再敢想不该想的,我要的就不是你的胳膊,是你的命!”
然后,他对那几个人挥了挥手:“把他给我拖回去!拖回村里去!让全村人都看看,这就是勾引村长女儿的下场!”
那几个人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抓着我的脚,把我从冰冷的水泥地上拖了出去,扔在了他们开来的拖拉机车斗里。
我躺在冰冷、颠簸的车斗里,左臂的剧痛让我浑身冷汗,但我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我听着苏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听着苏大海和马建军得意的咒骂声,听着周围旅客的指指点点和议论声……
我觉得天旋地转,身上疼,心里更疼。
屈辱、愤怒、仇恨,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脏。
我就这样,像一个示众的囚犯,被他们拖回了村子。
拖拉机没有直接回我家,而是开到了村委会大院的打谷场上。
那时候,村里很多人还没睡,听到动静都围了过来看热闹。
苏大海把我从车斗里拽下来,像扔垃圾一样扔在空地中央。
我捂着断掉的胳膊,蜷缩在地上,疼得连呼吸都困难。
苏大海站在我旁边,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指着我,对所有围观的乡亲们大声宣布:
“大家都来看看!这就是老林家的林峰!一个没爹没娘养的穷光蛋,不好好学好,竟然敢拐带我女儿私奔!今天被我抓了个正着!大家都要看清楚了,这就是不守本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下场!”
人群中发出一阵嗡嗡的议论声。有同情的,有鄙夷的,有幸灾乐祸的。
我看到了姐姐林霞,她哭着想冲过来,却被几个邻居死死拉住。她那张憔ें悴的脸上,满是绝望和心疼。
我趴在地上,泥土的腥味钻进我的鼻子。我看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看着他们脸上的各种表情,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剥光了皮,扔在路边供人观赏的畜生。
那份屈辱,比断骨之痛,要疼上一千倍,一万倍。
我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盯住了苏大海那张得意的脸。
我用尽我所有的意志,将他的样子,将今晚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刻进了我的骨头里。
苏大海,马建军,我林峰对天发誓,今日之辱,他日若不百倍奉还,我誓不为人!
6
最后,是姐姐哭着求了村里的长辈,才把我从打谷场上用门板抬回了家。
姐姐看着我那条以诡异角度弯曲的胳膊,哭得死去活来。
她一边哭,一边骂自己没用,没能保护好我。
我躺在床上,浑身像散了架,但心里那股恨意,却前所未有地清晰。
第二天,姐姐借遍了亲戚邻居,凑了点钱,用一辆破旧的板车,拉着我走了三十多里山路,去了县城的医院。
医生一看,就说是粉碎性骨折,很严重,要马上接骨,打石膏。
躺在医院那张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病床上,我一句话也没说。
姐姐在旁边不停地抹眼泪。
几天后,村里传来了消息。
苏大海为了断了苏月的念想,也为了履行和马家的约定,火速给苏月和马建军办了订婚仪式。
据说订婚那天,马家开了三辆小轿车来,在村里放了三万响的鞭炮,彩礼给了一万八千八,风光得不行。
那鞭炮声,我仿佛隔着几十里路都能听见,一声声,像炸雷一样在我心里炸开。
我出院回家的那天,胳膊上吊着厚厚的石膏。
我对我姐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姐,我要走,我要去广东。”
姐姐看着我,眼睛红肿,她知道,这个小小的村子,再也留不住我了。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拿出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又厚着脸皮去求了苏大海的对头——村里的另一个大姓家族,借了一笔钱,给我凑足了去南方的路费。
走的那天,天还没亮。
姐姐给我煮了十个鸡蛋,用布包好,塞进我的行李。
她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嘱咐:“阿峰,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跟人置气,平安最重要……”
我看着姐姐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和眼角过早出现的皱纹,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像是用血在发誓:“姐,你放心!我林峰不混出个人样来,绝不回来!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看不起我们!”
绿皮火车启动的汽笛声,尖锐而悠长。
我靠在窗边,看着姐姐在站台上越来越小的身影,看着这个让我爱过、痛过、恨过的故乡,在视野里慢慢消失。
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但我很快就擦干了。
从今天起,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我要记住的,是打谷场上所有人的目光,是苏大海那张狰狞的脸,是胳膊被踩断时那钻心的剧痛。
这些,才是我未来唯一的行囊。
7
这二十五年,我究竟是怎么过来的,连我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只记得刚到广州那会儿,我胳膊上还打着石膏,只能干点零活。
我在餐厅的后厨洗过碗,油腻的污水浸泡着我的双手,一整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
我在天桥底下卖过盗版光盘,被城管追得像狗一样满街跑。
最难的时候,我一连一个星期都睡在立交桥下面,靠着捡别人吃剩的盒饭过活。
南方的冬天,湿冷刺骨,我的断臂处总是隐隐作痛,每个夜晚都像在受刑。
可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脑海里就会浮现出苏大海那张轻蔑的脸,就会想起苏月那绝望的哭声。
我告诉自己,林峰,你不能倒下,你倒下了,就什么都没了。
后来,我跟着一个老乡进了建筑工地。
从最底层的小工干起,搬砖、扛水泥、推车,什么脏活累活我都抢着干。
工友们休息的时候打牌喝酒,我就一个人抱着本从旧书摊淘来的《建筑识图》,在工棚昏暗的灯光下,一点点地啃。
我的努力被一个姓王的工头看在眼里,他是个好人,开始有意识地教我技术,让我学放线、学算量。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知识。
从技术员到施工员,再到项目经理,我用了整整十年。
三十岁那年,我用所有的积蓄,加上从朋友那里借来的钱,注册了自己的建筑公司。
我抓住了城市大开发的浪潮,靠着过硬的工程质量和不要命的拼劲,在行业里站稳了脚跟。
这些年,我从一个小包工头,变成了一个拥有上千名员工的集团董事长。
我在深圳最贵的地段买了别墅,车库里停着几辆豪车。我也成了家,妻子是我的大学同学,温柔贤惠,给我生了一对可爱的儿女。
姐姐也被我接到了深圳,住着大房子,有专门的保姆照顾,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
在外人看来,我林峰已经功成名就,是个人人羡慕的成功人士。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心底最深处,那根扎了二十五年的刺,从未消失。
午夜梦回,我依然会惊醒,耳边是苏大海的咒骂,眼前是苏月被拖走的背影。
我知道,是时候回去了。
不为了炫耀,也不全是为了复仇。
我只是想回去看看,给那段被强行中断的青春,画上一个句号。
今年,我特意推掉了所有应酬,开上了我那辆平时很少动的路虎揽胜ة。
临走前,妻子帮我整理衣领,轻声说:“去吧,把心里的结解开,早点回来。”
儿子和女儿抱着我的腿,好奇地问:“爸爸,老家是什么样子的呀?”
我摸着他们的头,笑了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车子一路向北,窗外的风景从摩天大楼,变成了连绵的群山和广袤的田野。
越是靠近故乡,我的心跳就越快。
二十五年了,村子会变成什么样?那些人,又都怎么样了?
当车子终于驶进那个熟悉的村口时,我看到村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比记忆中更加苍老,也更加枝繁叶茂。
我深吸一口气,将车缓缓停在了老槐树下。
8
我的路虎揽胜,对于这个沉寂的小山村来说,无疑是个庞然大物。
车刚停稳,树下那几个乘凉打牌的老人,就齐刷刷地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我降下车窗,一股混合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空气涌了进来,这是独属于故乡的味道。
一个满脸褶子,穿着褪色蓝布褂的老人,眯着眼睛打量了我半天,突然,他把手里的牌一扔,猛地站了起来,指着我,声音都有些颤抖:
“你……你是不是……老林家的……阿峰?”
他这一嗓子,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炸弹。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隔着车窗,像看什么稀有动物一样看着我和我的车。
“天哪!真是林峰啊!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啊!”
“我的乖乖,这车……这得多少钱啊?比镇长坐的奥迪还气派!”
“阿峰,你这是在外面发大财了啊!出息了!真是给你老林家争光了!”
“你姐姐可算没白疼你,天天念叨你呢!”
我笑着推开车门下了车,从车里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软中华,一人一根地散了过去。
老人们接过烟,有的别在耳朵上舍不得抽,有的立刻点上,深深吸一口,脸上堆满了谄媚和讨好的笑容。
这场景,和二十五年前,我被苏大海踩在脚下时,他们脸上的冷漠和鄙夷,形成了何等讽刺的对比。
“王大爷,李叔,大家都还好吧?我这次回来,看看老家。”我一边散烟,一边客气地寒暄。
刚才第一个认出我的王大爷,凑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
“阿峰啊,你现在可是咱们村飞出去的金凤凰了。这车,少说也得一百多万吧?”
我淡淡一笑:“差不多。”
“啧啧啧,了不得,真是了不得啊!”另一个戴着草帽的老人满眼羡慕地感叹,“还记得你当年走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孩子,胳膊上还吊着绷带……这一晃眼,都成大老板了。”
我一边和他们敷衍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四周。
我注意到,他们的目光,总是不约而同地,朝着不远处村委会门口的方向瞟。
我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
只见村委会大院门口,有一个穿着环卫工橘色马甲的男人,正拿着一把大扫帚,一下一下,有气无力地清扫着地上的落叶。
那人头发花白,背驼得厉害,整个人干瘦干瘦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尽管岁月在他身上刻下了无数痕迹,但那个轮廓,那个曾经在我噩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轮廓,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苏大海!
曾经不可一世,说一不二的村长苏大海,竟然在扫大街!
王大爷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用下巴朝那边努了努嘴,声音压得更低了:“阿峰,你看,那不是……?”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戴草帽的李叔就抢着开了腔,他的声音不但没有压低,反而故意提高了好几个分贝,确保那边能听得一清二楚:
“还能是谁?老苏呗!苏大海!”
他夹着烟的手指着那个佝偻的身影,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幸灾乐祸:
“瞧瞧他现在这个样!当年要是把闺女嫁给阿峰,现在不跟着住别墅享清福?非要图那点彩礼,把闺女推进火坑,真是……唉!”
他的话被旁边一个抽着旱烟的老头打断了,那老头用力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带着十足的惋惜和评判的口吻:
“鼠目寸光啊!我早就说,苏大海这个人,就是鼠目寸光!为了一万八的彩礼和那点当村长的破面子,硬生生拆散了一对好姻缘!现在好了吧?悔得肠子都青了!晚啦!”
来源:聪明高山Ss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