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被洗衣液泡得有些发软,字迹晕开,像一滴墨落在宣纸上,洇成一团模糊的悲伤。
那张电影票根是我在她的外套口袋里发现的。
被洗衣液泡得有些发软,字迹晕开,像一滴墨落在宣纸上,洇成一团模糊的悲伤。
《再见,我的爱人》。
底下是影院的名字,叫“迷迭香私人影院”。
日期是昨天。
我把那张湿漉漉的纸片摊在手心,指尖有点凉。
这是这个月第十五张了。
半个月,十五场电影。
我老婆林晚,一个连看电视剧都要开1.5倍速,嫌剧情拖沓的女人,突然就迷上了电影。
还是在这种,听名字就感觉不清不楚的私人影院。
我捏着那张票根,站在轰隆作响的洗衣机旁,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卫生间的灯光是冷白色的,照得我脸色发青。
空气里有柠檬味的洗衣液香气,混着一丝潮湿的水汽,但我闻到的,却是一股背叛的酸腐味。
我的心,就像被扔进了这台滚筒洗衣机,被人加了过量的消毒液,反复搅动,清洗,直到所有柔软的纤维都变得僵硬、脆弱。
我和林晚结婚七年了。
我们是大学同学,在南昌那座被香樟树包裹的城市里相爱。
毕业后,我跟着她回了江西老家,一个不大的地级市。
我一个北方人,为了她,学着吃辣,学着听那些吴侬软语般的方言,学着在梅雨季节里忍受无孔不入的潮湿。
我以为,我们的生活会像门口那条江,平缓,悠长,一直流到时间的尽头。
可现在,这条江里,好像被人扔进了一块巨石。
最开始,是她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她开了个陶艺工作室,就在离家不远的老街上。以前,她总是赶在天黑前收工,回来给我做晚饭。
她说,工作室的灯太亮,不如家里厨房那盏橘黄色的灯暖和。
但从上个月开始,她总说有加急的订单,要加班。
我信了。
我还炖了汤,开着车去给她送。
工作室的门锁着,里面黑漆漆的,只有窗台上那盆她养的多肉,在路灯下透出一点孤零零的影子。
我打电话给她,她那边很安静,她说她在朋友家聊天,忘了时间。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可我的心,却在那一刻,沉了下去。
后来,就是那些电影票根。
一次,两次,我安慰自己,是她工作太累了,想放松一下。
三次,四次,我开始觉得不对劲。
直到今天,第十五张。
我再也骗不了自己了。
我关掉洗衣机,把那张票根小心翼翼地擦干,夹进钱包里。
像是在收藏一个罪证。
我决定去那个叫“迷迭香”的地方看一看。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电影,能让她如此着迷。
也想看看,陪她看电影的,到底是谁。
“迷egascar 私人影院”在市中心的一栋商住两用楼里,电梯又旧又慢,上升时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一个疲惫老人的呻吟。
我站在电梯里,看着镜子里那个男人。
眼圈发黑,胡子拉碴,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猜忌。
这还是我吗?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镜子里的自己了。
电梯门打开,一条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出现在眼前。
走廊很安静,只有我的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腻的香薰味,混杂着爆米花的焦糖香,闻起来让人有点晕眩。
一个年轻的女孩坐在前台,正在低头玩手机。
看到我,她抬起头,露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先生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我摇摇头,把钱包里的那张票根递过去。
“我找人。我太太,应该在这里。”
女孩接过票根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微妙。
“哦,您是林晚女士的先生吧?”
她认识林晚。
我的心又往下沉了一截。
“是的。”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林姐她……在老房间,32号。”女孩指了指走廊尽头,“她是我们这儿的常客了。”
常客。
这个词像一根针,扎进我的耳朵里。
“她……一个人来的吗?”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女孩的眼神有些闪躲,她低下头,拨弄着桌上的一个招财猫摆件。
“这个……先生,我们不方便透露客人的隐私。”
这句话,就是答案了。
我没再说什么,转身朝走廊尽头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却又无比沉重。
我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无数个画面。
林晚和另一个男人并肩坐在一起,头靠着他的肩膀,屏幕的光映在他们脸上。
他们或许在接吻,或许在低声说着情话。
而我,像个小丑,还傻乎乎地在家等她,担心她加班会不会累坏了身体。
愤怒,屈辱,心痛……各种情绪在我胸口翻腾,像一锅烧开的沸水。
我走到32号房间门口。
门是深棕色的,上面挂着一个黄铜的门牌号。
门缝里没有透出光,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安静得可怕。
我抬起手,准备敲门。
可我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我怕。
我怕推开这扇门,我所珍视的一切,都会瞬间崩塌。
七年的感情,一个我用尽全力去爱的女人,一个我以为温暖安稳的家……都会变成一个笑话。
可我,不能当一个缩头乌龟。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甜腻的香薰味钻进我的肺里,让我一阵恶心。
我没有敲门。
我直接握住门把手,用力一拧。
门,开了。
没有上锁。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很暗,只有巨大的屏幕上,亮着微弱的光。
光线很昏暗,像黄昏时的最后一抹余晖。
我看清了房间里的情景。
然后,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呆立在原地,像一尊石雕。
房间里,没有别人。
只有林晚一个人。
她蜷缩在宽大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
她睡着了。
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像清晨花瓣上的露水。
她的眉头紧紧地皱着,似乎在做一个不安稳的梦。
屏幕上没有在放电影。
而是在循环播放着一段视频。
一段……我再熟悉不过的视频。
那是我们的婚礼录像。
视频里,二十多岁的我们,穿着礼服和婚纱,站在洒满阳光的草坪上。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对着镜头傻笑。
林晚挽着我的胳膊,笑得像个孩子,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装下了整个星空。
司仪问我:“陈阳先生,你愿意娶林晚女士为妻,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无论健康还是疾病,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吗?”
视频里的我,大声说:“我愿意!”
声音洪亮,带着一丝颤抖。
然后,镜头转向林晚。
她看着我,眼睛里含着泪,用力地点头。
“我愿意。”
她的声音很轻,却无比坚定。
屏幕上的光,明明灭灭地照在林晚沉睡的脸上。
她的脸颊消瘦,眼窝深陷,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脆弱。
我看着她,又看看屏幕上那个笑靥如花的年轻女孩。
时间,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不是惊呆了。
我是心碎了。
我轻轻地走过去,在她身边的沙发上坐下。
我不敢碰她,怕惊醒了她。
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屏幕上我们曾经的幸福,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
视频里,我们在交换戒指。
我们在亲吻。
我们在朋友们的祝福声中,笑着,闹着,眼里只有彼此。
那些画面,曾经是我记忆中最宝贵的珍藏。
可现在,它们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一个人,躲在这里,反复看这些东西。
她不是在寻找新的爱情。
她是在……告别。
告别那个曾经的自己,告别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
眼泪,毫无征兆地从我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我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对着我们过去的影像,哭得像个孩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晚的睫毛动了动。
她醒了。
她睁开眼,看到我,愣住了。
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迷茫和恐慌。
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
“陈阳……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刚睡醒的鼻音。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擦掉她脸上的泪痕。
她的脸颊冰凉。
她躲开了我的手,挣扎着从沙发上坐起来。
“你……你都看到了?”她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点点头。
“为什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嘶哑得不像话,“为什么要一个人躲在这里?”
林晚没有回答。
她只是抱着膝盖,把头埋得更深了。
她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
屏幕上,婚礼的音乐还在响着。
那首我们一起选的《Perfect》。
“Darling, just hold my hand, be my girl, I'll be your man…”
歌声温柔,却像是在嘲讽着我们此刻的沉默和悲伤。
“林晚,你看着我。”我伸手,强行把她的脸抬起来。
她的眼睛红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她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她哭了。
不是那种无声的啜泣,而是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积攒了很久很久的委屈、痛苦和恐惧,全都哭出来。
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的身体很瘦,瘦得硌人。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骨头。
她在我怀里,哭得浑身发抖,像一片在狂风中飘摇的叶子。
我的心,也跟着她一起,碎成了一片一片。
“对不起……陈阳……对不起……”她在我怀里,反复地说着这三个字。
“别说对不起。”我拍着她的背,声音哽咽,“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不好,是我没有早点发现你的不对劲。”
是我,沉浸在我们平淡安稳的生活里,以为一切都会永远这样下去。
是我,忽略了她日渐消瘦的脸庞,忽略了她眼底深藏的忧伤。
是我,像个傻子一样,怀疑她,猜忌她,甚至做好了捉奸的准备。
我真混蛋。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回家。
就在那个小小的放映室里,林晚枕着我的腿,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一切。
故事的开头,要从半年前说起。
那天,她去工作室,走到半路,突然忘了自己要去哪里。
她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看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铺,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她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茫然,无助。
过了很久,她才想起来。
她以为,是自己最近太累了,没休息好。
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从那以后,这样“断片”的时刻,越来越多。
有时候,她会拿着调色刀,忘了自己要调什么颜色。
有时候,她会对着一个刚做好的陶胚,想不起来下一步该做什么。
最严重的一次,她去超市买东西,结完账,却忘了回家的路。
她在超市门口站了两个小时,直到天黑,才凭着一点模糊的记忆,摸索着回了家。
那天我正好出差,不在家。
她给我打电话,声音里带着哭腔,说她想我了。
我还在电话里笑她,说她怎么越来越黏人了。
我不知道,电话那头的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恐慌和绝望。
她开始害怕。
她偷偷去医院做了检查。
脑部CT,核磁共振,各种各样的量表测试。
最后,医生给了她一个诊断。
阿尔茨海默病。
早发性的。
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老年痴呆。
只不过,它提前发生在了她这个,才刚刚三十出头的女人身上。
医生说,这是一种不可逆的神经退行性疾病。
她的记忆会像沙漏里的沙子,一点一点地流失。
先是忘记最近发生的事,然后是更久远的。
她会忘记怎么做饭,怎么穿衣服,忘记回家的路。
她会忘记她的朋友,她的亲人。
最后,她会忘记我。
甚至,忘记她自己是谁。
她会变成一个,只有躯壳,没有灵魂的陌生人。
林晚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我能感觉到,她枕在我腿上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我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指尖冰凉。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我不敢。”她把脸埋在我的掌心,声音闷闷的,“我怕……我怕你看到我这个样子。”
“我怕你嫌弃我,怕我成为你的累赘。”
“陈阳,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变得越来越笨,越来越没用,最后……连你都认不出来。”
“我想,趁我还记得,把我们之间所有美好的事情,都再看一遍,再记一遍。”
“我想把你的样子,深深地刻在脑子里,刻在骨头里。”
“所以,我来到这里。这里很黑,很安静,没有人打扰我。我可以一遍一遍地看我们的婚礼录像,看我们以前出去旅游时拍的视频。”
“我看着屏幕上的我们,就好像……那些时光都还在一样。”
“可我知道,它们都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我抓不住。”
她的眼泪,滴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烫得我的心,一阵阵地抽痛。
累赘?
这个傻女人。
她怎么会是我的累赘?
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
是我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人。
我俯下身,吻去她眼角的泪。
“林晚,你听我说。”
“你不是累赘,永远都不是。”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妻子。是我陈阳,要爱一辈子,照顾一辈子的人。”
“我不会嫌弃你,更不会离开你。”
“以前,是你陪着我,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扎根。”
“现在,换我陪着你。陪着你,去对抗这个该死的病。”
“我们一起。”
“好不好?”
林晚看着我,泪眼婆娑。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脖子。
像是抱住了一块救命的浮木。
那一刻,在这个昏暗的,充满了甜腻香气的小房间里,我抱着我那正在慢慢失去全世界的妻子,感觉自己,却拥有了全世界。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轨道。
我辞掉了那份需要经常出差的工作,换到了一个清闲的部门。
我开始学着做饭,学着照顾她的起居。
我把家里所有尖锐的边角,都用防撞条包了起来。
我在每一个柜子,每一个抽屉上,都贴上了标签。
“这是碗柜,里面有我们最喜欢的情侣碗。”
“这是衣柜,左边是你的衣服,右边是我的。”
“这是药箱,每天要按时吃药,不能忘记哦。”
我买了很多便利贴,五颜六色的。
我把我们之间所有重要的事情,都写在上面,贴满了整整一面墙。
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在大学图书馆。
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在赣江边。
我们的第一次旅行,去了婺源看油菜花。
我求婚的那天,下着小雨,我紧张得连戒指都拿反了。
……
那面墙,成了我们家的“记忆之墙”。
每天早上,我都会拉着林晚,站在墙前,把那些故事,一遍一遍地讲给她听。
她听得很认真,有时候会笑,有时候会掉眼泪。
她会指着一张我们在海边的照片问我:“陈阳,这是我们吗?我笑得好傻啊。”
我会刮刮她的鼻子,说:“是啊,你就是我的小傻瓜。”
她的病情,时好时坏。
有时候,她会像个正常人一样,跟我开玩笑,跟我聊她工作室里的趣事。
她会拉着我的手,去逛菜市场,为了一毛钱的差价,跟菜贩子争得面红耳赤。
她会给我做她最拿手的粉蒸肉,然后一脸期待地看着我,问我好不好吃。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产生一种错觉。
觉得那场病,只是一个噩梦。
梦醒了,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可更多的时候,现实会毫不留情地,给我一记耳光。
她会突然忘记,刚刚说过的话。
她会把盐当成糖,放进菜里。
她会穿着拖鞋,就想往门外跑,说要去接孩子放学。
我们没有孩子。
有一次,我下班回家,看到她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我的照片,一脸茫然地问我:“先生,请问,你认识照片上这个人吗?他是我先生,他叫陈阳,我等他回家。”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瞬间掏空了。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
“我认识。”我笑着对她说,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他让我告诉你,他很爱你。”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把照片递给我。
“那你能帮我把他找回来吗?我很想他。”
“好。”我接过照片,把它紧紧地贴在胸口,“我帮你找。你乖乖在家等我。”
我把她安顿好,一个人跑到楼下的花园里,蹲在树下,哭得像个傻逼。
我恨。
我恨这个该死的病,为什么要选中她。
她那么善良,那么美好。
她应该在她的工作室里,捏着她喜欢的陶泥,在阳光下,笑得一脸灿烂。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自己混乱的记忆里,找不到出口。
可我不能倒下。
我是她现在,唯一的依靠。
我擦干眼泪,调整好情绪,重新回到家里。
我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对她伸出手。
“你好,林晚。我叫陈阳,很高兴认识你。”
她看着我,愣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
那笑容,干净,纯粹,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你好,陈阳。”她说。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要跟她“重新认识”很多次。
有时候,她会在一顿饭的时间里,忘记我三次。
每一次,我都会耐心地,重新介绍我自己。
我成了她生命里,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们不再去那个私人影院了。
我买了一个投影仪,把家里客厅的白墙,变成了我们的专属电影院。
我们每天晚上,都会看那些我们过去的视频。
婚礼录像,旅行vlog,甚至是一些我用手机随手拍下的,毫无意义的日常片段。
她会指着屏幕上的自己,问我:“这个女孩是谁?她好漂亮。”
我会告诉她:“她叫林晚,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也是我最爱的妻子。”
她会似懂非懂地“哦”一声,然后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安安静静地看下去。
她或许已经不记得,屏幕上那些欢声笑语,是属于她的。
但她能感觉到,那份幸福和温暖。
她的记忆在衰退,但她爱的本能,还在。
她会在我做饭的时候,从背后抱住我。
她会在我睡着的时候,偷偷亲我的额头。
她会在我难过的时候,用她冰凉的手,笨拙地擦去我的眼泪。
她忘了我是谁,但她没有忘记,爱我。
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林晚的工作室,已经很久没去了。
那些做了一半的陶胚,静静地摆在架子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像是在等待着它们的主人,重新回来,赋予它们生命。
有一天,我带她回工作室。
我想,或许熟悉的环境,能唤醒她的一些记忆。
她站在门口,有些胆怯,不敢进去。
我拉着她的手,走了进去。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地板上,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一切都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
她走到拉胚机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上面冰凉的转盘。
她的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个……我好像,会用。”她喃喃自语。
我心中一喜。
“你想试试吗?”
她点点头。
我帮她把陶泥放在转盘上,打开了开关。
转盘开始缓缓地转动。
林晚闭上眼睛,双手,轻轻地覆在了那团陶泥上。
然后,奇迹发生了。
她的手指,像是有了自己的记忆。
提拉,按压,收口……
每一个动作,都无比娴熟,流畅。
仿佛已经练习了千百遍。
我站在一旁,看着她,看得入了迷。
阳光下,她的侧脸,专注而美好。
像一尊圣洁的雕塑。
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我第一次在学校的陶艺社见到她时的情景。
她也是这样,坐在拉胚机前,神情专注。
一团普通的泥巴,在她的手里,渐渐变成了有生命的艺术品。
那一刻,我怦然心动。
一个完美的瓶胚,在她的手中,渐渐成型。
她睁开眼,看着自己的作品,脸上露出了孩子般得意的笑容。
“陈阳,你看!”她回头,兴奋地对我喊。
那一刻,她没有忘记我。
她清清楚楚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我看到了。林晚,你真棒。”
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熟悉的,混着泥土清香的味道。
我多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但,那只是奢望。
从工作室回来后,她的情绪,有了一点好转。
她会主动要求,去工作室捏陶泥。
虽然,她做出来的东西,再也没有那天那个瓶胚完美。
有时候,她会把一个杯子,捏成一个奇形怪状的怪物。
但她很快乐。
只要她快乐,就够了。
我也开始学着做陶艺。
我希望,有一天,当她连怎么拉胚都忘记的时候,我可以握着她的手,教她。
就像当初,她教我一样。
我们会把做好的陶器,摆在家里。
每一个上面,我都用小刀,刻上日期和我们的名字。
陈阳,林晚。
我希望,这些器物,能替我们,记住那些正在流逝的时光。
日子,就在这样平静,又心酸的循环中,一天天过去。
她的病情,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努力,而有任何好转。
她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
她忘记了怎么用筷子,我便一勺一勺地喂她吃饭。
她忘记了怎么自己上厕所,我便像照顾婴儿一样,帮她处理。
她开始失禁,开始日夜颠倒,开始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摔东西。
有一次,她把我给她做的粉蒸肉,整盘扣在了我的头上。
滚烫的汤汁,顺着我的头发,流到我的脸上,脖子上。
火辣辣地疼。
她指着我,像个疯子一样大喊:“你滚!你这个坏人!你不是陈阳!把我的陈阳还给我!”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我没有生气。
我知道,这不是她。
是她身体里的那个魔鬼,在作祟。
我走过去,抱住她。
“好好好,我滚,我滚。”我柔声哄着她,“你别生气,我马上就走,我去找陈阳回来,好不好?”
她在我怀里,渐渐安静下来。
然后,她哭了。
“我想他了……我好想他……”
“我知道。”我拍着她的背,“他也很想你。他马上就回来了。”
我把她哄睡着,一个人去卫生间,处理头上的烫伤。
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我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这条路,太难了。
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所做的一切,到底有没有意义。
她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为她付出再多,她也不知道。
我甚至,连一个感激的眼神,都得不到。
我蹲在地上,抱着头,无声地痛哭。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我听到了卧室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林晚。
她醒了。
她赤着脚,走到了卫生间门口。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
然后,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我额头上被烫红的地方。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自责。
“疼吗?”她小声地问。
我摇摇头。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糖。
是一颗大白兔奶糖。
她把糖纸剥开,把那颗白色的糖,塞进了我的嘴里。
“给你糖吃。吃了糖,就不疼了。”
她对我笑。
那笑容,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我心里所有的黑暗和阴霾。
我含着那颗糖,甜味在我的口腔里化开。
一直甜到了我的心里。
我忘了。
我忘了,她只是病了。
她只是,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在爱着我。
她会忘记我的名字,忘记我的样子。
但她不会忘记,在我难过的时候,给我一颗糖。
这就够了。
我还有什么资格,去抱怨,去绝望?
我重新振作了起来。
我带着她,去看了很多医生。
中医,西医,甚至是一些偏方。
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不愿意放弃。
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
我们的积蓄,很快就见底了。
我开始接一些私活,晚上等她睡着了,就偷偷起来画图纸,写方案。
我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累得像条狗。
但我不觉得苦。
只要能让她好起来,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我都愿意去尝试。
我们去了北京,去了上海。
在大医院的走廊里,我看到了很多和我们一样的家庭。
他们脸上,都带着和我一样的,疲惫和焦虑。
但他们的眼神里,又都闪烁着同样的光。
那是爱的光,是希望的光。
我们并不孤单。
最终,所有的医生,都给了我同样的答案。
无法治愈。
只能通过药物,延缓病情的恶化。
我带着林晚,回到了我们的小城。
我接受了这个现实。
我不再执着于,要去治好她的病。
我开始学着,和这个病,和平共处。
我把更多的时间,用来陪伴她。
我带她去我们曾经去过的所有地方。
大学的校园,赣江边的长椅,婺源的油菜花田。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给她讲我们在这里发生的故事。
她听不懂。
她只是看着那些风景,傻傻地笑。
但没关系。
她的人在这里,陪着我,就够了。
我还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
我把她的陶艺工作室,重新开了起来。
我把它改造成了一个,专门为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和家属,提供免费陶艺体验和心理疏导的公益空间。
我给它取名叫,“林晚的记忆小屋”。
我希望,林晚的名字,能以这样一种方式,被更多的人记住。
我希望,她的善良和美好,能给更多和我们一样,在黑暗中挣扎的家庭,带去一点点光和温暖。
小屋开业那天,来了很多人。
有病友,有家属,有志愿者,还有一些被我们的故事感动的陌生人。
林晚穿着我给她买的新裙子,像个小主人一样,在人群中穿梭。
她不认识他们。
但她会对着每一个人笑。
她会把她最喜欢的橘子,分给每一个人吃。
阳光下,她的笑容,明媚得,像个天使。
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她的妈妈也得了这个病。
她拉着我的手,哭着说:“大哥,谢谢你。谢谢你让我们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说:“不用谢。我们都是在为我们爱的人,做我们应该做的事。”
是的。
我们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我们的爱人。
哪怕,这条路,布满了荆棘和泪水。
小屋的运营,比我想象中要困难。
资金,人手,场地……各种问题,接踵而至。
但我没有想过放弃。
因为,我看到了改变。
我看到,那些原本愁容满面的家属,在捏陶泥的过程中,渐渐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看到,那些原本目光呆滞的患者,在触摸到泥土的那一刻,眼神里,闪过了一丝光亮。
我看到,林晚,在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泥巴的时候,笑得越来越开心。
她甚至,学会了几个新词。
“开心。”
“喜欢。”
“一起。”
她会在我下班回家的时候,跑过来抱住我,说:“陈阳,开心,一起。”
我知道,她在告诉我,她今天在小屋里,和小伙伴们一起玩,很开心。
这就够了。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林晚的记忆,像被按下了快进键,流失得越来越快。
她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她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世界。
她的世界里,只有当下。
只有阳光,泥土,橘子,和我。
她像个孩子,需要我二十四小时的照顾。
我成了她的手,她的脚,她的记忆,她的整个世界。
很多人劝我,把她送到专业的养老机构去。
他们说,这样,我能轻松一点。
我拒绝了。
我无法想象,把她一个人,丢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
她会害怕的。
而且,我舍不得。
照顾她,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虽然很累,但我甘之如饴。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是如此纯粹地,毫无保留地,依赖着我,信任着我。
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有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给她讲我们过去的故事。
我讲到,我们第一次约会,在赣江边,我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清楚。
她突然,抬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陈阳。”
她叫了我的名字。
清晰,准确。
我愣住了。
已经有大半年,她没有叫过我的名字了。
我以为,她已经永远地,把我忘了。
“林晚?”我试探着,叫她的名字。
她对我笑了。
那笑容,不再是孩子般天真的傻笑。
而是我熟悉的,那个温柔,清澈的,属于林晚的笑容。
“傻瓜。”她说,“哭什么。”
她伸出手,擦去我脸上的泪。
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你……你想起来了?”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她点点头。
“嗯。想起来了。”
“陈阳,对不起。”
“让你,辛苦了。”
我再也忍不住,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几年所有的委屈,辛酸,和思念,都哭出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我,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
就像,很多年前,在我因为工作不顺而沮丧的时候,她安慰我那样。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
聊我们的过去,聊我们的现在。
她说,她像是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一直在一个迷宫里找出路,却怎么也走不出去。
她说,她能感觉到,一直有一个人,在身边陪着她,照顾她。
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但她知道,那个人,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陈阳。”她看着我,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深情,“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我怎么会放弃你。”我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你是我老婆。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是。”
我们都知道,这次清醒,只是暂时的。
就像是,黑夜里,偶尔划过的一颗流星。
短暂,却绚烂。
病魔,随时会把她,重新拖回那个黑暗的迷宫。
但我们,已经不害怕了。
因为我们知道,只要我们的心,还在一起。
哪怕隔着记忆的深海,我们也能,找到彼此。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林晚正坐在床边,看着我。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她的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早啊,陈阳。”她对我笑。
“早,老婆。”我也对她笑。
我知道,这一刻,是偷来的幸福。
我只想,紧紧地,抓住它。
那一天,我们像普通的情侣一样,手牵着手,去逛街,去看电影,去吃路边摊。
我们去了那家“迷迭香私人影院”。
我们坐在那个熟悉的32号房间里,又看了一遍我们的婚礼录像。
屏幕上,年轻的我们,笑得那么灿烂。
林晚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陈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什么都忘了,连你都忘了,你不要难过。”
“你只要记得,有一个叫林晚的女孩,曾经,用尽了她全部的生命,来爱你。”
“好。”我抱着她,声音哽咽,“我也一样。”
“我爱你,林晚。无论你记得,还是忘记。”
夕阳西下,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
晚霞,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
就像,她最喜欢吃的橘子。
她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路边的一棵香樟树,对我说:“陈阳,你看,香樟树。”
我点点头。
“是啊,香樟树。”
这是我们相遇的城市里,最常见的树。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真香啊。”
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我,笑了。
那笑容,很干净,很纯粹。
像个孩子。
我知道,她又回去了。
回到了她的那个,只有阳光,泥土,橘子,和我的世界。
我牵起她的手。
“走,林晚。我们回家。”
她乖乖地,跟着我走。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未来的路,依然会很艰难。
但,我不会再害怕了。
因为,我知道,爱,是唯一可以对抗遗忘的东西。
只要爱还在,记忆,就永远不会,真正地消失。
它会化作,她嘴角,无意识的微笑。
它会化作,她看我时,眼神里,不自觉的依赖。
它会化作,她在我难过时,递过来的那颗,甜到心里的,大白兔奶糖。
而我,会一直在这里。
做她的丈夫,她的爱人,她的守护者。
做她,永远的,陈阳。
直到,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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