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种悬着心的,带着消毒水味儿的,随时会被电话铃声撕碎的安静。
老赵走后的第七天,家里第一次彻底安静下来。
不是那种他在医院里,我一个人守着空房子的安静。
那是种悬着心的,带着消毒水味儿的,随时会被电话铃声撕碎的安静。
也不是他刚走那几天,吊唁的人来来去去,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忙着迎来送往,哭声和劝慰声交织在一起的,闹哄哄的安静。
都不是。
现在的安静,是尘埃落定的静。
我坐在老赵最喜欢的那张藤椅上,手里是他用了二十多年的紫砂茶壶,里面泡着他最爱的正山小种。
茶已经凉透了。
阳光从没拉严实的窗帘缝里挤进来,在铺着碎花地板革的地面上切出一道明晃晃的光带,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带里跳舞,像一群无声的、忙碌的精灵。
我看着它们,一看就是一下午。
六十二年,我的人生好像第一次被按下了暂停键。
不用再凌晨五点起来给老赵熬那服苦得掉渣的中药。
不用再算计着退休金,哪部分是医药费,哪部分是生活费,哪部分是得留着以防万一的救命钱。
不用再提心吊胆地听着他夜里每一声咳嗽,生怕他一口气喘不上来。
我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口气,憋了三年。
从他查出肺癌那天起,就憋在了胸口,沉甸甸的,坠得我腰都直不起来。
现在,这口气终于出来了。
带着悲伤,带着解脱,也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我环顾这个两室一厅的老房子,八十多平,九十年代分的房,我们俩一砖一瓦攒钱装修的。墙上挂着我们结婚时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我,扎着两个大辫子,笑得没心没肺。老赵穿着中山装,努力想做出严肃的样子,但嘴角那点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旁边是儿子赵伟和女儿赵静小时候的照片,再旁边是他们的全家福。
这屋子里,到处都是时间的痕迹。
门框上,有赵伟小时候量身高划下的铅笔印。
沙发罩底下,有一块被烟头烫出的疤,是老赵看球赛太激动,自己烫的。
阳台那盆君子兰,是女儿赵静出嫁那年,我闲下来没事养的,如今长得油光碧绿。
每一件东西,都能说出一段故事。
我以为,接下来的日子,我就可以守着这些故事,守着这满屋子的回忆,安安静静地,过完我的下半辈子。
每天浇浇花,看看报,下午去楼下跟张阿姨她们打打小牌,晚上跳跳广场舞。
不用再伺候谁,也不用再被谁拖累。
清净。
这是我当时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我甚至觉得,这是老赵留给我最后的温柔。他受够了罪,也把我从那无休无止的苦役里解放了出来。
可我没想到,麻烦,才刚刚开始。
门铃响的时候,我正准备把老赵的衣服整理出来。
一些还能穿的,洗干净了捐掉。一些贴身的,烧了。
我打开门,是儿子赵伟和儿媳妇小丽,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
“妈。”赵伟叫得有点虚。
小丽倒是很热情,挤进来就挽住我的胳膊,“妈,我们不放心你一个人,过来看看。”
我让他们进来,把东西放下。
“吃过了吗?”我问,这是我作为母亲的习惯。
“吃了吃了,”小丽抢着说,眼睛却在屋里四处打量,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家,倒像是在估价一个商品,“妈,你这房子,还是这么亮堂。”
我没接话,给他们倒水。
赵伟没说话,坐在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那是他心虚或紧张时的小动作。
小丽喝了口水,把杯子放下,清了清嗓子。
“妈,”她开了口,语气是那种刻意营造出来的体贴,“爸这走了,你一个人住这么大个房子,多冷清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我端着水杯,指甲掐着杯壁,没做声。
“你看你,年纪也大了,万一晚上有个头疼脑热的,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我跟赵伟多不放心啊。”
她顿了顿,见我还是不说话,就推了推旁边的赵伟。
赵伟像是被人从后面踹了一脚,猛地坐直了身子,“是啊妈,小丽说得对。我们……我们就是担心你。”
我看着我的儿子。
三十五岁的人了,在单位也是个小领导,可是在他老婆面前,总像个没断奶的孩子。
我放下水杯,淡淡地说:“我身体好得很,死不了。”
话说得有点冲。
小丽的脸僵了一下,但很快又堆起笑,“妈,你看你说的什么话。我们是心疼你。所以呢,我跟赵伟商量了一下。”
她终于说到了正题。
“我们想,要不这样,您把这套房子卖了。”
“卖了?”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对啊,”小丽的语速快了起来,好像生怕我打断她,“这房子地段好,少说也能卖个三百万。我们现在住那房子太小了,壮壮(我孙子)一天天长大,连个正经书房都没有。我们再添点钱,换个大点的,四室的,到时候把您接过去,我们一家人住在一起,热热闹多好。您也能天天看着孙子,我们也能照顾您。”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天经地义。
仿佛卖掉我的房子,搬去跟他们住,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归宿。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突然觉得很陌生。
我再去看赵伟,他低着头,不敢看我,一个劲儿地给小丽使眼色。
我明白了。
这是小丽的主意,而我的儿子,默认了。甚至,可能还觉得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比老赵走的那天,停尸房里的冷气还要刺骨。
“不可能。”我说。
我说得很平静。
小丽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妈,你怎么……”
“我说,不可能。”我打断她,一字一顿,“这房子,是我的家。是我跟你爸一辈子的心血。只要我活一天,它就姓林。”
我随我妈姓。老赵当年追我的时候就说了,咱家以后你说了算,孩子跟你姓都行。后来儿子还是随了他姓赵,但我这脾气,一辈子没改。
“妈你怎么这么固执呢?”小丽急了,“我们是为了你好啊!你一个人守着这空房子有什么意思?跟我们住,有吃有喝,有人照顾,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笑了。
“我不满意什么?我不满意有人惦记我的房子。”
“我把你们养这么大,给你们买房,给你们带孩子,我没对不起你们吧?”
“现在你爸尸骨未寒,你们就跑来逼我卖房子?”
“赵伟,这是你的意思吗?”我把目光转向我的儿子。
赵伟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支支吾吾半天,憋出一句:“妈,小丽她……她也是好意。”
“好意?”我冷笑一声,“好意就是把我这把老骨头最后的窝给端了?然后把我拴在你们家,给你们当免费保姆,顺便再搭上我的退休金?”
“妈!你怎么能这么想我们!”赵伟终于被我激怒了,声音也大了起来,“我们是看你可怜!”
可怜?
这个词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我心上。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说我可怜。
“我不可怜。”我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们,“我一个人过得很好。这房子,不卖。你们要是真心疼我,就常回来看看。要是打着房子的主意,那这门,以后就不用进了。”
“你们走吧,我累了。”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我听到椅子被挪动的声音,然后是小丽压着火气但依旧尖利的声音:“赵伟,你看看你妈!简直不可理喻!我们好心当成驴肝肺!走!”
门“砰”的一声被摔上。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看着窗外,天已经黑了,万家灯火一盏盏亮起来。
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是一个家。
而我的家,刚刚经历了一场未遂的抢劫。
抢匪,是我的亲儿子和儿媳。
我浑身发冷,慢慢滑坐到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老赵,你看,你一走,他们就来欺负我了。
我以为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他们碰了钉子,总该消停一阵子吧。
我太天真了。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睡梦中,就被电话吵醒了。
是女儿赵静。
“妈,你醒了吗?我哥昨天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赵静的声音听起来很急。
我“嗯”了一声,不想多说。
“我就知道!”赵静的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我就知道我那嫂子不是省油的灯!爸这才刚走,她就惦记上房子了!她安的什么心啊!”
听着女儿为我抱不平,我心里稍微暖和了一点。
还是女儿贴心。
“妈,你别听他们的。那房子是你的,谁也别想动。你可千万不能心软。”赵静嘱咐道。
“我知道。”
“那就好,”赵静松了口气,然后话锋一转,“妈,其实吧……我打电话给你,也是有个事想跟你商量。”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
“什么事?”
“你看啊,我跟你女婿小张,最近那个服装店,生意不太好,想转型做线上直播。但是前期投入有点大,设备啊,请人啊,到处都要钱。我俩手头有点紧……”
她说到这里,停住了。
后面的话,她没说,但我全明白了。
如果说昨天赵伟和小丽是明火执仗的强盗,那今天,赵静和小张就是循循善诱的骗子。
一个要我的房,一个要我的钱。
我的两个好孩子啊。
真是我的好孩子。
“你要多少?”我问,声音里一点情绪都没有。
赵静似乎没听出我的冷淡,或者说,她假装没听出。
“妈,也不多。我们算了一下,大概需要二十万。你放心,这钱算我们借的!等我们生意好了,马上就还给你,连本带利!”
连本带利。
说得真好听。
我仿佛已经看到那二十万块钱,像肉包子打狗一样,一去不回。
“小静,”我叫她的名字,“你结婚的时候,我跟你爸,是不是给了你二十万的嫁妆?”
电话那头沉默了。
“你哥结婚,我们给他付了首付,花了三十万。你坐月子,我伺候你三个月,我有没有说过一个累字?”
“你儿子上幼儿园,赞助费五万,是不是我出的?”
“妈……”赵静的声音弱了下去。
“你们一个个的,都觉得我这老太婆有的是钱是吧?觉得我的退休金花不完是吧?”
“我告诉你,赵静,你爸这三年,看病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进口的靶向药,一盒五万,一个月一盒,医保不报销。你知道吗?”
“我那点退休金,还有我跟你爸一辈子的积蓄,早就被掏空了!”
“我现在手里这点钱,是我的棺材本,是我的保命钱!谁也别想动!”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几乎是在咆哮。
电话那头,传来了赵静的哭声。
“妈,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也是你的女儿啊……我这不是遇到困难了吗……你怎么一点都不心疼我……”
她哭得委屈极了。
好像我才是那个无情无义的人。
我突然觉得很累,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
“我心疼你们,谁来心疼我?”
我挂了电话。
把手机扔在床上,它还在嗡嗡地震动,是赵静不甘心的回拨。
我没理。
我走到老赵的遗像前,看着他。
照片上的他,还是笑得那么憨厚。
“老赵啊老赵,你看看你养的这两个好孩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
“你一走,我就成了唐僧肉,谁都想来咬一口。”
我说着说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又下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算是领教了什么叫“车轮战”。
儿子儿媳那边,见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小丽隔三差五就带着孙子壮壮上门。
一进门,壮壮就跟个小炮弹一样在屋里横冲直撞。
把我的花瓶打碎了。
把老赵的书撕了。
用蜡笔在墙上画了个巨大的奥特曼。
小丽就在旁边假模假样地呵斥几句:“壮壮!不许乱动!奶奶要生气的!”
然后转过头来,一脸无奈地对我笑:“妈,你看这孩子,太皮了。我们那房子小,他都没地方活动。要是换个大房子,有他自己的游戏室,就好了。”
话里话外,还是那套说辞。
我能怎么办?
那是我的亲孙子。
我只能跟在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一边收拾一边心疼我那些宝贝。
赵伟则负责打感情牌。
他会挑我吃饭的时候打电话过来。
“妈,吃饭了吗?吃的什么啊?”
“一个人吃饭,是不是特没意思?”
“唉,你要是跟我们住一起就好了,每天晚上都能吃上小丽做的热乎饭。”
我拿着筷子,对着一桌子我精心为自己做的四菜一汤,听着电话里儿子“情真意切”的问候,只觉得一阵反胃。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他们是在用一种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让我自己觉得,我一个人过不下去了。
让我自己觉得,我需要他们。
让我自己主动交出我的房子,我的自由,我的一切。
女儿赵静那边,则是另一套路数。
她不再直接提借钱的事,而是开始跟我哭穷。
今天说店里被罚款了。
明天说女婿小张跟合伙人闹翻了。
后天又说孩子在学校跟人打架,要赔钱。
每次打电话,都哭哭啼啼,好像全世界的苦难都降临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说完自己的不幸,就开始旁敲侧击。
“妈,还是你好,有退休金,有房子,什么都不用愁。”
“唉,我要是能像你这么潇洒就好了。”
“妈,你说我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我听着,心里明镜似的。
她这是在给我施加道德压力。
让我觉得,我过得这么“安逸”,而我的女儿却在水深火热之中,是一种罪过。
我应该拿出我的钱,去“拯救”她。
我的家,成了我的战场。
我的电话,成了我的刑具。
每天,我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应对这两个孩子,以及他们背后的配偶,精心设计的各种话术和圈套。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围猎的兔子,四面八方都是陷阱。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闭上眼睛,就是小丽那张精明的脸,赵伟那副窝囊的表情,还有赵静在电话里那一声声的叹息。
我瘦了,短短半个月,瘦了十斤。
邻居张阿姨在楼下碰到我,吓了一跳。
“淑慧,你怎么搞的?怎么脱相成这样了?”
张阿姨比我大三岁,是个热心肠。老伴也走了好几年,一个人过。
我看着她红光满面的样子,心里一阵羡慕。
我把我的烦心事,跟她倒了倒苦水。
张阿姨听完,一拍大腿。
“我当是什么事呢!这不就跟我家那俩小子一个德行!”
张阿姨有两个儿子,为了她那套老房子,前几年也是闹得鸡飞狗跳,兄弟俩差点打起来。
“淑慧,我跟你说,这事儿,你得狠下心。”张阿姨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对付这种孩子,你越软,他们越来劲。你得让他们知道,你不是好捏的柿子。”
“怎么狠?”我问。
“立规矩!”张阿姨斩钉截铁地说,“这是你的家,你的钱,你说了算!他们孝顺,你就给他们好脸。他们打歪主意,你就让他们滚蛋!别怕撕破脸,这脸皮,你不撕,他们就给你啃得一干二净!”
张阿姨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我心上。
是啊。
我怕什么呢?
我怕他们不高兴?
我怕他们说我不近人情?
我怕我老了没人管?
可是,就他们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我把房子和钱都给了他们,他们就真能孝顺我吗?
我不敢想。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
我想起了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在会计科,那些老油条想欺负我这个新来的小姑娘,让我干这干那。
我当时是怎么做的?
我当着全科室人的面,把我自己的账本“啪”地一下拍在桌子上,说:“我的活儿干完了,谁的活儿谁干。想指使我,门儿都没有。”
从那天起,再没人敢小瞧我。
我还想起了年轻时,老赵单位分房,有个领导想插队,把本该属于我们家的名额给挤掉。
是我,挺着大肚子,天天去他们单位领导办公室门口坐着。
我不哭不闹,就带着个小板凳,一本毛选,从上班坐到下班。
一个星期后,房子还给我们了。
我林淑慧,一辈子没怕过谁。
怎么老了老了,反倒被自己的孩子给拿捏住了?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得反击。
我制定了一个计划。
一个让他们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计划。
我先给儿子赵伟打了个电话。
“赵伟,你跟小丽,这周六晚上,带着壮壮过来吃饭。”我的语气很平静。
赵伟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估计是没想到我会主动邀请他们。
“哦,好,好啊妈。”
“对了,”我补充道,“让你妹妹和妹夫也一起来。”
“啊?让他们也来?”赵伟更惊讶了。
“怎么,一家人,还不能一起吃顿饭了?”
“能能能,当然能!”
挂了电话,我能想象到,赵伟和小丽肯定以为我“想通了”,准备“投降”了。
我又给女儿赵静打了电话,说了同样的事。
赵静的反应和小丽估计也差不多,以为她的“哭穷”战术奏效了。
很好。
我就是要让他们都抱着这种期待来。
周六那天,我起得很早。
我去菜市场,买了最新鲜的鱼,最嫩的排骨,还有他们兄妹俩小时候最爱吃的各种菜。
我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了一整天。
我没有觉得累,反而有种大战来临前的兴奋。
傍晚时分,他们陆陆续rous地到了。
赵伟和小丽一家三口先进门。小丽一进门,眼睛就在我脸上打转,想看出点什么。
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笑呵呵地招呼他们。
“快坐,饭马上就好。”
接着,赵静和小张也到了。
两家人在客厅里见了面,气氛有点微妙。
赵伟和小丽显然没给赵静他们好脸色,觉得他们是来“抢功”的。
赵静和小张则是一副胜利在望的得意表情。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又互相提防。
真可笑。
我把最后一道汤端上桌,解下围裙。
“好了,都坐吧,吃饭。”
满满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
都是他们爱吃的。
壮壮欢呼一声,拿起筷子就要夹排骨。
小丽象征性地拍了他一下,“没规矩,等奶奶先动筷子。”
我笑了笑,拿起筷子,给每个人都夹了一块排骨。
“吃吧,都尝尝,好久没给你们做饭了,手艺都生疏了。”
饭桌上,一开始还有点沉默。
但美食是最好的润滑剂。
吃着吃着,话就多了起来。
他们开始聊工作,聊孩子,聊一些无关痛痒的家常。
谁也没提房子的事,也没提钱的事。
仿佛之前那些不愉快,从来没有发生过。
气氛,一派祥和。
小丽给我夹了一筷子鱼,“妈,您这手艺,一点没退步。比饭店的还好吃。”
赵静也不甘示弱,“就是,我最想的就是妈做的这口糖醋排骨。”
他们轮番地夸我,讨好我。
我知道,他们在等。
等我吃饱喝足,心情好了,主动开口。
我由着他们。
我慢慢地吃着饭,听着他们说话。
看着他们一张张或虚伪,或贪婪,或算计的脸。
我突然觉得,这顿饭,真像“最后的晚餐”。
吃完饭,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收拾碗筷。
我擦了擦嘴,把筷子放下。
客厅里,电视开着,壮壮在看动画片,声音开得很大。
“小丽,把电视关了。”我说。
我的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见了。
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动画片里夸张的音效还在响。
小丽愣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关了电视。
壮壮“哇”地一声哭起来。
“带壮壮去房间里玩。”我对小丽说,语气不容置疑。
小丽看了赵伟一眼,抱着哭闹的孙子,不情不愿地进了卧室。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五个人。
我,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我的儿媳,我的女婿。
哦,儿媳进房间了,那就是四个人。
我清了清嗓子。
“今天叫你们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跟你们宣布。”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看到赵伟和小丽的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
我看到赵静和小张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窃喜。
我慢慢地从沙发垫子底下,拿出几样东西。
一个红木盒子。
一个旧账本。
还有一个算盘。
是我退休前用了几十年的老算盘,乌木的,算珠都磨得油光发亮。
他们都愣住了。
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先打开那个红木盒子。
里面,是这套房子的房产证,还有我跟老赵的几张定期存单。
我把房产证拿出来,放在茶几上。
“这是你们惦记的东西。”
然后,我拿起那本旧账本。
“这是我记了一辈子的账。”
我翻开账本,戴上老花镜。
“赵伟,你上大学,四年学费加生活费,一共是两万三千六百块。那时候我跟你爸一个月工资加起来才三百块。”
“你结婚,我们给你付首付,三十万。没让你们小两口掏一分钱。”
“壮壮出生,我给的红包,一万。后来每年过年压岁钱,三千。这六年,是一万八。”
我一边说,一边拿起算盘,手指在上面灵活地拨动着。
噼里啪啦。
清脆的算珠撞击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响亮。
赵伟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
小丽从房间里探出头来,也听傻了。
我没有停。
“赵静,你上大学,花了三万一。比你哥多,因为你学的是艺术,费钱。”
“你结婚,嫁妆二十万。你买车,我们添了五万。”
“你儿子上幼儿园,赞助费五万。你这几年,陆陆续续从我这拿走的,说是什么做生意周转,加起来,也有个七八万了。”
“妈……”赵静的嘴唇在发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我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
“我这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从你们出生,到今天,我跟你们爸,在你们每个人身上花了多少钱。”
“我今天不跟你们算总账。我就想问问你们。”
我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从他们每个人的脸上一一刮过。
“你们的良心呢?!”
“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我猛地一拍桌子,茶几上的杯子都跳了起来。
“你爸!”我指着老赵的遗像,声音在发颤,“他躺在病床上,疼得整夜睡不着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赵伟,你一个月来医院几次?每次待多久?是不是放下水果就走?!”
“赵静,你更行!你爸住院三年,你一共来了不到十次!每次都说忙!忙!你忙什么?忙着跟你那帮狐朋狗友打麻将!别以为我不知道!”
“现在,他走了,尸骨未寒!你们倒是一个个都冒出来了!”
“一个要我的房子!一个要我的救命钱!”
“你们是我的孩子,还是我的债主?!”
我一口气把憋在心里的话全都吼了出来。
吼完,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整个客厅,死一样的寂静。
赵伟和赵静都低着头,脸埋在胸口,不敢看我。
小张坐在一旁,脸色尴尬,坐立不安。
小丽站在卧室门口,张着嘴,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看着他们这副样子,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我以为我会很痛快。
但没有。
我只觉得更深的悲哀。
我缓了口气,继续说,声音已经平静下来,但每个字都冷得像冰。
“今天,我把话说明白了。”
“第一,这套房子,是我的。我死之前,谁也别想动。我死了之后,我已经立了遗嘱,房子的一半,捐给慈善机构,用来资助贫困学生。剩下的一半,你们兄妹俩平分。”
“什么?!”小丽第一个尖叫起来,“妈!你怎么能这样!凭什么要捐掉?!”
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凭这是我的房子。你,一个外人,没资格说话。”
小丽的脸瞬间涨成了紫色。
“第二,我手里的存款,还有我的退休金,是我的养老钱,救命钱。谁也别想打主意。你们要是真有孝心,就别来给我添堵。”
“以后,你们想回来看我,我欢迎。但要是再跟我提房子、提钱,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第三,从今天起,我们也要算算账。”
我拿起算盘,“我给你们算得很清楚了。现在,轮到你们了。”
“赡养父母,是子女的义务。以前你爸在,我们俩有退休金,不用你们负担。现在,我一个人了,你们也该尽尽义务了。”
“我也不多要。赵伟,你家,每个月给我两千块赡养费。”
“赵静,你家,也一样。每个月两千。”
“妈!”赵伟和赵静同时抬起头,一脸的不可思议。
“怎么?不愿意?”我挑了挑眉,“法律上规定的。你们要是不给,我就去法院告你们。反正我这把老骨头,有的是时间跟你们耗。”
“我不是要你们这点钱。我一个月退休金五千多,够花了。”
“我就是要让你们知道,父母不是你们的提款机!你们长大了,成家了,就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这钱,你们每个月一号,准时打到我卡上。一分都不能少。”
“我话说完了。”
我站起来,“你们可以走了。”
整个过程,他们兄妹俩,还有他们的配偶,像木偶一样,被我一番话砸得晕头转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赵伟率先站了起来,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有羞愧,有怨恨,还有一丝不甘。
他什么也没说,拉着还在发愣的小丽,又进房间把壮壮拽出来,灰溜溜地走了。
赵静和小张也站了起来。
赵静的眼睛红红的,她走到我面前,哽咽着叫了一声:“妈……”
我没看她。
“走吧。”
她终于还是哭了,转身跑了出去。
门,再次被关上。
这一次,屋子里的安静,和以往都不同。
那是一种带着硝烟味的,冷硬的,却又无比踏实的安静。
我赢了。
但我的心里,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我只是觉得很累,很累。
我重新坐回沙发上,拿起那个已经被我拨乱的算盘。
我算了一辈子账。
单位的账,家里的账。
却从来没有算透过人心。
我以为,这场家庭战争,就此告一段落。
我又错了。
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他们的“战斗”。
第一个做出反应的,是赵伟。
第二天,他就把那两千块钱,打到了我的卡上。
然后,整整一个月,他没有给我打一个电话,没有发一条微信。
仿佛我这个妈,不存在了。
小丽的朋友圈,倒是更新得很勤快。
今天晒她新买的包。
明天晒一家三口去高级餐厅吃饭。
后天晒她给壮壮报了昂贵的兴趣班。
每一条,都像是在向我示威:你看,没有你的资助,我们照样过得很好。你那两千块钱,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我看着,心里冷笑。
我知道,她这是在赌气。
也是在逼我。
逼我先低头,逼我去“求”他们回来看我。
我偏不。
我把手机往旁边一扔,穿上我的运动鞋,下楼去跳广场舞。
舞池里,音乐震天响,几十个老头老太太,跟着节奏,扭得正欢。
我一头扎进去,把所有烦心事都甩在脑后。
女儿赵静那边,则是另一番景象。
她没有像赵伟一样直接断了联系。
她倒是打了钱过来,但每次打钱,都要附带一篇长长的小作文。
内容无非是她最近有多难,生意有多差,孩子有多不听话,生活有多么令人绝望。
字里行间,都在控诉我这个当妈的,有多么“冷酷无情”。
在女儿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不仅不伸出援手,反而还要“剥削”她两千块钱。
她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悲情的,被原生家庭伤害的,顽强生活的女主角。
而我,就是那个恶毒的,只认钱不认人的老巫婆。
有一次,她甚至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一篇不知道从哪里看来的网文,标题是《不懂得体谅儿女难处的父母,有多可怕》。
我点开看了两行,就气得把手机摔在了沙发上。
好啊。
真好啊。
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现在开始给我上课了。
开始教育我,怎么当一个“合格”的母亲了。
我直接把她拉黑了。
世界清净了。
但是,我的心,也像是被挖掉了一块。
空落落的。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我是不是太绝情了?
他们毕竟是我的孩子。
我是不是应该……再心软一点?
就在我摇摆不定的时候,张阿姨的一番话,点醒了我。
那天,我们在楼下小花园里晒太阳。
我把我的烦恼又跟她说了。
张阿姨磕着瓜子,听完,不紧不慢地说:“淑慧,你知道猎人怎么训练猎鹰吗?”
我摇摇头。
“刚抓来的小鹰,野性大,不听话。猎人会把它拴起来,不给它吃东西,不让它睡觉,熬着它。这叫‘熬鹰’。”
“等把它的性子磨得差不多了,再一点点给它吃的,让它知道,只有听主人的话,才有肉吃。”
张阿姨把瓜子皮吐掉,看着我,眼神锐利。
“你现在,就是在‘熬鹰’。”
“你的那俩孩子,被你和老赵宠了半辈子,野惯了,觉得你的东西就是他们的东西,予取予求。”
“你现在突然不给了,还要他们往回吐,他们当然不乐意,当然要跟你闹,跟你耗。”
“这时候,你就要比他们更有耐心。看谁,能熬得过谁。”
“你放心,他们离不开你。不是感情上离不开,是现实上。他们习惯了有你这个‘后盾’,有你这个可以随时啃一口的‘老本’。你突然把这‘老本’收起来了,他们会慌。”
“现在他们跟你置气,是在试探你的底线。你要是现在心软了,前功尽弃。以后,他们只会变本加厉。”
“熬过去。等他们真正懂得‘尊重’两个字怎么写了,这关系,才能回到正轨上。”
张阿姨的话,像一剂强心针,打进了我的心里。
是啊。
我在熬鹰。
我熬的,不是他们的野性,而是他们被惯出来的贪婪和自私。
我得熬下去。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那点摇摆和愧疚,烟消云散。
我开始真正为自己而活。
我把老赵那些压箱底的宝贝,什么邮票啊,字画啊,都翻了出来,拿到古玩市场去,请人掌眼。
没想到,还真有几样值钱的。
我卖了一幅不起眼的画,得了三万块钱。
拿着这笔“意外之财”,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报了个欧洲十日游的旅行团。
我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北京。
还是年轻时候,单位组织的。
老赵在世时,总说,等我们退休了,就去环游世界。
结果,他一病,所有的计划都成了泡影。
现在,我要替他,也替我自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出发前,我在朋友圈发了一张我拿着护照的照片,配文是:“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
我没有屏蔽任何人。
我知道,他们都能看到。
果然,照片发出去不到十分钟,赵静就把我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
她发来一个问号。
我没理她。
接着,是赵伟的电话。
“妈,你……你要出国?”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震惊。
“是啊。”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云淡风轻地回答。
“你一个人?跟谁去啊?安全吗?”他一连串地问。
“跟团,有什么不安全的。”
“那……那得花不少钱吧?”他终于问到了点子上。
“还好,”我故意说,“我把爸留下那几张邮票卖了,值个十来万,够我玩好几趟了。”
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我猜,那肯定是小丽。
“妈!你怎么能把爸的东西卖了!那都是念想啊!”赵伟的声音都变了调。
我笑了。
“念想?你们惦记房子的时候,怎么不说那是念想?东西放在那里是死的,花了才是活的。我辛劳一辈子,还不能享受享受了?”
“再说了,那是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轮不到你来教我。”
我挂了电话。
心情,无比舒畅。
欧洲的风景很美。
我在罗马的许愿池前扔了硬币,在巴黎的塞纳河畔喝了咖啡,在瑞士的雪山下,对着蓝得像假一样的湖水发呆。
我拍了很多照片。
有风景,也有我自己的。
照片里的我,笑得特别开心。
那种发自内心的,卸下所有重担的轻松。
我把照片发在朋友圈。
每天九宫格,刷屏。
我就是要让他们看到,没有他们,我过得有多好。
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是那个离了他们就活不了的可怜老太婆。
我,林淑慧,有我自己的生活。
而且,精彩得很。
旅行回来,我整个人都像是充了电一样,容光焕发。
张阿姨见到我,都说我年轻了十岁。
我开始把我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
周一,社区大学,学国画。
周二,老年活动中心,打太极。
周三,跟张阿姨她们几个老姐妹,去新开的商场逛街,喝下午茶。
周四,去图书馆看书。
周五,大扫除,然后给自己做一顿丰盛的大餐。
周末,有时候会跟团去近郊游,爬爬山,泡泡温泉。
我的退休金,足够我过上这样体面又自在的生活。
我甚至还用剩下的钱,给自己买了份商业保险。
我想得很清楚,我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
我自己,才是自己最可靠的保障。
我的生活越是丰富多彩,我那两个孩子,就越是坐不住。
他们开始变着法儿地,试图重新“融入”我的生活。
赵静最先服软。
她开始给我发一些养生知识,嘘寒问暖。
“妈,最近降温了,你记得加衣服。”
“妈,这个泡脚的方子不错,你试试。”
绝口不提钱的事。
我知道,她这是在修复关系。
我呢,也不点破。
她发,我就回个“好”或者“知道了”。
不冷淡,也不热情。
就这么吊着她。
赵伟和小丽那边,就没这么沉得住气了。
有一天,小丽突然给我打电话,声音甜得发腻。
“妈,周末有空吗?我们想接您过来住两天。”
我心里冷笑,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怎么了?”我问。
“哎呀,这不是壮壮想奶奶了嘛,天天念叨您。”
“是吗?”我淡淡地说,“那你们带他过来玩就行了,住就不用了,我这小,住不开。”
“妈~”小丽开始撒娇,“您就过来嘛,我给您做好吃的。再说了,我们那新装了智能马桶,您过来体验体验,可舒服了。”
智能马桶?
我差点笑出声。
这是把我当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太太了?
“不用了,我习惯用我自己的东西。”我直接拒绝。
小丽在电话那头碰了个软钉子,沉默了几秒,又想出一招。
“妈,那……那要不我们帮您把家里重新装修一下吧?您这房子,太老了,线路都老化了,不安全。我们出钱,给您装得漂漂亮亮的,您住着也舒心。”
图穷匕见了。
装修?
听起来是好事。
但只要我一点头,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地进驻我的家。
今天换个线路,明天敲个墙。
等我反应过来,这房子,可能就不是我说了算了。
“不用。”我斩钉截铁,“我这房子,住得很好。我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
“你们要是真有那份闲钱,就自己攒着,或者给壮壮报个好点的补习班。别在我身上瞎折腾了。”
我把他们所有可能的路径,都堵死了。
他们终于意识到,从我这里,再也占不到任何便宜了。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月后。
那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是小张的合伙人打来的。
他说,小张赌博,输了几十万,现在人跑了,债主天天来店里闹。
我当时就懵了。
我立刻给赵静打电话,电话关机。
我心里一沉,又给赵伟打。
赵伟很快就接了。
“妈,怎么了?”
“你赶紧去看看你妹妹!小张赌博输了钱跑了!”我急得声音都变了。
赵伟也吓了一跳,“什么?!还有这事?!”
等我们赶到赵静的服装店时,店里已经一片狼藉。
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正坐在店里,翘着二郎腿抽烟。
赵静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头发凌乱,满脸是泪,吓得浑身发抖。
看到我,她“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到我怀里。
“妈!妈我怎么办啊!呜呜呜……”
我抱着瑟瑟发抖的女儿,心疼得像刀绞一样。
我再怎么跟她置气,她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赵伟去跟那几个男人交涉。
对方拿出了一张五十万的欠条,上面有小张的签名和手印。
赵伟的脸都白了。
五十万。
对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那几个男人说,三天之内,见不到钱,就要把店给砸了,还要去赵静家里的孩子学校闹。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赵伟没办法,只能先好说歹说,把人劝走了,约定三天后给答复。
回到家,赵静还一直在哭。
哭她自己瞎了眼,找了这么个男人。
哭她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我看着她,叹了口气。
“别哭了。哭能解决问题吗?”
我让她去洗把脸,然后把赵伟和小丽也叫了过来。
一家人,第一次这么“齐心协力”地坐在一起,商量对策。
小丽一听要五十万,脸拉得比长白山还长。
“这么多钱,我们哪有啊!我们还要还房贷,养孩子呢!”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撇清关系。
“那是我亲妹妹!”赵伟冲她吼了一句。
“亲妹妹怎么了?亲妹妹也不能把我们一家都拖下水啊!那是小张欠的钱,凭什么要我们还!”小丽也嚷嚷起来。
眼看他们又要吵起来,我一拍桌子。
“都给我闭嘴!”
我看着他们。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小静是我女儿,也是你妹妹。她有难,我们不能不管。”
“但是,”我话锋一转,“这钱,怎么出,我们要说清楚。”
我看向赵伟和小丽。
“你们家,出二十万。”
“凭什么?!”小丽又尖叫起来。
“就凭他是我儿子,是赵静的哥哥。”我指着赵伟,“这二十万,不用你们白出。算我借的。我把我那几张存单给你们做抵押。”
然后,我又看向赵静。
“你自己,想办法凑十万。把你那辆车卖了,首饰卖了,不管用什么办法,凑齐十万。这是你自己的责任,你必须承担。”
赵静哭着点头。
“剩下的二十万,我来出。”我说。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都以为,我把钱花光了。
我从卧室里,拿出我那个红木盒子,打开。
里面,除了房产证,还有几张存单。
是我最后的家底。
我本来想,这钱,是留着给自己养老,或者万一得个大病用的。
但现在,女儿遇到了这么大的坎,我不能不管。
“这二十万,我也不是白给你的。”我对赵静说,“也算我借给你的。以后,你跟小张离了婚,自己好好过日子,赚钱了,慢慢还我。”
“我不要你的利息。我只要你记住这个教训。”
“记住,女人,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赵静跪在我面前,抱着我的腿,哭得喘不上气。
“妈……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
我摸着她的头,眼泪也掉了下来。
“起来吧。谁一辈子还不犯点错呢?”
那五十万,我们家,就这么东拼西凑地,给还上了。
赵静很快就跟小张办了离婚。
她把店盘了出去,带着孩子,搬回了娘家,跟我一起住。
一开始,我很不习惯。
清净了没多久的家,又多了一个人,还有一个半大的外孙。
但慢慢地,我又找回了那种久违的,家的感觉。
赵静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是那个娇气、虚荣的小姑娘了。
她找了一份在商场当导购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很辛苦,但她从来不抱怨。
她会抢着做家务,给我捏肩膀,陪我聊天。
每个月发了工资,除了生活开销,她都会坚持给我一千块钱,说是还债。
我知道,她是在用行动,弥补她过去的过错。
赵伟和小丽那边,也变了。
大概是这次的事情,让他们看到了我的决心和底线。
也或许,是看到了赵静的下场,让他们有了一丝警醒。
他们不再提房子的事了。
小丽也不再阴阳怪气地发朋友圈。
赵伟每个周末,都会带着壮壮过来看我。
不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是真的,像一家人一样,坐在一起,吃顿饭,聊聊天。
壮壮和他的小表弟,两个孩子在屋里打打闹闹,虽然吵,但那种吵,是带着烟火气的,暖烘烘的。
有时候,我会看着他们,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老赵还在,孩子们也还小。
我们一家人,挤在这个小小的房子里,吵吵闹闹,却又那么幸福。
我的生活,并没有像我最初期望的那样,变得完全“清净”。
甚至,比老赵在的时候,还要“麻烦”。
我要操心女儿的工作,外孙的学习。
还要应付儿子一家时不时的“骚扰”。
但我发现,我并不讨厌这种“麻烦”。
这种麻烦里,有牵挂,有责任,有被需要的感觉。
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清净,是留给死人的。
活着的人,就该在这一地鸡毛的麻烦里,热气腾腾地,活下去。
前几天,是老赵的周年祭。
我们一家人,都去了。
在墓碑前,赵伟和小丽,赵静,都恭恭敬敬地磕了头。
赵伟对老赵的墓碑说:“爸,你放心,我们以后会好好孝顺妈的。”
赵静流着泪说:“爸,女儿不孝,让你担心了。以后我会好好生活,不让妈再操心了。”
我看着他们,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又能坚持多久。
人心,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东西。
但我知道,我已经找到了和他们相处的方式。
那就是,守住我的底线,过好我的生活。
我的房子,是我的城堡,保护着我最后的尊严。
我的退休金,是我的铠甲,让我有底气对任何不合理的要求说“不”。
至于亲情,它就像我养的那盆君子兰。
你得时时修剪,把那些烂掉的、多余的枝叶剪掉,它才能长得更健康,开出更美丽的花。
回来的路上,阳光很好。
壮壮和小外孙在后座上,为了一块糖,吵得不可开交。
小丽和赵静在前面,讨论着晚上吃什么。
赵伟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
“妈,累了吧?”
我摇摇头,笑了。
“不累。”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突然觉得,我这六十多年,活得挺值的。
有过爱情,有过儿女。
有过苦,也有过甜。
有过绝望,也有过希望。
现在,麻烦还在,但天,也塌不下来。
挺好。
真的,挺好。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