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姨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在给我妈新买的摇椅上拧最后一颗螺丝。
二姨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正在给我妈新买的摇椅上拧最后一颗螺丝。
手机在木地板上嗡嗡地震,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甲壳虫,震得我心里也跟着发毛。
我妈正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从厨房出来,看见我手忙脚乱地接电话,她笑了笑,把果盘放在茶几上,又体贴地把声音很响的电视按了静音。
“喂,二姨。”我把螺丝刀叼在嘴里,含混不清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五秒钟,只有一阵阵粗重的呼吸声,像是刚跑完八百米。
“你是不是每个月给你妈两千块钱?”
二姨的声音又尖又细,像一根冰冷的钢针,毫无征预地就扎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愣了一下,把螺丝刀从嘴里拿下来,“是啊,怎么了?”
这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工作稳定了,收入还行,给我妈点零花钱,让她买点自己喜欢吃的,或者跟老姐妹们出去旅游不用省着,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怎么了?”二姨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像被人用开水烫了一下,“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是在害你妈!”
我彻底懵了。
害我妈?我给我妈钱,怎么就成了害她?这是什么逻辑?
“二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不明白?我让你明白!”二-姨在电话那头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告诉你,立刻!马上!把那钱给你停了!以后一分钱都不许再给你妈!不仅如此,你最好也少跟她来往!不然的话……”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不然的话,我就当没她这个姐姐!”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举着手机,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被塞进了一团浸满冰水的棉花,又冷又涨。
客厅里很安静,静得能听见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妈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担忧,也有些躲闪。
“你二姨打来的?”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elen的颤抖。
我点了点头,心里乱糟糟的,把刚才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越想越觉得荒唐。
“她……是不是说钱的事了?”我妈的目光垂了下去,落在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上。
“妈,二姨这是怎么了?我给您点零花钱,怎么就惹着她了?还说什么……要跟您断绝关系。”我实在是想不通。
我妈没说话,只是拿起一块西瓜,默默地啃着。
夏天的西瓜,应该是甜的,可我看着我妈的侧脸,却只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酸楚。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深深刻在那里。她这辈子,好像就没怎么舒展过眉头。
“妈,您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她摇了摇头,把西瓜皮放在垃圾桶里,又拿起一块,递给我。
“别想那么多了,你二姨就是那个脾气。快吃瓜,这瓜甜。”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可我看得出来,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她总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憋在心里,像一个蚌,把所有粗粝的沙石都自己裹起来,慢慢磨,从不肯让我看见里面的伤。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二姨那几句尖利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你是在害你妈!”
“断绝关系!”
为什么?
我从小就知道,我妈和二姨的感情,算不上亲密。二姨家的条件比我们家好太多,姨夫是单位的领导,表妹从小就穿着漂亮的公主裙,弹着钢琴。而我们家,爸爸走得早,是我妈一个人,踩着一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一针一线地把我拉扯大。
记忆里,二姨偶尔会来我们家,但每次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她会捏起我妈刚做好的衣服,撇撇嘴说:“这料子不行,太糙了。”又或者看看我们家那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感叹一句:“姐,你这日子过得也太苦了。”
我妈从来不反驳,只是笑笑,给她倒一杯热茶。
可即便如此,那也是姐妹。血浓于水,怎么会因为区区两千块钱,就闹到要断绝关系的地步?
这里面一定有事,一件我不知道的,被我妈深深埋藏起来的事。
第二天,我没去上班,请了假。
我决定去二姨家一趟。我想当面问个清楚。
二姨家住在市中心一个高档小区,绿化很好,安静得像个公园。我站在她家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才按下了门铃。
开门的是表妹。她看见我,有些惊讶,但还是客气地让我进去了。
“哥,你来了。”
二姨正坐在客厅的真皮沙发上敷面膜,看见我,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客厅里开着冷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昂贵的香薰味道,和我妈家里那股淡淡的肥皂味截然不同。
“二姨,我来是想问问昨天电话里的事。”我开门见山。
二姨缓缓地把脸上的面膜揭下来,露出一张保养得很好的脸,虽然已经快六十岁了,但看起来比我妈年轻至少十岁。
她把面膜纸扔进垃圾桶,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才抬眼看我。
“问什么?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耐烦。
“我不明白,我孝顺我妈,天经地义,怎么就碍着您了?”我的火气也有点上来了。
“孝顺?”二姨冷笑一声,那笑声像玻璃划过砂纸,刺耳极了,“你管那叫孝顺?你那是往你妈的伤口上撒盐!你那是提醒她,她这辈子有多失败,有多可怜!”
伤口?失败?可怜?
这些词像一把把小刀,扎得我心口生疼。我妈在我心里,是世界上最坚强、最伟大的母亲,她用她瘦弱的肩膀撑起了我的整个童年,她怎么会是失败的?
“二姨,请您说话尊重点。我妈她不欠任何人的。”
“她不欠别人的,她欠我的!”二姨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她欠我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表妹赶紧过来拉住她,“妈,你少说两句。”
“你给我走开!”二姨甩开表妹的手,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有愤怒,有怨恨,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痛苦。
“你回去问问你妈,二十年前,红星纺织厂的那个招工名额,是怎么回事!你问问她,那台缝纫机底下,埋着的是什么!”
说完,她就指着门口,对我下了逐客令:“你走!我不想再看见你!也别再让你妈出现在我面前,我看见她就恶心!”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二姨家。
电梯里光亮的镜面,映出我苍白的脸。
红星纺织厂?招工名额?
这些词对我来说太遥远了,像上个世纪的旧报纸,泛黄,模糊。
但我知道,这一定就是问题的关键。
我回到家,我妈正在阳台上侍弄她的那些花花草草。她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里,被拉得很长,显得那么单薄。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
“妈。”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来。她拍了拍我的手。
“回来了?吃饭了吗?”
“妈,我今天……去见二姨了。”
她的身体又是一僵。这次,过了很久,都没有放松。
“她……都跟你说什么了?”她的声音很低,低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说……红星纺织厂,还有一个招工名额。”我盯着她的侧脸,不想放过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
我妈的肩膀,微不可察地垮了下去。
她转过身,避开我的目光,走到客厅,坐在那张我新买的摇椅上,慢慢地摇着。
屋子里没有开灯,光线一点点暗下去,把她的身影和那台老旧的缝纫机,一起吞噬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那台缝纫机,就放在客厅的角落里,盖着一块蓝印花布。它太老了,老得像个沉默的老人,见证了我们家所有的时光。
我童年的记忆里,总是充满了“咯吱咯吱”的踩踏声,和“哒哒哒哒”的机针声。我妈就是坐在那台机器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一匹匹布,变成一件件衣服,也把我的学费、生活费,一针一线地缝了出来。
“妈,您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我走到她身边,蹲下来,仰视着她。
她没有看我,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墙壁,看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
“都过去了。”她良久才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化不开的疲惫。
“过不去!”我固执地说,“二姨说您欠她的,您到底欠她什么了?妈,我不想看您受委屈,更不想我们一家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生分了。”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一滴泪,顺着她眼角的皱纹,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
“不委屈。”她摇了摇头,抬手擦掉眼泪,声音沙哑,“是我……对不起她。”
那个晚上的风,很轻,很柔,像一只手,撩开了尘封二十多年的往事。
我妈的声音,也很轻,很柔,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我妈和我二姨,都还是二十出头的大姑娘。她们俩都是纺织厂的临时工,但手艺却是厂里公认最好的。
我妈擅长裁剪缝纫,任何复杂的样式,到她手里,都能做得服服帖帖。
我二姨呢,擅长设计和画样,脑子活,想法多,画出来的样子总是最新潮、最大胆的。
那时候,外婆还在。外婆是个很强势的女人,而且,她偏心。
她偏心那个嘴甜、会来事、长得也更漂亮的小女儿,也就是我二姨。
“你姐那个人,就是个闷葫芦,锯嘴的锯子,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将来能有什么大出息?你不一样,你机灵,将来肯定能干大事。”
这是外婆经常挂在嘴边的话。
我妈听了,从来不说什么,只是埋头干活。她把所有的心事,都缝进了那些布料里。
那一年,市里举办了一个青年服装设计大赛,一等奖的奖励,是红星纺织厂的一个正式工招工名额。
在那个年代,一个正式工的名额,就意味着铁饭碗,意味着一辈子的保障。
整个纺织厂的年轻人都疯了。
我妈和我二姨,自然也报名了。
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名额,不是落在我妈头上,就是落在我二姨头上。她们俩,是厂里最顶尖的两个人。
二姨为了这次比赛,豁出去了。她托人从上海买来了最新的服装杂志,没日没夜地画设计稿,稿纸堆了厚厚一摞。
我妈也没闲着。她把自己攒了很久的钱拿出来,去布料市场,买了一块当时最时兴的香云纱。那是一种很贵的料子,在阳光下会泛着柔和的光泽,像流动的墨。
她想给自己做一件旗袍。她觉得,没有什么比旗袍更能体现一个女人的身段和气质了。
比赛的前一个星期,二姨的设计稿,终于定稿了。那是一件非常漂亮的连衣裙,融合了西式的泡泡袖和中式的盘扣,大胆又别致。
所有人都说,这设计,肯定能拿奖。
可就在这个时候,出事了。
二姨在车间操作机器的时候,不小心,右手被卷进了机器里。
虽然抢救及时,手是保住了,但好几根手指都骨折了,打了厚厚的石膏,别说画画了,连筷子都拿不稳。
这就意味着,她没办法把设计稿做成成衣了。而比赛规定,必须提交成衣作品。
二姨当时就崩溃了。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整天就是哭。
外婆急得团团转,天天在家里唉声叹气,指桑骂槐。
“真是命苦啊!眼看着好日子就要来了,偏偏出这种事!有的人呐,就是见不得自己妹妹好!”
那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妈的心上。
那天晚上,外婆把我妈叫到房间里。
“你把你的参赛名额,让给你妹妹吧。”外婆说得理所当然。
我妈愣住了。
“妈,那是我……”
“你什么你!”外婆打断她,“你妹妹为了这个比赛,人都快熬干了!现在她手伤了,做不了衣服,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她这么多心血都白费吗?你还是不是她姐姐?”
“可是,我也准备了很久……”我妈的声音很小。
“你准备什么了?不就是做件衣服吗?你以后有的是机会做!你妹妹呢?她这次要是错过了,这辈子就完了!”外婆的声音越来越严厉,“我告诉你,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你不仅要把名额让出来,你还要帮你妹妹,把那件连衣裙做出来!必须做得漂漂亮亮的,让她拿第一名!”
我妈站在那里,全身的血液都像是凉了。
她看着自己的母亲,那个生她养她的女人,第一次觉得那么陌生。
她想反抗,想争辩,想问一句“凭什么”。
可当她看到躺在床上,眼睛哭得像核桃一样的妹妹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天晚上,我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她走出来,眼睛通红。
她对外婆说:“好,我让。我也帮她做衣服。”
然后,她走进自己的房间,从箱底拿出那块她宝贝得不得了的香云纱。
她用剪刀,把那块泛着光泽的料子,毫不犹豫地,剪了。
她没有用它来做自己梦想中的那件旗袍。
她把它,和我二姨那件连衣裙的设计稿,一起,锁进了箱子里。
然后,她开始没日没夜地,坐在缝纫机前,帮二姨做那件参赛的连衣裙。
二姨的设计很复杂,很多地方都需要手工缝制。我妈的手指,很快就被针扎得布满了针眼。
为了赶工,她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眼睛熬得通红,人也瘦了一大圈。
比赛的前一天晚上,衣服终于做好了。
那是一件非常漂亮的红色连衣裙,挂在那里,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二姨穿上它,在镜子前转了一圈,所有人都看呆了。
外婆激动得直抹眼泪,拉着二姨的手,不停地说:“我的囡囡啊,你穿上这身衣服,就是仙女下凡!第一名肯定是你的!”
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看我妈一眼。
也没有一个人,对她说一句“谢谢”。
她就站在角落里,像一个影子,看着那团火焰,把屋子里所有人的脸都映得红彤彤的。
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那台缝纫机,轧了过去,疼得麻木了。
后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二姨穿着那件我妈亲手缝制的连衣裙,拿了比赛的一等奖。
她顺利地拿到了红星纺织厂的正式工名额,从此人生就像开了挂。她因为设计出色,很快被提拔,后来又嫁给了厂长的儿子,也就是我姨夫。
而我妈,还是那个临时工。
比赛结束后没多久,纺织厂效益不好,开始裁员。我妈作为临时工,是第一批被裁掉的。
她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那个她曾经那么热爱的缝纫事业。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为自己做过一件新衣服。
那台蝴蝶牌缝纫机,就从厂里的工具,变成了家里的谋生工具。她开始接一些零散的活,给街坊邻居做做衣服,缝缝补补,勉强维持生计。
再后来,她嫁给了我爸,一个普通的工人。再后来,我爸因病去世,她就一个人,靠着那台缝纫机,把我拉扯大。
“那件红色的连衣裙呢?”我听完,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滚烫的炭,说不出话来。
“你二姨……一直收着。”我妈的声音很轻,“她说,那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件衣服。”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二姨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那两千块钱,对我来说,是孝心,是想让妈妈过得好一点。
可对二姨来说,那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火辣辣地打在她的脸上。
那是在提醒她,她今天所有光鲜亮丽的生活,都是建立在她姐姐的牺牲之上的。
那是在提醒她,她的姐姐,那个曾经一样才华横溢的女人,如今却需要靠儿子的接济,才能过上“好一点”的生活。
这不是嫉妒,这是无法面对的愧疚。
愧疚,有时候比恨更伤人。它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在心里,拔不出来,碰一下就疼。
所以她宁愿用最伤人的方式,把我妈推开。她宁愿断绝关系,也不想再面对这份让她窒息的“恩情”。
她吼着“她欠我的”,其实心里想说的是,“我欠她的”。
因为承认自己欠了别人,比指责别人欠了自己,要痛苦得多。
那天晚上,我和我妈聊了很久。
我把我在二姨家听到的话,我的猜测,都告诉了她。
她一直沉默地听着,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直到最后,她才轻轻地说了一句:“她是我妹妹。”
就这么一句话,包含了所有的委屈,和所有的原谅。
是啊,她是我妹妹。
所以,我愿意。
我愿意把我最珍贵的梦想,连同那块最漂亮的布料,一起锁进箱底。
我愿意熬过无数个不眠的夜晚,用我被针扎得千疮百孔的手,为你缝制一件嫁衣,送你走上那条繁花似锦的路。
而我,就留在这条平凡的小巷里,听着缝纫机的声音,慢慢变老。
我不需要你的感谢,也不需要你的补偿。
我只要你,过得好。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抱着我妈,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哭我妈这半生的委屈,哭她那说不出口的爱,也哭二姨那被愧疚扭曲了的痛苦。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没有再去找二姨理论,也没有停掉给我妈的钱。
我把我妈客厅角落里那台蒙尘的蝴蝶牌缝纫机,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
我给它上了油,换了新的皮带,把每一个零件都擦得锃亮。
然后,我去了我妈的房间,打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老木箱。
箱子里,一股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
在箱底,我找到了它。
那是一件裁剪好了,却没有缝合的旗袍。
布料就是我妈说的那种香云纱,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泛着幽暗而华丽的光泽。
旁边,还有一本素描本。
我翻开,里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服装设计图。旗袍,连衣裙,大衣……每一张,都画得那么细致,那么充满灵气。
画的右下角,都有一个签名。
那是我妈妈的名字,娟秀的两个字,藏着一个年轻女孩所有的梦想和才华。
原来,她从来没有放弃。
她只是把她的梦想,和那件未完成的旗袍一起,锁进了这个箱子里。
我把那件未完成的旗袍,和那本画满了设计稿的素描本,一起带走了。
我找到了我一个学服装设计的朋友。
我把这个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对我说:“交给我吧。”
一个月后,我的朋友给我打了个电话。
“你来看看吧。”
我赶到她的工作室。
一进门,我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工作室的正中央,立着一个模特。
模特身上,穿着一件香云纱旗袍。
就是我妈未完成的那一件。
它被做出来了。
手工的盘扣,精致的滚边,流畅的线条,完美地贴合着模特的身体。它没有多余的装饰,却美得惊心动魄。
那是一种沉静的,经过了岁月沉淀的美。
在它的旁边,还立着另一个模特。
那个模特身上,穿着一件火红色的连衣裙。
泡泡袖,中式盘扣。
和我妈描述里,二姨当年参赛的那件,一模一样。
我的朋友告诉我,她是完全按照我妈设计稿上的样子,一比一复刻出来的。
“你妈妈,是个天才。”我的朋友看着那两件衣服,由衷地感叹,“她的设计,哪怕放到现在,也一点都不过时。”
工作室的墙上,挂着很多放大装裱起来的画。
都是我妈那本素描本里的设计稿。
我的朋友,把它们,变成了一场小型的个人展览。
展览的名字,叫——《姐姐的缝纫机》。
我看着这一切,眼眶又湿了。
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妈,您能出来一下吗?我带您去看个东西。”
我没有告诉她是什么。
我也给二姨,发了一条短信。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发了一个地址,和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那件红色的连衣裙。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来。
我带着我妈,走进那间工作室。
当她看到正中央那两件衣服时,她整个人都定住了。
她的脚步,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她的目光,死死地粘在那件香云纱旗袍上,像是要把它看穿。
她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
她伸出手,想去触摸那件旗袍,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仿佛怕惊扰了一个做了二十多年的梦。
“这……”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妈,”我走到她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这是您的作品。它们,应该被看见。”
我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她捂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在剧烈地抽动。
她这辈子的梦想,她这辈子的委屈,她这辈子的意难平,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安放的地方。
就在这时,工作室的门,被推开了。
二姨站在门口。
她的脸色很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她的目光,越过我,越过我妈,直直地落在了那件红色的连衣裙上。
然后,她的视线,又缓缓地,移到了旁边那件香云纱旗袍上。
她看着那两件衣服,看了很久很久。
工作室里,安静得可怕。
我妈也停止了哭泣,她看着门口的妹妹,眼神复杂。
终于,二姨动了。
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进来。
她走到那两件衣服面前。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件红色的连衣裙,就像在抚摸自己失去的青春。
然后,她的手,又停在了那件香云纱旗袍上。
她的指尖,在那光滑的料子上,轻轻地颤抖。
“姐。”
她开口了,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她没有看我妈,只是看着那件旗袍。
“这件旗袍……真好看。”
我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比我那件……好看多了。”
二-姨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砸在地板上。
“姐,对不起。”
她终于转过头,看向我妈。
那张保养得很好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泪水,和一种深深的,无法掩饰的痛苦。
“我对不起你。”
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妈大惊失色,赶紧上前去扶她。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可二姨却跪在地上,死死地抱着我妈的腿,嚎啕大哭。
“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她哭得像个孩子,把这二十多年来,所有压抑在心底的愧疚、痛苦、挣扎,全都哭了出声。
“我不该抢你的名额!我不该让你替我做衣服!我不是人!我混蛋!”
“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你坐在缝纫机前面,眼睛都熬红了!我一闭上眼,就是你那双手,全是针眼!”
“我不是人啊!”
我妈抱着她,也泣不成声。
“不怪你,不怪你……都过去了……别哭了,快起来……”
姐妹俩,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那哭声里,有太多的东西。
有委屈,有愧疚,有压抑,有释放。
我站在一旁,看着她们,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原来,有些伤口,并不会随着时间愈合。它只是被藏了起来,藏在最深的地方,在每一个午夜梦回的时候,隐隐作痛。
只有当它被勇敢地揭开,用爱和原谅去清洗的时候,它才能真正地,开始结痂。
那天之后,二姨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对我妈冷言冷语,而是三天两头地往我们家跑。
她会买很多我妈爱吃的菜,然后笨手笨脚地,在厨房里忙活半天,做出一桌子味道不怎么样的饭菜。
我妈也不嫌弃,每一道菜都吃得津津有味。
二姨还会拉着我妈,去逛商场。
她给我妈买了很多新衣服,都是她以前从来舍不得买的那种,料子很好,款式也很洋气。
我妈一开始不肯要,说太贵了。
二姨就板着脸说:“姐,你就当是我给你做的。我这辈子,手艺不如你,眼光总还行吧?”
我妈拗不过她,只好收下。
穿上新衣服的我妈,整个人都好像精神了很多。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像小女孩一样羞涩又开心的笑容。
那两千块钱的事,谁也没有再提。
但我还是每个月,准时打到我妈的卡上。
我知道,这钱的意义,已经不一样了。
它不再是会刺痛二姨的“施舍”,而是我作为儿子,一份纯粹的心意。
我的朋友,把那场小型展览,办得更大了。
她联系了一些媒体,报道了我妈的故事。
很多媒体都用了同一个标题——《被缝纫机锁住的天才设计师》。
我妈一下子,成了小有名气的人。
甚至有一家服装公司,联系到我们,说想高薪聘请我妈,去做设计顾问。
我妈拒绝了。
她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做什么设计顾问。我现在啊,就想给我自己,做几件好看的衣服。”
她把那台老旧的蝴蝶牌缝纫机,又搬了出来。
但是这一次,她不再是为了生计,给别人缝缝补补。
她开始给自己做衣服。
她用二姨给她买的好料子,照着自己年轻时画的设计稿,一件一件地,把那些曾经只存在于纸上的梦想,变成了现实。
阳光好的午后,她会坐在那台缝纫机前。
“哒哒哒哒”的声音,再次在小小的客厅里响起。
那声音,不再是沉重而疲惫的谋生曲。
它变得轻快,而悦耳。
像一首被重新奏响的,关于青春和梦想的歌。
二姨也常常来。
她不说话,就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静静地看我妈做活。
她的眼神,专注而温柔。
有时候,她会指着设计稿说:“姐,我觉得这个领子,可以再改改。”
我妈就会停下来,跟她讨论。
她们俩,一个说,一个听,一个比划,一个点头。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们俩已经不再年轻的脸上,也洒在那台老旧的缝纫机上。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两个同样热爱着服装的年轻姑娘。
她们的青春,好像从来没有走远。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重新回来了。
去年,我妈过生日。
二姨和姨夫,表妹和妹夫,都来了。
我们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在我妈那间不大的客厅里,摆了两大桌。
二姨亲手给我妈做了一个生日蛋糕。
虽然样子有点丑,奶油也抹得歪歪扭扭,但所有人都说,这是最好吃的蛋糕。
吹蜡烛的时候,我妈闭着眼睛,许了很久的愿。
我问她,许了什么愿。
她笑了笑,说:“不告诉你们。”
但后来,她偷偷跟我说。
她说,她的第一个愿望,是希望我们所有人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她的第二个愿望,是希望她和我二姨,下辈子,还做姐妹。
“不过,”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下辈子,得换我当妹妹。让她也尝尝,当姐姐是什么滋味。”
我听完,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抬头,看到二姨正在给我妈夹菜,嘴里还念叨着:“姐,你多吃点这个,这个对眼睛好。以后还要做更多好看的衣服呢。”
我妈笑着点头:“好,好。”
客厅的角落里,那台蝴蝶牌缝纫机,静静地立在那里。
一块刚做好的香云纱旗袍,就搭在旁边的衣架上,在灯光下,泛着温润如玉的光。
我知道,那台缝纫机里,埋着的不是别的。
埋着的,是岁月,是牺牲,是误解,是愧疚。
但最终,被一针一线,重新缝起来的。
是爱,是亲情,是两个血脉相连的女人,跨越了二十多年时光的,和解与救赎。
而我,何其有幸,能成为这一切的见证者。
来源:云都下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