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口井,最终还是出水了,水质清冽,带着泥土深处的甘甜。可我们一家人,却再也没能从那个夏天缓过来。那只从井底挖出来的铁盒子,像一口看不见的深井,我们全家都掉了进去,在里面困了半辈子。
那口井,最终还是出水了,水质清冽,带着泥土深处的甘甜。可我们一家人,却再也没能从那个夏天缓过来。那只从井底挖出来的铁盒子,像一口看不见的深井,我们全家都掉了进去,在里面困了半辈子。
很多年后,当我鬓角染上风霜,儿子也已经长大成家,他偶尔会问起院子里那口被石板牢牢封死的老井。我总是摆摆手,说水脉早就干了,留着没用。但我心里清楚,我们封住的不是一口井,而是一段不敢再被提起的,属于父亲的秘密,和属于我们全家的一道伤疤。
那道伤疤,始于1988年的那个夏天,始于我抡起镐头,砸开那块沉重青石板的那个瞬间。
第1章 暑热与铁盒
1988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连村口的狗都耷拉着舌头,不愿挪动半分。我们村子吃水,全靠村东头那口老井,可那年大旱,井水一天比一天浑,到最后,打上来的半桶水里有小半桶是泥沙。家家户户的缸底都见了天,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我叫陈建社,那年三十出头,是家里的顶梁柱。看着妻子秀兰每天天不亮就得去老井排队,抢那点浑黄的井水,我心里就跟被砂纸磨过一样难受。父亲陈卫国在我二十岁那年就因病去世了,家里只剩下我、母亲马兰、妻子秀兰,还有刚上小学的儿子小军。我寻思着,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求人不如求己,干脆自家院里打口井。
这个想法一提出来,母亲第一个皱了眉头。她坐在院里的那棵老槐树下,手里摇着蒲扇,声音不高,但分量很重:“建社,打井是大事,得请先生看看风水,不能乱动土。”
我爹在世时,是个老党员,最不信这些。我受他影响,也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对母亲,我向来是孝顺的。我笑着说:“妈,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再说了,咱家院子就这么大点地方,还能挖到哪去?我问过村里老人了,咱这片地底下水脉足,准能出水。”
妻子秀兰也帮腔:“是啊妈,建社力气大,我俩搭把手,省下请人的钱,还能给小军买两本新书呢。”
母亲没再说什么,只是那把蒲扇摇得更慢了,眼神里透着一丝我读不懂的忧虑。她就是这样,一辈子操劳,心思重,总觉得任何一点变动都可能打破家里的平静。
说干就干。我借来了村里的井圈模具和辘轳,脱了上衣,一身古铜色的腱子肉在太阳下泛着油光。秀兰负责把挖出来的土一筐筐地运到院子角落,小军就在一旁给我递水,偶尔还学着我的样子,用小铲子挖两下。母亲则坐在屋檐下的阴凉里,一边纳着鞋底,一边默默地看着我们,时不时地叮嘱一句:“建社,慢点,别闪了腰。”
那片地,就在院子的西南角,紧挨着西厢房的墙根。父亲在世时,那里曾是个小花坛,种着几株月季。父亲走后,母亲嫌打理麻烦,就给铲平了,只留下一片坚实的土地。
挖井是个力气活,更是个耐心活。第一天,挖下去一米多,全是干硬的黄土。第二天,土质开始变得湿润,我的心里也燃起了希望。到了第三天下午,太阳毒得能把地皮烤化,我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淌,汇成一条小溪。
“哐当!”一声闷响,我手里的镐头像是砸到了什么硬物上,震得我虎口发麻。
我心里一喜,以为是挖到大块的青石板了,这通常是好兆兆,说明离含水层不远了。我俯下身,用手扒开周围的湿土,想看看那石板有多大。可渐渐地,露出来的东西却让我皱起了眉头。
那不是石头。它方方正正,边角带着弧度,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红锈,触手冰凉,是一种金属的质感。
“建社,怎么了?”秀兰在井口探头问道,声音里带着关切。
“没事,好像挖到个铁家伙。”我应了一声,心里愈发好奇。我用手铲小心地清理着周围的土,那东西的全貌慢慢显露出来。是一个长方形的铁盒子,大概有两块砖头那么大,看起来沉甸甸的。盒子上没有锁,但盖子和盒身被一层黑乎乎的东西封得严严实实,像是用蜡或沥青封死的。
我把它从土里抱出来,费了不少劲。它比我想象的要重得多。我把它放在井边的地上,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泥土。锈迹斑斑的盒子上,似乎还能隐约看到一些刻痕,但已经模糊不清了。
“这是啥呀?”秀兰也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小军更是伸出小手想去摸,被我拦住了。
“不知道,看着年头不短了。”我围着铁盒转了两圈,心里泛起嘀咕。这院子是爷爷辈传下来的,父亲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从没听他说起过地下埋着这么个东西。会是谁埋的?里面又是什么?
母亲听到动静,也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活,慢慢走了过来。她看到地上的铁盒,脸色微微一变,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我来不及捕捉。
“一个破铁盒子,有啥好看的,赶紧扔了,别耽误正事。”母亲的语气有些生硬,这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妈,这说不定是老辈人留下来的宝贝呢。”我笑着说,试图打破这莫名的紧张气氛,“打开看看,万一里面是金元宝呢?”
“净瞎想!”母亲瞪了我一眼,“地里挖出来的东西,不吉利。听我的,扔到村外河里去。”
母亲越是这么说,我心里的好奇就越重。我爹是个勤劳朴素的木匠,一辈子没攒下什么家当,家里要真有什么宝贝,他不可能不告诉我们。这盒子埋得不深不浅,恰好在我挖井的位置,仿佛是命中注定要被我发现一样。
我拿起镐头,用尖锐的那一头对准盒盖的缝隙,准备把它撬开。
“建社,你别……”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妈,没事,我就看看。”我没回头,手上加了劲。只听“嘎吱”一声刺耳的摩擦声,那层黑色的密封物裂开了一道缝。一股陈旧、发霉的气味从缝隙里钻了出来,像是尘封了几十年的记忆,带着一股子阴冷潮湿的味道。
我深吸一口气,把镐头插进缝隙,用力一撬。
“砰”的一声,盒盖被整个撬开了。我们三个人,不,是四个人,连同屋檐下一直沉默的母亲,都下意识地凑了过去,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盒子内部。
那一刻,夏日的酷热仿佛瞬间消失了。一股凉意,从我的脚底板,顺着脊梁骨,径直窜上了天灵盖。
第2章 发凉的真相
铁盒里没有金元宝,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古董。
盒子的最上面,是一层已经泛黄发脆的油纸。我小心翼翼地揭开油纸,下面静静地躺着几样东西。
最显眼的,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已经有些模糊,边缘卷曲,但上面的人像依然清晰可辨。照片上是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梳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穿着一身干净的布褂子,眉眼清秀,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看起来不过一两岁的样子,虎头虎脑,一双眼睛又黑又亮。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个女人,我从未见过。我们家所有的老照片我都翻过,亲戚里也绝对没有这号人。
秀兰也看出了不对劲,她凑到我耳边,用极低的声音问:“建社,这……这是谁啊?”
我摇了摇头,喉咙有些发干。我的目光从照片上移开,落到了旁边的东西上。
照片旁边,是一个小小的银质长命锁,样式很精致,上面刻着细密的花纹,中间是一个模糊的“安”字。锁面因为氧化的缘故,已经变得乌黑,但依然能看出当年的光泽。这种东西,通常是长辈送给刚出生的孩子的,寓意平安顺遂。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直觉告诉我,这个长命锁,和照片里的那个孩子有关。
在长命锁和照片的下面,是一叠用细麻绳捆着的信。信封已经黄得厉害,上面的字迹是用钢笔写的,笔锋刚劲有力,透着一股熟悉感。我只看了一眼,浑身的血液就几乎凝固了。
那是父亲的笔迹。
我爹陈卫国虽然只是个木匠,但念过几年私塾,写得一手好字。我从小就是学着他的字帖练字的,他的笔锋,我化成灰都认得。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信封上没有收信地址,只写着三个字:“致吾儿”。
吾儿?哪个儿?我哥叫陈建国,我叫陈建社,我们名字里都没有“安”字。
我解开麻绳,抽出信纸。信纸很薄,几乎要透明了,上面的墨迹也有些晕染开来。
“平安吾儿:见字如面。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为父或许已不在人世。原谅我,从未能在你身边,看你哭,看你笑,看你长大成人……”
开头的几句话,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建社,信上写的啥?”秀兰扶住我的胳膊,声音里充满了惊慌。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机械地往下看。信里的内容不多,字字句句却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神经。父亲在信里说,照片上的女人叫林婉,是他在年轻时去南方支援建设时认识的。他们有过一段情,还生下了一个孩子,取名平安。但因为种种原因,他最终还是回到了老家,和我母亲结了婚。他知道自己亏欠了那对母子,这些年一直偷偷地寄钱过去,却再也没有勇气去见他们一面。
他把这个盒子埋在院子里,是想着有一天,如果时局允许,他能亲手把它交出来,认回那个孩子。可没想到,这个秘密,他至死都带进了棺材里。信的末尾,他写道,希望我,作为他的长子(信里他称我为长子,我哥才是长子),如果发现了这个盒子,能够代他去寻找那对母子,给他们一个交代。信的最后,是一个地址,在遥远的南方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小镇。
看完信,我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塞进了一窝蜜蜂。
父亲……那个在我心中一向正直、严肃、不苟言笑的父亲,那个教导我要堂堂正正做人的父亲,竟然在外面还有另一个家?还有一个……我的亲弟弟?
这个认知,彻底颠覆了我过去三十年对父亲、对这个家的所有认知。我觉得荒唐,觉得愤怒,更觉得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
“建社,你说话啊!到底怎么了?”秀兰急得快要哭了。
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把信递给她,她的脸色在看完信后,瞬间变得和我一样惨白。
“这……这不可能……”她喃喃自语,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就在这时,一直站在我们身后的母亲,突然动了。她一把从我手里夺过那个铁盒,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年近六十的老人。她把照片、长命锁和那些信一股脑地塞回盒子里,然后“哐”的一声盖上盖子。
“都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她的声音尖锐而嘶哑,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味道,“这是个祸害!是个祸害!”
“妈!”我回过神来,冲她喊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信上说的是真的吗?我爹他……”
“你爹已经死了!”母亲打断我的话,她的眼睛通红,死死地瞪着我,“人死为大,不许你们再提一个字!不许!”
她抱着那个沉重的铁盒,转身就往屋里走,脚步有些踉跄,仿佛那盒子里装的不是几张纸,而是足以压垮她的千斤巨石。
我和秀兰呆立在原地,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夏日的蝉鸣声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一声声,都像是对我们这个家庭的嘲讽。儿子小军被刚才的气氛吓到了,他怯生生地拽着我的衣角,小声问:“爸,奶奶怎么了?”
我低下头,看着儿子清澈无辜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只觉得,从那口挖了一半的井里,正源源不断地冒出森森的寒气,笼罩了整个院子,也冻住了我们一家人的心。
那个下午,井没有再挖下去。晚饭的时候,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出来。我和秀兰坐在饭桌前,谁也没有动筷子。一盘炒青菜,一碗鸡蛋汤,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凄清。
我们这个看似平静和睦的家,被这个突然出现的铁盒,砸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而裂缝的另一边,是父亲隐藏了一生的秘密,和一个我们从未知道过的、血脉相连的陌生人。
第33章 沉默的墙
那个夜晚,我彻夜未眠。
父亲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地撕裂、重组。一边是那个沉默寡言,双手布满老茧,用一把木工刨撑起整个家的男人;另一边,则是信里那个对另一个女人和孩子充满愧疚,却又懦弱地选择了逃避的陌生人。这两个形象,无论如何也无法在我心中融为一体。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走出房间,看到母亲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她像往常一样在灶台前烧火,拉动风箱的声音呼呼作响。她看到我,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锅里有粥,自己盛。”
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仿佛昨天下午那场歇斯底里的爆发从未发生过。那个铁盒,也不知被她藏到了哪里。
我盛了一碗粥,坐在饭桌前,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我看着母亲佝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这个秘密,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她又是如何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了这么多年?
“妈,”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那个盒子……”
“吃饭!”她没有回头,声音冷硬地打断了我。风箱的声音更大了,仿佛要盖过我的声音,也盖过这个家里所有不该被提及的话题。
我知道,她在用沉默和回避,筑起一道墙。一道保护着父亲的声誉、保护着这个家摇摇欲坠的平静的墙。而我,却被隔绝在了墙的另一边。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我和母亲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她照常做饭、洗衣、纳鞋底,但我们都心知肚明,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秀兰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几次想劝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把我的衣服洗得更干净,把饭菜做得更可口,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家里的裂痕。
可这道裂痕,不是一顿饭、一件干净衣服就能弥补的。
一天晚上,秀兰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忍不住对我说:“建社,要不……这事就算了吧。咱妈那个样子,再逼她,我怕她身子受不了。爹也走了这么多年了……”
我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秀兰,你不懂。”我沙哑着嗓子说,“这不是算了就能算了的事。我一闭上眼,就是那张照片,那个孩子的脸。信上说,我爹希望我去找他们。我如果装作不知道,我这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
“可你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秀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把他们接回来吗?我们家现在这个光景,多一张嘴都难。村里人会怎么看我们?怎么看咱妈?小军在学校里,同学会怎么说他?说他有个在外面养小老婆的爷爷?”
秀兰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句句都扎在我的心窝子上。她说的都是现实。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名声比什么都重要。父亲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好名声,不能就这么毁了。母亲的晚年,也不能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度过。
可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他也是父亲的儿子,是我的亲人。他和他母亲,这些年又是怎么过的?他们会不会也在等着父亲的消息?
我的内心在孝道、责任、亲情和现实之间反复拉扯,几乎要将我撕碎。
矛盾终于在一次小事上爆发了。
那天中午,我心烦意乱,挖井的时候没留神,一镐头下去,把埋在地下的水管给砸破了。那是从村里主管道接过来的自来水管,虽然现在井里没水,但偶尔还是会通一下。水“呲”的一下就喷了出来,溅了我一身泥。
我手忙脚乱地想去堵,却怎么也堵不住。母亲闻声从屋里出来,看到院子里一片狼藉,水流得到处都是,她的脸瞬间就沉了下来。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她冲着我吼道,声音里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怒火,“从你挖出那个不祥的东西开始,家里就没一件顺心事!我说让你扔了,你不听!现在好了,连水管都让你给刨断了!你是不是要把这个家给拆了才甘心!”
母亲的指责,像一盆冷水,将我心里的委屈和烦躁彻底点燃了。
“不祥的东西?妈,那是我爹留下的!信上写得清清楚楚,那是我亲弟弟!”我也控制不住地吼了回去,“你为什么就不敢承认?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怕什么?”母亲气得浑身发抖,她指着我的鼻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怕这个家散了!我怕你爹一辈子的名声毁了!我怕你和你哥的前程受影响!陈建社,你以为就你一个人心里难受吗?我呢?我守着这个秘密守了半辈子,我跟谁说过一个字?我为了这个家,忍气吞声,你以为我容易吗?”
母亲的哭喊声,让我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我看着她满是皱纹的脸,和那双因为愤怒和悲伤而通红的眼睛,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天我只顾着自己的纠结和痛苦,却从未真正站在她的角度想过。
这个秘密对她而言,不是一个需要去解开的谜题,而是一根扎在心里几十年的刺。她用一生的隐忍,才让这根刺和血肉长在了一起,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完整。而我的出现,我的追问,就像是要硬生生地把这根刺从她心头拔出来,连带着血肉,让她再次面对当年的背叛和痛苦。
院子里,水还在哗哗地流着。我和母亲相对而立,隔着一片泥泞,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秀兰和小军从屋里跑出来,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小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孩子的哭声,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我们。母亲脸上的愤怒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哀伤。她转身,蹒跚地走回屋里,关上了门。
我站在院子中央,任凭冰凉的水浇在身上,心里却是一片麻木。我好像做错了,我伤害了最不该伤害的人。那道因为铁盒而出现的裂缝,经过这场争吵,已经变得更宽、更深了。
第4章 父亲的影子
母亲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整整一天没有出来。
我修好了水管,默默地清理了院子里的泥泞。晚饭时,秀兰把饭菜端到母亲门口,敲了半天门,里面也没有一丝回应。我心里又急又怕,生怕她想不开。最后,我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门。
母亲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窗前那把老旧的藤椅上,手里拿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父亲唯一的一张单人照,黑白的,照片上的他穿着一身干净的中山装,表情严肃,眼神却很亮。
她没有看我,只是怔怔地望着照片,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她和相框里的那个人。屋子里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孤独而佝偻的剪影,那一瞬间,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那个晚上,我躺在床上,父亲的影子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我开始拼命地在记忆里搜寻,试图找到一些蛛ానికి,一些能解释这一切的蛛丝马迹。
父亲陈卫国,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是一个沉默如山的身影。他是个手艺精湛的木匠,我们家大部分的家具都出自他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他很少笑,也很少说话,对我和哥哥建国要求极为严格。我小时候贪玩,打碎了邻居家的玻璃,他二话不说,拿起竹条就把我抽了一顿,疼得我哇哇大叫。然后,他才带着我去邻居家道歉,并且连夜给人家换上了一块新玻璃。
村里人都说,老陈是个正直、本分、有担当的男人。他从不占人便宜,谁家有红白喜事,只要开口,他都愿意去帮忙,不收一分钱,只图一顿饭。在我的认知里,父亲就是“规矩”和“责任”的代名词。
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怎么会做出信里写的那种事?
我努力地回忆着,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翻涌。突然,一个被我遗忘许久的片段,像一道闪电,划破了黑暗。
那应该是我七八岁的时候,也就是七十年代末。有一天,父亲突然告诉我们,他要出趟远门。厂里派他去南方一个水电站项目做技术支援,要去很久,可能一年半载都回不来。
那个年代,出远门是件大事。母亲为他准备了很久的行李,把家里仅有的几张布票都拿了出来,给他做了一身新衣服。临走的那天早上,天还没亮,父亲就把我和哥哥叫到床前。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挨个摸了摸我们的头。我记得很清楚,他的手掌很热,掌心的老茧硌得我头皮有些疼。
“建社,建国,”他的声音很低沉,“爸不在家,你们要听妈的话,好好念书,帮家里干活。”
这是我记忆中,父亲对我最温情的一次嘱托。
父亲走后,家里的日子一下子变得艰难起来。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母亲一个人身上。但每个月,我们都能准时收到父亲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寄来的信和汇款单。信的内容很简单,总是报平安,问家里好不好,让我们听话。而那笔钱,虽然不多,却成了我们家当时最重要的经济来源。
母亲每次收到信,都会翻来覆覆地看上好几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木匣子里。
大约过了一年多,父亲回来了。他瘦了,也黑了,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他给我们带了南方的糖果和一些我们从没见过的小玩意儿。那几天,是我们家难得的快乐时光。
可从那以后,我总觉得父亲有些变了。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有时候会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西边的天空抽烟,一坐就是大半个下午。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忧愁,又像是愧疚。
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他和母亲在屋里争吵。这在我的记忆里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只断断续续地听到几个词:“良心”、“孽债”、“一刀两断”。当时我年纪小,不懂这些词的意思,只觉得害怕,便悄悄地溜走了。
现在想来,那次争吵,是不是就和那个叫林婉的女人有关?父亲从南方回来后,是不是就想彻底了断那段关系,但内心又备受煎熬?
一个更让我心惊的细节浮现在脑海里。父亲回来后的几年里,家里的经济状况一直很紧张。我记得有一次,哥哥建国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学费成了大问题。母亲急得直掉眼泪,父亲却一声不吭,第二天就出门了。三天后,他带回了学费,但他的手腕上,那块他一直视若珍宝的上海牌手表不见了。母亲问他,他只说是干活时不小心弄丢了。
可现在我才明白,那笔钱,那块表,是不是都流向了那个我们不知道的地址?他是不是一直在用这种方式,弥补着对另一个家庭的亏欠?
想到这里,我浑身发冷。原来,在我们这个看似平静的家庭之下,一直涌动着这样一股汹涌的暗流。父亲用他的沉默,母亲用她的隐忍,共同维持着一个脆弱的平衡。他们像两个走在钢丝上的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而我和哥哥,却对此一无所知。
我一直以为父亲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山,可现在我才发现,这座山也有裂缝,也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他不是一个完美的圣人,他只是一个被时代、被情感、被责任裹挟着,犯过错、也一直在试图弥补的普通男人。
这个认知,让我对父亲的愤怒,渐渐被一种复杂而深沉的悲悯所取代。
我从床上坐起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棵在夜色中沉默矗立的老槐树。它就像我的父亲,把所有的秘密都埋藏在深深的根里,只留给世人一个坚毅挺拔的背影。
而我,作为他的儿子,现在挖开了这片土地,看到了那些盘根错节的秘密。我究竟该怎么做?是像母亲一样,选择用沉默和遗忘,将这些根重新掩埋?还是遵从父亲信里的遗愿,顺着这些根,去寻找另一个被遗忘的枝丫?
我的心里,依然没有答案。但我知道,我不能再用简单的是非对错,来评判我的父亲了。
第5章 来自城市的声音
家里的僵局持续了快一个星期。
我和母亲之间那堵无形的墙越来越厚,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秀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无计可施。那口挖了一半的井,就那么孤零零地敞着口,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时刻提醒着我们这个家正在经历的动荡。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这件事,我不能跟村里任何人说,只能一个人憋在心里,反复煎熬。就在我快要被这种情绪压垮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人——我的哥哥,陈建国。
哥哥比我大五岁,高中毕业后就去城里当了工人,后来在厂里提了干,娶了个城里媳妇,日子过得比我体面。他脑子活,见识广,或许能给我出出主意。
那个年代,私人电话还是稀罕物,村里只有村委会有一部手摇电话。我找了个借口,说要问问哥哥厂里招不招工,然后去了村委会。
电话接通后,听着话筒里传来哥哥熟悉的声音,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建国哥,是我,建社。”
“建社啊,怎么了?家里出啥事了?听你声音不对劲。”哥哥很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我犹豫了一下,把身子转向墙角,压低了声音,将挖井挖出铁盒,以及盒子里的东西,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一遍。我说得很慢,很艰难,每说一个字,都感觉像是在揭开自家的伤疤。
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着。我只能听到一阵阵电流的嘶嘶声,和哥哥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哥,你在听吗?”我不安地问。
“……在听。”过了好一会儿,哥哥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震惊,“建社,你说的……都是真的?爹他……”
“千真万确。那信是爹的笔迹,错不了。”
又是一阵沉默。我能想象得到,电话那头的哥哥,此刻的内心也一定掀起了惊涛骇浪。在我们兄弟俩心中,父亲的形象同样高大而完美。这个突如其来的真相,对他造成的冲击,绝不亚于我。
“妈……妈知道这事吗?”哥哥的声音有些发颤。
“她知道。我感觉,她可能一直都知道。”我把母亲的反应也告诉了他。
“唉……”哥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和疲惫,“我就说,爹当年从南方回来后,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
“哥,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我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问道,“妈不许我再提这事,可爹在信里,让我去找他们。我这心里乱成一团麻,不知道该听谁的。”
哥哥沉吟了片刻,说:“建社,你先别急,也别再跟妈顶着干了。她老人家不容易,守着这个秘密这么多年,你再逼她,会把她逼出病来的。”
“那我该怎么办?就当这事没发生过?”我不甘心地问。
“当然不能当没发生过。”哥哥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那是爹的骨肉,也是我们的亲兄弟。爹在信里既然留了地址,就说明他心里是想认的,只是没那个勇气。现在他走了,这个责任,就该我们当儿子的来扛。”
听到哥哥的话,我心里一热。在这个家里,终于有了一个人和我站在了同一边。
“可是妈那边……”我还是担心。
“妈那边,我来想办法。”哥哥说,“你这样,过两天我找个理由,带上嫂子和侄子回家一趟。一家人坐在一起,把话说开。这种事,堵是堵不住的,只能疏导。你一个人跟妈说,是顶撞。我们兄弟俩一起说,就是商量。妈再固执,总得考虑我们兄弟俩的感受。”
哥哥的话,像一盏灯,照亮了我心里的一片混沌。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我们兄弟俩,是我们整个陈家的事。
“另外,”哥哥继续说道,“你把信上那个地址,再跟我说一遍,我记下来。我在城里,信息比你灵通,我先托人打听一下那边的情况。二十多年过去了,那边是什么光景,人还在不在,都说不准。我们不能冒冒失失地就找上门去,万一……万一给人家现在的生活造成了困扰,那反而是办了坏事。”
哥哥考虑得比我周全得多。我把信上的地址一字不差地念给了他。
挂掉电话,我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总算是搬开了一半。虽然问题还没有解决,但至少我不再是孤军奋战了。有哥哥和我一起分担,我感觉肩膀上的担子轻了许多。
我走出村委会,夏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抬头看了看天,天很蓝,云很白。我突然觉得,或许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父亲留下的这个谜题,或许终究会有一个答案。
回到家,我没有再提铁盒的事。我开始默默地继续挖井。秀兰看我情绪好了许多,也松了셔口气,又像往常一样帮我运土。母亲虽然还是不怎么和我说话,但眼神里的那种尖锐和警惕,似乎也缓和了一些。
我在等,等哥哥回来。我相信,等他回来之后,我们这个家,总会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出口。
第6章 无声的和解
哥哥陈建国是三天后回来的,带着嫂子和小侄子,提着大包小包的城里点心和水果。
他一进门,就给了母亲一个大大的拥抱,笑着说:“妈,想我了没?厂里放高温假,我带他们娘俩回来住几天,蹭您的饭吃。”
母亲看到大儿子一家,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前些天的阴霾一扫而空。她拉着小侄子的手,嘘寒问暖,又忙着张罗嫂子坐下,拿出最好的茶叶。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热闹而温馨。
看着这一幕,我心里有些酸楚。我知道,哥哥是特意为我的事回来的。这份兄弟情,让我感到温暖。
晚饭,秀兰和嫂子在厨房里忙活,做了一大桌子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气氛很是融洽。哥哥不停地给母亲夹菜,讲着厂里的趣闻,逗得母亲笑个不停。
酒过三巡,哥哥放下筷子,看了一眼我和母亲,清了清嗓子,开口了。
“妈,这次回来,除了看您,还有件事,想跟您和建社商量一下。”
他的声音不大,但桌上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空气瞬间安静了下来。母亲脸上的笑容也慢慢凝固了。她知道,正题要来了。
“建社前几天,在电话里跟我说了。”哥哥的目光温和而坚定,“关于爹……在南方的那个事。”
母亲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她只是低下了头,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
“妈,我知道,您心里苦。”哥哥的声音放得更柔了,“这件事,您一个人扛了半辈子,是您撑起了这个家。我和建社,都打心眼儿里感激您,敬重您。”
他停顿了一下,给母亲的碗里又夹了一块鱼肉。
“但是,妈,我们也都长大了。爹走了,我们就是这个家的男人。爹留下的事,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都该由我们兄弟俩来承担。您不能再一个人扛着了,您的身子骨,也扛不动了。”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哥哥说的,正是我心里想说却又说不出口的话。
“爹在信里,写得很清楚。他心里有愧,他希望我们能替他去看看,去弥补。”哥哥看着母亲,一字一句地说,“妈,我们不是要去翻旧账,更不是要去指责谁。我们只是想,去完成爹的遗愿。那个孩子,如果他还活着,也是爹的儿子,是我们的亲兄弟。我们不能就这么装作不知道,那是不孝,也是不义。”
屋子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嫂子和秀兰都紧张地看着我们,连小侄子都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不敢出声。
母亲始终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她终于说话了。声音很轻,很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你们……想怎么做?”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猛地一跳。我知道,母亲那道坚冰一样的防线,终于开始松动了。
哥哥立刻接话道:“妈,您放心。我先托人去那个地址打听清楚情况。如果……如果他们母子过得很好,有自己的生活,那我们就不去打扰,就当是了了爹一个心愿。如果他们过得不好,需要帮助,那我们作为兄弟,该伸把手就伸把手,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我们绝不会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更不会影响到您现在的生活。这件事,就烂在我们陈家人的肚子里。”
哥哥的话,有理有据,也充满了人情味。他既考虑到了父亲的遗愿和那个未知家庭的处境,也最大限度地顾及了母亲的感受。
母亲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她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悲伤,有无奈,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只是站起身,默默地走进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儿,她拿着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盒走了出来,把它放在了饭桌上。
“东西……在这里。”她说完这句,就转身回了房,轻轻地关上了门。
我们都明白,这是她的让步,是她的默许。
一场原本可能爆发的家庭风暴,在哥哥的斡旋下,以一种近乎无声的方式,达成了和解。
那天晚上,我和哥哥在院子里坐了很久。月光如水,洒在我们兄弟俩的身上。
“哥,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哥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谢啥,我们是亲兄弟。爹不在了,这个家,我们得一起撑着。”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根。我们俩就这么抽着烟,看着天上的月亮,谁也没有再说话。
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兄弟俩的心,因为父亲留下的这个秘密,前所未有地贴近了。而我们这个家,在经历了这场风波之后,虽然留下了伤痕,但也因此变得更加坚韧。
第7章 井水与信笺
在得到母亲的默许后,事情的进展似乎一下子顺畅了起来。
哥哥在城里的人脉广,他很快就通过邮政系统的朋友,往信上的那个地址寄去了一封查询信。我们没有直接说明身份,只是说受故人所托,想了解一下林婉女士和她儿子陈平安的近况。
在等待回信的日子里,家里的气氛也渐渐恢复了正常。母亲虽然还是不主动提及此事,但她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和警惕。我和她之间的那堵墙,虽然没有完全消失,但已经变得透明了许多。有时候,我从井里上来,她会默默地递给我一条毛巾;吃饭时,她也会像以前一样,给我碗里夹我最爱吃的红烧肉。我们都心照不宣地,用这种方式,修复着彼此之间的关系。
而那口井,也在我和秀兰的努力下,越挖越深。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当我再次把镐头砸进井底时,传来的不再是沉闷的“哐当”声,而是一种带着回响的“噗嗤”声。一股清凉的地下水,顺着镐头凿开的缝隙,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出水了!秀兰,出水了!”我兴奋地冲着井口大喊,声音里充满了喜悦。
那一刻,所有的疲惫和压抑都一扫而空。井水清澈见底,映着我的脸,也映着井口上方那一小片蓝天。我仿佛觉得,这股从地底深处涌出的清泉,不仅解决了我们家的吃水问题,也洗刷掉了这些天来笼罩在我们心头的阴霾。
第一桶井水打上来的时候,全家人都围了过来。母亲用瓢舀起一点,尝了尝,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甜的,是好水。”
那天晚上,我们用新打上来的井水,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气氛是那么的祥和。看着母亲和秀兰脸上的笑容,听着儿子小军的欢声笑语,我心里感到一种踏实的幸福。
或许,生活就是这样,总会有波折,但只要一家人齐心协力,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半个月后,哥哥的回信到了。
他没有直接把信寄到村里,而是托一个来县城办事的同乡捎给了我。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怀着忐忑的心情,拆开了信封。
哥哥在信里说,他朋友那边有回音了。那个叫林婉的女人,确实在那个小镇生活过。但据当地邮局的老人回忆,大概在七十年代末,也就是我父亲从南方回来的那段时间,林婉就带着孩子离开了,不知去向。有人说她改嫁了,跟着丈夫去了更远的北方;也有人说她回了娘家,但娘家具体在哪里,谁也说不清楚。
总之,人海茫茫,线索就这么断了。
信的最后,哥哥写道:“建社,或许这样就是最好的结果。他们有了自己的新生活,我们不去打扰,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爹的心愿,我们也算是尽力了。这件事,就让它到此为止吧。把那个铁盒,重新埋回井底,让过去的一切,都随着时间,尘封起来。”
看完信,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说不清是失落,还是释然。
我没有找到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这是一种遗憾。但知道他们可能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我又为他们感到高兴。或许,哥哥说得对,不打扰,就是最好的结局。
我把信烧了,然后找到了母亲。我把哥哥信里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母亲听完,沉默了很久。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最后,她只是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那天晚上,趁着夜色,我一个人来到院子里。我打开那个铁盒,最后看了一眼那张已经泛黄的照片,那个精致的长命锁,和那叠父亲的亲笔信。
我把它们原样放好,盖上盒盖。然后,我把铁盒放进一个新做的、更结实的木箱里,在井壁上挖了一个壁龛,小心翼翼地把木箱放了进去,再用砖头和水泥,把洞口封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一切,我仿佛卸下了一个千斤重担。
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了秀兰,她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胸口,轻声说:“建社,这样就好。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父亲的秘密,母亲的隐忍,我的纠结,哥哥的担当,这一切,都将随着这个被重新封存的铁盒,成为我们这个家庭共同守护的记忆。
第8章 岁月的回响
时间是最伟大的疗愈师。
自从那件事之后,我们家的生活,又重新回到了正轨。院子里的那口井,成了我们家最宝贵的财富。清冽的井水,滋养着我们一家人,也滋养着院子里的那片菜地。
母亲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她会跟我聊起村里的东家长西家短,也会在晚饭后,拉着小军,给他讲我小时候的糗事。她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个铁盒,仿佛它从未出现过一样。但我知道,她只是把它藏在了心底最深的地方。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我和秀兰的感情,在经历了这场风波后,也变得更加深厚。我们都明白了,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不仅是风花雪月,更是风雨同舟的担当和理解。
几年后,哥哥在城里的发展越来越好,他把母亲接到了城里去住。空荡荡的老宅,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再后来,儿子小军也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
我和秀兰守着这个院子,守着这口井,日子过得平淡而安宁。
有一年冬天,母亲病重。在医院的最后几天,她把我叫到床前。那时候,她已经很虚弱了,说话都有些费力。
她拉着我的手,眼睛一直望着窗外。她说:“建社,你爹……他不是个坏人。他只是……心太软。”
这是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提起父亲的那个秘密。
我握紧她冰冷的手,点了点头,说:“妈,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母亲的眼角,滑落一滴浑浊的泪水。她像是终于放下了心里最后的一点执念,脸上露出了一丝安详的笑容。
母亲走后,我们按照她的遗愿,把她和父亲合葬在了一起。站在他们的墓碑前,我心里没有了当年的愤怒和不解,只剩下一种对岁月的感慨和对人性的理解。
他们都是那个时代的普通人,被命运推着走,有自己的身不由己,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们或许不完美,但他们用自己的一生,尽力地爱着这个家,爱着我们。
又过了很多年,村子里搞新农村建设,老宅要拆迁。在搬家前,我最后一次回到了那个院子。
院子里的老槐树更加枝繁叶茂,那口井,因为多年不用,井口已经被我用一块大石板封死了。我站在井边,抚摸着冰凉的石板,1988年那个炎热的夏天,仿佛就在昨天。
那个从井里挖出来的铁盒,改变了我们一家人的命运轨迹。它让我看到了一个更真实、更复杂的父亲,也让我读懂了母亲那份深沉如海的隐忍和母爱。它更让我和哥哥的手,在家庭的责任面前,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如今,我也到了父亲当年的年纪,也体会到了为人父、为人夫的种种不易。我终于明白,生活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更多的是一片深浅不一的灰色地带。而所谓的成长,或许就是学会与那些不完美的过去和解,然后带着爱和理解,继续前行。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我半生记忆的土地,然后转身,锁上了院门。
阳光下,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父亲的影子,母亲的目光,那个夏天的秘密,都将永远刻在我的生命里,成为我的一部分,提醒着我,家的意义,以及爱的重量。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