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捏了捏手腕上那只莹润翠绿的镯子,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一路传到心底。这是老李走之前,硬塞给我的,说是给我个念想。我当时还笑他,人都在呢,念想什么。他却说,这镯子水头足,通透,像我,看着温和,其实心里亮堂着呢。
我68岁,卖掉北京房子,来到英国女儿家,如今竟是这下场
一
这是我来到伦敦的第三年,也是我决定,该为自己活一次的时候了。
我捏了捏手腕上那只莹润翠绿的镯子,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一路传到心底。这是老李走之前,硬塞给我的,说是给我个念想。我当时还笑他,人都在呢,念想什么。他却说,这镯子水头足,通透,像我,看着温和,其实心里亮堂着呢。
如今,他人不在了,这镯子倒成了我唯一的慰藉。
车窗外的风景,像一部被按了快进键的默片,灰色的天空,哥特式的尖顶,还有行色匆匆、面无表情的白人。一切都和我记忆里的北京不一样。北京的秋天,天是透亮的蓝,风是干燥的,刮在脸上,有点疼,但痛快。不像伦敦,永远是湿漉漉的,连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阴冷。
我“嗯”了一声,没回头。
后视镜里,我看到自己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头发花白,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只有那双眼睛,还算清亮。开车的是我女儿,李静。她今天难得有空,说是带我去温莎城堡转转。
“妈,你看,那儿就是伊顿公学,”她指着窗外一片古老的建筑群,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以后Leo要是能考上这儿,那就出息了。”
Leo,我的外孙,今年五岁,是个漂亮的混血儿,蓝眼睛,黑头发。他此刻正坐在后座的儿童安全座椅里,抱着一个变形金刚,嘴里念念有词。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一片模糊的影子。我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件事。昨天晚上,我放在床头柜上的一枚翡翠平安扣,不见了。那是我来英国时,专门去雍和宫求的,想着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不值什么钱,但那份心意,重若千钧。
“静静,”我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我床头那个平安扣,你看见了吗?”
李静握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一下,透过后视镜瞥了我一眼。“妈,又来了。你是不是又放别的地方,自己忘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点不耐烦,像被蚊子叮了一下,虽然不疼,但烦。
“我没忘,”我低声说,“我昨晚睡觉前还摸了摸。”
“那可能掉床底下了吧,回去我帮你找找。多大点事儿。”她轻描淡写地带过,随即又把话题转回儿子身上,“Leo,跟外婆说,你长大了想不想上伊顿公公?”
“是公学!”李静纠正他。
“哦,公学。”Leo奶声奶气地重复,眼睛还盯着手里的玩具。
我没再说话,把头转向窗外。我知道,那个平安扣,大概是找不回来了。就像三个月前不见的那条真丝披肩,和半年前钱包里莫名其妙少掉的五十镑现金一样。
每次我一提,静静的反应都如出一辙。先是质疑我的记性,然后许诺帮我找,最后不了了之。她那个英国丈夫,马克,则会用他那双湛蓝的眼睛看着我,露出一个礼貌而疏离的微笑,说一些我听不太懂的安慰话。
“Mum, don't worry. It will show up.”
它会自己出现的。
可东西不会长腿,不会自己出现,也不会自己消失。这个家里,除了我们四个,没有别人。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疼得我喘不过气。我卖掉了北京二环里的那套两居室,那是老李单位分的房子,我们住了大半辈子。我告别了所有老邻居、老同事,甚至连跳广场舞的舞伴们都来不及好好吃顿散伙饭。我几乎是连根拔起,把自己移植到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为的,就是能和女儿、外孙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可如今,我坐在这辆驶向皇家城堡的昂贵汽车里,却感觉自己像个被精心圈养起来的囚徒。而我的“狱卒”,是我用半生心血浇灌出的女儿。
车子在温莎城堡的停车场停稳。李静解开安全带,回头冲我笑:“妈,下车吧,今天天气不错,难得没下雨。”
阳光透过云层,稀薄地洒下来,照在她脸上。她化了精致的妆,穿着剪裁得体的风衣,看起来像个成功的职场女性。可我知道,她不快乐。那笑容底下,藏着深深的疲惫。
我推开车门,冷风“呼”地一下灌进来。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羊毛开衫。这件开衫,还是我在北京的商场里买的,想着英国冷,特意挑了件厚实的。
如今,衣服还是那件衣服,人,却已经不是那个人了。
二
和李静的婚姻一样,我和马克,我的英国女婿,之间的关系也经历了一个从“蜜月期”到“冷战期”的转变。
刚来的时候,马克对我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他叫我“Mama Lin”,学着给我泡中国的绿茶,虽然总是把水温搞错,烫坏了我的龙井。他会兴致勃勃地听我讲过去的故事,尽管很多时候需要静静在旁边做翻译。
“Mama Lin, you are a legend!”他听完我年轻时作为下乡知青,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盖起半间房子的故事后,瞪大了蓝眼睛,由衷地赞叹。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做对了决定。女儿嫁了个好男人,他尊重我,也爱护她。家里窗明几净,Leo活泼可爱,周末他们会带我出门,去逛公园,去博物馆。一切都像童话故事的结尾: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然而,生活不是童话,是柴米油盐,是账单,是日复一日的消磨。
裂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是从我坚持要给Leo穿秋裤,而马克认为这会“束缚孩子的天性”开始;又或许是从我做的红烧肉,马克礼貌地吃了一口,然后默默地给自己煎了一块牛排开始。
这些都是小事,是所谓的“文化差异”。静静总是这样劝我:“妈,你就别管了,他们这边都这样。都是一家人,别为这点小事生气。”
“都是一家人”,这句话就像一张万能膏药,哪里疼就往哪里贴。可它治不了根。
真正的改变,发生在马克失业之后。
那是在我来英国的第二年。马克原本在一家金融公司做分析师,工作体面,收入不菲。但后来公司裁员,他成了被“优化”掉的那一个。
从那天起,家里的气氛就变了。
马克不再是那个阳光开朗的英国绅士了。他常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待就是一天。我偶尔给他送水果进去,总能看到他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满脸愁容。饭桌上,他和静静的对话也越来越少,有时候甚至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
“Mark, have you sent out your CV today?”静静问。
“Of course, I did! Stop pushing me!”马克会烦躁地放下刀叉。
“I’m not pushing you! I’m just concerned! We have bills to pay!”
然后就是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Leo不明所以地敲着自己的小盘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我坐在一旁,像个局外人,插不上一句话。我想劝,却不知道从何劝起。我的英语仅限于“Hello”和“Thank you”,而他们争吵的内容,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
我只能默默地收拾碗筷,走进厨房,系上围裙,锅里的油“滋啦”作响,葱花的香味扑鼻而来。我想,至少,我能让他们吃上一口热乎的饭菜。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觉得,这个家,正在慢慢地排斥我。
我的专属碗筷,一套印着青花瓷纹样的骨瓷餐具,是我特意从北京带来的。一开始,静静还开玩笑说:“妈,你这是把太后娘娘的待遇都搬来了。”可后来,有一次家里来了客,是马克的朋友,盘子不够用,静静想也没想,就从碗柜里拿出了我的那只青花碗,盛了沙拉。
我当时愣住了。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没说话,只是在客人走后,默默地把那只碗洗了三遍,用开水烫了又烫,才放回原处。
静静看到了,她走过来,有些不自在地说:“妈,不就是一个碗吗?至于吗?马克的朋友还以为我们家有种族歧视呢。”
“这不是一个碗的事。”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的碗。”
她没懂。她永远不会懂。那套碗筷,是我和老李结婚时,我母亲送的。母亲说,人活一辈子,吃穿二字,走到哪里,都得有自己吃饭的家伙,那才算有个家。
卖掉北京的房子时,我什么大家具都没带,只带了这套餐具,和老李的相框。因为在我心里,有这两样东西在的地方,才算是家。
可现在,这个家里,似乎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
静静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妈,我知道了。下次我注意。别生气了,啊?”
她总是这样,轻易地许诺,然后轻易地忘记。
从那以后,我开始更加频繁地丢失东西。先是那条真丝披肩,我记得明明放在衣柜里,却怎么也找不到了。静静帮我翻了半天,最后说:“妈,是不是你上次去公园,落在长椅上了?”
我确定我没有。但看着她疲惫的脸,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然后是钱包里的五十镑现金。我前一天刚从银行取出来,准备给Leo买个新玩具。第二天,就只剩下一些零钱了。
我跟静静说了。这次,她的表情不再是单纯的不耐烦,而是多了一丝警惕。
“妈,你确定吗?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我确定。”
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说:“家里没有外人。会不会是Leo淘气,拿去玩了?”
她把Leo叫过来,Leo吓得快哭了,一个劲儿地摇头。我看着外孙那张惊恐的小脸,心疼得不行,赶紧把他搂进怀里:“不是Leo,不是他。”
这件事,最终也不了了之。但从那以后,我看马克的眼神,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他失业在家,没有收入。静静一个人的工资,要还房贷,要养孩子,还要负担整个家庭的开销。我卖房子的钱,给了静静一半,让她提前还了一部分贷款,剩下的,她说给我存着养老。
可我知道,他们的压力很大。
有一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经过书房,门没关严,我听到里面传来马克的说话声。他压低了嗓子,语气听起来很急躁。我听不懂英文,但“money”、“debt”、“deadline”这几个词,我还是听清了。
钱,债务,最后期限。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第二天一早,我发现我床头柜上的翡翠平安扣不见了。
三
温莎城堡很宏伟,但我没有心情欣赏。我的脑子里,一直盘旋着那个消失的平安扣,和马克深夜里的电话。
Leo倒是很兴奋,拉着我的手,在城堡里跑来跑去。他指着那些穿着红色制服、戴着熊皮高帽的卫兵,问我:“外婆,他们为什么不动啊?他们是假人吗?”
“他们是真的人,是士兵,在站岗。”我耐心地解释。
“那他们不累吗?”
“累啊。但是这是他们的工作。”
“哦……”Leo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静静和马克走在前面,两人并排走着,却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在看手机,似乎在处理工作邮件。马克则双手插在口袋里,心不在焉地看着周围的游客。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一阵发酸。这就是我向往的家庭生活吗?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连伪装的亲密都懒得做了。
下午回到家,静静果然像忘了平安扣的事一样,直接进了厨房准备晚餐。我没提醒她,自己回到房间,开始翻箱倒柜地“寻找”。
床底下,没有。衣柜缝隙里,没有。所有可能掉落的角落,我都找遍了。
我知道,我找不到的。
我坐在床边,打开了我的首饰盒。这是我陪嫁的樟木盒子,上面雕着喜鹊登梅的图案,已经有些年头了。里面是我所有的家当。
老李送我的那只翡-翠手镯,戴在手腕上。盒子里,还有一对金耳环,是我母亲传给我的,样式很老了,是那种麻花状的,分量很足。还有一条珍珠项链,是我退休时,学校发的纪念品。再就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银簪子,玉戒指,都是些不值钱但有纪念意义的旧物。
我把那对金耳环拿了出来,放在手心掂了掂。金子沉甸甸的,压得我心里也沉甸甸的。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里冒了出来。
如果……如果这对耳环也不见了呢?
那就不再是“记错了”,“掉地上了”可以解释的了。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也是我最后的试探。
我心里很矛盾。我害怕那个结果。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样,我该怎么办?和他们撕破脸?然后呢?我一个68岁的老太太,在异国他乡,身无分文,能去哪里?
可如果不弄清楚,这根刺就会一直扎在我心里,日日夜夜地折磨我,直到把我所有的温情和耐心都消耗殆尽。
我深吸一口气,把耳环放回了首饰盒最底层,然后盖上盖子,锁好。钥匙,我贴身放在了内衣口袋里。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像是虚脱了一样。我不知道我是在设一个局,还是在给自己挖一个坟墓。
晚饭的时候,气氛依旧沉闷。马克吃得很少,静静一直在看手机。只有Leo,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在温莎城堡看到的卫兵。
“妈,你怎么不吃啊?”静静终于注意到了我的异常。
我摇摇头,说:“没什么胃口。”
“是不是累了?时差还没倒过来?”她随口说。
我来英国已经三年了,哪里还有什么时差。我心里苦笑。我们之间的时差,大概永远都倒不过来了。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隔壁房间,隐约传来静静和马克压抑的争吵声。我竖起耳朵,努力地分辨着那些陌生的单词。
“……can’t believe you did this!”这是静静的声音,带着哭腔。
“I had no choice! They were threatening me!”这是马克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What are we going to do? Mark, what are we going to do?”
“I don’t know… I don’t know…”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第二天,我故意起得很晚。等我走出房间的时候,马克已经出门了。静静说他去图书馆找资料,准备面试。
静静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她看到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妈,你醒了。我给你留了粥。”
我“嗯”了一声,走到餐桌边坐下。我没有立即去碰那碗粥,而是看着她,问:“静静,你和马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低下头,搅动着自己杯子里的咖啡。“没事。就是……工作上的事,压力大。”
她还在骗我。
我没有再追问。我知道,时机还没到。
我慢悠悠地喝完粥,然后回到房间。我的心跳得很快,手心都出汗了。我走到床边,深吸一口气,拿出了那个樟木首饰盒。
我掏出贴身放着的钥匙,插进锁孔。
钥匙转动时发出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打开了盒子。
里面的东西都还在。珍珠项链,银簪子,玉戒指……
但是,最底层的那对金耳环,不见了。
那一刻,我的脑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我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咚,咚,咚。
我赢了。
我又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四
我坐在床边,抱着那个空了一角的首饰盒,坐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阳光从明亮变得昏黄,久到我能听到楼下Leo看动画片的笑声和静静在厨房里准备晚餐的锅铲声。
一切如常。仿佛这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被困在了那个失窃的瞬间。
我没有哭,也没有愤怒。心里出奇的平静,像一场大雪过后的荒原,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了。
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我不能再扮演那个糊涂、健忘、需要被照顾的老母亲了。老李说得对,我心里亮堂着呢。现在,是时候让这光,照破这屋子里的黑暗了。
我拿起了手机。这是一个新款的智能手机,静静给我买的,说是方便我跟国内的老朋友视频。我花了好几个月才学会怎么用。现在,它成了我唯一的武器。
我打开购物软件,搜索了一个词:微型摄像头。
各种各样的产品跳了出来。伪装成充电头、闹钟、相框的……我选了一个最不起眼的,一个黑色的USB充电头。介绍上说,它有移动侦测功能,可以连接手机实时查看。
我用我那张存着养老钱的国内银行卡付了款,选择了次日达。
下单的那一刻,我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特工,在执行一项危险而绝密的任务。这个任务的对象,是我的家人。这让我感到一阵阵的恶心和悲哀。
第二天,快递到了。我趁静静和马克带Leo去公园的时候,拆开了包裹。
摄像头比我想象的还要小。我按照说明书,一步一步地设置好,把它插在了我房间墙角的插座上。那个位置,正好可以拍到我的床和床头的首饰盒。
然后,我需要一个诱饵。一个足够贵重,又能让他再次动心的诱饵。
我想到了我卖房子的那笔钱。静静说给我存起来了,但我知道,她给了我一张附属的银行卡。我从没用过。
我找出那张卡,又从首-饰盒里,拿出那条珍珠项链。
晚上,我故意在饭桌上说:“哎,最近总丢东西,心里不踏实。我想着,要不把我这点家当,都存到银行保险柜里去吧。”
我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他们的反应。
静静的脸白了一下,随即说:“妈,你别折腾了。家里好好的,能丢什么。再说,你那点东西,还不够折腾路费的。”
马克低着头,一言不发,但握着刀叉的手,关节处有些发白。
“那可不行。”我故作固执地说,“我那条珍珠项令,还有我卖房剩下的那点钱,可都在卡里呢。这要是不见了,我可真就没活路了。”
我特意加重了“那点钱”的读音。
说完,我把珍珠项链和那张银行卡,一起放进了首饰盒,然后“咔哒”一声,当着他们的面锁上。
“这下,我总能睡个安稳觉了。”我叹了口气,把钥匙又放回了内衣口袋。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我把手机放在枕头边,屏幕亮着,对着那个小小的摄像头画面。
画面里,我的房间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勾勒出家具的轮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一点,两点,三点……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以为今晚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的时候,画面里的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道缝。
一个黑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虽然看不清脸,但从身形上,我能判断出,是马克。
他走到我的床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似乎在确认我是否睡熟。我闭着眼睛,连呼吸都放慢了。
然后,他拿出了一个小小的手电筒,光线很弱,只照亮了他手边的一小块地方。他开始在我的床头柜上翻找。
他找不到钥匙。
他有些急躁,动作幅度大了起来。
接着,他把目光转向了那个樟木首-饰盒。他试图撬开锁,但没成功。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和金属锁扣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最后,他似乎放弃了。他直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他做了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动作。
他抱起了整个首饰盒,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的房间。
我的手机屏幕上,只剩下空荡荡的床头柜,和一扇没有关严的房门。
完了。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我没有立刻冲出去。我浑身冰冷,动弹不得。背叛的寒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头顶,我的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不仅仅是偷,他是明抢。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就在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房门又被推开了。
还是马克。
他把那个樟木盒子,又原封不动地放回了床头柜上。
然后,他离开了。
我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强撑着坐起来,打开床头灯。我拿起那个盒子,摇了摇,里面发出了东西碰撞的声音。
我用颤抖的手,拿出钥匙,打开了锁。
珍珠项链,还在。
那张银行卡,也还在。
我把卡拿出来,仔细地看了一遍。没错,是我的那张卡。
我彻底糊涂了。他大费周章地把盒子抱出去,又原封不动地送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点开手机,回放刚才的录像。
我把画面放大,一帧一帧地看。
当马克把首饰盒抱出房间的时候,他走进了书房。书房的灯没有开,但他打开了电脑。屏幕的光,照亮了他的侧脸。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读卡器,把我的银行卡插了进去。
他在电脑上操作着什么。
几分钟后,他把卡拔了出来,放回首饰盒,然后把盒子送回了我的房间。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明白了。
他没有偷走我的卡,但他可能已经转走了里面的钱。
我立刻穿上衣服,拿起手机和银行卡,冲出了房间。
“静静!静静!”我一边下楼一边喊。
静静和马克从他们的房间里冲了出来,睡眼惺忪。
“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静静惊慌地问。
马克站在她身后,脸色惨白,像个幽灵。
“我的钱!”我举起手里的银行卡,声音因为激动而发抖,“我卡里的钱,不见了!”
五
整个客厅,瞬间死寂。
静静愣住了,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卡,一脸茫然。“妈,你说什么?什么钱不见了?”
“我这张卡里的钱!”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卖房子的钱!是不是被转走了?”
我的目光,像一把刀,直直地刺向站在静静身后的马克。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我的视线,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静静终于反应了过来,她抓住我的胳膊,急切地说:“妈,你别急,不可能的!这卡在你手上,密码只有你知道,钱怎么可能不见了?是不是银行系统出问题了?我帮你查查。”
她说着,就要去拿我的手机。
我一把挥开她的手。“不用查了!”我死死地盯着马克,“你问他!你问问你的好丈夫,他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地跑到我房间里,拿走我的银行卡,都干了些什么!”
“What?”静静猛地回头,看向马克,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Mark? What is she talking about? Did you go to her room?”
马克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他张了张嘴,徒劳地辩解着:“No… I… I just went to get some water…”
“喝水?”我冷笑一声,“喝水需要抱着我的首饰盒去书房喝吗?喝水需要用读卡器把我的钱都转走吗?”
这一连串的中文质问,马克听不懂,但静静听懂了。
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和马克一样惨白。她看着马克,嘴唇颤抖着,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一样。
“Mark… tell me it’s not true.”她的声音,像游丝一样脆弱。
马克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I’m sorry… Jing, I’m so sorry…”他抱着头,痛苦地呜咽着,“I didn’t mean to… I lost a lot of money… I was desperate…”
静静呆呆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丈夫,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她没有尖叫,也没有质问。她只是看着他,眼神从震惊,到失望,到心碎,最后,变成一片空洞的死灰。
我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心里没有一丝一毫复仇的快感,只有无尽的悲凉。
这就是我想要的真相吗?我亲手撕开了女儿幸福生活的假象,把最丑陋、最不堪的一面,血淋淋地展现在她面前。
Leo被我们的争吵声惊醒了。他揉着眼睛,穿着小熊睡衣,出现在楼梯口。“Mummy? What happened?”
静静像是被这个声音刺了一下,猛地回过神来。她擦了一把眼泪,冲上楼,抱起Leo,把他送回房间,关上了门。
等她再下楼时,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表情。
她走到马克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冰冷刺骨的语调说:
“How much?”
马克抬起头,满脸泪痕。“Fifty thousand… pounds.”
五万镑。
我心里算了一下,那差不多是我卖房款剩下的所有钱了。我辛辛苦苦一辈子,攒下的养老钱,就这样,被他一夜之间,输光了。
静静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决绝。
“Get out.”她说。
“Jing, please…”马克爬过来,想去拉她的手。
“I said, get out of my house. Now.”她一字一顿,每个词都像一块冰,砸在地上。
马克绝望地看着她,又转向我,眼神里充满了乞求:“Mama Lin… please… help me… talk to her…”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让我觉得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英国男人,此刻,在我眼里,只是一个懦弱、可鄙的小偷。
我摇了摇头。
他最后看了一眼静静,眼神里充满了悔恨和痛苦。然后,他站起身,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这个家。
大门“砰”的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凌晨的寒气。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静静。
我们相对无言,站了很久。
最后,她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我。
“现在,”她说,声音沙哑,“你满意了?”
六
“你满意了?”
这五个字,像五把淬了毒的刀子,齐刷刷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看着她,我的女儿。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红肿,但眼神里,却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冷漠的,甚至带着恨意的光。
她在怪我。
她竟然在怪我。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所有的委屈、愤怒、悲凉,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我满意?”我气得发抖,声音都变了调,“李静,你是在问我吗?你的丈夫,偷光了你妈的养老钱,你现在来问我满不满意?”
“他为什么会去偷?你没想过吗?”她也提高了声音,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如果不是你天天在这里疑神疑鬼,天天把钱挂在嘴边,他会走到这一步吗?你给了他多大的压力,你知道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我给他压力?是我让他去赌博的吗?是我逼着他去借高利贷的吗?李静,你讲点道理好不好!”
“道理?”她冷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跟你讲道理?妈,你什么时候讲过道理?从你来到这个家,你讲过哪一次道理?你非要Leo穿秋裤,说不穿会冻坏,你讲道理了吗?你非要用你那套青花碗,不许别人碰,你讲道理了吗?你非要用中式的办法教育孩子,说西方的教育太放纵,你讲道理了吗?”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那些积压在她心里许久的不满,像洪水一样,倾泻而出。
“这个家,因为你的到来,早就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马克他失业,压力本来就大,你还天天在这里用你的那套标准来要求我们!你以为你是在关心我们,其实你是在给我们添乱!你知不知道,他有多讨厌你做的红烧肉?你知不知道,他为了迎合你,每天要花多少心思去说他根本不感兴趣的中国故事?你知不知道,我夹在你们中间,有多累?”
我被她一连串的指责,砸得头晕目眩。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为这个家付出。我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我照顾Leo的饮食起居,我用我的积蓄,为他们减轻房贷的压力。
我以为,我是一个好母亲,一个好外婆。
可是在她眼里,我竟然成了一个“添乱”的,一个“不懂道理”的,一个压垮她丈夫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我没有……”我的声音,一下子弱了下去。我想辩解,却发现自己说什么都是苍白的。
“你没有?”她步步紧逼,“妈,你卖了北京的房子,来到这里,你以为你是为我好。可你想过我吗?你想过我需要什么吗?我需要的是一个偶尔能视频聊天、过年能回来看看我的母亲,不是一个天天住在我家里,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的‘老佛爷’!”
“老佛爷”三个字,像一根最尖的刺,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窝。
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扶住了沙发的边缘。
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根本就不希望我来。
我卖掉房子,背井离乡,抛弃了我熟悉的一切,换来的,却是她的一句“添乱”。
我所有的付出,在她看来,都成了一种负担,一种压力。
我忽然想起了老李。他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慧兰,静静长大了,有自己的家了。你去英国,是寄人篱下。咱自己的家,才是根啊。”
我当时不信。我觉得,女儿的家,就是我的家。
现在我才明白,我错了。
错得离谱。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疼得我说不出话来。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不是为钱,不是为那些被偷走的首饰和现金。
我是为我这一腔错付的母爱,为我这一厢情愿的“天伦之乐”。
静静看着我流泪,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又被冷漠所取代。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她疲惫地坐到沙发上,揉着太阳穴,“钱的事,我会想办法还给你。马克那边,我会跟他离婚。”
她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宣布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决定。
我看着她,这个我一手带大的女儿,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我知道,她不是不知道,她是太知道了。她不是不介意丈夫的背叛,她是把这份介意,锻造成了最坚固的铠甲,和最锋利的武器。而这武器,此刻正对准了我。
因为,在她看来,我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那个晚上,我们谁也没有再说话。
客厅里的灯亮了一夜。
我们就这样,一个坐在沙发这头,一个坐在沙发那头,像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在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来临的黎明。
七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马克真的搬走了。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就像他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
静静开始疯狂地工作。她每天很早出门,很晚回家。有时候我睡下了,还能听到她开门的声音。她瘦了很多,眼窝深陷,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
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她不再叫我“妈”,我也没再叫过她“静静”。我们像两个合租的室友,共享着一个空间,却活在各自的平行世界里。
她履行了她的诺言。第一个月,她给了我两千镑现金。她说,这是她能拿出来的所有积蓄了。剩下的钱,她会每个月分期还给我。
我没有接。
我说:“钱我不要了。就当我……给你和Leo的。”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没有感激,也没有拒绝。她只是把那个装钱的信封,放在了餐桌上,然后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那个信封,就那样在餐桌上放了一个星期。最后,我把它收了起来,放进了我的樟木盒子里。
我开始认真地思考我的未来。
留在这里,显然已经不可能了。这个家,已经没有我的位置。
回北京?可北京的房子已经卖了。我那些老邻居、老朋友,恐怕也早已散落各处。我回去,又能投奔谁呢?
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一个在伦敦漂泊的,68岁的孤魂。
有那么几天,我甚至想到了死。我想,如果我从泰晤士河的桥上跳下去,是不是一切就都解脱了?老李,我很快就能去见你了。我把我们的家弄丢了,把我们的女儿也弄丢了。
这个念头,在我看到Leo的时候,被打消了。
那天下午,我去幼儿园接他。他看到我,像一只小鸟一样飞奔过来,扑进我怀里。
“外婆!”他抱着我的脖子,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他的小脸软软的,热乎乎的,带着阳光和青草的味道。
“外婆,你为什么不开心?你是不是想家了?”他用他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看着我,问道。
我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外,外婆没有不开心。”我抱着他,把他抱得紧紧的,“外婆看到Leo,就开心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我不能死。我死了,静静怎么办?她已经没有了丈夫,不能再没有妈妈。Leo怎么办?他这么小,不能没有外婆。
我得活下去。
不为别人,就为我自己。为我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我开始为我的“出走”做准备。
我去了社区中心。那里有专门为老年人开办的英语学习班,免费的。我的英语不好,这是我在这里生活的最大障碍。
第一天去上课,我很紧张。班上的同学,有印度的老太太,有波兰的老爷爷,还有几个和我一样的中国人。老师是一个很和蔼的英国女人,叫苏珊。
她教我们最基础的对话。
“Hello, my name is Huilan Lin.”我跟着大家,一字一句地念。
当我说出我的名字时,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很久没有这样正式地介绍过自己了。在这里,我一直被叫做“Jing’s mother”,或者“Leo’s grandma”。“林慧兰”这个名字,连同我的过去,我的人生,都已经被遗忘了。
下课后,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中国阿姨,主动过来和我搭话。她叫王姐,上海人,也是跟着儿子过来的。
我们聊了很多。聊在英国的生活,聊各自的子女。我没有说我家里的事,只说我想学点英语,打发时间。
王姐很热心。她说:“学英语好啊!学会了,就不用什么都靠孩子了。我们这附近,还有老年活动中心,可以去那里打打牌,跳跳舞。我下周带你去看看。”
我突然觉得,眼前这片灰色的天空,似乎透出了一丝光亮。
我开始每天去上英语课。我的记性不好,学得慢,但我很努力。我把每天学的单词和句子,都工工整整地抄在笔记本上,晚上等静静和Leo都睡了,我就在客厅里小声地背诵。
静静发现了我的变化。
有一天早上,她看到我背着一个帆布包准备出门,愣了一下,问:“你去哪?”
这是那件事之后,她第一次主动问我的去向。
“我去上课。”我平静地回答。
“上课?上什么课?”
“英语课。”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讶,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哦”了一声。
我没有理会她,径直出了门。
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深吸了一口气,伦敦的空气,似乎也没有那么阴冷了。
八
生活,就像一盘磨。你以为它要把你磨碎,但其实,它只是在磨掉你身上的棱角和锈迹。
我的英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步着。从一开始的磕磕巴巴,到后来可以和苏珊老师进行简单的日常对话。
王姐真的带我去了老年活动中心。那是一个很热闹的地方。有打桥牌的,有下国际象棋的,还有一群老太太,跟着音乐在跳尊巴。
我看着她们,想起了我在北京的那些舞伴。我们每天晚上在小区的花园里,跳着《最炫民族风》,那样的日子,好像已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王姐拉着我加入她们。“来,老林,别看着,一起跳!活动活动筋骨!”
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跟着她们扭动起来。音乐很有节奏感,我的身体,也慢慢地放松下来。跳了一会儿,我出了一身汗,感觉整个人都舒畅了。
我的生活,开始变得忙碌而充实。
上午去上英语课,下午去活动中心和王姐她们打牌、跳舞。有时候,我们还会约着一起,坐着公交车,去逛逛伦敦的免费博物馆和美术馆。
我发现,原来伦敦不只是有灰色的天空和冷漠的路人。它还有海德公园里悠闲的天鹅,有国家美术馆里梵高的向日葵,有街头艺人悠扬的苏格兰风笛。
我开始用我的手机,拍下这些美好的瞬间。我不再只拍Leo,我开始拍风景,拍路人,拍那些让我感到温暖和新奇的事物。
我和静静的关系,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围着她和Leo转。我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朋友。我不再每天计算着她什么时候回家,不再为她准备好一桌子她未必喜欢吃的饭菜。
有时候我回家晚了,会发现她已经做好了简单的晚餐,比如意面或者三明治。她会给我留一份在桌上。
我们还是很少说话。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似乎在慢慢消散。
有一天,我跳舞回来,看到静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没有看电视,也没有看手机,只是静静地坐着。
看到我回来,她站了起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这个月的生活费。”
我没接。我看着她,说:“静静,我们谈谈吧。”
她愣住了。
我把她按回到沙发上,自己在她对面坐下。
“钱,我不要。”我平静地说,“那笔钱,就当是我给你买个教训。买你认清了一个男人,也买我认清了一些事情。”
她低着头,没有说话。
“以前,是我不对。”我继续说,“我以为,我为你付出一切,就是对你好。我卖了房子,来到这里,以为能让你过得轻松一点。但我没想过,我的到来,本身就是一种压力。我用我的方式,去爱你,去生活,却忘了,你已经有了你自己的生活方式。”
“妈……”她抬起头,眼圈红了。
“你别说话,听我说完。”我打断她,“那天晚上,你说的话,虽然难听,但你说得对。我是个‘老佛爷’,是个不懂道理的‘老佛-爷’。我把我的意愿,强加给了你们。对不起。”
我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一块大石头,轰然落地。
这么多年,我作为母亲,习惯了付出,习惯了被需要。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需要对我的女儿说“对不起”。
静静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扑过来,抱住我,放声大哭。
像个孩子一样。
“妈,对不起……对不起……”她在我怀里,泣不成声,“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说你……我只是……我只是太累了……”
她断断续续地,向我倾诉着她这些年的压力。
异国他乡的孤独,职场的压力,抚养孩子的艰辛,维持跨国婚姻的不易。马克失业后,她一个人扛起了整个家,每天都在崩溃的边缘。我的到来,非但没有减轻她的负担,反而让她多了一份需要照顾的责任,多了一份需要处理的婆媳(母女)矛盾。
“我看到你,就像看到了另一个需要我照顾的孩子。我怕我做不好,我怕让你失望,也怕让马克不高兴。我每天都活在焦虑里。所以,当马克出事的时候,我第一反应,竟然是怪你……妈,我不是人……”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我们母女俩,抱头痛哭了很久。
把所有积压在心里的委屈、痛苦、怨恨,都随着眼泪,流了出来。
哭过之后,天,好像真的亮了。
九
那次谈话之后,我和静静之间那堵无形的墙,终于倒塌了。
我们开始像朋友一样聊天。她会跟我讲公司里的八卦,我会跟她分享活动中心里王姐又介绍了哪个“条件不错”的单身老头。
她不再试图用钱来“补偿”我。而是开始用行动,来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
她会提前下班,陪我去上英语课,坐在最后一排,像个来旁听的学生。苏珊老师看到她,还会开玩笑:“Jing, are you here to check on your mother’s progress?”
她会带Leo来活动中心看我跳舞。Leo会在旁边,有模有样地跟着学,逗得一群老头老太太哈哈大笑。
周末,我们三个人,会像最普通的家人一样,去逛超市,去公园野餐。
有一次,我们在超市,看到有卖青花瓷纹样的餐具。静静拿起来,问我:“妈,买一套吗?跟你那套配成一对。”
我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一个碗而已。”
她看着我,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
我们都明白,那个“专属”的碗,所代表的执念,已经过去了。
家,不是靠一套碗筷来定义的。
马克后来给我写了一封信,是静静翻译给我听的。
信里,他表达了深深的歉意和悔恨。他说他已经参加了戒赌互助会,正在努力找工作,他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偿还他犯下的错。他希望,有一天能得到我们的原谅。
我问静静:“你……还爱他吗?”
静静沉默了很久,说:“我不知道。也许,爱过吧。但现在,我只想过好我自己的生活。”
我没有再多问。这是她的人生,需要她自己去做决定。
我的生活,也步入了正轨。
我的英语越来越流利,已经可以独立出门,去银行,去邮局,甚至能和邻居那个热情的英国老太太,聊上半天天气。
我在活动中心,成了一个小小的“名人”。因为我教大家打太极拳,那是我跟老李学的。没想到,在这里大受欢迎。每天早上,都有一群“洋弟子”跟着我,在公园的草坪上,一招一式,比划着“白鹤亮翅”和“野马分鬃”。
看着他们笨拙又认真的样子,我常常会忍不住笑出声。
我感觉,我又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我不再是谁的母亲,谁的外婆。我是林慧兰,一个太极拳老师,一个在伦敦努力生活的老太太。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静而温暖。
我卖掉北京房子的那笔钱,我没再向静静要过。那五十万,是我为我的固执和自以为是,付出的代价。也是我为我的新生,交的学费。
虽然昂贵,但值得。
这天,是我的69岁生日。
静静特意请了假,说要给我一个惊喜。
她把我带到了一个地方。那是一个小小的公寓,一室一厅,带一个洒满阳光的小阳台。
“妈,”静静拿出-一串钥匙,塞到我手里,“生日快乐。这是我用你的名义租的公寓,离我们家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到。租金我已经付了一年。”
我愣住了。
“我知道,你喜欢有自己的空间。你可以在这里,按照你喜欢的方式生活。你想什么时候来我们家吃饭,就什么时候来。你想什么时候回自己的小窝,就什么时候回。”
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妈,你自由了。”
我握着那串冰凉的钥匙,手在微微颤抖。
自由。
多么奢侈的一个词。
我为了所谓的“天伦之乐”,放弃了我的家,我的朋友,我的独立和自由,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寄居蟹。
如今,我的女儿,亲手把这份自由,还给了我。
我看着她,这个曾经让我心碎,也让我重生的女儿,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走上前,紧紧地抱住了她。
十
搬进新公寓的那天,天气格外好。
阳光透过阳台的落地窗,暖洋洋地洒在地板上。我把老李的相框,摆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照片里,他笑得一脸灿烂。
“老李,你看,我又有个家了。”我摸着相框,轻声说。
王姐和活动中心的朋友们,都来帮我温居。不大的客厅里,挤满了人。大家说着笑着,热闹非凡。
静静和Leo也来了。Leo在我的新沙发上,开心地打着滚。静静则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着,锅里的油“滋啦”作响,葱花的香味扑鼻而来。
那一刻,我恍惚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北京的那个家。
不,比那个时候更好。
现在的我,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生活。而我的女儿和外孙,就在不远的地方,我们彼此独立,又彼此牵挂。
这,或许才是“家”最好的形态。
晚上,送走所有的客人,我一个人坐在阳台的藤椅上。
伦敦的夜景,很美。万家灯火,像散落一地的星星。
我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是静静特意给我买的西湖龙井。
她终于学会了,用我喜欢的方式,来爱我。
我也终于学会了,放开手,让她过自己的人生,也让我过自己的人生。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
那只老李送我的翡翠镯子,已经不在了。
在一个月前,静静告诉我,她想和马克复婚。马克戒了赌,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他每天都在努力,想挽回这个家。Leo也需要一个完整的家庭。
静静问我意见。
我说:“这是你的生活,你自己决定。只要你觉得幸福,妈妈就支持你。”
我知道,他们复合,需要一笔钱,来彻底解决马克之前的债务,开始新的生活。
第二天,我一个人去了珠宝店,把那只镯子卖了。
店主说,这镯子是好东西,冰种,满绿,给了我一个不错的价钱。
我把那笔钱,装在一个信封里,悄悄放在了静静的床头。我没有告诉她,这是卖了镯子的钱。我只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祝他们重新开始。
我撒了谎。
这是我来到英国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撒谎。
阳光落在泰晤士河上,碎成一片金光。我摸了摸空荡荡的手腕,那里曾经有一只镯子,温润冰凉。
现在,它不在了。
也好。
有些东西,放下了,手才能空出来,去抓住点别的。
比如,眼前的阳光。
比如,我自己的人生。
来源:深情不打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