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中篇小说:盲井(上)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11-13 09:58 1

摘要:冬天。离旧历新年还有一个多月。天上落着零星小雪。在一个小型火车站,唐朝阳和宋金明正物色他们的下一个点子。点子是他们的行话,指的是合适的活人。他们一旦把点子物色好了,就把点子带到地处偏远的小煤窑办掉,然后以点子亲人的名义,拿人命和窑主换钱。这项生意他们已经做得轻

冬天。离旧历新年还有一个多月。天上落着零星小雪。在一个小型火车站,唐朝阳和宋金明正物色他们的下一个点子。点子是他们的行话,指的是合适的活人。他们一旦把点子物色好了,就把点子带到地处偏远的小煤窑办掉,然后以点子亲人的名义,拿人命和窑主换钱。这项生意他们已经做得轻车熟路,得心应手,可以说做一项成功一项。他们两个是一对好搭档,互相配合默契,从未出过什么纰漏。按他们的计划,年前再办一个点子就算了。一个点子办下来,每人至少可以挣一万多块。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会突破两万块大关。回老家过个肥年不成问题。

火车站一侧有一家露天小饭店,饭店门口的标牌上写着醒目的广告,卖正宗羊肉烩面、保健羊肉汤、烧饼和多种下酒小菜。唐朝阳对保健羊肉汤产生了兴趣,他骂了一句,说:“现在什么都保健,就差搞野鸡不保健了。”一位端盘子的小姑娘迎出来,称他们“两位大哥”,把他们请进棚子里坐下。他们点了两碗保健羊肉汤和四个烧饼,却说先不要上,他们还要喝点酒。他们的心思也不在酒上,而是在车站广场那些“两条腿的动物”上。俩人漫不经心地呷着白酒。嘴里有味无味地咀嚼着四条腿动物的杂碎,四只眼睛通过三面开口的小饭店,不住地向人群中睃寻。离春节还早,人们的脚步却已显得有些匆忙。有人提着豪华旅行箱,大步流星往车站入口处赶。一个妇女走得太快,把手上扯着的孩子拖倒了。她把孩子提溜起来,照孩子屁股上抽两巴掌,拖起孩子再走。一个穿红皮衣的女人,把手机捂在耳朵上,嘴里不停地说话,脚下还不停地走路。人们来来往往,小雪在广场的地上根本存不住,不是被过来的人带走了,就是被过去的人踩化了。呆着不动的是一些讨钱的乞丐。一个上年纪的老妇人,跪伏成磕头状,花白的头发在地上披散得如一堆乱草,头前放着一只破旧的白茶缸子,里面扔着几个钢镚子和几张毛票。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坐在水泥地上,腿上放着一个仰躺着的小孩子。小孩子脸色发白,闭着双眼,不知是生病了,还是饿坏了。年轻女人面前也放着一只讨钱用的搪瓷茶缸子。人们来去匆匆,看见他们如看不见,很少有人往茶缸里丢钱。唐朝阳和宋金明不能明白,元旦也好,春节也罢,只不过都是时间上的说法,又不是人的发情期,那些数不清的男人和女人,干吗为此变得慌里慌张、躁动不安呢?

这俩人之所以没有发起出击,是因为他们暂时尚未发现明确的目标。他们坐在小饭店里不动,如同狩猎的人在暗处潜伏,等候猎取对象出现。猎取对象一旦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内,他们会马上兴奋起来,并不失时机地把猎取对象擒获。他们不要老板,不要干部模样的人,也不要女人,只要那些外出打工的乡下人。如果打工的人成群结帮,他们也会放弃,而是专挑那些单个儿的打工者。一般来说,那些单个儿的打工者比较好蒙,在二对一的情况下,用不了多大一会儿功夫,被利诱的打工者就如同脖子里套上绳索一样,不用他们牵,就乖乖地跟他们走了。他们没发现单个儿的打工者,倒是看见三几个单个儿的小姐,在人群中游荡。小姐打扮妖艳,专拣那些大款模样的单行男人搭讪。小姐拦在男人面前嘀嘀咕咕,搔首弄姿,有的还动手扯男人的衣袖,意思让男人随她走。大多数男人态度坚决,置之不理。少数男人趁机把小姐逗一逗,讲一讲价钱。待把小姐的热情逗上来,他却不是真的买账,撇下小姐扬长而去。只有个别男人绷不住劲,迟迟疑疑地跟小姐走了,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唐朝阳和宋金明看得出来,这些小姐都是野鸡,哪个倒霉蛋儿要是被她们领进鸡窝里,就算掉进了黑窟窿,是公鸡也得逼出蛋来。他们跟这些小姐不是同行,不存在争行市的问题。按他们的愿望,希望每个小姐都能赚走一个男人,把那些肚里长满板油的男人好好宰一宰。

端盘子的小姑娘过来问他俩,这会儿上不上羊肉汤。

唐朝阳回过眼来,把小姑娘满眼瞅着,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保健野鸡汤?”

宋金明听出唐朝阳肚子里在冒坏汤儿,也盯紧小姑娘的嘴唇,看她怎样回答。小姑娘腰身瘦瘦的,脖子细细的,看样子是刚从乡下雇上来的黄毛丫头,还没开过胯,还没经过大阵仗。正是这样的生坯子,用起来才有些意思。女人身上一旦起了软肉,就不再是柴鸡的味道,而是用化学饲料催长的肉鸡的味道。小姑娘好看的嘴唇动了动,说她不知道有没有保健野鸡汤。

“你们饭店里有保健羊肉汤,难道就没有保健野鸡汤吗?野鸡汤本钱也不高,比卖羊肉汤来钱快多了。”唐朝阳说。

小姑娘说,她去问一问老板,转身进屋去了。

宋金明朝唐朝阳脚秆子上踢了一下:“去你妈的,别想好事儿了。要想弄成事儿,恐怕五百块都说不下来。”

“一千块我也干!”

老板从屋里出来了,是一位少妇。少妇身前身后都起了不少软肉,比小姑娘逊色多了。少妇说:“两位大哥真会开玩笑,你们把羊肉汤喝足了,还愁喝不到野鸡汤吗!”少妇把红嘴往旁边的洗头泡脚屋一努,说那里面就有,想喝多久喝多久,口对口喝都没人管。

唐朝阳看出老板娘不是个善茬儿,不再提要野鸡汤的事,说:“把羊肉汤端上来吧。”

他俩注意到了,小饭店的左侧是一个挂着黑漆布帘子的放像室,一男一女堵在门口卖票收钱,四块钱一位,时间不限。门口立着一个黑色立体声音箱,以把录像带上的声音同步传播出来作为招徕。音箱里一阵一阵传出来的大都是女人的声音,她们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音道,发音吐字一点也不清晰。右侧是一家美容美发兼洗头泡脚的小屋门面,门面的大玻璃窗上写着两行红字:“低位消费,到位服务。”这样的小屋唐朝阳和宋金明都进去过,别看小屋门面不大,里面的世界却深得很,往往要七拐八拐,进了旁门,还有左道,有时还要上楼下楼。等到了单间,小姐转出来,一对一的洗和泡就可以进行了。当然了,他们洗的是第二个头,泡的是第三只脚。

小姑娘把保健羊肉汤端上来了。羊肉汤是用砂锅子烧的,大概因为砂锅子太烫手,小姑娘是用一个特制的带手柄的铁圈套住砂锅子,才分两次把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端上桌的。唐朝阳和宋金明一瞅,汤汁子白浓浓的,上面洒了几珠子金黄的麻油,酽酽的老汤子的香气直往鼻腔子里钻。两位拿起调羹,刚要把“保健”的滋味品尝一下,唐朝阳往车站广场瞥了一眼,说声:“有了!”几乎是同时,宋金明也发现了他们所需要的人选,也就是来送死的点子。两人很快地对视了一下,眼里都闪射出欣喜的光芒。这种欣喜是恶毒的。他们不约而同地把调羹放下了。一个点子就是一堆大面值的票子,眼下,票子还带着两条腿,还会到处走动,他们决不会放过。由于心情激动,他们的手稍稍有些发抖,调羹放回碟子时发出了微响。宋金明站起来了,说:“我去钓他!”

如同当演员做戏一样,宋金明从小饭店出来时,没忘了带着他的一套道具,那就是一个用塑料蛇皮袋子装着的铺盖卷儿,一只式样过时的、坏了拉锁的人造革提兜。提兜的上口露出一条毛巾。毛巾脏污得有些发黑,半截在提兜里,半截在兜外耷拉着。这样的道具容易被打工者认同。

被宋金明跟踪的目标走过车站广场,向售票厅走去。目标的样子不是很着急,目的性似乎也不太明确。走过车站广场时,他仰起脸往天上看了一会儿,像是看一下天阴到什么程度,估计一下雪会不会下大。看到利用孩子讨钱的那个妇女,他也远远地站着看了一会儿。他没有走近那个妇女,更没有给人家掏钱。目标到售票厅并没有买票,他到半面墙壁大的列车时刻表下看看,到售票窗口转转,就出去了。目标走到门外,有一个人跟他搭话。宋金明顿时警觉起来,他担心有人撬他们的行,把他们选中的点子半路劫走。宋金明紧走两步,想接近目标,听听那人跟他们的目标说什么,以便见机行事,把目标夺过来。宋金明的担心多余了,他还没听见两人说什么,俩人就错开了,一人往里,一人往外,各走各的路。

目标下了售票厅门口的水泥台阶,看见脚前扔着一个大红的烟盒,烟盒是硬壳的,看上去完好如新。目标上去一脚,把烟盒踩扁了。他没有马上抬脚,转着脖子左右环顾。大概没发现有人注意他,他才把烟盒拣起来了。他伸着眼往烟盒里瞅,用两个指头往烟盒里掏。当证实烟盒的确是空纸壳子时,他仍没舍得把烟盒扔掉,而是顺手把烟盒揣进裤子口袋里去了。

这一切,宋金明都看在眼里。目标左右环顾时,他的目光及时回避了,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目标定是希望能从烟盒里掏出一卷子钱来,烟盒空空如也,不光没钱,连一根烟卷也不剩,未免让他的可爱的目标失望了。通过这一细节,宋金明无意中完成了对目标的考察,他因此得出判断,这个目标是一个缺钱和急于挣钱的人,这样的人最容易上钩。事不迟疑,他得赶快跟他的目标搭上话。

车站广场一角有一个报刊亭,目标转到那里站下了,往亭子里看着。报刊亭三面的玻璃窗内挂满了各类花里胡哨的杂志,几乎每本杂志封面上都印有一个漂亮女人。宋金明掏出一支烟,不失时机地贴近目标,说:“师傅,借个火。”

目标回过头来,看了宋金明一眼,说他没有火。

既然没有火,宋金明就把烟夹在耳朵上走了,像是找别人借火去了。他当然不会真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了,对目标说:“我看着你怎么有点面熟呢?”还没等目标对这个问题作出反应,他的第二个问题跟着就来了:“师傅这是准备回家过年吧?”

目标点点头。

“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呢,回家那么早干什么!”

“不回家去哪儿呢?”

“我们联系好了一个矿,准备去那里干一段儿。那里天冷,煤卖得好。那儿回来的人说,在那个矿干一个月,起码可能挣这个数。”说着弯起一个食指勾了一个九。他见目标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把代表钱数的指头收起来了。这时,有个吸烟的人从旁边路过,他过去把火借来了。他又掏出一支烟,让目标也点上。目标没有接,说他不会吸烟。宋金明看出目标心存戒心,没有勉强让他吸,主动与目标拉开距离,退到一旁独立吸烟去了。一旁有一个长方形的花坛,春夏季节,花坛里当有花儿开放,眼下是冬季,花坛里只剩下一些枯枝败叶。有些带刺的枯枝子上,挂着随风飘扬的白塑料袋,像招魂幡一样。花坛四周,垒有半腿高的水泥平台。宋金明的铺盖卷儿放在地上,在台面上坐下了。对于钓人,他是有经验的。钓人和钓鱼的情形有相似的地方,你把钓饵上好了,投放了,就要稳坐钓鱼台,耐心等待,目标自会慢慢上钩。你若急于求成,频频地把钓饵往目标嘴边送,很有可能会把目标吓跑。

果然,目标绕着报刊亭转了一圈,磨蹭着向宋金明挨过来。目标向宋金明接近时,眼睛并没有看宋金明,像是无意之中走到宋金明身边去的。

宋金明暗喜,心说,这是你自己送上门来找死,可不能怨我。他没有跟目标打招呼。

目标把一直背在肩上的铺盖卷放下来了,他的铺盖卷也是用蛇皮塑料袋子装的。并没人做出规定,可近年来,外出打工的人几乎都是用蛇皮袋子装铺盖。若看见一个人或一群人,背着臃肿的蛇皮袋子在路边行走,不用问,那准是从乡下出来的打工族。蛇皮袋子仿佛成了打工者的一个标志。目标把铺盖卷放得和宋金明的铺盖卷比较接近,而且都是站立的姿势。在别人看来,这两个铺盖卷正好是一对。宋金明注意到了目标的这一举动。他拿铺盖卷作道具,他的道具还没怎么耍,有人就跟他的道具攀亲家来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点错觉,仿佛不是他钓人家,而是打了颠倒,是人家来钓他,准备把他钓走当点子换钱。他在心里狠狠打了一个手势,赶紧把错觉赶走了。

目标清了清嗓子,问宋金明刚才说的矿在哪里。

宋金明说了一个大致的地方。

目标认为那地方有点远。

“那是的,挣钱的地方都远,近处都是花钱的地方。”

“你是说,去那里一个月能挣九百块?”

“九百块是起码数,多了就不敢说了。”

“你一个人去?”

“不,还有一个伙计,在那边等我。我来买票。”

目标不说话了,低着头,一只脚在地上来回擦。他穿的是一种黑胶和黑帆布黏合而成的棉鞋,这种鞋内膛较大,看上去笨头笨脑。宋金明知道,一些缺乏自信的打工者,都愿意把有限的钱藏在这种棉鞋里。他不知道这个家伙鞋膛里是不是装得有钱。宋金明试探似的把目标的棉鞋盯了盯,目标就把脚收回去了,两只脚并在了一处。宋金明看出来了,他选定的目标是一个老实蛋子。在眼下这个世界,是靠头脑和手段挣钱。像这种老实蛋子,虽然也有一把子力气,但到哪里都挣不到什么钱,既养活不了老婆,也养活不了孩子。这样的笨蛋只适合给别人当点子,让别人拿他的人命一次性地换一笔钱花。

目标开始咬钩了,他问宋金明:“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可以吗?”

宋金明没有答应,他还得继续拿钓饵吊目标的胃口,让自愿上钩者把钢钩咬实,他说:“恐怕不行,人家只要两个人,一下子去三个人算怎么回事。”

目标说:“我去了,保证不跟你们争活儿,要是没我的活儿干,我马上回家。我说话算话,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赌咒。”

宋金明制止了他的赌咒。赌咒是笨人才用的办法。笨人没办法让别人相信他,只有采取精神自残的赌咒作贱自己。赌咒算个狗屁,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谁还相信咒语?宋金明说:“这事儿我说了不算,活儿是我那个伙计联系的,只能跟他说一下试试。”

宋金明领着目标往小饭店走。走到那个头一直磕在地上的老妇人跟前,宋金明让目标等等,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抽出一张一块的,丢进老妇人的茶缸里去了。老妇人这才抬起头来,但很快又把头磕下去,说:“好人一路平安,好人一路平安……”宋金明走到那个抱孩子的年轻女人面前,一下子往茶缸里放了两块钱。年轻女人说的话跟老妇人的话是一个模子,也是“好人一路平安”。

跟在宋金明身后的目标想跟宋金明学习,也给乞丐舍点儿钱,但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到底没舍得掏出钱来。

唐朝阳看见了宋金明带回的点子,故意装作看不见,只问宋金明买票了没有。

宋金明说:“还没买。这个师傅想跟咱一块儿去干活。”

唐朝阳登时恼了,说:“扯蛋,什么师傅!我让你去买票,你带回个人来,这个人是能当票用,还是能当车坐?”

宋金明嗫嚅着,作出理亏的样子,解释说:“我跟他说了不行,他还是想见见你。不信你问问他,我说了不行没有?”

点子说:“不能怨这位师傅,他确实说过不行。我一听他说你们准备去矿上干,就想跟你们搭个伴,去矿上看看。”

“怎么,你在矿上干过?”

“干过。”

唐朝阳和宋金明很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唐朝阳的口气变得稍微缓和些。他要借机把这个点子调查一下,看他都在哪个地方的矿干过,凡是他去过的矿,就不能再去,以免露出破绽,留下隐患。唐朝阳说:“看不出你还是个挖煤的老把式,你都在什么地方干过?”

点子说了两个矿名。

唐朝阳把两个矿名默记一下,又问点子:“这两个矿在哪个省?”

点子说了省名。

调查完毕,唐朝阳还向点子问了一些闲话,比如这两个矿怎么样?能不能挣到钱?点子一一作了回答。这时,唐朝阳还不松口,还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他说:“不行呀,我看你岁数太大了,我怕人家不要你。”

点子说:“我长得老相,显得岁数大。其实我还不到四十岁。连虚岁才三十八。”

唐朝阳没有说话,微笑着摇了摇头。

点子不知是计,顿时沮丧起来。他垂下头,眼皮眨巴着,看样子要把眼睛弄湿。

唐朝阳看出点子在作可怜相,真想在点子面门上来一记直拳,把点子捅一个满脸开花。这种人没别的本事,就会他妈的装装可怜相,让人恶心。这种可怜虫生来就是给人作点子的,留着他有什么用,办一个少一个。唐朝阳已经习惯了从办的角度审视他的点子,这好比屠夫习惯一见到屠杀对象就考虑从哪里下刀一样。这个点子戴一顶单帽子,头发不是很厚,估计一石头下去,能把颅顶砸碎。即使砸不碎,也能砸扁。他还看到了点子颈椎上鼓起的一串算盘子儿一样的骨头,如果用镐把从那儿猛切下去,点子也会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不过,在办的过程中,稳准狠都要做到,一点也不能大意。他同时看出来了,这个点子是一个肯下苦力的人,这种人经过长期劳动锻炼,都有一股子笨力,生命力也比较强。对这种人下手,必须一家伙打蒙,使他失去反抗能力,然后再往死里办。要是不能做到一家伙打蒙,事情办起来就不能那么顺利。想到这里,唐朝阳恶毒地笑了,骂了一句说:“你要是我哥还差不多,我跟人家说说,人家兴许会收下你。”

宋金明赶紧对点子说:“当哥还不容易,快答应当我伙计的哥吧。”

点子见事情有了转机,慌乱不知所措,想答应当哥又不敢应承。

“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当我哥?”唐朝阳问。

“愿意,愿意。”

“那你姓什么?叫什么?”

“姓元,叫元清平。”

“还有姓元的,没听说过。那,老元不就是老鳖吗?”

“是的,是老鳖。”

“要当我的哥,你就不能姓元了。我姓唐,你也得姓唐。”

唐朝阳对宋金明说:“宋老弟,你给我哥起个名字。”

宋金明早就准备好了一串名字,但他颇费思索似地说:“我这位老兄叫唐朝阳,这样吧,你就叫唐朝霞吧。”

唐朝阳说:“什么唐朝霞,怎么跟个娘们名字似的。”

宋金明说:“先有朝霞,后有朝阳,他是你哥,叫朝霞怎么不对?”

点子已经认可了,说:“行行,我就叫唐朝霞。”唐朝阳对宋金明说:“操你妈的,你还挺会起名字,起的名字还有讲头。”他冷不丁地叫了一声:“唐朝霞!”

叫元清平的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好像不知道凭空而来的唐朝霞是代表谁,有些愣怔。

“操你妈的,我喊你,你怎么不答应?”

元清平这才愣过神来,“哎哎”地答应了。

“从现在起,那个叫元清平的人已经死了,不存在了,活着的是唐朝霞,记清楚了?”

“记清楚了!”

“哥!”唐朝阳又考验似地喊了一声。

这次改名唐朝霞的人反应过来了,只是他答应得不够气壮,好像还有些羞怯。

唐朝阳认为这还差不多,“这一弄,我们成了桃园三结义了。”他招呼端盘子的小姑娘,“来,再上两碗羊肉汤,四个烧饼。”

宋金明知道唐朝阳把刚才要的两碗羊肉汤都用了,却明知故问:“你呢?你不吃了?”

唐朝阳说他刚才饿得等不及,已吃过了。这是给他们两个要的。

唐朝霞说他不吃,他刚才吃过饭了。

唐朝阳说:“我们既然成了兄弟,你就不要客气。”

“吃也可以,我是当哥的,应该我花钱,请你们吃。”

唐朝阳又翻下脸子,说:“你有多少钱,都拿出来!”

唐朝霞没有把钱拿出来。

“再跟我外气,你就不是我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钻我的黑煤窑!”

唐朝霞不敢再外气了。从唐朝阳野蛮的亲切里,他感到自己遇上够哥儿的好人了。他哪里知道,喝了保健羊肉汤,一跟人家走,就算踏上了不归之路。

他们三人坐了火车坐汽车,坐火车向北,然后坐长途汽车往西扎,一直扎到深山里。山里有了积雪,到处白茫茫的。这里的小煤窑不少,哪里把山开肠破肚,挖出一些黑东西来,堆在雪地里,哪里就是一座小煤窑。一些拉煤的拖拉机喘着粗气在山区路上爬行。路况不太好,拖拉机东倒西歪,像是随时会翻车。但它们没有一辆翻车的,只撒下一些碎煤,就走远了。山里几乎看不见人,也没什么树木。只能看见用木头搭成的三角井架,和矮趴趴的屋顶上伸出的烟筒。还好,每个烟筒都在徐徐冒烟,传达出屋子里面的一些人气。唐朝阳往来路打量了一下,嫌这里还不够偏远,带着宋金明和唐朝霞继续西行。他胸有成竹的样子,说快到了。他们还拦了一辆拉煤的空拖拉机,爬上了后面的拖斗。司机说:“小心把你们冻成肉棍子!”唐朝阳说:“冻得越硬越好,用的时候就不用吹气了。”他们又往西走了几十里,唐朝阳选了一处窑口堆煤比较少的煤窑,他们才下了路,向小煤窑走去。接近窑口一侧的房子时,唐朝阳让宋金明和唐朝霞在外面等一会儿,他去找窑主接头。

宋金明和唐朝霞找到屋后一个背风的地方,冻得缩着脖,揣着手,来回乱走。按以往的经验,唐朝霞没几天活头了,顶多不会超过一星期。于是,宋金明就想跟唐朝霞说点儿笑话,让他在有限的日子里活得愉快些。他问:“唐朝霞,你老婆长得漂亮吗?”

“不漂亮。”

“怎么不漂亮?”

“大嘴叉子。”

“嘴大了好哇,听人说女人嘴大,下面也大,生孩子利索。你老婆给你生了几个孩子?”

“两个,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

“男孩儿大女孩儿大?”

“男孩儿大。”

“女孩多大了?”

“十四。”

“让你闺女给我当老婆怎么样,我送给她一万块钱当彩礼。”

唐朝霞恼了,指着宋金明说:“你,你……你骂人!”

宋金明乐了,说:“操你大爷,跟你说句笑话你就当真了。我老婆成天价在家里闲着,我还娶你闺女干什么。说实话,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我老婆跟别人睡。我问你,你长年在外面跑,你老婆会不会跟别的男人干?”

“不会。”

“你怎么敢肯定不会?”

“我们那儿的男人都出来了。”

“噢,原来是这样,拔了萝卜净剩坑了。哎,你给我写个条,我去找嫂子干一盘怎么样?”

这一次唐朝霞没恼,说:“想去你去呗,写条干什么!”

大约有一袋烟的工夫,唐朝阳从窑主屋里出来了,站在门口喊:“哥,哥。”

宋金明和唐朝霞赶紧从屋子后面转出来,向唐朝阳走去,这时窑主也从屋里出来了。窑主上身穿着皮夹克,下身穿着皮裤,脚上还穿着深腰皮鞋,从上到下全用其它动物的皮包装起来。窑主的装束全是黑的,鼓鼓囊囊,闪着漆光。有一种食粪的甲虫,浑身上下就是这般华丽。窑主出来并不说话,嘴里咬着一个长长的琥珀色的烟嘴,烟嘴上安着点燃的香烟。唐朝阳把唐朝霞介绍给窑主,说:“这是我哥。”

窑主瞥了一眼唐朝霞,没有说话。

唐朝霞往唐朝阳身边贴了贴,说:“这是我弟弟,亲弟弟。”

窑主说:“废话!”

唐朝阳又把宋金明介绍给窑主,说:“他是我们的老乡,跟我们一块儿来的。”

窑主把牙上咬着的烟嘴取下来,弹了一下烟灰,问:“你们真的下过窑?”

三个人都说真的下过。

“最近在哪儿下的?”

唐朝阳说了一个地方。

“为什么不在那儿下了?”窑主问话的声音并不高,但里面透出步步紧逼的威严,仿佛要给外面闯进山里来的陌生人来一个下马威。

这当然难不住唐朝阳和宋金明,他们有一整套对付窑主的办法,或者说,他们干的营生就是专门从窑主口袋里挖钱,对每一个装腔作势的窑主,他们都从心里发出讥笑。但他们表面上装得很谦卑,甚至有些猥琐,跟没见过任何世面的土包子一样。唐朝霞就是这种样子。不过,他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他已经被窑主的威严吓住了。

唐朝阳答:“那个矿冒了顶,砸死了两个人。”

窑主说:“死两个人算什么!吃饭就要拉屎,开矿就要死人,怕死就别到窑上来!”

唐朝阳连连点头称是。他确实很赞成窑主的观点,心里说:“你狗日的说得真对,老子就是来给你送死人的,你等着吧!”

宋金明补充说:“按说死两个人是不算什么,可是,死人的事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上面的人坐着小包车到那个矿上一看,马上宣布停产整顿。”

窑主不爱听这个,他的手挥了一下,说:“整顿个蛋,再整顿也挡不住死人!”

宋金明还有话要说,这些话都是经过他精心构思的,是经过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他把这些话说出来,是要刺激一下窑主,让窑主把信息储存在脑子里。这样,就等于为下一步和窑主讲条件时埋下了伏笔,到时他把伏笔稍微利用一下,窑主就得小心着,他就可以牵着窑主的鼻子走。他说:“我们在那里等了几天,想跟矿主算一下账。干等长等也见不到矿主的面。后来才知道,矿主已被人家上面的人……”

窑主打断了宋金明的话。他果然受到了刺激,有些存不住气,说:“咱丑话说在前面,我也不能保证我这个矿不死人。有句话说得好,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当然了,谁开矿也不希望死人。这样吧,你们干两天我看看。我说行,你们就接着干。我看着不是那么回事,你们马上卷铺盖走人。这两天先不发钱,算是试工。按说我应该收你们的试工费,看你们都是远地方来的,挣点钱不容易,试工费就免了。”

三个人连说“谢谢矿主”。

下窑第一天,唐朝阳和宋金明没有动手消灭代号为唐朝霞的点子,他们把力气暂时用在消灭煤炭上了。他们一到窑底,就起了杀人的心,就想把点子办掉。但窑主要试工,他们就得先忍着。等试工结束,窑主签下一份使用他们的字据,再把点子办掉,窑主就赖不掉账了。唐朝阳和宋金明不时地交换一下眼色,他们的眼睛在黑暗里仍闪闪发光。在他们看来,窑底下太适合杀人了,简直就是天然的杀人场所。把矿灯一熄,窑底下漆黑一团,比最黑暗的夜都黑,在这里出手杀个把人,谁都看不见。别说人看不见,窑底下没有神,没有鬼,离天和地也很远,杀了人可以说神不知,鬼不知,天不知,地不知。就算杀人时会发出一些钝声,被杀者也许会呻吟,但窑底和上面的人间隔着千层岩万仞山,谁会听得见呢!窑底是沉闷的,充满着让人昏昏欲睡的腐朽和死亡气息,人一来到这里,像服用了某种麻醉剂一样,杀人者和被杀者都变得有些麻木。不像在地面的光天化日之下,杀一个人轻易就被渲染成了不得的大事。更主要的是,窑底自然灾害很多,事故频繁,时常有人竖着进来,横着出去。在窑底杀了人,很容易就可以说成天杀,而不是人杀。唐朝阳和宋金明以前就是这么干的,他们很好地利用了窑底下的自然条件,把杀人夺命的事毫无保留地推给了窑下的压力、石头,或木头梁柱。这一次,他们也准备照此办理。

他们三个包了一个采煤掌子,打眼,放炮,用镐刨,把煤放下来,然后支棚子。他们三个人都很能干。特别是唐朝霞,定是为了表现一下自己,以赢得两个伙伴的信任,他冲在放煤前沿,干得满头大汗,一会儿都不闲着。如果单从干活的角度看,点子唐朝霞的确算得上一位挖煤的好把式。可是,挖出的煤再多,卖的钱都让窑主得了,他们才能挣多少一点钱呢!宋金明在心里对他们的点子说,对不起,只好借你的命用用。

负责往外运煤的是另外两个窑工,他们领来一辆骡子拉着的带胶皮轱辘的铁斗子车,装满一车,就向窑口底部拉去。把煤卸在那里,返回来再装再拉。每当空车返回来时,唐朝霞就抄起一张大锨,帮人家装车。当着运煤工的面,唐朝阳愿意表现一下对唐朝霞的亲情,他夺过唐朝霞手中的大锨,说:“哥,你歇会儿,我来装。”手中没有了大锨,唐朝霞仍不闲着,用双手搬起大些的煤块往车上扔。唐朝阳对哥的爱护进一步升级,他以生气的口气说:“哥,哥,你歇一会儿行不行!你一会儿不磨手,手上也不会长牙!”唐朝霞以为唐朝阳真的在爱护他,也承认唐朝阳是他弟弟,说:“老弟,你放心,累不着你哥。”

这一天,全窑比平常日子多出了好几吨煤,窑主感到满意。

来源:挽风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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