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骑着电驴,在晚高峰的车流里像条泥鳅一样钻来钻去。风是冷的,灌进领口,刮得我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手机“叮”一声,屏幕亮了。
又一个单子。
我正骑着电驴,在晚高峰的车流里像条泥鳅一样钻来钻去。风是冷的,灌进领口,刮得我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我没停,左手扶着车把,右手划开手机。
是个预订单,送餐时间在一小时后。
起送点是一家叫“李记酸菜鱼”的小馆子,离我不远,也就隔着两条街。
我扫了一眼备注:微辣,多加一份金针菇,一份宽粉,麻烦店家一定多给点汤,谢谢老板。
很平常的要求。
我的视线继续往下,落在了地址上。
那一瞬间,我的手指僵住了。
电驴的车头猛地一歪,差点撞上旁边一辆白色的小轿车。
车主探出头来,骂了一句什么,但我一个字都没听清。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几百只蜜蜂在同时振动翅膀。
地址。
那个地址。
xx区,xx街道,xx小区,7栋,2单元,1101。
那是我家。
我把车猛地刹在路边,双脚撑着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一面被人用重锤擂响的战鼓。
咚,咚,咚。
一声比一声重。
我把手机屏幕凑到眼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生怕是自己眼花了。
没错。
就是我家。
收件人姓名:林小姐。
电话号码是虚拟的,这是平台为了保护隐私的常规操作。
林小姐。
她的姓。
我老婆,林晚。
可她已经不在了。
三个月零七天。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订单,呼吸都忘了。
是谁?
是谁在我家里?
是谁用她的姓,点了她最爱吃的酸菜鱼?
她活着的时候,我们俩要是懒得做饭,十次里有八次会点这家“李记”。她总说,这家的汤底酸得够味,辣得过瘾,鱼片又嫩又滑,吃完能让人把所有烦心事都忘了。
每次她都会说,微辣,多加金针菇和宽粉,再让老板多给点汤。
一字不差。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家里进贼了?可哪个贼会这么嚣张,在主人的房子里点外卖?
还是说……房子被我妈租出去了?
不可能。
我妈知道我受不了这个。
这个房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她用过的梳子,没看完的书,阳台上她养的多肉,衣柜里她最喜欢的那条连衣裙……我一样都没动。
我甚至还定期给她买最喜欢的白百何,就插在床头那个她从景德镇淘回来的青花瓷瓶里。
我把这个家,变成了一座纪念她的陵墓。
我自己,就是守墓人。
怎么会有人?
一个巨大的问号,像块石头堵在我心口。
我几乎没有犹豫,手指狠狠戳向了屏幕上的“抢单”按钮。
系统提示音响起:抢单成功。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一个外卖员,而是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
我要回去。
我必须回去看看。
看看那个“林小姐”,到底是谁。
去“李记”取餐的路上,风好像更冷了。
我的手冻得发麻,可手心里全是汗,又湿又黏。
那家小馆子藏在一条老旧的巷子里,招牌上的红漆都掉了色。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正在灶台前颠着大勺,火光映得他满脸通红。
“一份酸菜鱼,微辣,加金-针-菇-和-宽-粉。”
我把手机递过去,故意把“金针菇”三个字咬得很重。
老板头也没抬,“晓得咯,又是7栋那个姑娘的吧?老样子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老样子?
“老板,你认识她?”我试探着问。
“谈不上认识,”老板把炒锅往旁边一放,擦了擦手,“就是她老点我们家外卖,都快成食堂了。点的东西也从来不变,就这个。有时候一周点个三四回。”
一周……三四回?
我的后背窜起一股寒意。
她走了之后,我几乎没回过那个家。我怕。
我怕一推开门,里面还是空荡荡的。
我怕一闻到空气里残留的、她洗发水的味道,就会崩溃。
我怕看到沙发上那个她亲手缝的抱枕,就会想起我们曾经依偎在一起看电影的夜晚。
所以,我宁愿在外面游荡。
送外卖,从天亮送到天黑,把自己累成一条死狗,回到我妈那边租的小隔间里,倒头就睡。
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做梦。
可现在,老板告诉我,那个我不敢回去的家里,一直住着一个“林小姐”。
一个和我老婆有着同样口味的“林小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伙子,餐好了。”
老板把一个沉甸甸的打包盒递给我,汤汁的热气透过塑料袋传到我手上。
那股熟悉的、酸中带辣的香气,猛地钻进我的鼻腔。
一瞬间,我的眼眶就热了。
我记得,有一次下暴雨,我们俩都被困在家里。她突然就馋这口酸菜鱼了,抱着我的胳膊撒娇,说想吃得不得了。
我穿上雨衣,骑着小电驴,在瓢泼大雨里给她买回来。
她就坐在餐桌前,一边哈着气,一边把鱼片和金针菇往我碗里夹,笑得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她说:“老公,你真好。”
她说:“以后我们每年下第一场大雨的时候,都吃酸-菜-鱼好不好?”
我说:“好。”
可她食言了。
今年的第一场雨,下在她头七那天。
我一个人,在她墓碑前,坐了整整一夜。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又冷又咸。
我抓着外卖盒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我必须去看看。
无论那个人是谁,我都必须去看看。
骑上电驴,我几乎是拧着油门一路狂奔。
路灯一盏盏地从我身后掠过,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越靠近那个熟悉的小区,我的心跳就越快。
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
好像我不是去送一份外卖。
而是,回家。
像过去无数个日夜一样,下班,回家。
然后一推开门,她就会穿着那身粉色的珊瑚绒睡衣,跑过来给我一个拥抱,笑嘻嘻地问我:“今天累不累呀?”
我甩了甩头,把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从脑子里赶出去。
车停在楼下。
我抬头,看向11楼。
那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窗户,亮着灯。
暖黄色的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出来,温柔得像一个梦。
我的腿有点软。
我扶着电驴,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脱下那件蓝色的外卖服,把它塞进后备箱。
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无论是谁。
我不想让一个陌生人,看到我这副落魄、狼狈的样子。
走进电梯,我按下了11。
鲜红的数字,一下一下地往上跳。
我的心也跟着,一下一下地被揪紧。
电梯门打开。
1101的门,就在我眼前。
门上还贴着我们结婚时买的那个“囍”字,红色的,已经有些褪色了,但边角依然服帖。
我能听到里面有声音。
是电视机的声音。
好像……是我们以前最喜欢看的那个综艺节目。
主持人夸张的笑声,隔着一扇门,传到我耳朵里,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站在门口,像个傻子一样,站了很久。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敲门,然后像个普通的外卖员一样,把东西递给她,说一句“祝您用餐愉快”?
还是直接用钥匙开门,闯进去,质问她到底是谁?
我的手,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串钥匙。
钥匙冰凉的触感,硌得我手心生疼。
最终,我还是拿出了手机。
我拨通了订单上的虚拟电话。
“嘟……嘟……嘟……”
漫长的等待音,像是在凌迟我的神经。
终于,电话被接通了。
但那边,没有声音。
一片死寂。
只有电流细微的“滋滋”声。
“喂?”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喉咙。
那边,依旧没有回应。
但我能听到。
我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和我身后一模一样的电视声。
那个主持人的笑声,通过电讯信号,再传回我的耳朵里,变得有些失真,但清晰可辨。
她就在里面。
那个“林小姐”,就在这扇门背后。
她拿着手机,听着我的声音,却不说话。
为什么?
“你是谁?”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电话,被挂断了。
“嘟……嘟……嘟……”
忙音。
我愣在原地,像一尊石雕。
几秒钟后,我听到了门内传来的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声音越来越近,停在了门后。
然后,是锁芯转动的声音。
“咔哒。”
门,开了一条缝。
一只手,从门缝里伸了出来。
那是一只很瘦、很白的手。
不是林晚的手。
林晚的手,有些肉肉的,手背上有两个可爱的小肉窝。她说那是福气的象征。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外卖,放门口就行了。”
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孩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没有动。
我死死地盯着那只手。
那只手的主人,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她想把手缩回去。
我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啊!”
门里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
“你是谁?”我盯着那条门缝,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住在我家?”
门缝里,那片黑暗的背后,是一双惊恐的眼睛。
我能感觉到,我抓住的手腕在剧烈地颤抖。
“你……你放开我……”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
“开门!”我加重了手上的力气。
“我不……你再不放手,我报警了!”
“你报啊!”我红着眼睛吼道,“你告诉警察,你为什么会住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
门里,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小声地说:“你……你先把外卖给我,我……我饿了。”
我愣住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她居然还在想着那份酸菜鱼。
我心里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下,突然就熄了一半。
我松开了手。
那只手飞快地缩了回去。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
我提着那份还温热的酸-菜-鱼,站在门口,哭笑不得。
这算什么?
我像个傻子一样,在门口站了足足有十分钟。
里面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电视声也停了。
整个楼道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声。
我把外卖放在门口的鞋柜上。
然后,我掏出了钥匙。
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我的手抖得厉害。
我深吸一口气,拧动了钥匙。
“咔哒。”
门开了。
玄关的灯亮着,暖黄色的光洒了一地。
一切都和我记忆中的一样。
鞋柜上,还摆着我们俩的情侣拖鞋,一双粉色,一双蓝色。
墙上,挂着我们去海边拍的婚纱照。照片里的她,笑得像个孩子。
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不是林晚喜欢的百合香。
是一种……很陌生的,洗发水的味道。
客厅里,没有人。
电视还开着,屏幕上是那个综艺节目的重播。
茶几上,放着一包薯片,吃了一半。
我一步一步,慢慢地往里走。
每走一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这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因为另一个人的闯入,变得陌生起来。
卧室的门,紧紧地关着。
我走到门口,停下了脚步。
我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小声的啜泣声。
就是她。
那个“林小姐”。
我抬起手,想敲门。
但手举在半空中,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我该说什么?
我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这个鸠占鹊巢的陌生人?
最终,我还是放下了手。
我转身,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
沙发上,还放着那个她亲手缝的、印着一只蠢萌柴犬的抱枕。
我把它抱在怀里,就像抱住了她一样。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
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是两个小时。
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
城市的霓虹,透过窗户,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卧室的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孩,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很瘦小,穿着一件宽大的T恤,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刚刚哭过。
她看到我,吓了一跳,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
“别怕。”我开口,声音比我想象中要平静,“我不是坏人。”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恐惧。
“这是我家。”我说。
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没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小米。”她小声说。
“小米?”我皱了皱眉,“订单上的‘林小姐’……”
“那是我……我随便写的。”她的声音更小了,几乎快听不见。
我沉默了。
气氛尴尬得几乎要凝固。
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一声。
她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头埋得更低了。
我指了指门口鞋柜上的外卖,“还没吃饭吧?去吃吧,要凉了。”
她愣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难以置信。
然后,她像只小仓鼠一样,飞快地跑到门口,拿起外卖,又飞快地跑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拆开打包盒的声音,和一股浓郁的酸菜鱼的香气。
我坐在沙发上,听着厨房里传来的、细微的吃饭声,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她是谁。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但我知道,她一定很饿了。
也一定,很喜欢吃酸菜-菜-鱼。
就像,曾经的林晚一样。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她从厨房里出来了。
手里端着一个碗,碗里是吃剩下的酸菜鱼,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她走到我面前,把碗放在茶几上,然后,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不是故意的……我……”
她的话,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她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按了静音,但对面的人,显然不肯罢休,一遍又一遍地打过来。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客厅里,固执地亮着。
我看到了那个来电显示的名字。
“爸爸”。
她死死地攥着手机,身体在发抖。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你离家出走了?”我问。
她猛地抬头看我,眼睛里全是震惊。
然后,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样,瘫坐在地毯上,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起来。
她的哭声,压抑了很久,带着无尽的委屈和绝望。
像一只迷路的小兽,在黑夜里,发出的无助的哀鸣。
那个晚上,她断断续续地,跟我讲了她的故事。
她叫小米,今年十九岁,刚上大一。
她有一个控制欲极强的父亲。
从小到大,她穿什么衣服,交什么朋友,考多少分,甚至是午饭吃几两米饭,都由她父亲决定。
她就像一个被关在精美笼子里的金丝雀,没有自由,没有自我。
高考填志愿,她想学画画,她父亲却逼着她填了金融。
她说,那是她第一次反抗。
结果,她被她父亲关在房间里,三天没给饭吃。
最后,她妥协了。
上了大学,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但她父亲,几乎每天都要跟她视频通话,检查她的宿舍,盘问她的室友,甚至要求她把每一笔消费都截图发过去。
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谈恋爱了。
男孩是她同系的学长,很阳光,很温柔,会弹吉他,会在她不开心的时候,给她唱情歌。
那是她十九年的人生里,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滋味。
但这段恋情,很快就被她父亲发现了。
她父亲冲到学校,当着所有人的面,给了那个男孩一巴掌,骂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然后,强行给她办理了休学,把她带回了家。
“他说,他要把我锁起来,直到我‘清醒’过来为止。”
小米抬起头,泪水糊了满脸。
“我真的受不了了……我觉得我再待下去,会死的。”
所以,她跑了出来。
她身上没多少钱,也不敢用身份证去住酒店。
她在外面流浪了两天,又冷又饿。
然后,她想到了这里。
“这里?”我愣住了,“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是林晚姐告诉我的。”
林晚。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你……认识她?”我的声音在发抖。
小米点了点头。
“林晚姐是我的……心理辅导老师。”
她说,高三那年,她因为压力太大,一度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是学校的心理老师,也就是林晚,把她从崩溃的边缘,一点点拉了回来。
“林晚姐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人。”
小米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她会听我说话,一听就是一下午。她从来不会评判我,也不会觉得我矫情。她会告诉我,小米,你没有错,你只是生病了,会好起来的。”
“她会带我去吃好吃的,她说,人的胃暖了,心就不会那么冷了。她带我吃的第一顿饭,就是那家‘李记酸菜鱼’。”
“她还把这里的备用钥匙给了我。”
小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
钥匙上,挂着一个和我的抱枕上一样的,蠢萌的柴犬挂件。
那是我们一起去日本旅行时,在一家小店里买的。
我一个,她一个。
“她说,这里是我的‘安全屋’。如果有一天,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就到这里来。她说,这里永远会为我留一盏灯。”
小米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已经……”
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家……我以为这里是林晚姐一个人的房子……我给你添麻烦了……我明天一早就走。”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从来不知道,林晚还在做着这样的事情。
我只知道她是一名高中老师,每天备课,上课,批改作业。
我不知道,在她温柔的笑容背后,还承载着像小米这样,一个个年轻而脆弱的灵魂。
她把那么多的阳光和温暖,给了别人。
却从来没有跟我提过一个字。
她总是跟我说:“老公,你工作那么累,回家就好好休息,不要再听我念叨学校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啦。”
我这个傻子。
我竟然,真的就信了。
我竟然,对她的世界,一无所知。
客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站起身,走到卧室门口,推开了门。
“你今晚,就睡这里吧。”
小米愣住了。
“这……这怎么行……”
“没什么不行的。”我打断了她,“这是她留给你的‘安全屋’,不是吗?”
我把我们俩的卧室,让给了她。
我自己,睡在了书房。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书房那张小小的折叠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直到天亮。
我想起了很多关于林晚的事情。
想起她有一次,从学校回来,眼睛红红的。我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摇头,说没事,就是有点累。
现在想来,那天,她是不是也遇到了一个像小米一样,让她心疼的孩子?
我想起她书架上,多了很多关于心理学的书。我当时还开玩笑说,林老师是要转行当心理医生了吗?她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我想起她有段时间,特别喜欢在网上买各种各样的小零食,把家里的冰箱塞得满满当当。我说,老婆,我们俩又吃不了这么多,你买这么多干嘛?她说,你不懂,这叫战略储备。
原来,那些零食,那些书,那些我曾经不以为意的细节里,都藏着我不知道的,她的另一面。
她像一座宝藏,我以为我已经拥有了全部。
可到头来,我才发现,我只是站在宝藏的门口,窥见了冰山一角。
而现在,这座宝藏,永远地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我走出书房的时候,小米已经起来了。
她把整个家,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地板拖得能反光,窗户擦得一尘不染。
连阳台上那些被我忽略了很久的多肉,她都一盆一盆地浇了水。
整个家,好像又活了过来。
餐桌上,放着两份简单的早餐。
白粥,和几碟小菜。
“我……我只会做这个。”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坐下来,喝了一口粥。
温热的,带着米香。
很舒服。
“谢谢。”我说。
“应该我谢谢你。”她低着头,小声说。
吃完早饭,她说她要走了。
“你想好去哪儿了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
“我能去哪儿呢?”她苦笑了一下,“可能,还是得回家吧。”
我看着她那张年轻而迷茫的脸,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
“要不,你先住在这里吧。”我说。
小米猛地抬头,眼睛里写满了不敢相信。
“这……真的可以吗?”
“可以。”我点了点头,“反正,这里也空着。”
我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做出了这个决定。
或许,是因为她是林晚想要保护的人。
或许,是因为她的出现,让这个死气沉沉的家,有了一丝生气。
又或许,我只是想通过她,去了解一个,我从未了解过的林晚。
就这样,小米住了下来。
我们的生活,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我每天照常出去送外卖,早出晚归。
她每天待在家里,看书,画画,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们交流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
但这种沉默,并不尴尬。
反而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她会每天给我做好晚饭,等我回家。
有时候是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有时候是几个简单的家常菜。
味道,谈不上多好。
但每次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家门,看到那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时,心里都会涌起一股暖流。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为我留一盏灯,等我回家了。
她也很少再点那家“李记酸菜鱼”。
她说,林晚姐带她吃那家店,是因为她那时候心里苦,需要一些重口味的东西来刺激味蕾。
她说,现在,她觉得白粥小菜,也很好。
她的状态,在一天天变好。
她开始重新拿起画笔,在阳台上支起画架。
她画窗外的天空,画楼下的梧桐树,画桌上的那瓶白百何。
她的画,色彩明亮,充满了生命力。
有时候,我回家早了,会站在她身后,看她画画。
她画画的时候,很专注,整个人都在发光。
那一刻,我常常会觉得,林晚好像并没有离开。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守护着这个她想要守护的女孩。
有一天,我送完外卖,路过一家琴行。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买了一把最便宜的入门吉他。
我把它带回家,递给小米。
“送给你。”
她愣住了,看着那把吉他,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知道,她想起了那个会为她弹吉他唱歌的学长。
“别哭。”我说,“林晚跟我说过,女孩子要为自己喜欢的东西,闪闪发光才对。”
其实,林晚没跟我说过这句话。
是我自己编的。
但我觉得,如果是她,她一定会这么说。
那天晚上,小米抱着那把吉他,在阳台上,弹了一整夜。
她弹得很生疏,很多调子都跑了。
但那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音乐。
月光洒在她身上,像一层温柔的纱。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静静地听着。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孤独了。
我们就像两只在寒冬里,互相舔舐伤口的刺猬。
小心翼翼地靠近,用彼此身上仅有的一点温度,来温暖对方。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概两个月。
小米的父亲,还是找来了。
那天,我刚送完一单外卖,就接到了小米的电话。
她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颤抖。
“他来了……他找到这里了……他正在砸门……”
我脑子“嗡”的一声,立刻调转车头,往家的方向狂奔。
等我赶到楼下的时候,正好看见两个保安,架着一个中年男人,从楼道里走出来。
那个男人,还在声嘶力竭地叫骂着。
“你们放开我!我是她爸!我找我女儿,天经地义!”
“小米!你这个不孝女!你给我滚出来!”
我冲过去,挡在了他面前。
“你干什么?”
男人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
“你是什么人?是不是你把我女儿拐走的?”
他挣脱保安,挥着拳头就向我砸来。
我没有躲。
那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我的脸上。
嘴角,瞬间就尝到了一股血腥味。
但我没有还手。
我只是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是这个家的主人。请你,离开这里。”
我的眼神,一定很吓人。
因为他看着我,竟然一时忘了动手。
保安也趁机,把他拉走了。
我回到家,一推开门,就看到小米缩在墙角,抱着膝盖,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
“没事了。”
我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膀。
但我的手,还没碰到她,她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扑进我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那是她积攒了十九年的,所有的委屈,不甘,和恐惧。
我僵在原地,任由她抱着我,眼泪浸湿了我的T恤。
过了很久,很久。
她的哭声,才渐渐停了下来。
她从我怀里抬起头,看到我嘴角的伤,愣住了。
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碰了碰我的伤口。
“疼吗?”
我摇了摇头。
其实很疼。
但那一刻,我心里想的却是,林晚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会心疼的。
她一定会拿出医药箱,一边给我上药,一边絮絮叨叨地骂我,怎么又跟人打架了。
那天晚上,小米做了一个决定。
她说,她要回家。
“我不能再躲下去了。”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林晚姐说过,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有些事情,必须自己去面对。”
我没有劝她。
我知道,这只小雏鸟,终于要学着自己飞了。
第二天,我送她去了车站。
临上车前,她把那串挂着柴犬挂件的钥匙,还给了我。
“这个,还是你留着吧。”她说,“‘安全屋’,我已经不需要了。”
她顿了顿,又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画框,递给我。
“这个,送给你。”
我接过来。
画上,是一个男人。
一个穿着蓝色外卖服,骑着电驴,在城市夜色里穿行的男人。
他的背影,有些落寞,但很挺拔。
路边的霓虹,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
画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
“谢谢你,我的骑士。”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
“回家,跟我爸好好谈一次。”她说,“如果谈不拢,我就自己出去打工,赚钱复学,重新考我想考的专业。总之,我不会再让他控制我的人生了。”
她看着我,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那么灿烂。
像雨后的太阳,干净,明亮。
“你呢?”她问我,“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愣住了。
我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自从林晚走后,我的世界,就只剩下了黑白。
我像一个行尸走肉一样,麻木地活着。
送外卖,吃饭,睡觉。
日复一日。
我以为,我的人生,就会这样,一直到尽头。
可是,看着眼前这个,因为林晚而和我产生交集的女孩,看着她那双重新燃起光芒的眼睛。
我突然觉得,或许,我不应该再这样下去了。
林晚把那么多的温暖,留给了这个世界。
我作为她最爱的人,是不是也应该,做点什么?
“我不知道。”我看着她,诚实地回答,“但我想,我不会再送外卖了。”
小米走了。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不,也不完全是。
有些东西,已经悄悄地,发生了改变。
我不再害怕回到那个家了。
我辞掉了外卖的工作。
我把家里,重新布置了一下。
扔掉了一些旧东西,也买了一些新东西。
我把小米送我的那幅画,挂在了玄关最显眼的位置。
每天出门,回家,我都能看到。
我开始,学着自己做饭。
我对着菜谱,笨拙地切菜,炒菜。
有时候会把盐当成糖,有时候会把菜炒糊。
但当我吃到自己亲手做的,热气腾-腾的饭菜时,我觉得,那种感觉,还不赖。
我还去了林晚的学校。
我找到了她的校长,用我们俩所有的积蓄,以林晚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心理健康基金。
专门用来帮助那些,像小米一样,有心理困惑的孩子。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心里,那个一直堵着的缺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慢慢地填满了。
有一天,我接到了小米的电话。
她在电话那头,声音很轻快。
她说,她跟她爸爸,谈崩了。
她已经从家里搬了出来,在外面租了个小房子,找了份在画室当助教的工作。
她说,她准备一边工作,一边准备重新高考。
“虽然很难,但我相信,我一定可以的。”
“嗯,你一定可以的。”我说。
“对了,”她突然说,“我前几天,整理林晚姐留给我的东西时,发现了一个东西,我觉得,应该给你。”
几天后,我收到了一个快递。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U盘。
还有一个信封。
信封里,是一张信纸。
上面,是林晚熟悉的,娟秀的字迹。
“展信佳,我的骑士先生。”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啦。”
“不要难过,也不要害怕。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你。”
“这个U盘里,是我为你准备的,最后一份礼物。密码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答应我,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生活。”
“替我去看看,这个我还没来得及看够的世界。”
“永远爱你的,林晚。”
我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
我打开电脑,把U盘插了进去。
输入密码。
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
我点开。
屏幕上,出现了林晚的脸。
那是她生病后期,在医院里录的。
她瘦了很多,脸色很苍白,但她依然在笑着。
笑得,像我第一次见她时,那样好看。
“嗨,老公。”
她对着镜头,挥了挥手。
“是不是很惊喜?我是不是很厉害,还会玩这种高科技的东西。”
“其实,我偷偷录了好久了。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又怕当着你的面,说不出口。因为,我怕我会哭,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哭的样子。”
“跟你在一起的这些年,我真的很开心。你可能觉得,一直都是你在照顾我,保护我。但其实,你才是我的太阳。是你,照亮了我整个生命。”
“我走之后,你一定很难过吧?肯定又不好好吃饭了,对不对?我了解你,你就是个傻子。”
“所以,我给你准备了很多‘惊喜’。我拜托了小米,在我走后,每隔一段时间,就用我的名义,给你点一次外-卖。都是你喜欢吃的,或者,我喜欢吃的。”
“我就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你,我一直都在。我还在陪着你,一起吃饭。”
“那个酸菜鱼,其实,不是我最喜欢吃的。是你最喜欢吃的呀,傻瓜。你每次嘴上说,是陪我吃,但哪次不是你把汤都喝光了?”
“我只是,想让你,在我走后,也能好好吃饭。”
“老公,对不起,我要食言了。不能陪你,一起变老了。”
“但是,答应我,你一定要带着我的那一份,好好地,勇敢地,活下去。”
“去爱,去感受,去经历。不要因为我的离开,就关上自己的心门。”
“因为,在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会一直,一直,看着你。”
“我爱你。”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屏幕,黑了下去。
映出了我,泪流满面的脸。
我趴在桌子上,哭得像个孩子。
原来,从始至终,我才是那个,被守护的人。
我以为,是我遇到了小米,治愈了她。
其实,是林晚,是她用她最后的温柔,布下了一个局。
让小米,治愈了我。
那个下午,我把那个视频,反复看了很多遍。
每看一遍,就哭一遍。
哭到最后,我笑了。
我擦干眼泪,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阳光正好。
楼下的梧桐树,叶子绿得发亮。
有风吹过,沙沙作响。
我知道,那是她,在跟我说话。
后来,我把房子卖了。
我背上行囊,开始了我的旅行。
我去了我们曾经约定好,要一起去的地方。
去了大理,看了苍山洱海。
去了西藏,见了布达拉宫。
去了新疆,吃了最甜的哈密瓜。
我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给她写一张明信片。
告诉她,我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遇到了什么人。
然后,把明信片,寄往一个不存在的地址。
我知道,她会收到的。
两年后,我在一个江南小镇,停下了脚步。
我开了一家小小的书店,兼卖咖啡。
书店的名字,叫“晚来”。
取自“林晚来过”。
书店的生意,不好不坏。
来的,大多是些像我一样,有故事的人。
我们会坐下来,喝杯咖啡,聊聊天。
聊过去,聊未来。
小米偶尔会来看我。
她已经考上了她梦想的美术学院。
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整个人,自信又明媚。
她说,她交了新的男朋友,是个很阳光的男孩子,不会弹吉他,但是会给她画画。
她说,她爸爸,也开始学着,放手了。
他们会每周通一次电话,像朋友一样,聊聊近况。
她说,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很为她高兴。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抢到那个外卖订单,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我还在那个城市里,穿着蓝色的外卖服,麻木地穿梭在车流里。
可能,小米还在那个让她窒息的家里,慢慢地枯萎。
但,生活没有如果。
那一声“叮”的订单提示音,就像是命运投下的一颗石子,在我们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死水一般的生活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然后,把我们,都推向了,一个更好的未来。
林晚,谢谢你。
谢谢你,来过我的世界。
谢谢你,用你的爱,治愈了我们。
现在,我也要学着,像你一样。
去做一个,温暖的人。
去照亮,那些还在黑暗里,踽踽独行的人。
我的故事,讲完了。
现在,我要去给客人煮咖啡了。
窗外,又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
我想,今晚,应该会有一个好梦。
梦里,可能会有她。
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酸菜鱼。
来源:一个人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