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因为我军事素质第一,虽然也差不离,而是因为我犟,犟得像头驴。
我叫李卫东。
1991年,我二十岁,是全团最扎眼的兵。
不是因为我军事素质第一,虽然也差不离,而是因为我犟,犟得像头驴。
我们政委姓赵,叫赵振邦,是个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十岁的男人,眉头永远拧着,像是在思考什么天大的难题。
我不服他。
一个政工干部,天天跟我们讲大道理,手上的老茧还没我脚上的厚。
直到那年夏天,边境线上,一颗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子弹,改变了我的一生。
当时我们正在巡逻,赵政委走在最前面。
那声枪响,尖锐得像是要把天撕开一道口子。
我几乎是本能反应,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已经扑了出去,把他死死地压在身下。
然后,一股灼热的撕裂感,从我后腰炸开,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的疼。
疼得我眼前发黑,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
我只记得赵政委那张从来都波澜不惊的脸,第一次出现了惊恐,他吼着什么,声音都在抖。
我听不清,也懒得听。
我心想,赵振邦,老子这条命,算还给你了。以后见了面,你可别再跟我摆那副臭架子。
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军区医院了。
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还有我那条不怎么听使唤的左腿。
子弹打中了我的腰骶骨,擦着神经过去的。命保住了,但医生说,以后阴雨天,我这条腿就是天气预报。
我不在乎。
我是个兵,身上没点伤疤,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我在医院躺了两个月,战友们轮流来看我,苹果橘子堆了一床头。
赵政委也来。
他每次来,都不怎么说话,就搬个凳子坐在我床边,默默地给我削苹果。
他削苹果的姿势很笨拙,果皮断断续续的,厚得能再炒一盘菜。
我不领情。
“政委,有事说事,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我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继续削,低着头说:“卫东,好好养伤。”
“我养得好着呢,医生说再过一个月就能归队了。”我语气里带着一丝挑衅。
他没接话,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递到我嘴边。
我偏过头,“不吃,酸。”
他默默地把手收了回去,自己吃了一块,眉头又拧了起来。
好像那苹果真的挺酸。
出院前一个星期,他又来了。
这次,他手上没拿苹果,拿了个牛皮纸档案袋。
我心里咯噔一下。
“卫东,这是你的复员手续。”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宣布今天天气不错。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伤口被牵动,疼得我龇牙咧嘴。
“你说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组织上研究决定,根据你的身体状况,安排你复员。”他又重复了一遍,眼睛不看我,看着窗外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梧桐树。
复员。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地烙在我的脑子里。
我蒙了。
彻底蒙了。
“为什么?”我死死地盯着他,想从他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找出一点破绽。
“你的伤……不适合再留在部队了。”
“放屁!”我爆了粗口,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医生说我能恢复!我能归队!我李卫东不是孬种!”
“这是命令。”他把档案袋放在我的床头柜上,站了起来。
“命令?”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赵振邦,你他妈的告诉我,这是谁的命令?是你吧?是你觉得我成了个累赘,是个瘸子,所以迫不及不及待地想把我一脚踢开,对不对?”
我的声音很大,吼得整个走廊都能听见。
他还是不看我,只是肩膀微微塌了一下。
“我给你争取了最高的伤残补助和安置费,一共八千块钱。回到地方,好好生活。”
八千块。
在1991年,这是一笔巨款。
但在我听来,却是天底下最大的侮辱。
“我稀罕你那点臭钱?”我抓起床头柜上的档案袋,用尽全身力气朝他扔了过去,“赵振邦,我李卫东是为了钱才替你挡枪的吗?啊?”
档案袋砸在他胸口,又无力地掉在地上,里面的几张纸和一沓厚厚的“大团结”散了出来。
他弯下腰,一张一张地捡起来,连上面的灰都仔细拍干净,重新塞回档案袋里。
然后,他把档案袋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转身就走。
“赵振邦你给我站住!”我冲着他的背影嘶吼,“你就是个懦夫!是个小人!我李卫东瞎了眼才会救你!我告诉你,我瞧不起你!一辈子瞧不起你!”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我只看到他抬起手,像是想擦一下脸,但最后只是握成了拳头,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病房。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床上,眼泪再也忍不住,混着汗水,湿透了枕头。
我不明白。
我真的不明白。
我把青春、热血,甚至生命都交给了这身军装,为什么到头来,换回的是这样一个结果?
因为我受伤了?因为我不再是那个跑得最快、枪打得最准的李卫东了?
部队,原来也这么现实,这么冷酷无情。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赵振邦。
我恨他。
从那一刻起,我恨透了他。
我带着那笔被我视为“遣散费”的钱,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离开了部队。
没有欢送会,没有战友的拥抱。
我走的那天,天阴沉沉的,就像我的心情。
我谁也没告诉,像个逃兵一样,悄悄地爬上了回家的绿皮火车。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营房和训练场,那个我挥洒了三年汗水的地方,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断了。
再见了,我的军营。
再见了,我未完成的梦。
回到老家那座北方小城,一切都变了。
街道拓宽了,盖起了新的百货大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躁动不安的金钱味道。
我像个外星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拄着拐杖,茫然地站在人群里。
我的腿,比医生预言的还要准。
只要天一阴,就针扎似的疼,疼得我睡不着觉。
父母看着我,唉声叹气,偷偷抹眼泪。
我知道他们心疼我,但他们的心疼,像盐一样撒在我的伤口上。
我曾经是他们的骄傲,是整个大院里最有出息的孩子。
现在,我成了个需要他们反过来照顾的“伤残人士”。
这种落差,比腿上的伤更让我难受。
民政部门给我安排了一个工作,在区武装部看大门。
清闲,稳定,铁饭碗。
所有人都说,这是最好的安排了,多亏了部队的照顾。
我干了三天,就把工作辞了。
我受不了那些同情的眼神,受不了每天开门关门时,听着别人在背后议论:“看见没,就那瘸子,听说以前是个兵,可惜了。”
可惜?
我李卫东的人生,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说可惜?
我拿着那八千块钱,一分没动,存了死期。
那是我的耻辱柱,我每天看着存折上的数字,提醒自己,我是怎么被赶出来的。
我得活下去,还得活出个人样来。
我不能让他们,尤其是不能让赵振邦,看我的笑话。
我开始找出路。
九十年代初,下海潮风起云涌。
我一个没文凭、没技术、腿脚还不利索的退伍兵,能干什么?
我去人才市场,人家一看我的腿,客气点儿的让我回去等通知,不客气的直接摆手:“我们这儿不要残疾人。”
我去应聘保安,人家嫌我站不了夜岗。
我去码头扛包,干了一天,第二天腿就肿得像馒头,路都走不了。
现实一次又一次地把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按在地上摩擦。
那段时间,我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暴躁。
我爸托关系,想让我在他厂里找个清闲的活儿。
我跟他大吵一架,“我李卫东还没死!用不着你可怜我!”
我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然后一个人跑到小酒馆,喝得烂醉。
我开始抽烟,一天两包。
烟雾缭绕中,我好像又能看到赵振邦那张冷冰冰的脸。
我对着空气骂他,骂他没良心,骂他过河拆桥。
骂累了,就趴在桌子上哭。
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
胖子是我发小,叫张远,从小就胖,所以我们都叫他胖子。
他脑子活,初中毕业就没念了,跟着他叔叔在南方倒腾电子表,赚了点小钱。
他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街边摆摊,修自行车。
这是我唯一能干的活儿了。坐着,不用怎么动弹,手上有点力气就行。
那天风大,吹得我摊子上的零件叮当乱响。
胖子开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停在我面前。
他摇下车窗,看着一身油污、满脸憔悴的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东子,你……你怎么干这个?”
我没抬头,继续给一个瘪了的车圈找平,“不干这个,我喝西北风去?”
“跟我干吧!”他拉开车门,不由分说地把我往车里拽,“我开了个家电维修铺,正好缺个你这样的技术好手。”
我甩开他的手,“不去,我这儿挺好。”
“好个屁!”胖子急了,“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以前是多骄傲的一个人!李卫D!全团比武第一的李卫D!你现在就为了这点破事,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他提到了“李卫D”,那是我以前的外号。
我心里最软的地方被狠狠戳了一下。
“别他妈跟我提以前!”我红着眼吼道,“以前的李卫东已经死了!死在1991年的夏天了!”
我们俩就在大街上,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车外,对峙着。
最后,胖子叹了口气,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钱,塞到我手里。
“算我借你的,等你赚了钱再还我。”
我把钱扔回他车里,“拿走,我李卫东不吃嗟来之食。”
胖子看着我,看了很久,最后摇摇头,开车走了。
看着他车屁股后面冒出的黑烟,我蹲在地上,抱着头,感觉自己就是个废物。
一个不识好歹、自以为是,却又一无是处的废物。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取了五百块钱。
我请胖子去了全城最好的馆子。
我告诉他,钱我收下了,算我入股,我去他店里干。
但我有条件,我不要死工资,我要提成。修好一台电器,我拿三成。
胖子愣了一下,随即一拍大腿,“好!就这么定了!”
就这样,我从一个修自行车的,变成了一个修家电的。
电视机、洗衣机、录音机……这些对我来说,比摆弄枪械复杂不了多少。
我把当兵时那股钻研劲儿全拿了出来,抱着一堆电路图,没日没夜地看。
我的腿不行,但我的手稳,脑子清楚。
别人修不好的疑难杂症,到了我这儿,总能起死回生。
我的名气渐渐在小城里传开了。
大家都知道,城南有个“瘸腿李师傅”,手艺一绝。
生活好像慢慢走上了正轨。
我用赚来的钱,在郊区买了块地,盖了小院。
后来,经人介绍,我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小琴。
她是个小学老师,不嫌弃我腿脚不便,也不嫌弃我脾气臭。
她说,她觉得我这人,实在。
我们结婚了,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磨平了我身上的棱角,也把那段刻骨的仇恨,埋得越来越深。
我很少再想起赵振邦,偶尔在电视上看到穿着军装的人,心里会刺痛一下,然后很快就过去了。
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会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修修电器,陪陪老婆孩子,在阴雨天咒骂几句我那条不争气的腿。
直到2006年。
那一年,我三十五岁。
距离我离开部队,已经整整十五年。
十五年,足够让一个热血青年,变成一个为柴米油盐操心的中年男人。
我的维修铺已经扩大成了一个小门脸,雇了两个徒弟。
胖子的生意越做越大,成了我们市里有名的企业家。
我们时常在一起喝酒,他总说我当年太犟,不然跟着他,早发了。
我笑笑,不说话。
我知道,我心里的那个疙瘩,从来就没真正解开过。
那天下午,店里不忙,我正靠在椅子上打盹。
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的年轻人,走进了我的店。
他看起来二十出头,肩膀上扛着一毛二,眼神锐利。
我心里一颤,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请问,您是李卫东师傅吗?”他立正站好,声音洪亮。
“是我,电器坏了?”我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
“不是。”他摇摇头,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双手递给我,“有人托我把这个交给您。”
信封是牛皮纸的,很旧,边角都磨毛了。
上面没有署名。
我狐疑地接过来,拆开。
里面不是信,是一张照片,和一张剪报。
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是两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
一个是我。
另一个是王建军,我当兵时最好的兄弟。
我退伍后,就跟他断了联系。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再看那张剪报,是从《解放军报》上剪下来的,时间是1992年。
上面是一篇报道,标题是《忠诚卫士血染边疆,舍身忘我为哪般——记二等功臣王建军》。
报道里说,王建军在一次抓捕越境毒贩的行动中,与毒贩殊死搏斗,身中三刀,肠子都流出来了,硬是拖着毒贩没松手,直到战友赶到。
他因此荣立二等功。
我拿着照片和剪报,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这是……谁让你送来的?”我的声音干涩。
“我们赵副司令。”年轻人回答。
赵副司令?
我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
我们军区,姓赵的副司令,只有一个。
赵振邦。
我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赵振邦!
他什么意思?十五年了,他派个人来给我送这些东西,是想炫耀吗?炫耀他平步青云,当上了副司令?还是想提醒我,看看人家王建军,再看看你李卫东,一个立了二等功,一个成了修家电的瘸子?
一股压抑了十五年的怒火,瞬间就把我点燃了。
“东西我收到了,你可以走了。”我把照片和剪报塞回信封,冷冷地说道。
年轻人好像看出了我的不快,但他没有走。
他犹豫了一下,说:“李师傅,赵副司令……他下个月就要正式退休了。”
我冷笑一声:“他退不退休,关我屁事?”
“他……他的身体不太好。”年轻人的声音低了下去,“肝癌,晚期。”
我心里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
肝癌……晚期?
那个永远挺直腰杆,眉头紧锁的赵振邦,要死了?
一时间,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赵副司令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年轻人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说,如果可以,他想在走之前,再见你一面。”
我沉默了。
我的脑子很乱。
见我?
他有什么脸见我?
那个把我当成废品一样扔出部队的人,现在要死了,就想用一句“对不起”来求得心安理得?
门儿都没有!
“你回去告诉他,”我站起身,一字一顿地说,“我李卫东,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
年轻人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惋셔。
他没再说什么,对我敬了个军礼,转身走了。
店里又恢复了安静。
我把那个信封扔进抽屉最深处,眼不见为净。
可是,我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了。
赵振邦要死了。
这个消息,像一颗石子,在我死水一般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晚上,我失眠了。
十五年来的点点滴滴,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过。
我被赶出部队时的怨恨。
找工作时的四处碰壁。
阴雨天腿疼时的辗转反侧。
还有胖子递给我钱时,我那可笑的自尊。
所有这些痛苦的源头,都指向一个人——赵振邦。
现在,他要死了。
我应该高兴啊,大仇得报,不是吗?
可我为什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反而觉得心里堵得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关了店门,告诉老婆我要出趟远门。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帮我收拾行李。
“路上小心,腿疼了就歇歇。”
我点点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车。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找他。
或许,我只是想当面问他一句“为什么”。
或许,我只是想在他临死前,再好好地羞辱他一番,把我这十五年受的苦,加倍还给他。
我甚至连腹稿都打好了。
我要告诉他,我李卫东,就算瘸了腿,也没被他打倒。我靠自己的手艺吃饭,有车有房,有老婆有孩子,过得比他想象的好一百倍!
我要让他死都死得不安心!
凭着年轻人留下的地址,我找到了军区总医院的干部病房。
走廊里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和当年一样的消毒水味。
我站在那间病房门口,却迟迟不敢推门。
我的手心全是汗,心跳得像打鼓。
我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着那些准备好的,刻薄的话。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门从里面开了。
一个穿着病号服,瘦得脱了相的老人,在家人的搀扶下,慢慢地走了出来。
他头发全白了,稀稀疏疏的,脸上布满了老年斑和深深的皱纹,蜡黄的皮肤松垮地挂在骨头上。
如果不是那双依然深邃,只是此刻黯淡无光的眼睛,我根本认不出,他就是赵振邦。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个在我记忆里,永远像一棵青松一样笔挺的男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也看到了我。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然后,嘴角竟然微微向上扯了一下,像是在笑。
“卫东……你来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
我准备了一路的狠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我就那么傻傻地站着,看着他,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他挣开家人的搀扶,颤巍巍地向我走了两步。
“我就知道……你小子,嘴硬心软。”
他抬起枯瘦的手,想拍拍我的肩膀,但举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
他的胳膊,轻得像一根干枯的树枝。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政委……”
我终于叫出了这个阔别了十五年的称呼,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沒想到的哽咽。
他笑了,这次笑得清晰了些。
“走,进去……坐坐。”
我扶着他,回到了病房。
他让家人都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靠在床头,费力地喘着气,眼睛却一直看着我。
“瘦了……也老了。”他端详着我,像是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
“你也是。”我低声说。
“我老了,应该的。”他笑了笑,牵动了脸上的肌肉,看起来很痛苦,“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我点点头,“挺好。”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自语,像是松了一口大气。
沉默。
长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似乎也没有力气再说话。
“为什么?”我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踞了十五年的问题,“当年,为什么要赶我走?”
他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有愧疚,有痛苦,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床头柜里,拿出了一个同样陈旧的档案袋。
他打开档案袋,从里面抽出一张发黄的诊断报告,递给我。
“你自己看吧。”
我接过来,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那是一份关于我的伤情的补充诊断报告,来自首都一家顶尖的军医大学附属医院。
报告的结论部分,我看到了几个触目惊心的词。
“弹头碎片残留”、“神经慢性坏死”、“骨组织感染风险极高”。
报告的最后,是治疗建议:建议立即转至我院进行二次手术,清除碎片,进行神经修复。否则,半年之内,左腿肌肉将大概率出现不可逆转的萎缩,甚至有截肢风险。
落款日期,是1991年9月。
正是我在军区医院养伤的第二个月。
我的手,又开始抖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
赵振邦苦笑了一下,眼神飘向了窗外。
“当年,那颗子弹……不是普通的子弹。”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是境外毒贩私自改造的‘达姆弹’,弹头在进入你身体后就炸开了,无数细小的碎片,嵌进了你的骨头和神经里。”
“军区医院的设备有限,根本取不干净。当时的主治医生告诉我,你的情况很危险。表面上看伤口在愈合,但实际上,里面的神经正在一点点坏死。”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立刻联系了首都的专家,把你的病历寄了过去。得到的就是这个结论。”
他指了指我手里的报告。
“必须马上手术,而且要去首都做。可是……”
他顿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变得更加灰败。
我赶紧给他倒了杯水。
他喝了一口,缓了缓,继续说:“可是,按照当时的规定,你这种情况,不符合转去首都特级医院治疗的标准。我打了无数次报告,都被驳回了。”
“我去找了军区首长,拍了桌子,骂了娘,没用。规定就是规定,谁也不能破例。”
“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在病床上,一天天耽误下去,心如刀绞。”
他说到这里,眼眶红了。
“卫东,你是我手下的兵,是我带出去的兵。我把你带出去,就有责任把你完整地带回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废了,看着你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后半辈子在轮椅上过。”
“我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
他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
“我只能用我自己的办法。”
“我给你办了伤残复员。因为一旦你脱下军装,成了地方人员,就不再受部队医疗规定的限制。那笔钱,那八千块钱……”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歉意。
“那不是部队给的。部队的补助只有三千。剩下那五千,是我……是我跟我爱人所有的积蓄,又找了几个老战友东拼西凑借来的。”
“我不敢告诉你真相。你那脾气,我了解。我要是跟你说了,你宁可瘸了腿,也绝不会要那笔钱,更不会离开部队。”
“所以,我只能……只能让你恨我。”
“我故意对你冷淡,故意用命令压你,故意做出那副冷酷无情的样子。我想着,你恨我,你就会有股劲儿,一股不服输的劲儿。你就会想活出个人样来给我看。”
“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腿能保住,你恨我一辈子,我也认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所有的怨恨,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瞬间崩塌,灰飞烟灭。
我看着眼前这个瘦骨嶙峋、命不久矣的老人。
我终于明白,他当年那句“这是命令”背后,藏着多少无奈和苦心。
我终于明白,他转身时那个微微塌陷的肩膀,扛起了多么沉重的代价。
我终于明白,他递给我的,不是一笔冰冷的遣散费,而是一个年轻士兵的未来,和一个老兵倾其所有的守护。
“那……那我的腿……”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给你办完复员手续,就托人把你那份补充诊断报告,连同那笔钱,一起寄给了你父母。”
“我让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带你去首都做手术。我告诉他们,千万不能让你知道真相。”
“后来,我听说你手术很成功,只是留下了一点后遗症,我这心……才算放下一半。”
我全明白了。
我爸妈当年确实带我去过一次首都,说是“复查”。
我当时还老大不愿意,觉得他们小题大做。
原来,那不是复查,那是救我腿的手术。
而手术的钱,是赵振邦给的。
那个被我恨了十五年的男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为我扛下了一切。
“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有用吗?”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无尽的温柔和慈爱,“告诉你,你会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施舍’吗?你会离开你视若生命的军营吗?”
“卫东,我知道你。你这孩子,骨头太硬,自尊心太强。我只能用这种法子,保住你的腿,也保住你的那份傲骨。”
“只是……委屈你了。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我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了他床前,抱着他枯瘦的腿,嚎啕大哭。
像个迷路了十五年,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我哭我这十五年的愚蠢和偏执。
我哭我这十五年的有眼无珠。
我哭我欠他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他没有拉我起来,只是用那只干枯的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我的头。
就像十五年前,在巡逻路上,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卫东,好样的,是个爷们儿。”
“起来,快起来。”他声音微弱但坚定,“你是我赵振邦的兵,跪天跪地跪父母,不能跪我。”
我哭着摇头。
“政委,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傻小子,说什么胡话。”他叹了口气,“你替我挡了枪,是我欠你的。我为你做这点事,算什么?”
“那……那你的前途呢?”我猛地想起年轻人说的话,“我听说,你因为我的事,受了处分?”
他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都过去了。跟你的腿比起来,一个处分,一个官帽子,算个屁。”
他竟然也爆了粗口。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他说脏话。
我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溃。
我明白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
他牺牲了自己的前途,背负着我的怨恨,甚至掏空了家底,只是为了保住我这个犟驴兵的一条腿,和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这是怎样的胸襟?这是怎样的情义?
而我,却像个小丑一样,恨了他十五年。
那天,我在医院陪了他整整一个下午。
我们聊了很多。
聊部队的现在,聊我们共同认识的那些战友。
他告诉我,王建军那小子,现在已经是特战大队的大队长了,还是那么拼命。
他说,他一直通过王建军,默默地关注着我。
他知道我辞了工作,知道我摆摊修车,知道我开了维修铺,知道我结了婚,有了女儿。
“看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他欣慰地笑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临走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郑重地对我说:“卫东,答应我一件事。”
“您说,一百件我都答应!”
“忘了我吧。”他看着我,眼神无比认真,“忘了这件事,忘了赵振邦。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你的人生,不应该背着这么沉重的东西。”
我拼命摇头,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
“我忘不了!政委,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
在走廊的尽头,我看到了他的妻子,一个同样头发花白,满脸憔ें悴的老阿姨。
她叫住了我。
“你是……李卫东吧?”
我点点头。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是一枚军功章。
二等功。
“这是老赵的。”她说,“当年,你替他挡枪,部队要给你报一等功。老赵给压下来了,他说,他这个指挥员有责任,是他判断失误,才让你陷入危险。最后,功劳报给了在那次行动中,抓到开枪毒贩的王建军。而给你挡枪的功劳,他自己领了,就是这个二等功。”
“他说,他受之有愧。这枚军功章,本来就应该是你的。”
她把军功章塞到我手里,冰凉的金属触感,却烫得我手心发痛。
“老赵这辈子,没求过人。为了你的事,他把所有能求的人都求遍了。回来跟我说,他这辈子的脸,都在那一个月丢光了。”
“他说,值了。”
老阿姨说完,对我鞠了一躬。
“谢谢你,孩子。谢谢你来看他。他心里……舒坦了。”
我捧着那枚沉甸甸的军功章,站在医院的走廊里,泪流满面。
原来,我不仅欠他一条腿,还欠他一个天大的荣誉。
我回到了家。
我把那枚二等功军功章,和我那枚早就被我遗忘在箱底的三等功奖章,放在了一起。
它们静静地躺在红色的绒布上,闪着光。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王建军的电话。
他在电话那头,声音嘶哑。
“东子,老政委……走了。”
我握着电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无声地流淌。
“走的时候,很安详。”王建军顿了顿,继续说,“他留下遗言,丧事一切从简,骨灰……一半撒在他战斗过的边境线上,另一半,让我带给你。”
“他说,他生前没能再回到你的家乡看看,死后,想在那里陪着你。”
我再也支撑不住,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后来,王建军真的把政委的骨灰送来了。
我把他安放在了我们市最好的陵园里,墓碑上没有刻他的名字和职务。
上面只刻了七个字:
我的老班长,赵振邦。
我时常会带着女儿去看他。
我会告诉女儿,这里面睡着的,是一个真正的英雄。
是一个用自己的一切,去守护一个普通士兵的英雄。
我的腿,在阴雨天依然会疼。
但现在,每当它疼起来的时候,我不再感到怨恨和痛苦。
我只会觉得温暖。
因为我知道,这不是伤疤,这是一枚勋章。
是一枚由一个老兵的“苦心”,锻造而成的,独一无二的勋章。
它将陪伴我一生,提醒我,曾经有个人,像父亲一样,爱我如生命。
来源:星闪暮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