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彩铃是那种土得掉渣的“恭喜发财”,响了足足二十秒,我才从一堆CAD图纸里把手机刨出来。
电话是我妈打来的。
彩铃是那种土得掉渣的“恭喜发财”,响了足足二十秒,我才从一堆CAD图纸里把手机刨出来。
“喂,妈。”
“天儿啊!你快回来一趟!你大伯他……他疯了!”
我妈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哭腔,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我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我爸出事了。
“妈,你慢点说,怎么了?我爸呢?”
“你爸……你爸他气得说不出话了!你大伯,他找了施工队,在你爷爷留给咱家的那块宅基地上,打地基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那块宅基地。
我们村管那叫“老地儿”,是我爷爷奶奶住了一辈子的地方。
我爸弟兄两个,他是老二。按村里不成文的规矩,父母的老宅,一般都留给小儿子。更何况,当年分家的时候,村干部和族里长辈都在场,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老宅院归我们家。
后来爷爷奶奶没了,我爸妈心善,或者说,我爸老实懦弱,总觉得那是父母留下的根,不住也不能动,就一直让那老土坯房空着,逢年过节回去烧烧纸,扫扫院子。
我上大学那年,老房子实在经不住风雨,塌了。
我爸和我妈就想着,等我将来毕业挣钱了,就把老宅基地推平,盖个新院子。我结婚用也好,他们俩养老也好,总之,那是个念想,是个根。
没想到,我这还没毕业几年,根就快被人刨了。
“他凭什么?”我压着火,声音已经冷了下来。
“他说什么……说什么你爸没本事,那地空着也是浪费,不如他拿来盖新房给他儿子娶媳妇!还说……还说都是一家人,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我妈在那头泣不成声。
“我爸呢?他就看着?”
“你爸……你爸跟他吵,你大伯指着你爸鼻子骂,说他是个,守着块地都发不了财!你爸气得脸都白了,蹲在地上半天没起来……天儿啊,这可怎么办啊!”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办公室里空调的冷气,顺着我的脊梁骨往上爬。
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我大伯李大海,身高一米八,膀大腰圆,嗓门跟打雷一样,是我们村有名的“能人”,或者说,村霸。
我爸李大河,比他矮了半个头,瘦,背有点驼,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气势上就输了。
“妈,你听我说。”我睁开眼,盯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线条,“第一,别跟我爸去吵,吵不赢,还气坏身子。”
“第二,别去工地闹,躺地上撒泼打滚那套,咱家干不出来,也丢不起那人。”
“那怎么办?就让他盖?”我妈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对。”
我说。
“让他盖。”
“什么?”我妈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让他盖。”我一字一顿,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找人把咱家那几棵碍事的枣树砍了,给他腾地方。跟他说,既然要盖,就盖得敞亮点,别委屈了大侄子。”
电话那头,是我妈死一般的沉默。
过了很久,她才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气问:“天儿……你是不是烧糊涂了?”
“我清醒得很。”
“你听我的,妈。别闹,千万别闹。他爱怎么盖怎么盖,咱家不仅不拦着,还得笑着恭喜他。”
“你……你这孩子……”
“就这样,我先挂了,项目上忙。”
我没等她再说什么,直接挂了电话。
手机扔在桌上,我盯着屏幕上那张未完成的城市规划图,线条在我眼里扭曲、变形,最后汇聚成我大伯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同事小张端着咖啡路过,看我脸色不对,关心道:“李工,怎么了?家里出事了?”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没事,家里要盖新房,大喜事。”
小张“哦”了一声,识趣地走开了。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
这里是二十二楼,楼下车水如流,人像蚂蚁。
我掏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了小时候。
那时候爷爷奶奶还在,老院子里有两棵大枣树,一棵柿子树。
每年秋天,我大伯都会带着他儿子,也就是我堂哥李勇,来我家摘枣。
他从来不打招呼,直接搬梯子上树,连摇带晃,我妈心疼地在下面喊:“大哥,你慢点,别把树枝折了!”
我大伯在树上哈哈大笑:“弟妹就是小家子气!一棵破树,折了就折了,明年还长!”
然后把最大最红的枣,装满他自己带来的篮子,临走前,再抓一把塞进李勇的口袋,拍拍他的头:“吃!多吃点!这都是咱老李家的!”
仿佛那院子、那树、那些枣,都是他的。
而我爸,就蹲在墙根下,抽着他的旱烟,一声不吭。
从小到大,这种事,数不胜数。
我家的猪下了崽,他抱走最壮的那个,说“帮你家试试好不好养”。
我家的田打了新米,他扛走最满的一袋,说“让大哥先尝尝鲜”。
他像个理所当然的皇帝,巡视着自己的领地,而我们家,就是那个必须随时进贡的藩属国。
我爸总说,算了,都是亲兄弟,别计较。
我妈总说,忍忍吧,你大伯那脾气,惹不起。
我以前也觉得,算了,忍忍吧。
直到今天。
他们把手伸向了那块地。
那不是一袋米,一头猪,那是我们家的根。
我把烟头摁灭在窗台上。
火星“滋”的一声,像我心里的某个东西,也跟着灭了。
然后,另一个东西,又“滋”的一声,被点燃了。
你想盖,是吗?
好。
我让你盖。
我不仅让你盖,我还要帮你盖得漂漂亮亮的。
我倒要看看,你这房子,能住多久。
我回到家的时候,是一个星期后。
请了年假,我没告诉我爸妈,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一进村口,我就看到了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
钢筋、水泥、红砖堆得像小山,搅拌机的轰鸣声传出老远。
几个光着膀子的工人正在扎钢筋笼,我大伯李大海,叉着腰站在旁边,唾沫横飞地指挥着,活像个总工程师。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满了假笑。
“哎哟,这不是我们家大学生回来了吗?稀客啊!”
他嗓门大,这一喊,半个村子的人都朝我看来。
我脸上也挂着笑,走过去,从包里掏出两条好烟,一条递给他。
“大伯,辛苦了。听说家里盖新房,我特地请假回来看看。”
李大海接过烟,掂了掂,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你这孩子,就是懂事!比你爸强!”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大得像要给我拍散架,“来看看,大伯这新房,气派吧?两层半!全村独一份!”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地基打得确实不小,看那规模,比村里任何一家的房子都大。
而那地基,完完整整地,就坐落在我家那块老宅基地上。
分毫不差。
“气派,是真气派。”我由衷地赞叹道,“大伯,有魄力。”
“那当然!”李大海得意地挺起肚子,“你爸那死脑筋,守着这块宝地不知道用,我都替他着急!空着也是长草,不如我拿来给你勇哥盖婚房,将来生了娃,不还是你们老李家的后代?”
这话说得,真是滴水不漏。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占了我家地,是天大的恩赐。
周围看热闹的邻居,有的点头,有的撇嘴,表情各异。
我没反驳,只是笑着点头:“大伯说的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然后我话锋一转:“不过大伯,我看了下,您这地基南边,离我家那老井有点近啊。”
我家的老井,就在宅基地南边不到三米的地方,虽然早不用了,但一直没填。
李大海摆摆手:“没事!一个破井,回头我找人给你填了!省得你家小孩掉下去!”
“那可不行。”我摇摇头,一脸严肃,“大伯,我是在城里搞规划的,这个我懂。这叫安全距离。房子离废井太近,地基不稳,将来墙体容易开裂,有安全隐患。要不……您把地基往北挪个三五米?”
往北挪三五米,就得占到他自家的菜地了。
李大海的脸果然拉了下来。
“你这孩子,读了几天书,就知道瞎咧咧!我盖了一辈子房,还不知道这个?没事!”
“不是,大伯,这真是为你好。”我装出一副焦急的样子,“安全第一啊!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找城里的同事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法子。您先别急着往上盖。”
我这番“贴心”的建议,显然让他起了疑心。
他眯着眼打量我,像是在判断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能有那么好心?”
“大伯,看您说的。”我一脸无辜,“您是我亲大伯,勇哥是我亲哥,我能盼着你们不好吗?再说了,这房子盖在我家地上,真出了事,也牵连我们家啊。”
这最后一句,似乎打消了他的疑虑。
是啊,房子占的是我家的地,出了事,我家也脱不了干系。
他想了想,大手一挥:“行吧!那你赶紧去问!我这工程可不等人!”
“好嘞!”
我转身就走,没回自己家,直奔村委会。
村长是我爸的远房表哥,见了我就叹气。
“天儿啊,这事……你爸也太老实了。”
“叔,都过去了。”我给他递上烟,开门见山,“我来是想问问,咱村里,最近是不是有什么新规划?”
村长愣了一下:“新规划?没有啊。还是老样子。”
“那……镇上呢?县里呢?”我追问,“比如修路,拉光纤,或者搞什么新农村建设之类的?”
“也没听说啊。”村长摇摇头,“上面要是有政策,我这肯定第一个知道。你问这个干嘛?”
我心里有点失望,但面上不显。
“哦,没什么,就是在城里待久了,关心一下家乡发展。”
我又跟他闲聊了几句,旁敲侧击地问了问近几年县里和市里的一些基础建设项目。
村长知道我在城里是干这个的,也没多想,知无不言。
从村委会出来,天已经快黑了。
我脑子里装着一堆信息,好的,坏的,混成一锅粥。
回到家,我妈一见我就开始抹眼泪,我爸蹲在院子里,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脚边一地烟头。
“天儿,你跟他说通了?他愿意挪了?”我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我摇摇头。
“他不但不挪,还要把咱家井填了。”
我妈“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我爸猛地站起来,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吼了一声:“我找他拼了!”
说完就往外冲。
我一把拉住他。
“爸,你去能干什么?打一架?你能打过他,还是能说得过他?”
我爸回过头,眼睛通红,一个快六十的男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你说怎么办!啊?就这么让人欺负到头上拉屎吗!”
“我说了,让他盖。”我看着我爸的眼睛,一字一顿,“爸,妈,你们相信我一次。从今天起,谁也别去工地上,谁也别跟他吵。他要什么,咱给什么。他缺砖,咱帮他运。他缺水,咱帮他挑。”
“你疯了!”我爸甩开我的手,气得浑身发抖。
“我没疯。”我的声音异常平静,“爸,你信不信,有些债,不是靠吵架能要回来的。你让他盖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才越疼。”
我爸愣住了,死死地盯着我,像是不认识我这个儿子了。
我妈也止住了哭,呆呆地看着我。
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那天晚上,我跟我爸谈了很久。
我没说我的具体计划,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条路,什么时候会来。
我只是告诉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硬碰硬,我们家没那个实力。
那就只能,用脑子。
我爸抽了半包烟,最后摁灭烟头,只说了一个字。
“行。”
从那天起,我们家上演了一出让全村人都大跌眼镜的戏码。
我大伯家盖房,我家成了后勤部。
我每天开着我那辆破皮卡,帮他从镇上拉水泥、拉沙子。
我妈不哭了,每天算好工人吃饭的时间,烧好几大壶开水送过去。
我爸也不再唉声叹气,扛着锄头,默默地把我大伯家那片碍事的菜地给平整了,方便卡车进出。
我大伯一开始还挺警惕,以为我们憋着什么坏。
但日子久了,看我们一家三口,天天笑脸相迎,鞍前马后,他的警惕心也渐渐放下了。
取而代之的,是变本加厉的使唤和理所当然的炫耀。
“大河,去,把你家那水管接过来,工地上用水方便。”
“弟妹,今天多炒两个菜,让工人们也尝尝你的手艺。”
“天儿,你那皮卡明天再跑一趟,拉两千块红砖回来。”
他站在地基上,像个检阅部队的将军。
而我们一家,就像他手下最忠诚的士兵。
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
说我爸妈是老实过头,成了傻子。
说我这个大学生,读了几年书,连骨气都读没了。
我大娘,也就是我大伯的老婆,更是每天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嗑着瓜子,绘声绘色地跟人讲我们家怎么“幡然醒悟”,怎么“主动帮忙”。
“我就说嘛,都是一家人,哪有隔夜仇?他李大河就是一时想不开,现在想通了,还是得靠我们家大海!”
她说话的时候,嘴角撇着,眼里的轻蔑藏都藏不住。
我听见了,笑笑,不说话。
我爸听见了,脸涨得通红,想发作,被我用眼神按了下去。
我妈听见了,回家关上门,偷偷抹眼泪。
我安慰她:“妈,让她说。说得越难听越好。现在笑得有多开心,将来哭得就有多大声。”
房子,就在这种诡异的氛围里,一层一层地往上长。
地基,一层,二层……
每次我开车拉着建材回来,远远看到那栋拔地而起的楼房,心里都像被针扎一样。
但我脸上,必须挂着笑。
我甚至还主动给我大伯提建议。
“大伯,您这二楼的阳台,可以再往外扩个半米,浇个悬空的,不占地方,还敞亮。”
“大伯,这外墙瓷砖,别用那种普通的,用那个什么……对,抛光砖,亮,气派!”
“大伯,窗户得用断桥铝的,隔音好!将来勇哥两口子住进来,清净!”
我说的,都是我能想到的,最贵,最麻烦,最不好拆的方案。
我大伯对我这个“狗头军师”越来越满意。
他觉得我这个侄子,是被他的王霸之气彻底折服了。
他甚至在酒桌上,拍着我的肩膀跟人吹牛:“看见没?我这个侄子,大学生,懂得多!现在天天帮我张罗!这叫什么?这叫人心所向!”
我端着酒杯,笑得比谁都灿烂。
“大伯说的是,来,我敬您一杯。”
酒杯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看着他一口喝干杯中酒,心里默念:
喝吧,喝吧。
现在喝的有多痛快,将来吐的就有多彻底。
我请的年假很快就用完了。
房子已经封顶,开始做内外装修。
我大伯那栋两层半的小洋楼,成了我们村最显眼的建筑。
鹤立鸡群。
或者说,像一块丑陋的膏药,死死地贴在我家那块老宅基地的伤口上。
临走前一天,我大伯一家,请我们全家吃饭。
地点,就在那栋新房的毛坯大厅里。
几张桌子拼在一起,上面摆满了酒菜。
我大娘满面红光,拉着我妈的手,一口一个“好弟妹”。
我堂哥李勇,那个从小就跟在他爸屁股后面抢我东西的家伙,现在也人模狗样地穿着西装,给我递烟。
“天儿,这次多亏你了。等我结婚,你可得来当伴郎。”
我接过烟,点上:“一定。”
酒过三巡,我大伯喝高了,站起来,端着酒杯,开始发表总结陈词。
他先是感谢了天地,然后感谢了亲朋,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我们一家三口身上。
“最后,我要特别感谢我的好弟弟,大河!”
他一把搂住我爸的肩膀,我爸的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
“我这个弟弟,虽然脑子笨了点,但心是好的!他知道,这地,放在他手里是浪费,只有在我手里,才能发光发热!”
“还有我这个好弟妹!前前后后,没少帮忙!这才是当家人的样子!”
“当然,还有我这个好侄子,天儿!”他指着我,舌头都大了,“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有眼光!有格局!他知道,跟着大伯有肉吃!”
哄堂大笑。
在座的亲戚,邻居,都跟着笑。
那笑声,像无数根针,扎在我爸妈的脸上。
我爸的头,越埋越低。
我妈的手,在桌子底下,死死地攥着衣角。
而我,依旧在笑。
我站起来,也端起酒杯。
“大伯说得对。我们家,以后就全仰仗大伯您了。”
“这房子,盖得真好。这地基,打得真牢。”
“祝您这房子,千秋万代,永世永传。”
我一饮而尽。
李大海哈哈大笑,以为我是在说奉承话。
他不知道。
我说的是反话。
也是诅咒。
我回到城里,工作,加班,画图,做项目。
仿佛村子里那栋碍眼的房子,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每个星期都给我妈打个电话。
“妈,大伯家装修得怎么样了?”
“家具都进场了,听说是从县里最好的家具城买的。”
“勇哥的婚期定了吗?”
“定了,下个月初八,说是要大办三天。”
“挺好。”
我挂了电话,打开电脑,继续浏览着那些政府网站上的公告和文件。
我在找。
找一个词。
“省道S307线改扩建工程”。
这个项目,是我在村委会闲聊时,从村长口中听到的一个模糊的传言。
他说,县里好像有这个意向,要把通往隔壁市的省道重新修一下,但八字还没一撇。
就是这没一撇的八字,成了我全部的希望。
我动用了我工作以来所有的人脉和资源。
找在交通局工作的大学同学。
找在测绘院实习的师弟。
找项目上认识的,跟规划部门打过交道的前辈。
我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蚁,在信息的迷宫里,一点一点地搜寻着,拼接起那条通往复仇之路的地图。
过程是漫长而枯燥的。
大部分时间,我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复。
“没听说啊。”
“好像有这个风声,但没立项。”
“S307?那得是省里的项目了,我们市里都说不上话。”
一次次的失望,像冷水一样浇在我心头。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也会怀疑。
我是不是在做一件异想天开的事?
万一,那条路,根本就不修呢?
万一,修了,也根本不经过我们村呢?
那我这几年的隐忍,我爸妈受的委屈,不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每当这时,我眼前就会浮现出我大伯那张飞扬跋扈的脸。
浮现出我爸低到尘埃里的头。
浮现出我妈在深夜里无声的眼泪。
然后,那股冷水,就又会重新沸腾起来。
不行。
我不能放弃。
这口气,我咽不下。
这仇,我必须报。
老天爷不给我机会,我就自己创造机会。
机会,是在两年后来的。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下午,我正在跟甲方开会,手机震了一下。
是那个在省交通设计院工作的师兄发来的微信。
只有一张图,和一句话。
图,是一张潦草的路线草图,上面用红笔画了几条可能的走向。
其中一条,歪歪扭扭地,擦着我们村的边。
那句话是:“S3D7项目启动前期勘测了,兄弟,只能帮你到这了。”
我盯着那张图,心脏狂跳。
两年来所有的压抑、等待、煎熬,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一股灼热的激流,冲向我的四肢百骸。
我几乎是用颤抖的手,回了两个字:“谢谢。”
然后我站起来,跟满屋子错愕的甲方和同事说:
“不好意思,家里有点急事,我必须马上回去一趟。”
我连夜开车往家赶。
高速公路上,我把车窗摇下来,风呼呼地灌进来,吹得我脸颊生疼。
但我一点都不觉得冷。
我只觉得,热。
浑身的血都在燃烧。
大伯。
李大海。
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我到家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村子还在沉睡中,一片寂静。
只有几声零星的鸡叫。
我大伯家那栋小洋楼,在晨曦中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矗立在村东头。
这两年,它早已成了我们村的地标。
堂哥李勇结了婚,生了个大胖小子。
我大伯也光荣地当上了爷爷,每天抱着孙子在村里溜达,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他见到我爸妈,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偶尔会“赏”给我侄子几块糖,说:“叫二爷爷,叫了糖给你吃。”
而我爸妈,遵从我的嘱咐,始终保持着恭敬和疏离。
他们就像两棵被严霜打过的植物,外表枯萎,根却在地下,死死地扎着。
我没有惊动任何人,把车停在村口,步行回家。
推开院门,我爸妈正在院子里扫地。
看到我,他们都愣住了。
“天儿?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妈放下扫帚,迎了上来。
“想你们了,就回来了。”我笑着说。
我爸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探寻。
他知道,我不会无缘无故地,在这个时候回来。
我把他拉到屋里,关上门。
“爸,开始了。”
我爸浑身一震,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道精光。
“真的?”
“真的。”我从包里拿出那张打印出来的草图,铺在桌上,“省道改建,初步勘测已经开始了。这是几条备选路线。”
我指着那条擦着我们村边上的红线。
“我们村,在这条线上。”
我爸凑过来,死死地盯着那条线,手都在抖。
“那……那能……能从他家过吗?”
“现在还不能。”我摇摇头,“这条线,只是一个大概的范围。具体怎么走,要看勘测队的结果。他们会选择一条成本最低,拆迁最少,地质最稳定的路线。”
“那怎么办?”我爸急了。
“所以,我回来了。”
我看着我爸,一字一顿地说:
“爸,接下来,需要你帮我。”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成了村里最闲,也最忙的人。
我每天什么都不干,就开着我的皮卡车,在村子周围转悠。
东山的地质太硬,全是石头,开山成本高。
西边的洼地是泄洪区,地基不稳,建路基要加固,花钱。
南边是基本农田保护区,红线,碰不得。
只有北边,我们村北边那一片,地势平坦,土质也还行,最重要的是,大部分是荒地和一些不值钱的经济林。
而我大伯家的房子,就在村北头,最突出的位置。
我把这些信息,一点一点地记录在我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
哪里有暗沟,哪里有古井,哪家的祖坟在哪片地里……
这些,是地图上看不出来的东西。
是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才拥有的独家情报。
勘测队是在半个月后进村的。
一辆印着“交通勘测”字样的越野车,停在了村委会大院。
车上下来三个人,晒得黢黑,穿着工作服,一看就是常年跑野外的。
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姓王,我们都叫他王工。
村长热情地把他们迎进办公室,端茶倒水。
我大伯李大海,作为村里的“头面人物”,自然也闻讯赶来,递烟散茶,好不殷勤。
“王工啊,辛苦了辛苦了!来我们这穷乡僻壤,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李大海在村里,说话还算有点分量!”
王工他们只是客气地笑笑,并不多话。
我没有凑过去。
我就站在村委会大院的槐树下,远远地看着。
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勘测工作开始了。
王工他们每天背着仪器,扛着标杆,在村子周围的山坡上、田埂间,测量,记录。
村里的狗,追着他们叫。
村里的孩子,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看热闹。
我大伯,几乎成了他们的义务向导。
“王工,这边走,这边路好!”
“王工,渴了吧?来我家歇歇脚,喝口茶!”
他想干什么,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到。
他想把那条路,引到离他家远远的地方。
最好,是能从我们家那片刚收回来的老宅基地上再过一遍。
那才叫一箭双雕。
我依旧不着急。
我每天,掐着饭点,开着我的皮卡车,出现在他们工作的地方。
车上,放着一个大保温桶,里面是冰镇的绿豆汤。还有几条干净的毛巾。
“王工,几位师傅,辛苦了。天热,喝口绿豆汤解解暑。”
我不像我大伯那样,咋咋呼呼,拉着人套近乎。
我把东西放下,笑笑,转身就走。
一次,两次,三次……
王工他们从一开始的客气,到后来的不好意思,再到最后,看见我的车,会主动停下来,笑着打招呼。
“小李又来送水啦?”
“是啊,王工。你们忙,我就是顺路。”
有一次,王工的一个年轻队员,在测量一个陡坡的时候,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
我正好在不远处,一个箭步冲过去,把他拉了回来。
那小伙子吓得脸都白了。
王工也惊出一身冷汗,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小李,太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
“没事,王工,举手之劳。”我看了看那个陡坡,皱了皱眉,“这片山坡,下面土层很松,雨季容易滑坡。你们勘测的时候要小心。”
王工愣了一下,随即拿出图纸,在上面做了个记号。
“你怎么知道?”
“我从小在这长大,小时候在这放过羊。”我指着远处一片不起眼的洼地,“还有那边,看着是平地,其实以前是个大水塘,后来填了,下面全是淤泥。”
我把我笔记本上记的东西,不经意地,一点一点地,透露给他们。
我从不主动说,路线应该怎么走。
我只告诉他们,哪里有坑,哪里有风险。
我把自己定位成一个热心的,懂一点技术的本地村民。
我的专业知识,在这些不经意的“提醒”中,慢慢地建立起了我的权威性。
王工他们越来越信任我。
有时候,他们遇到一些吃不准的地形,甚至会主动打电话问我。
“小李啊,村西头那片杨树林,地质情况怎么样?”
“小李,我们计划在南山开个口子,你觉得可行吗?”
而我大伯,还在每天傻乎乎地请客吃饭,吹牛拍马。
他以为,关系是喝出来的。
他不知道,对于这些搞技术的人来说,专业和可靠,才是最硬的通行证。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星期后。
那天,王工他们正在研究几条初步的路线方案,在村委会的桌子上,铺满了图纸。
我大伯又凑了过去,指着其中一条离他家最远的路线,大声说:
“王工,我看这条线就不错!从南边走,拆迁少,对村里影响小!”
那条线,正好要经过几片上好的水田,还要动几家人的祖坟。
王工皱了皱眉,没说话。
我正好“路过”,探头看了一眼,故作惊讶地说:
“哎呀,王工,这条线可不行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大伯的脸,当场就黑了。
“你个小兔崽子,你懂个屁!”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桌前,指着图纸上的一个点。
“王工,您看,这里,是村里张大爷家的祖坟,迁坟可是个大麻烦。”
我又指着另一片区域。
“还有这里,这几块田,是咱县里有名的贡米产区,占了基本农田,审批上怕是过不去。”
然后,我看似无意地,拿起铅笔,在图纸的北边,轻轻画了一条线。
那条线,绕开了我说的所有“坑”。
平直,顺畅。
唯一的缺点,就是它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地,从村北头那栋最扎眼的小洋楼中间,切了过去。
“其实……要我说,从北边走,好像更省事一点。”
我轻描淡写地说。
“地势平,不用开山,也没那么多沟沟坎坎。虽然要拆一两栋房子,但好像都是新盖的,没什么历史遗留问题,补偿起来也简单。”
整个办公室,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画的那条线,和我大伯那栋房子。
王工拿起尺子,在那条线上比量了一下,又看了看等高线图,眼睛越来越亮。
我大伯的脸,从黑色,变成了猪肝色。
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你……你……”
“大伯,我就是瞎说的。”我收起笔,一脸无辜地笑笑,“我哪懂这个啊,就是觉得……这样好像近一点。王工,您是专家,您说了算。”
王工没说话,他只是低着头,拿着红蓝铅笔,在我画的那条线上,不停地计算着,标注着。
我大...伯终于爆发了。
“李天!你个吃里扒外的小王八蛋!我操你妈!”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朝我扑了过来。
村长和几个人连忙死死拉住他。
“大海,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说个屁!”我大伯挣扎着,眼睛通红地瞪着我,“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小子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我站在原地,没动,脸上依旧挂着那种人畜无害的笑。
“大伯,您这话说的,我怎么听不懂呢?修路是国家大事,是为了带动咱们全村经济发展。怎么走,那得看科学勘测,看哪条路线最合理,成本最低。我就是个普通老百姓,我能决定什么?”
我顿了顿,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再说了,为了集体利益,牺牲一点个人利益,不也是应该的吗?大伯,您可是村里的能人,这点觉悟,应该有吧?”
这番话,我说得冠冕堂皇,义正辞严。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锥子,扎在我大伯的心上。
因为这些话,都是他当年占我家地时,说给我爸听的。
现在,我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你……你……”
他“你”了半天,一口气没上来,脸憋得发紫,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就往后倒。
“哎呀!大海晕过去了!”
“快!快掐人中!”
村委会里,顿时乱成一团。
我看着被众人抬出去的李大海,嘴角的笑意,终于藏不住了。
这只是个开始。
好戏,还在后头。
最终的路线方案,在一个月后,以红头文件的形式,下发到了村委会。
白纸,黑字,红色的印章。
还有那条,触目惊心的,用最粗的红线标注出来的道路中心线。
那条线,精准无误地,从我大伯家那栋两层半小洋楼的客厅正中央,穿堂而过。
公告贴出来的那天,全村都轰动了。
村民们围在村委会的公告栏前,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的天,真的要从大海家过啊?”
“这房子……盖了才两三年吧?花了多少钱啊!”
“啧啧,这下亏大了。”
“亏什么?国家有补偿的!”
“补偿?补偿能跟你自己盖的成本比吗?装修、家具,那些都不算钱啊?”
幸灾乐祸的,同情的,看热闹的,什么样的声音都有。
我爸妈也挤在人群里。
我妈看着那张公告,眼圈红了,转过身,捂着嘴,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爸没哭,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条红线,然后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压抑了三年的浊气。
我没有去现场。
我正在家里,悠闲地喝着茶。
我能想象到我大伯看到公告时的表情。
事实上,他根本没看到。
他自从上次晕倒之后,就病倒了。
是我大娘,我那个曾经在村口嗑着瓜子,无比风光的伯母,哭天抢地地冲进了我家。
她一进门,就“噗通”一声,跪在了我爸妈面前。
“大河!弟妹!求求你们,救救我们家吧!”
她鼻涕一把泪一把,抱着我妈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我们知道错了!我们当初不该占你们家的地!我们不是人!我们是!求求你们,跟天儿说说,让他去跟上面的人说说,把那条路挪一挪吧!哪怕挪个十米,挪个五米也行啊!”
我妈心软,想去扶她。
我从屋里走出来,拦住了我妈。
“妈,让她跪着。”
我走到我大娘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大娘,您这是干什么?快起来。修路是国家大事,我们家天儿,一个普通老百姓,哪有那么大本事,说挪就挪?”
这话,是我抄她的。
抄她当初跟村里人炫耀时说的话。
我大娘的哭声一滞,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天儿……你……你不能这么狠心啊!我们可是一家人啊!你大伯他……他都快不行了!”
“是吗?”我笑了,“大伯身体那么好,怎么会不行了呢?前两年占我家地,指挥工人上蹿下跳的时候,我看他精神头好得很嘛。”
“一家人?”我又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觉得无比讽刺,“当初你们家把地基打在我家宅基地上的时候,想过我们是一家人吗?”
“你堂哥结婚,在新房里大摆宴席,收着红包,笑着敬酒的时候,想过我们是一家人吗?”
“你抱着你孙子,在我爸面前耀武扬威,说他是个,守不住家业的时候,想过我们是一家人吗?”
我每说一句,我大娘的脸就白一分。
到最后,她瘫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现在,路要从你家房子中间过了,你想起我们是一家人了?”
我摇摇头,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晚了。”
“当初你们怎么把房子一砖一瓦盖上去的,现在,就得怎么看着它,一砖一瓦地倒下来。”
“这是你们欠我们家的。”
我大娘走了。
是失魂落魄地,被人扶着走的。
从那天起,我们两家的关系,彻底降到了冰点。
或者说,是他们单方面地,想尽一切办法,来修复关系。
送礼,托人说情,甚至让我爷爷那一辈的老亲戚出面调解。
核心思想就一个:让李天高抬贵手。
他们都认定了,这件事,是我在背后捣鬼。
但我爸妈,按照我的吩咐,一概不见,一概不理。
我爸说得最绝的一句话是:“当初他占我家地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这些老前辈出来说句公道话?现在他要倒霉了,你们倒是一个个都成了正义使者了?”
一句话,把所有说客都堵了回去。
我大伯家,彻底陷入了绝望。
李大海的病,时好时坏。
他试过所有办法。
去镇上,去县里,去市里,一层一层地去上访。
结果,都被客客气气地请了回来。
理由很充分:S307线改扩建工程,是省级重点项目。路线方案经过了多方专家论证,科学合理,无法更改。拆迁补偿标准,完全按照国家规定执行,公平公正。
他想闹。
可他闹得过国家机器吗?
他想找人。
可他认识的那些酒肉朋友,村里的地头蛇,在红头文件面前,屁都不是。
他甚至想过当钉子户。
工程指挥部的人上门做工作,他把人骂了出去。
第二次,镇上的领导来了,跟他谈心。
第三次,县里的工作组直接进驻村里,带来了最后通牒。
限期不搬,将依法进行强制拆除。
那段时间,我大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
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村霸,背也驼了,头发也白了,整天坐在他那栋漂亮的小洋楼门口,唉声叹气。
我堂哥李勇,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来找过我一次。
在县城的一个小饭馆里。
他给我点了满桌子的菜,一个劲地给我倒酒。
“天儿,哥以前不对,哥给你赔罪。”他端着酒杯,姿态放得极低,“你看,咱都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家破人亡啊。”
我夹了口菜,慢慢地嚼着。
“哥,你说笑了。怎么就家破人亡了?拆迁不是有补偿款吗?拿着钱,到县城买套房,不比在村里强?”
“那点钱够干什么的!”李勇激动地站了起来,“我那房子,连盖带装修,花了快八十万!补偿款满打满算,也就四十万!我亏了一半啊!我外面还欠着债呢!”
“哦?”我故作惊讶,“花了这么多钱啊?那确实挺可惜的。”
“天儿,你别装了!”李勇的脸涨得通红,“我知道这事是你搞的鬼!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过我们家?你开个价!”
我放下筷子,看着他。
“哥,你真的觉得,这是钱的事吗?”
李勇愣住了。
“那块地,是我爷爷留给我爸的。那上面,有我们家三代人的念想。”
“你们把它占了,在上面盖起了你们家的荣华富贵,把我们家的尊严,踩在脚底下。”
“我爸妈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吗?”
“村里人是怎么戳他们脊梁骨的,你知道吗?”
“我告诉你,李勇。”我站起身,跟他平视,“钱,我一分不要。我就要看着那栋房子,倒。”
“我要让你们知道,别人的东西,不能抢。”
“抢了,迟早要还的。”
“而且,是加倍还。”
我没等他反应过来,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酒杯被狠狠砸碎的声音。
拆迁的日子,定在了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
那天,村里像过节一样热闹。
通往我大伯家的路上,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看热闹的村民。
两台黄色的挖掘机,像两只钢铁巨兽,停在小洋楼前,长长的机械臂高高举起,蓄势待发。
警戒线已经拉了起来。
我大伯一家人,被工作人员“请”到了警戒线外。
我大娘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堂哥李勇,双眼无神地看着那栋他住了没几年的婚房。
我大伯李大海,靠在一棵树上,面如死灰,一言不发。
他好像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成了一个干瘪的,行将就木的老头。
我们一家三口,也站在人群中。
站得不远不近,刚好能看清一切。
我妈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大娘。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解脱,有快意,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的悲凉。
我爸,则死死地盯着那栋房子。
那栋本该属于他,却被霸占了三年的房子。
上午十点整。
现场总指挥,拿起对讲机,下达了命令。
“开始!”
“轰——”
一台挖掘机的机械臂,带着万钧之势,狠狠地砸向了二楼那个突出的,我当初“建议”他加盖的悬空阳台。
混凝土块伴随着巨大的声响,轰然坠落。
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气派的罗马柱,断了。
崭新的断桥铝窗户,碎了。
我“建议”他贴上的,亮得晃眼的抛光砖,像鱼鳞一样,一片一片地剥落。
那栋曾经象征着权势和荣耀的建筑,在钢铁巨兽面前,脆弱得像一个纸糊的玩具。
每一声巨响,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也敲在我大伯一家的心上。
我大娘的哭声,变成了尖叫。
李勇冲上去,想闯进警戒线,被几个工作人员死死抱住。
“我的房子!我的家啊!”
他声嘶力竭地嘶吼着。
而李大海,我那个不可一世的大伯,在挖掘机砸向主承重墙的那一刻,身体猛地一颤,然后,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溅红了他面前的黄土地。
他缓缓地,缓缓地,瘫软了下去。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
“快!李大海吐血了!”
“叫救护车!”
现场一片混乱。
只有我们一家,静静地站着。
我看着倒在地上的大伯,看着那栋正在分崩离析的房子,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甚至觉得,那挖掘机的轰鸣声,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悦耳的交响乐。
我转过头,看着我爸。
他的眼角,有泪滑过。
但他笑了。
那是三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他,发自内心地笑。
房子,最终还是倒了。
在一片尘土飞扬中,化作了一堆建筑垃圾。
那个曾经矗立在我们村最显眼位置的地标,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平坦的道路地基。
我大伯被救护车拉走了,听说,是中风。
从此以后,他的人生,大概就要在轮椅和病床上度过了。
他家的积蓄,在盖房和治病中,消耗得一干二净。
我堂哥李勇,带着老婆孩子,拿着那点补偿款,灰溜溜地搬去了县城,租了个小房子住。
听说,他找了份在工地上开塔吊的工作,每天风吹日晒,勉强糊口。
那个曾经飞扬跋扈的家庭,彻底垮了。
村里关于他们的议论,也渐渐平息。
人们开始讨论新的话题。
比如,新修的省道,会给村里带来什么好处。
比如,谁家的地被征了,拿了多少补偿款。
而我们家,成了村里人敬而远之的对象。
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同情和鄙夷,而是一种夹杂着畏惧和探究的复杂情绪。
他们想不明白,我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大学生,怎么会有如此狠辣的手段。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
开春的时候,我爸在拿回来的那块老宅基地上,重新撒上了菜籽。
那块被水泥和钢筋禁锢了三年的土地,终于又重新焕发了生机。
新修的省道,已经铺上了沥青,黑得发亮。
每天都有无数的车辆,从上面呼啸而过。
其中,就有那么一小段,是从我大伯家的房子上,压过去的。
我有时候会想,这算复仇吗?
算。
但我更觉得,这是一种“归位”。
把不属于你的东西,还回去。
把被扭曲的秩序,重新扶正。
我没有用拳头,没有用脏话。
我只是,用他们自己信奉的“规则”,为他们量身定做了一个结局。
那天下午,我和我爸,就站在新长出嫩芽的菜地边。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远处,省道上车流不息,像一条奔腾的铁河。
我爸看着那片绿油油的菜地,沉默了很久,突然开口问我:
“天儿,你恨你大伯吗?”
我看着远处,想了想。
“以前恨。”
“现在呢?”
“现在不了。”我摇摇头,“一个躺在床上动不了的人,不值得我再去恨了。”
我爸点点头,又问:
“那你……后悔吗?”
我笑了。
我转过头,看着我爸。
“爸,我只后悔一件事。”
“后悔没有早一点,让这条路修过来。”
来源:一遍真命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