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修那些国产的傻大黑粗,是专门伺候那些从德国、日本、瑞士请回来的“洋祖宗”。
我叫林涛,在厂里修了十五年机床。
不是修那些国产的傻大黑粗,是专门伺候那些从德国、日本、瑞士请回来的“洋祖宗”。
这些机器,每一台都顶得上一栋楼。
金贵,也娇贵。
上个月,厂里那台镇厂之宝,代号“歌利亚”的德国五轴联动机床趴窝了。
整个华东区的订单都指着它,它一停,整个车间都跟着停摆。
老板王总的嘴上,燎起一圈燎泡。
德国总部的工程师,因为疫情,飞不过来。远程视频指导,对着图纸说了三天三夜,本地的几个“技术专家”头摇得像拨浪鼓。
最后,王总在全厂大会上,当着几百号人的面,拍着我的肩膀。
“林涛!你是我们厂的定海神神针!”
“只要你能让‘歌利亚’重新唱起歌来,我个人,拿出五十万,现金奖励!”
五十万。
底下的人,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我当时心里也热了一下,像冬天里喝了一口滚烫的二锅头。
我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脱下外套,钻进了“歌利亚”冰冷的机体里。
整整七天七夜。
我吃住都在车间。
我老婆送饭来,隔着车间的铁门,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疯子。
我没疯。
我只是在跟一台机器对话。
它的每一个零件的震动,每一滴油液的温度,每一丝电路的微弱蜂鸣,在我耳朵里,都是语言。
我师傅教我的。
“小涛,机器不会说谎,你得听得懂它。”
我师傅走得早,这手艺,就传给了我。
第八天早上,我从机油和灰尘里爬出来,胡子拉碴,像个野人。
我对满眼血丝的王总说:“好了。”
王总不信。
我按下启动按钮。
“歌利亚”沉睡的指示灯,一盏盏亮起,发出悦耳的电子音。
主轴开始旋转,平稳得像一块悬浮在空中的丝绸。
整个车间,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王总激动地抱着我,眼泪都快下来了。
“林涛!你救了厂子的命!”
我笑了笑,浑身骨头像散了架。
我说:“王总,我先回去睡一觉。”
他说:“去!好好休息!奖金,我下午就让财务给你准备好!”
我信了。
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醒来后,手机上有财务科长的短信。
“林师傅,王总的奖金批下来了,您有空来拿一下。”
我去了。
财务科长递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
我捏了捏。
不对。
五十万现金的厚度,不是这样的。
我当着他的面,打开了信封。
一沓,两沓,三沓,四沓,五沓。
全是崭新的人民币。
五万。
财务科长尴尬地推了推眼镜。
“林师傅,王总说……最近厂里资金也紧张,先给你发五万。剩下的……剩下的以后再说。”
我看着他,没说话。
办公室里很安静。
我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
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把钱,整整齐齐地,重新装回信封里。
然后,我笑了。
我对财务科长说:“替我谢谢王总。”
然后我转身,走了。
我没闹。
没去王总办公室拍桌子,没在车间里骂娘,没找工会。
什么都没做。
同事老张拉住我,压低声音说:“老林,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五十万变五万,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我们给你作证!”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算了,老张。没意思。”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再也不碰那些进口机床了。
瑞士的阿奇夏米尔电火花机床出了故障,报警灯闪得像迪斯科舞厅。
车间主任急匆匆跑来:“林师傅,快去看看!”
我正拿着一把锉刀,慢悠悠地修一台八十年代的国产旧车床。
我头也没抬。
“修不了。”
“怎么可能!这机床你闭着眼睛都能拆了重装!”
“老了,眼神不好了,手也抖了。怕把贵重东西弄坏了,赔不起。”
车间主任愣住了。
日本的马扎克柔性生产线,一个关键的液压阀卡死了。
生产线瘫痪了一半。
几个年轻技术员围着它,像一群无头苍蝇。
他们跑来求我。
“林哥,林师傅,您给指导指导?”
我正戴着老花镜,看一张几十年前的国产机床图纸,那图纸黄得都快碎了。
我指着图纸上的一个零件。
“这个叫‘燕尾槽’,你们现在都不知道了吧?这才是基本功。”
“林师傅,马扎克那边……”
“哦,那个啊,太先进了,全是英文,我看不懂。”
我把所有人都挡在了外面。
我每天准时上班,准时下班。
上班就伺候那些没人愿意碰的老古董,国产的,苏联的,甚至还有东德的。
我把它们一台台擦得锃亮,调校得比出厂时还顺滑。
它们在我手里,像温顺的老狗。
而那些“洋祖宗”们,开始接二连三地闹脾气。
今天这台传感器失灵,明天那台刀库卡死。
王总请来的“专家”换了一茬又一茬。
每个人来的时候,都西装革履,拿着笔记本电脑,说一堆我听不懂的英文缩写。
每个人走的时候,都灰头土脸,留下一句“问题很复杂,需要和总部联系”。
厂里的效益,肉眼可见地往下滑。
王总的嘴角,又燎起了一圈新的燎泡。
他开始在车间里转悠,好几次“偶遇”我。
“林涛啊,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谢谢王总关心。年纪大了,就适合干点粗活,活动活动筋骨。”
我一边说,一边用油布擦拭着一台沈阳机床厂出品的老伙计。
他的脸抽动了一下。
“那些进口设备……你真的……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放下油布,很认真地看着他。
“王总,我是真不行。技术更新太快,我跟不上了。时代要淘汰我们这些老家伙,没办法的。”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愤怒,有无奈,还有一丝……恳求?
但我没理他。
我师傅说过,手艺人,活的是脸面。
脸面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
脸面没了,手艺也就脏了。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
这天,厂里来了个大阵仗。
一辆黑色的奥迪A8,后面跟着一辆商务车。
王总亲自在厂门口迎接,腰弯得像只煮熟的虾。
车上下来一个金发碧眼的德国人,五十多岁的样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昂贵的定制西装。
他身边跟着翻译,还有几个助手。
王总陪着笑,一路介绍。
“施耐德先生,这位就是我们从德国总部请来的首席技术顾问!”
“为了请他来,我们花了五十万!”
王总特意提高了声音。
整个车间的人都听见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我。
我没看他们。
我正戴着手套,给一台老掉牙的磨床换砂轮。
那砂轮转起来的声音,嗡嗡的,像一群蜜蜂。
挺好听的。
施耐德先生被簇拥着,走到了那台趴窝了半个月的日本马扎克生产线前。
他戴上白手套,拿出各种我见都没见过的精密仪器。
激光测距仪,震动分析仪,热成像仪。
数据在电脑屏幕上跳动,形成各种复杂的图表。
王总和一群厂里的领导,围在旁边,像一群虔诚的学生。
我远远地看着。
心里没什么波澜。
甚至有点想笑。
老张凑过来,压低声音说:“老林,看见没?五十万请来的专家。你说……他能修好吗?”
我吹了吹砂轮上的灰。
“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这机床的毛病,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笑了笑,没说话。
有些事,看破,不能说破。
施耐德先生和他的团队,在马扎克旁边折腾了整整三天。
第一天,他们拆开了一个控制柜,换了几个模块。
启动,报警。
第二天,他们检查了所有的液压管路,换了最新的进口液压油。
启动,报警。
第三天,他们甚至把整台机器的软件系统,都重装了一遍。
启动,报警声比之前还响。
施耐德先生的额头上,开始冒汗。
他不再那么风度翩翩,西装外套脱了,领带也扯松了。
王总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他每天的成本,是以几十万计算的。
这半个月,他已经亏掉了几百万。
五十万请来的专家,如果也解决不了问题,那他这个老板,也当到头了。
车间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大家干活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只有我这边,那台老磨床,每天唱着欢快的歌。
第四天上午。
施耐德先生的团队,和王总,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翻译在一旁,都快跟不上他们的语速了。
大概意思是,施耐德先生认为,这台机床有硬件上的永久性损伤,需要整体运回日本返厂大修。
费用,天价。
时间,至少半年。
王总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在办公室里咆哮。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然后,他冲出了办公室。
径直,朝我走来。
他身后跟着车间主任,还有几个厂领导。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正在给磨床的导轨上油。
那油很粘稠,得用手指一点一点,均匀地抹上去。
是个细致活。
“林涛。”
王总的声音,沙哑,干涩。
我没抬头。
“王总。”
“你过来一下。”
“我这儿忙着呢。”
我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
他身后的车间主任急了。
“林涛!王总叫你呢!你什么态度!”
我这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李主任,我就是一个修国产旧机床的,技术不到家,怕给王总添乱。”
王总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过了足足半分钟,他才把那口气压下去。
他挥了挥手,让他身后的人都退开。
他一个人,走到我面前。
我们之间,隔着那台油腻腻的老磨床。
“林涛,我们谈谈。”
“好啊。”
我抽出一条还算干净的棉纱,擦了擦手上的油。
“五十万。”
他说。
“那台马扎克,只要你修好,五十万,一分不少,现在就给你。”
我笑了。
“王总,您这是说哪儿的话。我哪有那本事啊。您没看那边,德国专家都束手无策,我一个土八路,能干啥?”
“林涛!”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
“算我求你,行不行?厂子要是倒了,这几百号兄弟,都得喝西北风!”
他又开始打感情牌了。
我看着他。
他的头发比半个月前白了不少,眼角的皱纹,也深得像刀刻一样。
说实话,我心里不是没有动摇。
这个厂,我待了十五年。
这里的每一台机器,每一个兄弟,我都有感情。
但我更咽不下那口气。
我摇了摇头。
“王总,我师傅教我,手艺人,讲究一个‘信’字。人无信不立。您答应我的事,您没做到。现在,我答应我自己,再也不碰那些‘洋祖宗’,我也得做到。”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王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当面顶撞过。
他死死地盯着我。
我也看着他。
我们就这么对视着。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林涛,算你狠。”
他转身就走。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老张又凑了过来。
“老林,你……你这是何苦呢?给他个台阶下,钱也挣了,气也出了,多好。”
我摇了摇头。
“老张,这不是台阶的事。这是骨头的事。”
手艺人的骨头,不能弯。
那天下午,施耐德先生带着他的团队,走了。
走的时候,灰溜溜的,像打了败仗的公鸡。
王总没去送。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整个下午都没出来。
厂里人心惶惶。
所有人都觉得,厂子这次,可能真的要完了。
第二天。
王总又来找我了。
他看起来,像是一夜没睡,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他没说废话。
他递给我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是四十五万。”
“是你上次修‘歌利亚’,我欠你的。”
我没接。
“王总,都过去了。”
“不,没过去。”
他把卡硬塞到我手里。
“林涛,我承认,上次那事,是我做错了。我小看了你,也小看了手艺人的规矩。我混蛋,我不是东西。我给你道歉。”
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身家几千万的老板。
当着我的面,给我鞠了一躬。
九十度。
我愣住了。
我手里的银行卡,突然变得有些烫手。
“王总,你这是……”
“你听我说完。”
他直起身子,眼睛通红。
“现在,我不是以老板的身份求你。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请你帮忙。”
“厂子是我的心血,也是几百个家庭的饭碗。马扎克那条线,关系到我们和一个欧洲大客户的合同。如果违约,我们不但要赔偿巨额违约金,整个厂子的信誉,就全完了。”
“林涛,你帮我这一次。不,你帮大家这一次。”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算计和威压。
只有真诚和疲惫。
我沉默了。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银行卡。
又抬头看了看车间里,那些熟悉的面孔。
他们在偷偷地往这边看。
眼神里,充满了期盼。
我叹了口气。
“卡,我收下了。”
王总的眼睛,瞬间亮了。
“那马扎克……”
“我去看看。”
我说。
我把卡揣进兜里,脱掉手套,朝着那台趴窝的马扎克走去。
整个车间,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我。
王总跟在我身后,像个小学生。
我走到那台复杂的机器面前。
它像一头沉默的钢铁巨兽。
我没有像施耐德那样,用任何仪器。
我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放在机床的外壳上。
然后,我闭上了眼睛。
我师傅说过,好的机修工,不是用眼睛看,是用心听,用手摸。
我能感觉到它内部,微弱的,不正常的震动。
像一个人的脉搏,乱了。
我绕着机床,走了一圈。
这里摸摸,那里敲敲。
最后,我停在了一个毫不起眼的检修口。
这个位置,非常隐蔽,在机床的底座下面。
施耐德的团队,根本就没注意到这里。
我拿来工具,拧开螺丝,打开了盖板。
里面,是一组复杂的传动齿轮。
其中一个齿轮上,卡着一小块金属碎屑。
非常小,比指甲盖还小。
但就是这么一小块东西,让整个传动系统,都陷入了混乱。
电脑系统接收到错误的反馈信号,所以不断报警,自动锁死。
这就是所谓的“硬件永久性损伤”。
我伸出两根手指,像做外科手术一样,小心翼翼地,把那块碎屑,捏了出来。
然后,我重新盖上盖板,拧好螺丝。
整个过程,不到五分钟。
我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对目瞪口呆的王总说:
“好了。”
“好……好了?”
王总的声音都在发抖。
“就这么……好了?”
“不然呢?”
我走到控制台前,按下了启动按钮。
熟悉的电子音响起。
所有的指示灯,依次亮起,变成了代表正常的绿色。
主轴开始旋转。
机械臂开始移动。
整个生产线,像一个睡醒的巨人,重新开始流畅地运转。
平稳,安静,有力。
车间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不知道是谁,第一个鼓起了掌。
接着,掌声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整个车间。
经久不息。
王总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他走过来,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林涛……我……”
“王总。”
我打断了他。
“机器修好了。我的活,干完了。”
我抽出手,转身,回到了我的那台老磨床旁边。
拿起油布,继续我刚才没干完的活。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那一天,王总在厂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两件事。
第一,给我个人,追加五十万奖金。
第二,成立“林涛大师工作室”,由我担任首席技师,专门负责技术攻关和人才培养,待遇等同于副厂长。
他把话筒递给我,让我讲两句。
我没接。
我说:“王总,我就是个修机器的,说不来那些漂亮话。”
“我就想问一句,以后,咱们厂,还讲不讲规矩?还算不算话?”
我的声音,通过广播,传遍了厂区的每一个角落。
王总的脸,又红了。
他对着话筒,郑重地说道:
“我王建国,今天当着全厂几百号兄弟的面保证!”
“以后,在咱们厂,能者上,功者赏!说到,就一定做到!”
“谁要是敢坏了规矩,我第一个不饶他!”
底下,又是一片雷鸣般的掌声。
从那以后,厂里的风气,真的变了。
我的“大师工作室”成立了。
我挑了几个踏实肯干的年轻人,当我的徒弟。
我不再只修那些老古董。
我把我的手艺,毫无保留地,教给他们。
怎么听声音,怎么摸温度,怎么从一滴油里,看出机器的健康状况。
这些,是任何一本说明书上,都学不到的。
王总也变了。
他不再迷信那些国外的“专家”,不再只看重学历和头衔。
他开始真正地,尊重技术,尊重手艺人。
他把省下来的,请专家的钱,都投到了设备更新和技术研发上。
厂子的效益,一天比一天好。
我们接的订单,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高端。
有时候,我看着车间里,那些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围着那些曾经让我头疼的“洋祖宗”,游刃有余地操作,维护。
我就会想起我师傅。
他要是能看到今天,该有多高兴啊。
我叫林涛。
我还在修机床。
只不过,现在,我不再是一个人。
我身后,站着一群,和我一样,相信手艺,相信规矩的年轻人。
我们,是这个工厂的骨头。
也是中国制造的,脊梁。
这事儿过去一年后,王总在一次酒后,红着眼睛跟我说。
“老林,你知道吗?当初扣你那四十五万,不是我的主意。”
我给他倒了杯酒,没说话。
“是我老婆,我那个管财务的小舅子,天天在我耳边吹风。”
“他们说,一个工人,给他五万就顶天了,给多了,人心就野了,不好管了。”
“他们说,这叫‘管理艺术’。”
他自嘲地笑了笑,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
“我当时,真是猪油蒙了心,居然信了他们的鬼话。”
“结果呢?艺术没搞成,差点把厂子搞没了。”
“老林,那天你把我顶在墙上,我当时是恨你。但晚上回家,我一宿没睡。我想明白了。”
“我不是恨你,我是怕你。”
“我怕你这种,有本事,有脾气,还守着自己那套死规矩的人。”
“因为你们这种人,没法‘管’。只能‘敬’。”
他站起来,又给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林,谢谢你,给我上了一课。”
“这一课,比我读十年MBA,都管用。”
我扶起他。
“王总,言重了。”
“有些道理,不疼一次,是记不住的。”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
后来,我听说,他老婆的小舅子,那个财务科长,被他找个理由,调去守仓库了。
厂里的财务大权,他交给了一个从外面高薪聘请的专业CFO。
新来的CFO,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制定了厂里的薪酬和奖励制度。
制度的核心,就一条:
一切向技术骨干和一线优秀员工倾斜。
一个高级技工的年终奖,可以超过一个部门经理。
一开始,很多人不服。
但慢慢地,大家发现,厂里的风气,真的不一样了。
以前,是个人都想往办公室里钻。
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抢着要下车间,要跟我们学习真本事。
因为他们知道,在这个厂里,手艺,是真的能当饭吃,而且能吃得很好。
我的那几个徒弟,进步飞快。
尤其是最小的那个,叫刘洋。
一个刚从技校毕业的小伙子,聪明,肯钻研,最重要的是,不浮躁。
我把我师傅传给我的那套,用了几十年的德国老工具,传给了他。
我告诉他:
“工具,是手艺人吃饭的家伙,也是咱们的脸。什么时候,都得把它拾掇得干干净净。”
他点点头,眼睛里有光。
我知道,这门手艺,在我这里,断不了了。
又过了两年,厂里接了一个大单。
给一家军工企业,定制一批高精度的核心零件。
这个任务,落在了我们工作室。
用的,还是那台“歌利亚”。
但这次,加工的要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苛刻。
图纸上的公差,是以“微米”来计算的。
一微米,就是千分之一毫米。
相当于一根头发丝的七十分之一。
这种精度的加工,对机床,对刀具,对操作者,都是极限的考验。
我们整整准备了一个月。
反复计算,模拟,试验。
正式加工的那天,王总,还有军方的代表,都站在车间里。
气氛,比我当年修“歌利亚”时,还要紧张。
操作机床的,是刘洋。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他的手,很稳。
眼神,很专注。
他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毛头小子了。
他现在,是我们厂最年轻的高级技师。
“歌利亚”开始唱歌了。
切削液像雾一样,弥漫开来。
金属的碎屑,像金色的雪花,纷纷扬扬。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三个小时后。
第一个零件,加工完成。
军方的检验员,拿着精密的仪器,走上前。
测量,读数。
然后,他抬起头,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怎么样?”王总急切地问。
检验员深吸了一口气。
“王总,你们的加工精度,比图纸上要求的,还要高出半个等级。”
“这是……世界级的水平。”
那一刻,车间里,再次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王总激动地,像个孩子一样,跳了起来。
他冲过来,不是抱我,而是抱住了刘洋。
“好小子!好样的!”
刘洋被他勒得满脸通红,有些不好意思。
他回头,看着我。
我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那天晚上,厂里开了庆功宴。
王总喝多了,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谢谢”。
我说:“王总,你该谢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是你自己,想明白了,什么是工厂的根本。”
“不是那些冰冷的机器,也不是那些漂亮的报表。”
“是人。”
“是一个个,肯踏踏实实,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的人。”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现在,我已经快到退休的年纪了。
我把工作室,正式交给了刘洋。
王总给我办了一个很隆重的荣休仪式。
他送了我一份礼物。
是“歌利亚”那台机床的等比例缩小模型,纯银打造的。
底座上,刻着一行字。
“致敬工匠精神——林涛大师惠存。”
我拿着那个沉甸甸的模型,心里百感交集。
十五年。
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机修工,到今天。
我没想过当什么大师。
我只是守着我师傅教我的那些老规矩。
凭手艺吃饭,凭良心做事。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人要是欺我一寸……
那我就用我的手艺,把丢掉的脸面,堂堂正正地,再挣回来。
退休后的生活,很清闲。
我每天养养花,钓钓鱼,偶尔,也会回厂里去看看。
厂子发展的很好,已经成了国内特种加工领域的龙头企业。
刘洋他们,也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他们甚至在我的基础上,搞出了好几项技术革新,拿了好几个国家专利。
长江后浪推前浪。
我很高兴。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坐在河边,看着鱼漂。
想起当年,那五十万和五万的故事。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拿了那五万块钱,忍气吞声,继续干活。
会怎么样?
可能,我还是那个厂里技术最好的林师傅。
但我也就只是那个林师傅了。
我会一辈子,心里都憋着那口气。
那口气,会磨掉我的锐气,磨掉我的骨气,甚至会腐蚀我的手艺。
我会变得,和我讨厌的那些人一样。
斤斤计较,满腹牢骚,看什么都不顺眼。
幸好,我没有。
我选择了最笨,也最硬的那条路。
我没闹,但我守住了我的底线。
我用我的沉默,和我的手艺,打了一场仗。
最后,我赢了。
我不仅赢回了那四十五万。
我赢回了一个手艺人,应有的尊重和体面。
也顺便,改变了一家工厂的命运。
值了。
一阵风吹过,水面起了涟漪。
鱼漂,动了。
我收起思绪,提竿。
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
来源:缤纷宇宙nD97J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