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还没亮透,就蒙蒙一层灰。我们这小县城的路灯,跟商量好似的,准时在五点半集体罢工。
那年相亲后第二天,我准备偷偷回部队,相亲对象突然堵住我问:
“你要去哪儿?”
天还没亮透,就蒙蒙一层灰。我们这小县城的路灯,跟商量好似的,准时在五点半集体罢工。
我拎着我那个半旧不拉的军用背包,鬼鬼祟祟地刚把院门拉开一条缝。
冷不丁的,就听见这么一句。
声音不大,清清脆脆的,在这寂静的凌晨里,跟平地炸了个雷没两样。
我浑身一激灵,差点把背包扔出去。
是她。林晚。
昨天下午三点,在“老地方”饭馆,跟我相亲的那个女的。
她就站在我家院门外那棵老槐树底下,穿着一件米白色的风衣,怀里……好像还抱着个什么东西。
天太黑,看不真切。
但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比昨晚指导员催我归队的电话还响。
完了。
这是我唯一的念头。
我,陈辉,二十六岁,一级士官,入伍八年。在部队里,我是个让新兵蛋子听见名字就腿肚子转筋的班长。徒手五公里、障碍跑、实弹射击,样样拿得出手。
可此时此刻,我怂得像个第一次拉练就想装病号的孬兵。
“我……我上个厕所。”
我这辈子,说过无数个谎。为了加练骗指导员说自己没吃饭,为了帮战友扛雷说装备是我弄坏的。但没有哪个谎,比这个更蠢。
我家院里就有厕所。
林晚没笑,也没戳穿我。
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神在微光里,亮得有点吓人。
“陈辉。”她又叫了我一声,“你是不是要回部队?”
我喉咙发干,点了点头。
算是承认了。
“为什么不跟大家说一声?”她往前走了两步,“你妈早上起来要是看不见你,得多着急?”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怎么说?
说我烦透了这种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相亲?
说我看见她那个当媒人的二姨,笑得跟朵喇叭花似的,一口一个“我们家小辉在部队里是干部”,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还是说,昨天下午那顿饭,我除了埋头干了两碗米饭,全程说的字加起来不超过二十个,我觉得这事儿早就黄了,没必要再有任何瓜葛?
我一个在泥潭里滚、跟枪炮打交道的大头兵,跟她一个在小学里教书育人、身上带着淡淡墨水香气的女老师,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早点跑,对谁都好。
“部队有急事。”我只能搬出这个万能的借口,语气生硬得像块石头。
“是吗?”
林晚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一点波澜。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离我只有一步之遥了。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很干净的味道,不是香水,像是刚洗过衣服的皂角味儿。
“我四点半就来了。”她说。
我愣住了。
四点半?她来干嘛?在这儿喝西北风?
“我猜你今天会走。”
她把怀里抱着的那个保温桶递了过来,热气顺着盖子缝冒出来,带着一股小米粥的香甜。
“怕你早上走得急,来不及吃早饭。喝点热的,路上暖和。”
我看着那个粉色的保温桶,上面还贴着个傻乎乎的卡通兔子。
一瞬间,我所有准备好的、冷冰冰的借口,全卡在了嗓子眼。
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还是带香味的棉花。
“你……”我半天憋出一个字。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烦人?”她突然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这问题太直接了。
直接得让我这个习惯了“是”或“不是”的军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沉默了。
某种程度上,是的。
她的出现,打乱了我“快刀斩乱麻”的计划。
但看着她在这凌晨的寒风里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尖,我又说不出那个“是”字。
“我没别的意思。”她好像看穿了我的窘迫,把保温桶硬塞到我手里,“我就是觉得,昨天那种场合,不像样。”
“一群人围着,跟看猴儿似的,话都说不好。”
“你不想处,没关系。你就当……就当一个普通朋友,请你吃顿早饭。”
她语气坦然得让我感到羞愧。
我一个七尺高的男人,偷偷摸摸,像个贼。
她一个姑娘家,倒比我光明磊落一万倍。
我低头看着手里沉甸甸的保温桶,上面还带着她的体温。
“我……”
“喝了吧,一会儿凉了。”她打断我,“我妈熬的,放了红枣。”
我拧开盖子,一股浓郁的米香混着枣甜,瞬间钻进鼻子里。
胃里那点因为紧张而翻腾的酸水,好像一下子就被安抚了。
我没再矫情,仰头就喝。
粥熬得很烂,入口即化,暖流顺着食道一路滑到胃里,整个人都舒坦了。
我几口就把一桶粥喝完了,连颗米都没剩下。
打了个带着枣香的饱嗝。
有点尴尬。
“还有。”
她又从身后的布袋里,掏出两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一个茶叶蛋,一根油条。
还是热的。
我彻底没话说了。
我活了二十六年,除了我妈,这是第一个大清早给我送饭的女人。
“林老师……”我终于想起来,该怎么称呼她。
“叫我林晚吧。”她说,“你几点的车?”
“六点半。”我下意识地回答。
“那快了,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我立刻拒绝,“没多远,我自己去就行。”
让她送?这算怎么回事?
昨天刚相完亲,今天就凌晨送站?这要是让我那些战友知道了,不得把我的皮给扒了。
“陈辉。”
林晚的表情严肃了起来,跟她小学老师的身份很匹配。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没有!”我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声音都高了八度。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看不起她。
她长得不差,白白净净,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工作也体面,是个人人羡慕的铁饭碗。
是我配不上人家。
是我这种,今天不知道明天在哪儿,随时可能接到任务就消失几个月的人,给不了人家安稳日子。
我妈总说我傻,说现在的好姑娘就喜欢我们这种保家卫国的。
可她们喜欢的,是电视上那个穿着笔挺军装、英姿飒爽的符号。
不是我这种,训练完了,一身臭汗,满嘴跑火车,除了军事技能,啥也不会的糙汉。
“那你为什么老躲着我?”林晚的追问,像精准的连点射,枪枪打在我最薄弱的防线上。
“我……我不是躲你。”我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是……我就是觉得,咱俩不合适。”
“哪儿不合适?”
“哪儿都不合适。”我破罐子破摔,“你是老师,我是当兵的。你天天看书,我天天摸枪。你讲究生活情调,我吃饭五分钟解决战斗。这能一样吗?”
我说完,心里有点痛快,又有点失落。
总算把话都说开了。
她应该会生气,或者失望,然后转身就走吧。
这样最好。
然而,林晚的反应再次出乎我的意料。
她听完我这通炮语连珠的话,非但没生气,反而笑了。
是那种,噗嗤一声,没忍住的笑。
“陈辉,你今年二十六了吧?”
“嗯。”
“我也二十六。”
她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咱们都是成年人了,合不合适,不是靠嘴上说的,得试试。”
试试?
我脑子又当机了。
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太陌生了。
在部队,任何事都不是“试试”。
要么执行,要么不执行。
要么成功,要么失败。
没有中间地带。
“我……”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彻底丧失了语言能力。
“走吧,送你去车站。”
林晚没再给我反驳的机会,转身就往巷子口走。
她的背影很瘦,但走得很稳。
我愣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个空了的保温桶和温热的茶叶蛋,像个傻子。
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
看了看手表,六点零五分。
再不走,真要误车了。
我叹了口气,认命似的,跟了上去。
从我家到长途汽车站,走路要十五分钟。
这段路,我走了无数遍。每次休假回来,都是这条路。每次归队离开,也是这条路。
闭着眼睛都能摸到。
但今天,这条路好像变得特别长。
也特别安静。
我和林晚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不说话。
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在清晨的街道上,一轻一重,交错响起。
我心里乱成一锅粥。
这个林晚,到底想干什么?
图我什么?
图我一年回不了两次家?图我工资卡上那点死工资?还是图我这一身腱子肉?
想不通。
“你……在部队,很苦吧?”
快到车站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
“还行。”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苦吗?
当然苦。
夏天四十几度的地表温度,穿着厚厚的作训服练战术。冬天零下十几度,在雪地里潜伏一整夜。
受伤是家常便饭。
想家是常有的事。
但这些,没法跟她说。
说了,她也理解不了。只会把这当成一种抱怨和炫耀。
“我弟弟,也想去当兵。”她说。
我有点意外。
“他今年高三,成绩不好。他觉得,当兵很帅。”
“帅?”我自嘲地笑了笑,“帅能当饭吃?”
“是啊。”林晚也笑了,侧过头看我,“我也这么跟他说。我说,当兵不是耍帅,是责任。是要把命豁出去的。”
我心里一动。
她好像……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你……不怕吗?”我鬼使神使地问了一句。
“怕什么?”
“当军嫂。守活寡。”我话说得很难听,故意地。
我想让她知难而退。
林晚停下脚步,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我。
路灯已经亮了,橘黄色的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皮肤看起来很细腻,眼睛里像有星星。
“我爸以前也是军人。”
我再次愣住。
“铁道兵。修青藏铁路的。”她说,“我小时候,一年也见不着他几面。我妈一个人拉扯我跟我弟,开个小卖部,什么都自己扛。”
“我恨过他。我觉得他不要我们了。”
“直到有一年,他探亲回来,给我带了一块可可西里的石头。他跟我说,闺女,你摸摸,这石头上,有爸爸的汗。”
“他说,他和他的战友们,就是拿命在石头上凿路。每多凿一米,就离家近了一米。”
“从那天起,我就不恨他了。”
林晚的眼圈有点红,但她没哭。
她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所以,我不怕。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守活一辈子寡,也比嫁一个天天守在身边,却不知道责任两个字怎么写的人,强。”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不是枪托撞在肩膀上的那种钝痛。
而是一种……酸酸的,麻麻的,又有点暖的感觉。
我看着她,喉咙里像堵了块滚烫的炭。
汽车站到了。
候车厅里已经有了些人,大多是像我一样,赶早班车回外地工作或者上学的。
空气中混杂着泡面味、烟味和离别的味道。
“我到了。”我说。
“嗯。”
林晚点了点头,把那个粉色的保温桶接了过去。
“这个……给你。”
她从布袋里,又拿出一本书,递给我。
是一本很旧的《平凡的世界》。书角都卷边了。
“我爸最喜欢的一本书。他说,人活一辈子,就得像孙少安一样,就算被黄土埋到脖子,也得使劲往外挣。”
“送给你。无聊的时候,可以翻翻。”
我接过书,很沉。
不只是书的重量。
“我……”我想说声谢谢,又觉得太轻了。
“行了,快去买票吧。”林晚冲我摆了摆手,转身就要走。
“林晚!”
我叫住了她。
她回头,眼里带着一丝询问。
“那个……”我挠了挠头,脸上火辣辣的,“我……我叫陈辉。”
我知道她知道。
但我还是想自己说一遍。
林晚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知道。陈辉。”
“路上小心。”
她说完,真的走了。
米白色的风衣,很快就消失在了街角的人流里。
我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本《平凡的世界》,心里五味杂陈。
直到车站的广播响起,催促着去往市里的旅客开始检票,我才如梦初醒。
我到底……是跑了,还是没跑掉?
回到部队,生活又恢复了那种精确到秒的节奏。
起床号,早操,早饭,训练,午饭,午休,训练,晚饭,政治学习,熄灯号。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
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的武装柜里,多了一本《平凡的世界》。
熄灯后,战友们都在吹牛打屁,或者用偷偷藏起来的手机看小说。
我却会打着手电,一页一页地看那本书。
书里的字,好像都带着一股韧劲儿。
孙少安的挣扎,孙少平的执着,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我心上。
我开始想,我陈辉,除了这一身军装,除了这些军事技能,还剩下什么?
我也会想林晚。
想她那天凌晨站在槐树下的样子。
想她递过来那个粉色保温桶时,微微发红的鼻尖。
想她说“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时,那双比星星还亮的眼睛。
这种想念,很奇怪。
不像想家那样,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疼。
它更像……像训练后喝的一口凉白开,不甜,但解渴,润物细无声。
一周后,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是我妈寄来的,里面是些换洗的内衣袜子,还有一堆吃的。
我在一堆腊肠和酱菜底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信封。
不是我妈的字。
是一种很娟秀的字体。
“陈辉:
见字如面。
不知道你是否已经习惯了部队的生活。我们这儿这几天降温了,你那边应该更冷吧,要多穿点衣服。
上次送你的书,不知道你有没有看。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希望你也能喜欢。
我弟弟的参军体检通过了,初步定的是去北方的野战部队。他很兴奋,天天在家研究地图。我妈嘴上骂他,但偷偷给他织了顶很厚的毛线帽子。
生活没什么大事,一切都好。
勿念。
祝
安好
林晚”
信很短,内容也很平淡。
就像一份平平无奇的情况汇报。
但我却翻来覆去地看了十几遍。
每个字,都好像能在我眼前,勾勒出她写信时的样子。
她是不是坐在窗前?窗外是不是有阳光?她写到“更冷吧”的时候,是不是皱了皱眉?
我把信小心翼翼地折好,夹进了《平凡的世界》里。
那一晚,我失眠了。
我想给她回信。
可拿起笔,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写什么?
写我今天跑了十公里,汗水把作训服都浸透了?
写我实弹射击,又是全连第一?
写我的战友老李,因为想媳妇,晚上躲在被窝里哭?
这些,跟她的世界,隔得太远了。
我最终还是没回信。
我怕我这粗糙的语言,会破坏掉那份刚刚萌芽的、微妙的好感。
我选择了一种更笨拙的方式。
我开始每个月,都往一个地址汇款。
地址是她学校的。
钱不多,三百块。是我从津贴里省下来的。
我在汇款单的附言里,写了六个字:
给孩子们买书。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收到。
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是我。
我就是想,用我的方式,离她的世界,近一点。
哪怕只有一点点。
时间就像训练场上的秒表,过得飞快。
转眼,就到了年底。
部队里开始弥漫着一种躁动的情绪。
老兵要退伍了,新兵要下连了,要休假的也开始掰着指头算日子。
我也在算。
我的假,批下来了。十五天。
从腊月二十三,到正月初七。
可以回家过个完整的年。
拿到假条的那一刻,我心里是雀跃的。
但紧接着,又是一阵没来由的慌乱。
我要回去了。
回去,就要见到她了。
我该怎么面对她?
这几个月,她又给我写过两封信。
信的内容,依然是些日常琐事。
学校开了运动会,她带的班拿了拔河第一。
城西新开了一家书店,很有格调。
冬天到了,她织了一条围巾,不知道该送给谁。
我一封都没回。
但我把她信里提到的每一件事,都记在了心里。
我甚至在网上,搜了那家新开的书店的照片。
我看着照片里那个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小店,想象着她坐在里面看书的样子。
我觉得自己像个跟踪狂,还是个特别怂的跟踪狂。
归家的前一晚,我把我的军装,熨了三遍。
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
我对着镜子,一遍一遍地练习微笑。
结果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放弃了。
顺其自然吧。
大不了,就当个普通的、回乡探亲的军人。
也许,她早就忘了我了。
也许,那几封信,只是出于礼貌。
我这样安慰自己,但心里那只兔子,还是撞得我胸口生疼。
回到家的那天,是腊月二十二。
我特意提前了一天。
我想先适应一下,家里的气氛。
结果一进门,就撞上了我妈和媒人二姨那两张笑成菊花的脸。
“哎哟!我们家小辉回来啦!”
“瘦了!黑了!也更精神了!”
我被她们俩一左一右地夹击着,动弹不得。
“小辉啊,你可算回来了!人家林老师,都念叨你好几回了!”二姨拍着我的胳膊,力道不小。
“是啊是啊,”我妈在一旁帮腔,“小晚那孩子,真是没得说。隔三差五就过来看看我跟你爸,有时候还帮我干活。比你这个亲儿子还亲!”
我头皮发麻。
完了,这架势,比我想象的还严重。
这哪是“刚刚萌芽”,这简直是“已经内定”了。
“妈,二姨,我刚回来,累死了,让我先歇歇。”我赶紧找借口。
“歇什么歇!”二姨眼一瞪,“林老师今天下午没课,我跟她约好了,四点钟,还是‘老地方’,你们俩好好聊聊!”
“我……”
“就这么定了!”
我妈一锤定音,直接剥夺了我所有反抗的权利。
我像个被判了刑的囚犯,被押回了自己的房间。
坐在床边,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这比负重三十公斤跑越野还累。
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突然很想念部队。
想念训练场上单纯的汗水,想念战友们粗俗但直接的玩笑。
那里的一切,都简单明了。
不像现在,一团乱麻。
下午四点,“老地方”饭馆。
还是那个靠窗的位置。
我提前了十五分钟到。
林晚还没来。
我坐立不安,一杯茶水,一会儿就见了底。
饭馆里很吵,充满了划拳声、谈笑声和碗筷碰撞的声音。
这种熟悉的市井烟火气,在过去,让我觉得亲切。
但现在,只让我觉得烦躁。
四点整,林晚准时出现了。
她穿了一件红色的呢绒大衣,衬得她皮肤更白了。
脖子上围着一条灰色的围巾,很厚实。
她没戴眼镜,眼睛看起来更大了,也更亮了。
看到我,她笑了笑。
“等很久了?”
“没,刚到。”我撒了个谎。
她在我的对面坐下,把手里的一个袋子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想吃什么?”我把菜单推过去,想用点菜来掩饰我的紧张。
“你点吧。”她说,“我都可以。”
我胡乱点了几个菜,都是上次我一个人干掉的那些。
“你……最近还好吗?”我没话找话。
“挺好的。”她看着我,“你呢?好像又黑了。”
“嗯,年底训练多。”
“收到我寄的东西了吗?”
“收到了。”
“信呢?”
“也……收到了。”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
“为什么不回信?”她问得很直接。
又来了。
这种单刀直入的风格。
我最怕这个。
“我……不知道写什么。”我老实交代。
“写什么都行啊。”她说,“写你今天吃了什么,训练累不累,你们班长是不是又骂你了。”
我愣住了。
她怎么知道我们班长会骂人?哦,不对,我现在就是班长。
“我就是想知道,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砸在我心上。
“还有,”她顿了顿,“每个月三百块钱,不用再寄了。”
我猛地抬起头。
她知道了。
“学校的会计告诉我的。她说,每个月都有一笔从你部队驻地汇来的钱,附言是给孩子买书。”林晚的眼神很复杂,“陈辉,谢谢你。孩子们多了很多课外书,他们很开心。”
“但是,不用了。你的津贴也不多,自己留着用吧。”
我的脸,已经烫得可以煎鸡蛋了。
那种做好事不留名,结果被当场抓包的窘迫感,让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我没别的意思。”我结结巴巴地解释。
“我知道。”她笑了,像冬日里的暖阳,“我知道你没别的意思。”
菜上来了。
我埋头猛吃,试图用食物堵住我所有的尴尬。
林晚吃得很少,很斯文。
她只是时不时地,给我夹一筷子菜。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那语气,像我妈,又不像。
一顿饭,就在这种诡异又有点温馨的气氛中,吃完了。
结账的时候,我抢着付了钱。
走出饭馆,天已经黑了。
街上的路灯亮了起来,给这个小县城,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
“我送你回家吧。”我说。
“好。”
我们俩并排走在街上,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
只是,我们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
“那条围巾……”我看着她脖子上的灰色围巾,鬼使神使地问了一句。
“嗯?”
“你信里说,织了条围GIN,不知道送给谁……”
林晚低下头,摸了摸脖子上的围巾,脸颊在路灯下,泛起一丝红晕。
“送出去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像从高空坠落。
哦,送出去了。
也是,像她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可能没人追。
是我自作多情了。
一股说不出的酸涩和失落,瞬间填满了我的胸腔。
“陈辉。”
“嗯?”我强打起精神。
“送给你,你会要吗?”
我猛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她。
她也正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我看不懂的光。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没说话,只是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了下来。
然后,她踮起脚尖,把那条还带着她体温的、厚实的、柔软的围巾,围在了我的脖子上。
一圈,又一圈。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像一根木桩。
我能闻到围巾上,和她身上一样的,干净的皂角味。
还有她呼吸时,喷在我脸颊上的,温热的气息。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失控了。
像新兵第一次打靶,咚咚咚,震得我耳膜都在疼。
“现在,也送出去了。”
她帮我围好,退后一步,看着我,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我摸着脖子上那柔软的触感,脑子里一片空白。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就像一场蓄谋已久的伏击。
我连投降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被俘虏了。
从那天起,我的休假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不再是那个只想待在家里,躲避社交的自闭青年。
我成了林晚的“御用司机”和“拎包工”。
她要去镇上给学生家访,我骑着我爸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载着她。
她要去市里买新年的衣服,我背着包,跟在她身后。
她要在家备课,我就坐在旁边,看我的《平凡的世界》。
有时候,我会看着她认真的侧脸,看得出神。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会突然回头,问我:“看什么呢?”
我就嘿嘿傻笑。
我妈和二姨,看着我们俩,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她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孺子可教也”的欣慰。
我爸,那个严肃了一辈子的老头,也开始每天哼着小曲儿,给我泡他珍藏的好茶。
整个世界,好像都因为林晚的存在,变得明亮了起来。
年三十的晚上,我们两家人,第一次坐在一起,吃了一顿年夜饭。
就在“老地方”饭馆。
我爸和她爸,两个老军人,一见如故,从青藏铁路聊到边境冲突,喝得面红耳赤。
我妈和她妈,两个母亲,从孩子的教育聊到市场的菜价,亲得像一对亲姐妹。
我和林晚,坐在他们中间,时不时地给对方夹菜。
饭馆里电视上,春晚的歌舞很热闹。
窗外,烟花一朵一朵地在夜空中绽放。
我看着身边这张被烟火照亮的笑脸,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安定感。
原来,这就是家。
原来,这就是我豁出命去,想要守护的东西。
饭后,我们一起去河边放烟花。
我点燃了一个“窜天猴”,它拖着长长的尾巴,尖啸着冲上云霄,砰地一声炸开。
林晚在旁边,被吓得捂住了耳朵,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
那样子,可爱极了。
“陈辉。”她在烟花炸开的间隙,大声地喊我。
“嗯?”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也大声地回应。
她突然凑过来,在我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软软的,凉凉的。
像一片雪花,落在了我的心上。
然后,她就在漫天烟火下,红着脸,对我笑。
那一刻,我觉得,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
转眼,就到了正月初七。
我的假期,结束了。
离别,总是伤感的。
尤其是在品尝过甜蜜之后。
我妈给我收拾行李的时候,眼圈一直是红的。
“这一走,又得大半年见不着了。”
“在那边,照顾好自己,别让我们担心。”
我爸还是那副严肃的样子,只是不停地给我递烟。
“在部队,好好干。别丢老子的脸。”
我心里也堵得慌。
但我是个军人。
服从命令是天职。
我不能表现出软弱。
林晚来送我了。
还是那个长途汽车站。
还是那个凌晨。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我一个人偷偷摸摸。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又紧了紧我脖子上的围巾。
那条灰色的围巾,我已经戴了半个多月,都快有我的味道了。
“我走了。”我说。
“嗯。”
“等我回来。”
“我等你。”
没有更多的情话。
就这三个字,比任何海誓山盟,都让我觉得安心。
我转身上了车。
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窗外,她就站在那里,穿着那件米白色的风衣,对我挥着手。
车子缓缓开动。
她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心里空落落的。
但脖子上的围巾,和心里那份沉甸甸的牵挂,又让我觉得无比充实。
林晚,等我。
等我回来,娶你。
我以为,下一次见面,会是在半年后的下一个假期。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会像所有军恋一样,在漫长的等待和短暂的相聚中,慢慢推进。
我甚至已经开始计划,下次休假回来,就跟她求婚。
我连戒指的钱,都开始攒了。
然而,我没想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彻底打乱了我们所有的计划。
回到部队不到三个月。
南方,普降暴雨。
我所在的驻地,虽然没有受到直接影响,但下游的几个省市,已经是一片汪洋。
电视里,新闻里,每天都是关于洪水的报道。
被淹没的村庄,被冲毁的桥梁,在屋顶上绝望呼救的百姓。
每一帧画面,都触目惊心。
部队里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紧张。
所有的训练,都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应急预案的演练。
我们每个人,都像一根绷紧了的弦。
我们知道,命令,随时会下达。
那天晚上,我们正在进行装备检查。
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划破了整个营区的夜空。
“紧急集合!”
“一级战备!”
指导员的声音,通过广播,传到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嘶哑。
我们扔下手里的东西,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冲向宿舍,穿戴装备。
五分钟后,整个营区灯火通明。
一辆辆军用卡车,在操场上整齐列队,发出低沉的咆哮。
我们全副武装,背着行囊,在卡车前站得笔直。
没有人说话。
空气中,只有风声,和我们沉重的呼吸声。
“同志们!”
旅长站在指挥车上,用高音喇叭对着我们喊话。
“就在刚刚,我们接到上级命令!”
“A省B市,遭遇百年不遇的特大洪水!数十万百姓被困!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正在受到严重威胁!”
“上级命令我们,火速驰援!不惜一切代价,抢救人民群众!”
“同志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党和人民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
“我们是人民的子弟兵!我们的身后,就是我们的父老乡亲!”
“我们只有一个信念:人在,堤在!”
“有没有信心?”
“有!有!有!”
我们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着。
那声音,汇成一股洪流,仿佛能冲破云霄。
“出发!”
随着旅长一声令下,我们依次登车。
卡车发动,驶出营门,汇入钢铁洪流,向着那个未知的、危险的目的地,疾驰而去。
我坐在颠簸的车厢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心里一片平静。
来了。
终于来了。
这就是我的宿命。
这就是我选择这条路的意义。
我从怀里,掏出了那封被我翻得起了毛边的信。
还有那张,我和林晚在年三十晚上,用手机拍的合影。
照片上,我们俩笑得像两个傻子。
背景,是绚烂的烟火。
我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照片上的脸。
林晚,对不起。
可能,要让你等很久了。
也可能……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把信和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最贴身的口袋里。
然后,我拿出了我的枪。
冰冷的触感,让我瞬间冷静下来。
陈辉,你是个军人。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你的战场,在前面。
经过一天一夜的急行军,我们终于抵达了灾区。
眼前的景象,比电视上看到的,要惨烈一百倍。
曾经的城市,已经变成了一片泽国。
浑浊的黄水,淹没了一切。
只剩下一些高楼的屋顶,像孤岛一样,在水面上挣扎。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水腥味、霉味和……腐烂的味道。
我们没有时间休整。
冲锋舟被一艘艘地放下水。
我们跳上舟,向着城市深处,冲了进去。
“快!那边有人!”
“小心!前面有电线!”
“搭把手!把孩子先抱上来!”
呼喊声,哭救声,马达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
我们像疯了一样,一趟又一趟地,在废墟中穿梭。
救人,救人,还是救人。
我们已经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惫,忘记了危险。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多救一个,是一个。
我的手,被水里的杂物,划开了无数道口子。
我的嗓子,因为不停地呼喊,已经嘶哑得说不出话。
我的作训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沾满了泥浆和油污,硬得像一块铁板。
我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
眼皮重得像灌了铅。
每一次闭上,都怕自己再也睁不开。
就在我快要撑到极限的时候。
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安置点,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印着“救灾”字样的红马甲,头发凌乱地挽在脑后。
脸上,沾着几块泥点。
她正在给一群惊魂未定的孩子,分发饼干和水。
她一边分,一边用温柔的声音,安抚着他们。
“别怕,别怕,解放军叔叔会救我们出去的。”
“来,吃块饼干,吃了就有力气了。”
是林晚。
那一瞬间,我以为我出现了幻觉。
我以为,是我太想她了,所以产生了臆想。
我使劲地眨了眨眼。
没错。
就是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
B市,离我们县,有三百多公里。
她一个小学老师,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当志愿者?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冲锋舟靠岸了。
我跳下舟,脚一软,差点摔倒。
一个战友扶住了我。
“班长,你没事吧?”
“没事。”
我摇了摇晃晃地,朝着那个身影,走了过去。
我离她越来越近。
十米。
五米。
三米。
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回过头来。
当她看到我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手里的饼干,掉在了地上。
我们俩,就隔着三米的距离,隔着一群吵闹的孩子,隔着一片狼藉的废墟,遥遥相望。
她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她没有哭出声。
只是咬着嘴唇,死死地看着我。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心疼,有委屈,有思念……
复杂得,让我心都碎了。
我也想哭。
我想冲过去,抱住她。
告诉她,我好想她。
但我不能。
我穿着这身军装。
我是来救灾的,不是来谈情说爱的。
我只能站得笔直,像一棵钉在这里的松树。
“你怎么……来了?”我用嘶哑的嗓子,问她。
“我……”她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我……我看到新闻……我担心……”
她的话,没说完。
因为,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轰隆!”
一栋被水泡了几天的小楼,毫无征兆地,塌了半边。
激起的水花,像一场暴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危险!”
“快跑!”
人群发出一阵惊呼,四散奔逃。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冲向林晚。
我一把将她扑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护住她。
砖块,瓦砾,泥水,像冰雹一样,砸在我的背上,头上。
很疼。
但我的怀里,是软的,是暖的。
是安全的。
“别怕。”我在她耳边说,“有我。”
混乱,只持续了十几秒。
当一切平息下来。
我感觉到,我背上的衣服,湿了。
不是雨水。
是热的。
我撑起身体,看到林晚趴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得撕心裂肺。
那是压抑了太久之后的,彻底爆发。
我心里一酸,眼泪也差点掉下来。
“别哭了。”我拍着她的背,“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她不理我,还是哭。
周围的战友和志愿者,都围了过来。
“班长,你没事吧?”
“小林老师,你受伤了没有?”
我摇了摇头。
“我没事。都去忙吧,这里没事了。”
我把战友们都支开。
然后,我蹲下身,想把林晚扶起来。
“别哭了,妆都花了,丑死了。”我想用一句玩笑,让她停下来。
她却哭得更凶了。
“陈辉,你这个混蛋!”
她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我的胸口。
“你为什么不回我信!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每天都看新闻,我怕!我真的好怕!”
“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的每一句控诉,都像一把锥子,扎在我的心上。
我抓住了她的手。
“对不起。”
我只能说这三个字。
“对不起,林晚。让你担心了。”
她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上,写满了委屈。
“我不要听对不起!”
“我要你,好好地回来!”
“你答应我的!你说你会回来娶我的!”
我看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答应你。”
“等这次任务结束,我就回去。”
“回去,就打报告,跟你结婚。”
林晚愣住了。
眼泪,还挂在睫毛上。
“你……你说真的?”
“真的。”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比我打的每一颗子弹,都真。”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突然笑了。
带着眼泪,笑了。
“好。”
“我等你。”
“但是,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从现在开始,每天,不管多忙,多累,你都要给我报个平安。”
“用对讲机也好,让你的战友传个话也好。我必须,要知道你还活着。”
我看着她那双又红又肿,却无比坚定的眼睛。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我答应你。”
从那天起,我们的联系,就变成了战场上最奢侈的约定。
每天晚上,不管多晚。
我都会想办法,通过各种渠道,给她传一句话。
有时候,是一条拜托老乡发的短信:“我没事,勿念。”
有时候,是让路过的医疗队志愿者带的一句口信:“告诉林老师,陈辉今天吃了两个馒头。”
有时候,是我在对讲机里,趁着指挥间隙,飞快地喊一句:“山猫呼叫喜鹊,山猫安全,完毕。”
山猫,是我的代号。
喜鹊,是我给她起的代号。
我希望,她能像喜鹊一样,永远带来好消息。
而她,也成了我们整个连队,最知名的“家属”。
所有人都知道,我们那个平时不苟言笑、训练起来像魔鬼一样的陈班长,有个在灾区当志愿者的“喜鹊”老师。
战友们不再取笑我。
他们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份敬佩和羡慕。
他们会在我累得快要虚脱的时候,递给我一瓶水,说:“班长,喝口水,喜鹊老师还等着你呢。”
他们会在我冒险去救人的时候,在后面死死地拉住我的安全绳,说:“班长,悠着点,你不是一个人。”
林晚的存在,像一盏灯。
照亮了我,也温暖了我们所有人。
在灾区的日子,是炼狱。
但因为有了她,这炼狱里,也开出了一朵花。
半个月后,洪水终于退去。
我们的救援任务,也接近了尾声。
最后一天,部队要撤离了。
我们列队在已经露出地面的广场上,等待上车。
灾区的百姓,自发地前来送行。
他们提着鸡蛋,拿着水果,捧着热气腾腾的馒头,硬要往我们手里塞。
“解放军同志,谢谢你们!”
“你们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
“一路平安!”
一张张朴实的脸,一句句真诚的话。
我们这些在洪水中没有掉一滴泪的硬汉,此刻,却都红了眼眶。
我站在队伍里,四处张望。
我在找她。
我看到了。
她就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穿着那件红色的马甲,远远地看着我。
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往前挤。
她也没有哭。
她只是对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然后,她对我,做了一个口型。
我读懂了。
她说的是:
“我等你回家。”
我对着她,用力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车队,缓缓驶离。
我回头,看着那座满目疮痍,却又在废墟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城市。
看着那个,在人群中,越来越小的红色身影。
我知道,我把我的心,留在了这里。
但我带走的,是更重的责任,和更深的爱。
回到部队,我第一件事,就是写了一份长达五千字的报告。
不是工作报告。
是结婚报告。
我把我跟林晚的故事,从相亲那天开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写了下来。
我写了那个凌晨的保温桶。
我写了那本《平凡的世界》。
我写了那条灰色的围巾。
我写了我们在洪水中的重逢。
我写了“山猫”和“喜鹊”的约定。
我把报告交上去的时候,指导员看了我很久。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只说了一句:“臭小子,干得不错。”
一个星期后,我的报告,批下来了。
红色的印章,盖在“同意”两个字的下面,那么鲜艳,那么夺目。
我拿着那张纸,手都在抖。
我冲到电话亭,拨通了那个我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
“喂?”
是她的声音。
还是那么好听。
“我回来了。”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听到她,压抑着的、急促的呼吸声。
“林晚。”
“嗯。”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我打好报告了。”
“嗯?”
“结婚报告。”
“领导……批了。”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久好久。
我听到了,她轻轻的、带着哭腔的笑声。
“陈辉,”她说,“你这个骗子。”
“啊?”
“你不是说,等任务结束就回来娶我吗?”
“这都过去一个多星期了。”
我笑了。
“报告……得走流程。”
“那……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明天。”
“真的?”
“真的。”
“我来接你。”
“好。”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夕阳正把整个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明天。
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这一次,我不用再偷偷摸摸。
我要光明正大地,走向她。
走向我的家。
走向我用生命去守护,也用生命去爱的,那个人间烟火。
来源:高冷海燕n1CbO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