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像一块被抽掉所有水分的海绵,又干又硬,带着一股子人油、汗臭和廉价香烟混合发酵后的酸腐味。
1999年5月18日,下午三点。
交易大厅里的空气,是凝固的。
像一块被抽掉所有水分的海绵,又干又硬,带着一股子人油、汗臭和廉价香烟混合发酵后的酸腐味。
所有人都盯着那块巨大的、墨绿色的电子屏。
上面的数字,像一条条绿色的瀑布,飞流直下。
不,不是瀑布。
是铡刀。
一刀,一刀,又一刀。
铡得人心尖滴血。
我的眼睛死死钉在“清江纺织”这四个字上。
开盘时,它还是一片喜庆的红色,像我丈母娘过年时窗户上贴的剪纸。
现在,它绿得发黑,像停尸房里蒙尸体的布。
数字在跳。
12.87。
12.45。
11.99。
跌停了。
又一个跌停。
这是第三个了。
我感觉不到心脏在跳。
它好像停了,变成了一块秤砣,直直地往下坠,坠进无底的深渊。
我身边一个烫着卷发的大妈,嗷地一嗓子哭了出来,声音凄厉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我的钱啊!我养老的钱啊!”
没人理她。
因为所有人,都在经历着同样的事情。
整个大厅,死寂之后,是此起彼伏的哀嚎、咒骂、和压抑的抽泣。
像一个巨大的、集体的葬礼。
而我,是这场葬礼上,陪葬品最丰厚的那一个。
我没哭,也没骂。
我只是坐着,一动不动。
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好像塞满了无数团乱糟糟的毛线。
清江纺织。
我压上了我的全部。
我爸妈给我的十万块钱,我老婆林岚攒了五年的三万块私房钱,我把我们那套60平米的老公房抵押出去换来的二十万。
还有,我找我最好的兄弟,张远,借的五万。
总共三十八万。
不,加上我之前炒股赚的,还有我那份国企买断工龄的补偿金,总共是四十五万。
我满仓了。
在它18块钱的时候。
我听了一个“内部消息”。
一个在证券公司当经理的远房亲戚,拍着胸脯跟我说,清江纺织要重组,有大庄家进场,目标价,三十块。
三十块!
我当时眼睛都红了。
四十五万,翻一倍,就是九十万。
九十万啊!
在1999年,在上海,九十万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可以直接在浦东买一套三室一厅的大房子,把现在这个一下雨就漏水的老破小给扔了。
意味着林岚再也不用每天挤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去上班,我可以给她买一辆夏利。
意味着我那个刚上幼儿园的儿子,可以上最好的双语学校,以后出国留学。
意味着我,陈立,一个三十五岁就被国企“优化”掉的下岗工人,可以一雪前耻,扬眉吐气。
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样的生活。
阳光透过新家明亮的落地窗洒进来,林岚在开放式厨房里哼着歌,儿子在松软的地毯上玩着乐高。
而我,穿着真丝睡衣,端着一杯咖啡,看着报纸上的财经版块,指点江山。
多美啊。
可是,那块绿色的屏幕,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火辣辣的疼。
它告诉我,陈立,你就是个。
一个天大的。
三点整,收盘的钟声响起。
沉闷,悠长。
像是为我敲响的丧钟。
屏幕上的数字定格了。
11.99。
我的四十五万,现在还剩下多少?
我不敢算。
我怕我一算,当场就会死在这里。
我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站起来,跟着人流往外走。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绝望”两个字。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走在我前面,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他旁边的人,麻木地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没人有心情去扶一把。
大家都是泥菩萨,谁也渡不了谁。
走出交易大厅,外面阳光刺眼。
已经是傍晚了,太阳没什么温度,只是白晃晃的,照得人头晕。
我站在门口,点了根烟。
手抖得厉害,划了三次火柴,才点着。
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呛进肺里,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不知道我该去哪。
回家?
我怎么面对林岚?
那个把所有积蓄都交给我,眼睛里满是信任和崇拜的女人。
我跟她说:“老婆你放心,等这波赚了,我给你买个大钻戒。”
她笑着捶我:“我不要钻戒,我就想换个大点的房子,阳台能晒到太阳就行。”
现在,别说大房子了。
我们连现在这个小房子,都快要保不住了。
抵押贷款,下个月就要还第一期了。
钱呢?
拿什么还?
一想到林岚那张脸,我的心就像被一只大手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还有我爸妈。
他们是老实巴交的退休工人,一辈子省吃俭用,那十万块,是他们准备养老的棺材本。
我找他们要钱的时候,我爸抽着烟,一句话不说。
我妈抹着眼泪劝我:“阿立,股票那东西,风险太大了,你厂里不是给你安排了去联防队嘛,一个月八百块,虽然少点,但安稳呀。”
我当时怎么说的?
我说:“妈,都什么年代了,还求安稳?安稳能当饭吃吗?现在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们就看好吧,半年,最多半年,我还你们二十万!”
二十万。
我现在连两百块都拿不出来了。
还有张远。
他是开小饭馆的,那五万块,是他准备换个大点门面的钱。
我找他借钱的时候,他二话不说,下午就给我送来了。
他说:“阿立,我相信你。你从小就比我聪明。”
聪明。
我是聪明。
聪明到把所有信任我的人,都推进了火坑。
一根烟抽完,烟头烫到了手指。
我浑身一哆嗦,回过神来。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路灯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个孤魂野鬼。
我不能不回家。
林岚还在等我。
我磨蹭着,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挪。
那条走了十年的路,今天感觉格外漫长。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终于,还是走到了楼下。
我们家住三楼。
我抬头看。
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
我知道,林岚在里面,儿子也在里面。
那里,是我的家。
可我现在,却觉得它像一个审判庭。
我害怕。
我怕看到林岚的眼睛。
我在楼下站了很久。
抽了第二根烟,第三根,第四根……
直到口袋里的半包红双喜都抽完了。
楼上传来林岚的喊声。
“陈立!是你吗?你死哪去了!饭都凉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的焦急和恐慌。
我知道,她肯定也知道消息了。
这个年代,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我躲不掉了。
我把最后一个烟头踩灭,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锈迹斑斑的楼道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
一片漆黑。
我摸着扶手,一步一步往上爬。
三楼。
我家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光和饭菜的香味。
我伸出手,推开了门。
林岚正坐在饭桌边,看着一桌子菜发呆。
儿子趴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条小毯子。
电视机开着,新闻里正在播报今天股市大跌的消息。
“……受多重利空消息影响,今日沪深两市双双暴跌,近五百支股票跌停,市场一片哀鸿遍野,股民损失惨重……”
听到我进门的声音,林岚猛地回过头。
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我们对视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疑问,有恐惧,有最后一丝丝的侥G幸。
她在等我开口。
等我告诉她,新闻里说的是假的,我们家的钱没事。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终,我只是艰难地摇了摇头。
她眼里的那点光,瞬间就灭了。
“多少?”她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一样。
我垂下头,不敢看她。
“……没了。”
“什么叫没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四十五万!不是四千五!怎么能说没就没了?!”
我闭上眼睛。
“跌停了……全都……套牢了。”
“套牢是什么意思?明天……明天会不会涨回来?”她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我惨笑一声。
“三个跌停了,林岚。后面还不知道有几个。就算涨,也涨不回去了。”
“为什么会这样?你不是说有内部消息吗?不是说稳赚不赔吗?!”她冲过来,抓着我的胳膊,指甲深深地陷进我的肉里。
我疼,但心更疼。
“我被骗了……我们都被骗了……”
“骗了?”林岚松开我,后退了两步,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我,“陈立,你再说一遍。”
“那个狗屁亲戚,他自己都跑路了!他把消息放出去,就是为了让他自己出货!我们都成了接盘的!”我终于控制不住,吼了出来。
吼完之后,是更深的无力感。
林岚没再说话。
她只是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
她没哭出声,就那么无声地流泪。
那样子,比嚎啕大哭更让我心碎。
她慢慢地走到沙发边,弯腰,想把儿子抱起来。
试了一下,没抱动。
她就跪坐在地上,把脸埋在儿子小小的身体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压抑的、绝望的哭声,从她喉咙里挤出来。
“我的儿啊……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啊……”
那哭声,像一把锥子,一下一下扎在我的心上。
我站不住了。
我靠着墙,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我把脸埋在膝盖里。
我没哭。
我觉得我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是我。
是我亲手毁了这个家。
毁了我老婆的安稳,毁了我儿子的未来。
我就是个罪人。
那天晚上,我们谁也没吃饭。
一桌子菜,从热到温,从温到凉。
就像我们的心。
林岚抱着儿子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一夜。
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天亮的时候,我听见卧室门开了。
林岚走出来,眼睛肿得像核桃。
她没看我,径直走进厨房,开始做早饭。
稀饭的香味飘出来。
我忽然觉得饿,饿得胃里绞痛。
我有多久没好好吃东西了?
两天?还是三天?
林岚把一碗稀饭,一碟咸菜,放在我面前的地上。
“吃吧。”她说,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看着那碗稀饭。
白色的米,熬得烂烂的,冒着热气。
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砸进碗里。
“我对不起你……”我哽咽着说。
林岚背对着我,没说话。
我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喝着。
咸涩的眼泪混着滚烫的稀饭,一起滑进喉咙。
我感觉自己,像一条濒死的狗,得到了主人最后的一点施舍。
接下来的几天,是地狱。
家里的电话,成了催命符。
第一个打来的是银行。
提醒我们,下个月五号,是房贷的最后还款日。
逾期不还,他们就要收房子了。
第二个打来的是我妈。
她在电话那头小心翼翼地问:“阿立啊,你爸这几天血压高,住院了……你那个股票,怎么样了?”
我捏着电话线,手心全是汗。
“妈……挺好的,就是暂时……暂时拿不出来。”
“哦……哦,那你自己多注意身体啊,别太累了。”
挂了电话,我蹲在地上,想给自己一个耳光。
我还不起我爸的救命钱。
我他妈就是个。
第三个打来的,是张远。
他没提钱的事,就问我:“阿立,还好吧?出来喝两杯?”
我没脸见他。
我说:“不了,最近有点事。”
“有事就说,别一个人扛着。”
“知道了。”
我匆匆挂了电话。
我扛不住。
这副担子太重了。
重得要把我的脊梁骨压断。
我和林岚之间,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
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却隔着一条银河。
她不再跟我说话,不再看我。
她每天按时起床,做饭,送儿子去幼儿园,然后去上班。
回来后,就陪着儿子,或者做家务。
她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精准地完成每一项任务。
只是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
我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惩罚我。
或者说,惩罚我们两个人。
有一天晚上,我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是空的。
我心里一慌,赶紧爬起来。
客厅没开灯。
我看到一个黑影,站在阳台上。
是林岚。
她就那么站着,看着窗外。
五月的风,带着夜晚的凉意,吹起她的睡裙。
她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
我感觉她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我走过去,想从后面抱住她。
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有什么资格去抱她?
“还没睡?”我轻声问。
她没回头。
“陈立。”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很飘,“我们离婚吧。”
我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她转过身,看着我。
月光照在她脸上,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房子,卖了,还银行的钱,还你爸妈和你朋友的钱。如果不够,我我再想办法。”
“儿子归我,你……你以后想看,可以来看。”
“你别说了!”我低吼道,“我不离!”
“不离?”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陈立JWT,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还拿什么跟我过?拿什么养儿子?”
“我……”我张口结舌。
“你拿什么?你告诉我!”她逼近一步,声音陡然尖利,“你连自己都养不活了!你还想拖死我们娘俩吗?!”
“我没有!”
“你就有!”她指着我的鼻子骂,“你就是个赌徒!是个疯子!你把我们全家的命都赌上去了!现在赌输了,你就想当缩头乌龟?我告诉你,没门!”
我被她骂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
我就是个赌徒。
一个输光了一切的赌徒。
“离了婚,你一身轻,爱去哪去哪,爱死哪死哪,别再连累我们了!”
“林岚!”我抓住她的手腕,“你不能这么说……”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说?!”她用力甩开我,“当初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你说你会让我过上好日子!好日子呢?在哪呢?我只看到了家徒四壁,只看到了债主上门!”
“钱没了可以再赚……”我的声音虚弱得像蚊子叫。
“再赚?你怎么赚?你去偷还是去抢?”她冷笑,“陈立,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就是个眼高手低的废物!除了会做梦,你还会干什么?”
废物。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最后的、仅存的一点自尊,被她碾得粉碎。
我看着她。
看着这个我爱了十年,曾经温柔如水的女人。
她的脸上,此刻写满了鄙夷和厌恶。
我觉得,我的人生,彻底完了。
爱情,没了。
事业,没了。
亲情,友情,也快被我耗光了。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只是一个累赘。
一个所有人都想甩掉的包袱。
那天晚上,一个念头,第一次清晰地,在我脑海里冒了出来。
死了,是不是就解脱了?
死了,就不用还债了。
死了,就不用面对那些鄙夷和失望的眼神了。
死了,林岚和儿子,也许还能拿到一笔保险赔偿金,开始新的生活。
这个念头,像一颗黑色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开始疯狂地生根发芽。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我这失败的前半生。
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国企技术员,到一个被人嫌弃的下⚫️岗工人。
从一个自以为是的股神,到一个倾家荡产的赌徒。
我到底走错了哪一步?
好像每一步都走错了。
我开始偷偷地在网上查各种自杀的方法。
跳楼,太惨,会把楼下的花花草草砸坏。
卧轨,太血腥,会给别人添麻烦。
喝农药,太痛苦,听说肠子都会烂掉。
想来想去,好像只有跳江,最干净,最体面。
找一个没人的夜晚,从桥上一跃而下。
江水会拥抱我,洗刷我所有的罪孽和耻辱。
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我选好了地方。
外白渡桥。
我喜欢那里。
年轻的时候,我和林岚经常去那里约会。
我们会靠在桥栏上,看黄浦江上的船来来往往,看对岸的东方明珠一点点亮起来。
那时候,我们对未来,充满了幻想。
我说,以后我要在陆家嘴买个大房子,让你天天都能看到东方明珠。
她说,我不要大房子,我就想和你天天在一起。
我想,就在那里结束吧。
从我们开始的地方结束。
也算是一种圆满。
我选好了日子。
5月28日。
我儿子的生日。
我想最后再看他一眼。
那天,林岚破天荒地没有去上班。
她请了假。
她买了一个大蛋糕,做了一大桌子菜。
她甚至对我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虽然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陈立,去把亮亮接回来吧。”她说。
我点点头。
我走到幼儿园门口。
看着儿子背着小书包,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朝我飞奔而来。
“爸爸!”
他扑进我怀里。
我紧紧地抱着他,把脸埋在他小小的,带着奶香味的脖颈里。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儿子感觉到了,他用小手拍着我的背。
“爸爸,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想亮亮了?”
“是……爸爸想亮亮了。”
我不想死。
我真的不想死。
我想看着我的儿子长大。
我想听他叫我一辈子的“爸爸”。
可是,我还有脸活下去吗?
晚上,我们三个人,围着桌子,给儿子过生日。
我们点了蜡烛,唱了生日歌。
儿子闭着眼睛,许了愿。
“亮亮,你许了什么愿望啊?”林岚柔声问。
儿子睁开眼,笑嘻嘻地说:“我希望爸爸妈妈,永远都不要吵架,永远都开开心心的!”
一句话,让林岚和我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孩子是最敏感的。
我们之间的低气压,他都感觉到了。
林 an 的眼圈,又红了。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们母子。
吃完蛋糕,林岚哄儿子去睡了。
她走出来,坐在我对面。
“陈立,”她开口,“我已经把房子挂到中介去了。”
我心里一抽。
“……这么快?”
“不快不行了。”她叹了口气,“银行那边催得紧。张远的饭馆,也等着钱装修。”
“……卖了钱,够还吗?”
“应该差不多。还完债,可能还能剩下一点点。”
“那……你们住哪?”
“我带亮亮回我妈家住。”
“我呢?”我下意识地问。
林岚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陈立,你……自己想办法吧。”
自己想办法。
是啊。
我已经没有家了。
我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那一刻,我心如死灰。
我最后的,那一丝丝求生的欲望,也彻底熄灭了。
“我知道了。”我平静地说。
我站起来,走进卧室。
我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积满灰尘的箱子。
里面是我和林岚从小到大的照片,情书,还有各种纪念品。
我找到一张我们刚结婚时的合影。
照片上,我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林岚穿着洁白的婚纱。
我们笑得那么灿烂,那么幸福。
照片的背后,我用钢笔写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陈立,爱林岚,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多么讽刺的四个字。
我找出一支笔,在照片的背面,开始写遗书。
“岚岚: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请原谅我的懦弱和不负责任。
我实在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
我是一个失败的丈夫,一个失败的儿子,一个失败的父亲。
我毁了你,毁了我们的家。
我罪该万死。
我死之后,保险公司应该会有一笔赔偿金,虽然不多,但应该能让你们母子过得好一点。
房子卖了,先把爸妈和张远的钱还了。
他们都是好人,我们不能欠他们的。
儿子就拜托你了。
告诉他,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出差,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不要让他恨我。
下辈子,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希望能做一个配得上你的男人。
再见了,我爱的人。
陈立”
写完,我把信和照片,一起放在了枕头底下。
我走出卧室。
林岚还在客厅坐着。
“我出去走走。”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
“……早点回来。”她说。
我没回答。
我关上门,下了楼。
夜晚的上海,灯火辉煌。
黄浦江边的风,很大。
吹得我衣衫猎猎作响。
我沿着外滩,慢慢地走。
走过和平饭店,走过海关大楼。
那些熟悉的建筑,此刻在我眼里,都像一个个巨大的墓碑。
终于,我走到了外白渡桥。
桥上没什么人。
我走到桥中央,扶着冰冷的栏杆,看着脚下黑色的江水。
江水在缓缓地流淌,卷起一个个小小的漩涡。
江面上,倒映着两岸的霓虹,五光十色,像一个破碎的梦。
我只要翻过去,跳下去。
一切就都结束了。
所有的痛苦,挣扎,羞辱,都会被这江水吞没。
我深吸一口气。
江风里,带着一股水腥味。
我闭上眼睛。
林岚的脸,儿子的脸,我爸妈的脸,张远的脸……一张张从我眼前闪过。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我攀上了栏杆。
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风更大了,吹得我几乎站不稳。
“喂!你干嘛呢!”
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
是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正打着手电筒朝我这边照过来。
“快下来!那上面危险!”他冲我喊。
我没理他。
我转回头,准备跳。
“我跟你说,这江里死过好多人,都是淹死的,一个个都成了水鬼,半夜出来抓替身!你跳下去,就永世不得超生了!”那保安还在后面絮絮叨叨。
我心里冷笑。
都这个时候了,还跟我讲鬼故事。
我正准备纵身一跃。
我的BP机,突然疯狂地响了起来。
是那种最急促的,连续不断的“滴滴”声。
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
我下意识地摸出来看。
屏幕上,是林岚的名字。
后面跟着一串数字:110。
110?
报警?
她为什么报警?
我愣住了。
紧接着,BP机又响了。
还是林岚。
这次的数字是:120。
120?
救护车?
我的心猛地一沉。
出事了!
是儿子?还是她自己?
我什么都来不及想,手忙脚乱地从栏杆上爬下来。
我疯了一样往家的方向跑。
外白渡桥离我家,有四五公里路。
我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过。
我的肺像要炸开一样,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千万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事!
等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楼下。
我看到,我们家那栋楼下,停着一辆警车,还有一辆救护车。
红蓝色的警灯,在夜色里旋转,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的腿软了。
我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前挪。
我看到几个警察,还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正围在我家门口。
邻居们也都出来了,穿着睡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我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我看到张远也在。
他看到我,一把抓住我。
“阿立!你跑哪去了!你老婆……你老婆她……”
“她怎么了?!”我声嘶力竭地喊。
“她吃了安眠药!一整瓶!”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炸了。
我推开他,冲进屋里。
卧室的床上,林岚躺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
一个医生正在给她做心肺复苏。
另一个护士在给她挂吊瓶。
我扑到床边,抓住她冰冷的手。
“林岚!林岚你醒醒!你看看我!我回来了!”
她一动不动,像个睡美人。
不,比睡美人还安静。
我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空了的安眠药瓶。
旁边,是我写的那封遗书。
还有那张我们的结婚照。
我明白了。
她看到了我的遗书。
她以为……她以为我已经死了。
所以她……
她要来陪我。
这个傻女人!
这个世界上最傻的女人!
“病人还有心跳!快!准备洗胃!”医生喊道。
几个护士手忙脚乱地把林岚抬上了担架。
我跟着他们,一起冲下楼。
救护车呼啸着,朝医院开去。
我坐在车里,紧紧地握着林岚的手。
她的手,还是那么冷。
我把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
“林岚,你撑住!你一定要撑住!我不死了!我再也不死了!”
“你听到了吗?我不死了!我要活着!我要好好活着!”
“我要赚钱,我要把我们亏的钱都赚回来!我要给你买大房子,买钻戒!”
“你醒过来好不好?你醒过来骂我!你打我!怎么样都行!”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眼泪流了满脸。
到了医院,林岚被推进了抢救室。
红色的“抢救中”三个字亮了起来。
像一把刀,悬在我的头顶。
我瘫坐在抢救室门口的長椅上。
张远跑过来,递给我一瓶水。
“阿立,你先冷静点。”
我没接。
我像个傻子一样,盯着那扇紧闭的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爸妈也赶来了。
我妈看到我,一巴掌就扇了过来。
“你这个!你要把我们一家人都害死才甘心吗?!”
我没躲。
这一巴掌,我该挨。
我爸拉住我妈,声音苍老而疲惫:“别打了……让他等着吧。”
他们在我身边坐下。
我们三个人,谁也不说话。
只有我妈压抑的哭声,在走廊里回荡。
不知道过了多久。
抢救室的门,开了。
一个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
我们三个人,“呼啦”一下全都围了上去。
“医生,我老婆怎么样了?”我颤抖着问。
医生看了我们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疲惫的笑容。
“放心吧,抢救过来了。幸好送来得及时,药量也不是特别大致命。洗了胃,现在生命体征平稳了,不过还要观察两天。”
听到这句话,我腿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
我爸妈也长长地松了口气。
我妈双手合十,不停地念着“阿弥陀佛”。
我趴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孩子。
把这些天所有的恐惧,绝望,悔恨,全都哭了出去。
林岚被转到了普通病房。
她还在昏睡。
我守在她的床边,一步也不敢离开。
我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手背上的针孔。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真是个混蛋。
我只想着自己解脱,却没想过,我死了,她怎么办?
她那么爱我,那么依赖我。
我就是她的天。
天塌了,她怎么活?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岚岚,对不起。”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那个做着发财梦的陈立了。”
“我要脚踏实地,重新开始。”
“为了你,为了儿子,也为了我自己。”
天亮的时候,林岚醒了。
她睁开眼,看到我,愣了一下。
然后,眼泪就流了下来。
“你……没死?”她声音虚弱。
我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我没死。我也不会让你死。”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脸。
“你瘦了。”她说。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们俩,看着彼此,哭着哭着,又笑了。
像两个劫后余生的傻子。
出院那天,张远来接我们。
他把车钥匙塞给我。
“这是我刚换的二手桑塔纳,你先开着。我那小饭馆,缺个管事的,你来帮我吧。工资不高,一个月一千五,包吃住。你看行吗?”
我看着他,眼睛酸酸的。
“张远,我……”
“别说那些没用的。”他拍拍我的肩膀,“是兄弟,就别客气。”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行。”
我们没有回家。
那个承载了我们太多回忆和痛苦的房子,我们决定卖掉。
我们搬到了张远饭馆后面的一间小屋子。
很小,很简陋。
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占了大部分空间。
但是,阳光很好。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林岚的脸上。
她正在给儿子削苹果。
那画面,很温暖。
我开始在张远的饭馆帮忙。
采购,记账,收钱,有时候忙不过来,还要端盘子。
很累。
每天都累得像狗一样。
但我的心,是踏实的。
每天晚上,数着抽屉里那些零零碎ρόρό的钞票,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
虽然不多,但那是我一分一分挣来的。
是干净的钱。
林岚找了一份在超市当收银员的工作。
我们两个人,一个月加起来,能有两千多块的收入。
除去日常开销,每个月,我们都能攒下一千多块。
我们把这些钱,分成三份。
一份,还给我爸妈。
一份,还给张远。
一份,存起来,还银行的贷款。
我知道,那三十多万的债务,像一座大山,压在我们身上。
要还清它,可能需要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但我不怕了。
因为,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一回头,就能看到林岚。
她会对我笑,会跟我说:“陈立,别太累了。”
我一回家,就能看到儿子。
他会扑过来抱住我,大声喊:“爸爸回来了!”
这就够了。
钱没了,可以再赚。
家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1999年的那场股灾,对我来说,是一场噩梦。
它夺走了我所有的财富,几乎夺走了我的一切。
但它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生,最宝贵的,不是股票账户上那些虚无缥缈的数字。
而是深夜里为你亮着的那盏灯。
是失意时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
是那一句“我们回家吧”。
来源:沐南财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