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工,说好听点是技术工种,其实就是日复一日地跟一堆冰冷的铁疙瘩打交道。
我叫李卫东,85年的时候,28岁,是红星机械厂的一名车工。
车工,说好听点是技术工种,其实就是日复一日地跟一堆冰冷的铁疙瘩打交道。
那年头,厂里的空气永远飘着一股机油和铁锈混合的味儿,钻进你的鼻孔,渗进你的皮肤,下了班搓半天肥皂都搓不掉。
我最烦的不是这股味儿,是那种一眼能望到退休的生活。
每天,当我推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永久牌自行车,穿过挂着“安全生产,人人有责”标语的厂门时,我就能看见三十年后的自己。
还是这身油腻腻的蓝色工装,还是这张被铁屑和岁月磨平了棱角的脸,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头发白了,腰也弯了。
这念头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不深,但总在隐隐作痛。
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了好几年了。
报纸上、广播里,天天都在说“万元户”,说南边那些敢想敢干的人,一夜之间就鼓了腰包。
我听着,心里像有只猫在挠。
我不想就这么在车床边上耗一辈子。
我媳妇叫小芳,纺织厂的女工,人如其名,温顺,本分,最大的心愿就是我们的“铁饭碗”能端得稳稳当当,月底能多发两块钱奖金。
她不懂我心里的那只猫,她觉得安稳比什么都重要。
“卫东,你又瞎琢磨什么呢?”她一边给我缝着工装上崩开的扣子,一边念叨,“厂里不好吗?旱涝保收,别人想进来都进不来。”
我没吱声,把抽了一半的大前门烟屁股在窗台沿上摁灭。
我怎么跟她说?说我闻着机油味就想吐?说我看着主任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就烦?
她不会懂的。在她看来,这都是福气。
改变发生在那个夏天,我发小大鹏从广州回来了。
大鹏这小子,初中毕业就没正经上过班,成天在街上晃荡,用我丈母娘的话说,就是个“二流子”。
可这次回来,他不一样了。
一身水洗蓝的牛仔服,脚上蹬着一双雪白的回力鞋,头发抹得油光锃亮,最扎眼的是他手腕上那块明晃晃的电子表。
他请我在“红旗饭店”下馆子,点了四个菜,一瓶西凤酒。
“东子,还在厂里憋着呢?”他给我满上一杯酒,一脸的神秘。
我苦笑一下,“不憋着能干嘛?”
“出来干啊!”他一拍大腿,“现在遍地是钱,就看你敢不敢弯腰捡!”
他唾沫横飞地跟我讲南边的世界,讲那些叫“倒爷”的人怎么把北边的东西运到南边,再把南边的电子表、喇叭裤运回来,一进一出,顶我好几年的工资。
我听得眼热,但又觉得虚无缥缈。
“我没你那本事,也没那门路。”我实话实说。
“谁让你去当倒爷了?”大鹏压低了声音,凑过来说,“我跟你说个更牛的,来钱快,还省事。”
“什么?”
“录像厅!”
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子。
他说,在广州,那玩意儿遍地开花。找个黑咕隆咚的屋子,摆上一台电视,一台录像机,几十张板凳,放香港的片子。
“周润发,你看过没?叼着牙签,穿着风衣,‘砰砰’两枪,帅得掉渣!”
“还有成龙,那拳脚,嚯,看得人热血沸腾!”
“一张票五毛,一天放个七八场,一个场子坐五十个人,你算算,一天多少钱?”
我心里飞快地算了一笔账,手里的酒杯都开始发抖。
那不是钱,那是哗啦啦的洪水,要往你口袋里灌。
“这……这能行吗?让厂里知道了,不得开除我?”我还是怂。
“你傻啊!”大鹏用指头点着我的脑门,“偷偷干啊!下了班干,谁知道?等赚到钱了,你还稀罕那破工作?”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脑子里一边是周润发,一边是车间主任那张死人脸。一边是哗啦啦的钞票,一边是小芳担忧的眼神。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跟小芳摊牌了。
“我想开个录像厅。”
小芳正在搓衣服,满手的肥皂泡。她停下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想开个录像厅。”我加重了语气。
她把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站起来,脸色发白。
“李卫东,你是不是疯了?好好的铁饭碗不要,去弄那不清不楚的东西?”
“什么叫不清不楚?这是正经生意!”
“正经生意?我听人说了,那都是小混混才去的地方!乌烟瘴气的!万一……万一被派出所抓了怎么办?”
“哪那么容易被抓?大鹏说广州那边……”
“广州是广州,我们这是我们这儿!你忘了你爸怎么跟你说的了?安安分分做人,踏踏实实做事!”
我们吵了起来,这是我们结婚以来吵得最凶的一次。
她的理由翻来覆去就那几句:风险大,不稳定,丢工作,被人笑话。
我的理由也很简单:我不想穷一辈子,我不想窝囊一辈子。
“小芳,我今年二十八了,不是十八。再过十年,我就快四十了,这辈子就真完了。你就让我试一次,行不行?”我几乎是在求她。
她看着我,眼圈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蹲在地上,抱着膝盖呜呜地哭。
我知道她害怕,可我心里的火已经烧起来了,浇不灭了。
我从家里存折上取出了全部的积蓄,三百二十块。又厚着脸皮跟亲戚朋友借,跑断了腿,说破了嘴,凑了一千块。
大鹏拍着胸脯,从他那“渠道”帮我搞到了一台二手夏普录像机,和一台十八寸的黄河牌彩电。
光这两样,就花了我一千一百块。
我把钱交出去的时候,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那是我全部的身家,是我后半辈子的赌注。
场地,我选在了我们家附近一个废弃的防空洞。
那地方阴暗潮湿,常年不见光,一进去就一股霉味儿,地上还有老鼠跑来跑去。
但它有个天大的好处:隐蔽,而且不要钱。
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一个人,一桶一桶地往外淘积水,一铲一铲地清垃圾。
墙壁我用石灰水刷了两遍,遮住那黑乎乎的霉斑。
地上铺了从厂里捡来的废旧木板。
我又去木材厂买了些便宜的木料,自己钉了四十多条长板凳。钉子敲进木头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不像个车工,像个开天辟地的盘古。
每一下,都敲在我的未来上。
录像带是大鹏帮我搞来的。
他神神秘秘地拎来一个黑色的旅行包,拉开拉链,里面是几十盘录像带,花花绿绿的封面,全是香港明星。
《英雄本色》、《警察故事》、《A计划》、《赌神》……
我拿起一盘《英雄本色》,封面上,小马哥叼着火柴,风衣飞扬。
我的心也跟着飞扬起来。
万事俱备,只差开张。
我手写了一张红纸海报,歪歪扭扭地写着:
“港台录像,震撼登场!最新猛片,场场精彩!票价:两毛。”
为了打响第一炮,我把票价定得很低。
开业那天,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比结婚那天还紧张。
小芳没来,她还在跟我怄气。
大鹏倒是很仗义,带来七八个小兄弟给我撑场面。
第一场,放的是《英雄本色》。
除了大鹏那几个兄弟,稀稀拉拉就坐了不到十个人,大多是附近无所事事的半大孩子。
录像机里传出“沙沙”的雪花声,然后,龙刚导演的名字跳了出来。
昏暗的防空洞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当小马哥用假钞点烟的镜头出现时,人群里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叹。
“我操!牛逼!”一个剃着板寸的半大小子脱口而出。
我站在门口,听着里面的惊呼和枪声,心跳得像打鼓。
第一场放完,灯亮了。
观众们意犹未尽地站起来,互相讨论着剧情,眼睛里都闪着光。
“老板,下一场放什么?”那个板寸头问我。
“《警察故事》。”
“好!我晚上还来!”
送走他们,我数了数钱箱里的毛票,一共两块六毛。
不多,但我看到了希望。
口碑是最好的广告。
第二天,人就多了一倍。
第三天,四十条板凳坐满了。
一个星期后,防空洞门口开始排队了。
来的人各式各样。
有附近工厂下了夜班,不愿回家的年轻工人。他们脱下油腻的工装,在这里寻找两小时的英雄梦。
有穿着校服,偷偷把书包藏在角落里的中学生。他们被成龙的拳脚和周润发的义气迷得神魂颠倒,第二天上课都在桌子底下偷偷比划。
甚至还有几个穿着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干部,他们总是坐在最后排,表情严肃,但眼睛看得比谁都专注。
我的录像厅成了这片灰色工业区里,唯一的彩色。
防空洞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汗味,烟味,瓜子壳的香味,还有年轻人过剩的荷尔蒙的味道。
屏幕上,小马哥在血战,陈家驹在搏命。
屏幕下,一张张年轻的脸,或紧张,或兴奋,或向往。
他们在这里,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充满了江湖义气、爱恨情仇、纸醉金迷的世界。
那也是我想看到的世界。
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白天要去厂里上班,应付主任的冷脸。下了班,饭都顾不上吃,就得骑车去防空洞。
检票,放片,维持秩序,中间还要抽空去清理满地的瓜子皮和烟头。
一场接一场,直到深夜十二点。
关上门,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点上一根烟,开始数钱。
那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刻。
一堆堆的毛票,一毛的,两毛的,五毛的,被我仔细地捋平,十块钱一摞,用猴皮筋捆起来。
每天晚上,我都能数出四五十块钱。
有时候甚至能到六十块。
一个月下来,就是一千多块。
我在厂里累死累活,一个月工资加奖金,才七十二块五。
我把一沓沓的钱放在小芳面前时,她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摞,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
“卫东,这……这都是我们赚的?”
“嗯。”我故作平静,但嘴角的笑意藏不住。
那天晚上,她没再提“风险”,也没再提“铁饭碗”。
她给我做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默默地帮我把那些零钱一张张铺平,压在床垫底下。
钱壮怂人胆。
有了钱,我的腰杆子都硬了。
在厂里,主任再给我脸色看,我心里就一个念头:你牛什么牛?你一个月挣几个钱?老子一天就顶你半个月。
我甚至开始琢磨,要不要把工作辞了,全心全意干我的录像厅。
生意越来越火爆,板凳已经不够用了。
很多人买不到坐票,就买“站票”,一块钱,靠在墙边看。
即便如此,还是场场爆满。
人一多,事儿就多。
有为了抢位子打架的。
有看电影太投入,跟着屏幕里的人一起大喊大叫的。
还有趁黑占小姑娘便宜的。
我不得不又当老板,又当保安。
有一次,两个小子因为一个姑娘争风吃醋,在我这儿动了手。
我上去拉架,一个小子急了眼,抄起板凳就朝我抡过来。
我当了几年工人,力气还是有的,侧身一躲,抓住他的手腕一拧,把他按在了地上。
“在我这儿看电影,就得守我的规矩!”我吼道。
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
他们开始叫我“东哥”。
这个称呼让我有点飘飘然。
我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车工李卫东了,我是这片地下王国的“东哥”。
树大招风,这话一点不假。
我的录像厅火了,自然有人眼红。
一天晚上,我刚送走最后一拨客人,正准备关门,门口堵住了几个人。
为首的是个瘦高个,留着小胡子,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脖子上挂着一根粗大的银链子。
我们这片儿的人都认识他,叫豹哥,是附近有名的混混。
“生意不错啊,东哥。”豹哥皮笑肉不笑地走进来,用脚踢了踢地上的板凳。
我心里一沉,知道麻烦来了。
“豹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来,抽根烟。”我赶紧递上“大前门”。
他没接,身后一个小弟给他点上了一根“万宝路”。那是进口烟,我只在大鹏那见过。
“李卫东,是吧?”豹哥吸了口烟,烟雾喷在我脸上,“这片地方,以前可是我们兄弟几个玩儿的。你在这儿发财,没跟我们打声招呼,不合规矩吧?”
我心里明白,这是来收保护费了。
“豹哥,我这就是小本生意,赚个辛苦钱。”我陪着笑脸。
“辛苦钱?”他冷笑一声,“我听说你一天赚的,比我们兄弟一个月都多。这样吧,”他伸出五个手指头,“一个月这个数,我们保你平安无事。”
五百块。
他妈的,狮子大开口。我一个月净利润也就一千出头。
“豹哥,这……这也太多了。”我的脸开始发烫。
“多?”他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你要是觉得多,也可以不给。不过,你这电视机、录像机,还有你这人,能不能‘平安无事’,我可不敢保证。”
赤裸裸的威胁。
我看着他和他身后那几个不怀好意的眼神,心里又气又怕。
报警?我这生意本身就走在灰色地带,警察来了,第一个查封的就是我。
我咬了咬牙。
“豹哥,我刚开张,手头确实紧。您看,三百,行不行?就当兄弟请哥哥们喝酒了。”
豹哥盯着我看了半天,似乎在掂量我的底线。
最后,他哼了一声,“看你也是个识相的。行,就三百。下个月一号,我派人来拿。”
说完,他带着人扬长而去。
我瘫坐在板凳上,后背全是冷汗。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觉得,这钱,烫手。
交了保护费,日子倒是清净了不少。
豹哥再没来过,也没别的混混来找麻烦。
我的生意版图在稳步扩张。
我又添了一台电视和录像机,把防空洞隔成了两个厅,一个放武打片,一个放枪战片。
票价也从两毛涨到了五毛。
即便如此,门口的队伍还是越排越长。
我彻底辞了职。
递辞职信那天,车间主任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李卫东,你想清楚了?铁饭碗砸了,以后哭都没地方哭!”
我笑了笑,没跟他多废话。
再见了,机油味。再见了,铁饭碗。
老子要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小芳成了我的“财务总管”。
她一开始还扭扭捏捏,觉得抛头露面不好意思。
可当她每天晚上数钱数到手抽筋时,那点不好意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了。
她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担忧,变成了崇拜。
“卫东,你真行。”这是她现在最常说的一句话。
我们甚至开始计划,等攒够了钱,就在市中心买套带卫生间的楼房。
那是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就在我以为好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的时候,大鹏又给我出了个“好主意”。
“东子,现在武打片枪战片,大家都有点看腻了。”一天晚上,他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边。
“那放什么?爱情片?那些小年轻可不爱看。”我说。
“谁让你放爱情片了?”他从怀里掏出一盘录像带,塞到我手里。
那盘带子没有封面,黑乎乎的。
“这是什么?”我问。
“好东西。”他挤眉弄眼,“比周润发还刺激。你弄个午夜场,票价提到五块钱,我保证有人抢着看。”
我心里咯噔一下。
虽然我没见过,但也听人说过,有种带子,叫“毛片”。
我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大鹏!你他妈疯了!这玩意儿是犯法的!被抓到要坐牢的!”我压低声音吼道。
“你小声点!”他一把捂住我的嘴,“什么坐牢,哪那么严重?再说,谁会知道?午夜场,就放一个小时,看完人就散了。神不知鬼不觉。”
“不行!绝对不行!”我把带子塞回给他,“大鹏,这钱我不能赚。这是要命的钱。”
“你啊你!”大鹏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我,“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放着金山你不挖,守着你那点破钱有啥意思?”
他见我态度坚决,只好悻悻地收起了带子。
但我心里,那颗种子却被种下了。
五块钱一张票。
一个场子五十个人,就是二百五。
一晚上放两场,就是五百块。
这数字像魔鬼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开始失眠,比决定开录像厅时还严重。
一边是法律和良心,一边是巨额利润的诱惑。
我不断告诉自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能碰那条红线。
可另一边,我又忍不住想,就一次,就试一次,赚一笔大的就收手。
那段时间,我变得特别烦躁。
小芳跟我说话,我都爱答不理。
她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
“卫东,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生意上遇到什么事了?”
“没事。”我把头埋在枕头里。
我怎么跟她说?说我想去放黄片赚钱?
她要是知道了,非得跟我拼命不可。
就在我备受煎熬的时候,一件小事,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们厂区住着一个老片警,姓王,快退休了。
人挺和善,平时见了面都笑呵呵的。
一天下午,我在门口晒太阳,王叔溜达过来。
“小李啊,生意挺好啊。”他笑眯眯地说。
“还行,王叔,混口饭吃。”我赶紧散烟。
他接过烟,没点,在手里捏着。
“小李啊,叔跟你说个事。”他的表情严肃起来,“你这录像厅,我知道,年轻人图个新鲜。但是呢,凡事要有度。”
我心里一紧。
“王叔,您这话是……”
“放点打打杀杀的,没关系。但有些东西,可千万不能沾。”他意有所指地看着我,“现在上面抓得严,叫‘严打’。你还年轻,别因为一点钱,把一辈子搭进去。”
说完,他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愣在原地,手心全是汗。
这是警告。
是赤裸裸的警告。
按理说,我应该就此收手,老老实实放我的武打片。
可人的劣根性就在于此。
王叔的警告,非但没有让我害怕,反而激起了我的一丝逆反心理。
凭什么?
凭什么你们当官的能看“内参片”,我们老百姓看个香港电影就得偷偷摸摸?
凭什么你们说什么是“精神污染”,什么就是“精神污染”?
再加上大鹏还在一边煽风点火。
“东子,怕个毛!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干一票,咱们就换个地方,去南方!天高皇帝远,谁管得着?”
我被他说动了。
或者说,我被我自己的贪婪说动了。
我找到了大鹏。
“带子,给我。”
他眼睛一亮,“想通了?”
我没说话,从他手里接过那盘黑色的录像带。
感觉沉甸甸的,像一块烙铁。
我决定,就干一次。
周六晚上,午夜十二点。
我贴出了一张小告示:“午夜专场,票价五元,内容劲爆,胆小勿入。”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了出去。
还没到十一点,防空洞门口就聚集了一帮人。
一个个交头接耳,眼神里闪烁着兴奋又紧张的光。
这些人里,很多都是熟面孔,但也有一些生面孔,看起来不像善茬。
我心里有点发毛,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把小芳提前支回了家,告诉她今晚要盘点,让她别等我。
十二点整,我关上了防空洞厚重的铁门。
里面挤了将近六十个人,空气浑浊得能拧出水来。
我走到录像机前,深吸一口气,把那盘黑色的带子塞了进去。
我的手在抖。
录像机发出一阵轻微的转动声。
屏幕亮了。
没有片头,没有音乐,直接就是画面。
人群中爆发出一种混杂着口哨和哄笑的喧哗。
我不敢看屏幕,只是死死地盯着门口的方向,耳朵竖得像雷达。
每一声外面的狗叫,每一次远处自行车的铃声,都让我心惊肉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一个小时的片子,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在火上烤了一年。
终于,屏幕上出现了雪花点。
片子放完了。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
“开门!开门!”里面的人开始躁动。
我走过去,正准备拉开铁门的门栓。
“砰!砰!砰!”
铁门被砸得震天响。
“开门!警察!例行检查!”
外面传来一声炸雷般的吼声。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
整个防空洞瞬间死寂,然后,像是炸了锅。
尖叫声,咒骂声,桌椅板凳被撞翻的声音,乱成一团。
有人想从狭小的通风口爬出去,有人想往角落里钻。
我瘫在门边,手脚冰凉,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铁门的门栓被从外面用工具暴力撬开。
“哗啦”一声,门被撞开。
几道刺眼的手电光照了进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都不许动!双手抱头,蹲下!”
一群穿着制服的警察冲了进来,手里拿着警棍。
所有人都被吓傻了,乖乖地抱头蹲在地上,像一群待宰的羔羊。
我被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架了起来。
一个看起来是领导模样的人,四十多岁,国字脸,表情严肃得像冰块。
他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了还在“沙沙”作响的电视机和录像机上。
他走过去,按下了出仓键。
那盘黑色的、要命的录像带,弹了出来。
他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转过头,用一种冰冷的、带着极度鄙夷的眼神看着我。
“你就是老板?”
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带走!”
他一声令下。
一副冰冷的手铐,“咔哒”一声,铐住了我的手腕。
那一刻,我感觉天塌了。
我被押着,走出防-空-洞。
外面停着两辆解放牌的卡车,周围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邻居。
他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我看到了人群中的王叔,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失望和惋惜。
我看到了我的丈母娘,她指着我,嘴里骂着什么,表情像是要吃了我。
我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
我觉得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游街的囚犯。
我建立起来的“东哥”的尊严,我用钞票堆起来的自信,在这一刻,碎得一干二净。
我被推上卡车。
车子发动时,我回头望了一眼那个黑漆漆的防-空-洞洞口。
我的王国,我的梦想,我的一切,都被留在了那个潮湿、黑暗的地下。
派出所的审讯室,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
我坐在椅子上,手还被铐着。
对面的国字脸警察,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就是不说话。
那种沉默,比打我一顿还难受。
“姓名?”他终于开口了。
“李卫东。”
“年龄?”
“二十八。”
“职业?”
我犹豫了一下,“……没工作。”
他冷笑一声,“没工作?我看你工作挺忙的嘛。李老板。”
我的脸烧得通红。
“那些带子,从哪儿来的?”
“不知道,捡的。”我按照大鹏事先教我的,死不承认。
“捡的?”他把那盘黑色的录像带拍在桌子上,“这也是捡的?你当我是三岁小孩?”
“我……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别人拿错了,我还没来得及看……”
“嘴还挺硬。”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李卫东,我劝你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这叫什么?传播淫秽物品,组织淫秽表演!你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往小了说,是流氓罪,往大了说,是败坏社会风气,是精神污染!现在是什么时候?是严打!你这是顶风作案!”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砸在我的心上。
我彻底崩溃了。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了。
从大鹏跟我说起录像厅,到我怎么凑钱,怎么找地方,怎么买机器,怎么搞到片源……
当然,关于那盘黑色的带子,我还是咬死了,是大鹏给我的,我不知道是什么。
我不能把他供出来。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也是江湖规矩。
审讯一直持续到天亮。
我被关进了一个临时的拘留室,里面已经关了好几个昨晚一起被抓的观众。
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怨恨。
我蜷缩在角落里,又冷又饿,又怕又悔。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去碰那玩意儿?
我想起小芳,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她肯定急疯了。
我想起我那还没捂热的,藏在床垫下的钱。
一切都完了。
两天后,小芳和哭得两眼红肿的丈母娘,还有一脸晦气的大鹏,一起来了。
他们是来给我办“取保候审”的。
国字脸警察把我叫到办公室。
“李卫东,你这次的问题很严重。念在你初犯,认罪态度还好,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但是,”他话锋一转,“罚款,是免不了的。”
“罚……罚多少?”我小声问。
“你的非法所得,全部没收。另外,再罚款……三千块。”
三千块!
我当时就懵了。
85年的三千块是什么概念?一个普通工人将近十年的工资!
我所有的积蓄,加上录像厅赚的钱,东拼西凑,也就两千多块。
“警察同志,我……我没那么多钱啊……”我快哭了。
“没钱?”他眼睛一瞪,“没钱就进去蹲着!什么时候凑齐了钱,什么时候放人!”
我被带回拘留室。
隔着铁栏杆,我看到了小芳。
她瘦了一圈,脸色蜡黄,眼睛肿得像桃子。
“卫东……”她一开口,眼泪就下来了。
“小芳,我对不起你……”我把头抵在冰冷的铁栏杆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丈母娘在旁边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个丧门星!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把女儿嫁给你!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当流氓!现在好了,要坐牢了!我们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大鹏拉了拉她,“阿姨,您少说两句。”
然后他对我使了个眼色,“东子,钱的事,你别担心,我们想办法。”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小芳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
我的永久牌自行车,她的蝴蝶牌缝纫机,我们结婚时买的熊猫牌收音机……
她还回娘家,跪着求她父母,借了一千块。
大鹏也算仗义,不知道从哪儿凑了五百块钱给我送来。
终于,三千块钱凑齐了。
我去交罚款的时候,手抖得连笔都握不住。
一张张崭新的“大团结”,都是我的血汗钱,现在,就这么没了。
我走出派出所大门的那一刻,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自由了。
但我感觉自己像个一无所有的乞丐。
回到家,屋里空荡荡的,值钱的东西都没了。
小芳坐在床边,默默地流眼泪。
我走过去,想抱抱她,她却躲开了。
“卫东,”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崇拜,也没有了爱恋,只剩下疲惫和失望,“我们……离婚吧。”
这三个字,比手铐还冰冷。
“小芳,你……你说什么?”
“我说离婚。”她平静地说,“我累了。我不想再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我只想过安稳日子。”
“我以后再也不干了!我老老实实找个工作,我们好好过日子,行不行?”我慌了。
“晚了。”她摇摇头,“李卫东,你心里那只猫,是关不住的。你尝过钱的味道,你回不去了。”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再吵。
她睡在里屋,我睡在外屋的地上。
一夜无话。
第二天,她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回了娘家。
我没有拦她。
也许她说得对,我回不去了。
我的录像厅,被彻底查封了。
防-空-洞的铁门上,贴着一张巨大的封条,上面还被人用红漆刷了两个大字:“流氓!”
我的电视机,录像机,所有的带子,全被没收了。
我辛辛苦苦钉起来的板凳,被人当柴火劈了。
我成了我们这片儿最大的笑话。
以前见了面,恭恭敬敬叫我“东哥”的那些人,现在看到我,都绕着走,背后指指点点。
“看,就是他,放黄片的那个。”
“听说被抓起来了,罚了好几千呢。”
“活该!伤风败俗!”
我丢了生意,丢了钱,丢了老婆,也丢了工作。
红星机械厂给我下了正式的处分通知:因在外从事非法经营活动,败坏厂风厂纪,予以开除。
通知书是车间主任亲自送到我手里的。
他脸上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报复性的快感。
“李卫东,我早就说过,铁饭碗砸了,哭都没地方哭。你看,应验了吧?”
我接过那张纸,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个地方,空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在街上晃荡。
我试过去找工作,但人家一听说我是被厂里开除的,还因为“流氓罪”被抓过,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只能去码头上扛大包,干一天活,赚几块钱,勉强糊口。
每天累得像条死狗,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有时候,我会走到那个被封死的防-空-洞门口。
看着那张已经褪色的封条,和那两个刺眼的红字。
我会想起那些热闹的夜晚,想起那些闪着光的年轻脸庞,想起小马哥的风衣和陈家驹的拳头。
也想起小芳给我下的那碗鸡蛋面,想起她数钱时满足的笑容。
一切都像一场梦。
一场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发财梦。
秋天的时候,我遇到了大鹏。
他还是那副油头粉面的样子,但看起来有点落魄。
“东子。”他递给我一根烟。
“你小子,跑哪去了?”我问。
“躲了阵风头。”他苦笑一下,“你那事儿,把我吓得够呛。我在外面小旅馆住了一个多月。”
“你还好吧?”
“凑合。钱都花光了。”他说,“我准备再去趟南方。这地方,待不下去了。”
他看着我,“你呢?以后怎么打算?”
我吐了个烟圈,看着灰蒙蒙的天。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东子,别灰心。”他拍拍我的肩膀,“咱们还年轻,大不了从头再来。这个时代,只要你敢干,饿不死人。”
我没说话。
从头再来?谈何容易。
冬天来的时候,小芳托人给我捎来一封信。
信里夹着一张离婚协议书。
她说她要去深圳了,她表姐在那边电子厂,说工资很高。
信的最后,她写道:
“卫东,忘了我吧。也忘了那个录像厅。好好过日子。”
我拿着那封信,在寒风里站了很久。
最后,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我的名字。
李卫东。
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
像我这被彻底打乱的人生。
1985年,就这么过去了。
那一年,我像坐了一趟过山车,从谷底冲上云霄,又在最高点,狠狠地摔了下来。
我得到了很多,又失去了一切。
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对是错。
我只知道,那个时代像一列轰隆隆的火车,飞速向前。
有的人被稳稳当当地载着,有的人扒着车窗想爬上去,还有的人,就像我,想跳上车顶,结果被甩了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很多年后,当我看到满大街的VCD店、DVD店,甚至后来的网吧时,我总会想起我那个潮湿、黑暗的防-空-洞。
想起那些为了一场英雄梦,愿意花掉一天饭钱的年轻人。
想起那个叼着牙签,用假钞点烟的小马哥。
那是我的85年。
一个属于车工李卫东的,短暂而辉煌的,地下王国。
它被查封了,被遗忘了。
但它真实地存在过。
在我的心里,永远存在。
来源:温柔花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