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著名华文作家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之三《关山夺路》,详细记载了从抗战胜利到败退台湾三年多时间里,时任一个国民党军基层军官的亲身经历。这三年多时间,可谓世界史上最具戏剧变化的一段焦点时间,因抗战胜利攀至历史声望最高处的蒋介石政府及其庞大的军队,却在自己发动的内战中兵
导读
著名华文作家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之三《关山夺路》,详细记载了从抗战胜利到败退台湾三年多时间里,时任一个国民党军基层军官的亲身经历。这三年多时间,可谓世界史上最具戏剧变化的一段焦点时间,因抗战胜利攀至历史声望最高处的蒋介石政府及其庞大的军队,却在自己发动的内战中兵败如山倒,政权也随之崩溃,黯然退守台湾……
01
当官成了一门生意
抗战胜利后,当时作为国民党学生兵的王鼎钧意气昂扬,决意为国效力。他辗转陕西、南京、上海,到沈阳当了一名宪兵,参加了日军投降后沈阳的接收工作,目睹无数怪现状,尽是国民党败亡之预兆,从满腔热血,到心灰意冷。
在回忆录《关山夺路》中,记载的许多事,匪夷所思,而又真实存在。譬如,王鼎钧离开沈阳宪兵部队到秦皇岛后勤部门赴任,用的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当时秦皇岛是国民党军队支撑东北战场补给的重要后勤基地,基地上尉军需王鹤霄辞职离任,由王鼎钧来顶替他的名字。
旧人走,新人来,为什么不办正常的任免手续呢?王鼎钧分析说:“其一,如果办公文报上去,说王鹤霄辞职了,上尉军需出缺了,上级机构可能不容分说‘空降’一个人下来,老板的眼睛里无异渗进一粒沙子。其二,即使老板可以照自己的意思用人,他要用的人,譬如我,资历不合,上级也是不准。”
王鼎钧不仅要时刻牢记王鹤霄的籍贯,还得时常提醒自己,他的妻子姓许,两个孩子叫大宝、二宝。当时王鼎钧并未婚配,缘何会有妻儿?原来:做了军官可以领到眷粮,依规定,每人最多不得超过四口,于是一律按四口申报。
“我在名册上立刻有了一个老婆和两个孩子,实际有眷的人领实物,实际无眷的人领代金,代金的价格低于实物,中间的差额也归老板。为防虚报冒领,要附全家照片,主办人替我找来三个‘演员’,我付给演出酬劳法币一百五十元。”
可见,当时国民党军队在人事方面,“造假”盛行,猫腻甚多,俨然已形成产业链,上中下游一条龙,其核心还是这支军队历史悠久、臭名昭著的“吃空饷”。
王鼎钧写道:“真王鹤霄虽然是个上尉,假王鹤霄却只能领少尉的薪饷,两者的差额由会计部门存进老板的账。我完全没有意见,我知道,我若不来乞食,这份上尉的薪饷全部归他所得,现在他分一大部分给我,并非我分一小部分给他。”“老板”是他所在部门的一把手。但“老板”比“长官”更适合此人身份,他真的把当官当成了一门油水丰厚、处处商机的生意。这样的“老板”,当年遍布军中,大大小小,比比皆是。
“冒名顶替”衍生了许多悲喜剧,国民党败退台湾后,开始清理整顿,有些人再也无法变回自我,等到两岸能够来往,“大陆上的父母到台湾找儿子,找到一个假儿子。或者真丈夫有个假身份,没法接妻子到台湾见面。”
02
军粮步步被侵吞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当年国民党军队百分之四十的军费,用来支撑东北战场。王鼎钧感叹说:从未想到军粮运补的方式如此粗糙而原始,手续繁复而不精确,每一步手续都有侵吞的机会。他披露了军粮被侵吞的整个过程:
第一步,运粮的轮船进港,起重机卸下米包,每次十包,临时放在码头上。全船一共运来多少包,接粮的单位对‘包数’要负责任。依照规定,准许有“船耗”,如果船舱漏水,一部分粮米潮湿霉坏,可以由船长出具证明,申请报废。于是,每一艘运粮船的船舱都进水,每一位船长也都愿意证明,没听说哪位船长拒绝合作。为什么每一艘轮船都会漏水?政府从未监督改善。
第二步,每一包米都要过磅,计算这一船米有多少公斤,接粮的单位对“斤数”要负责任。俗话说,两只碗同样大小,把满满一碗水倒进另一个空碗里,不会仍然满碗,依照规定,装船时允许有损耗,卸船时也允许有损耗,按路程远近定出百分比,于是,每一船粮米都可以短少一些,完全合法。
第三步,一包一包军米过磅以后,由码头工人背上火车。工人手里拿着一把铁钩,先把铁钩插进麻袋,用力向上一提,接着一转身,另一个工人两手捧起麻袋,向上一送,整袋米驮在背上,这时铁钩在麻袋上拉出缝隙,大米哗啦哗啦流到地上。地上早已打扫干净,从地上扫起来的米仍然是好米,可是依照规定,这些米受了污染,需要整理,整理时有进一步的损耗,两斤折合一斤。每一船米都会有相当数量的“污染米”。工人为什么一定要用那把铁钩?政府从未过问。
第四步,军粮装满火车,再一节车厢一节车厢过“地磅”,地磅装在铁轨上,称出整节车厢的重量,扣除“皮重”,求出“米重”。王鼎钧一直纳闷,既要分包过磅,又要整厢过磅,这种设计有何必要?两种重量的差距又将如何对待?这个秘密,他始终没有窥破。
上述种种手法,并不高明,却盛行无忌,可见“潜规则”已经完全盖过了规则,风气之劣,可见一斑。
03
国民党从根子上烂掉了
兵站、粮站,是国民党军队的肥缺,《李宗仁回忆录》中曾记载,如果部队要补充武器弹药,必须向兵站行贿,尤其是杂牌部队。如果不行贿,即使蒋介石批准,也休想从兵站拿到一点补充。
国民党内大大小小的“老板”们,是如何通过军粮牟利的?王鼎钧写道:每年一次或两次,部门依法处理“废米”,照例由三家大粮行竞标,上级派员全程监督。
“依照规定,派下来的官员阶级一定要比我的老板高,他和我的老板必须没有历史关系,也没有亲戚关系。这些规定都没有发挥作用,他们虽尽管素昧平生,只消一个手势,一句暗号,立刻产生完全的默契。高级首长派谁出来干这趟差事,就是看某一个老部下生活太清苦了,给他机会找些外快,当时叫作‘调剂调剂’,也许由他顺便带些油水回来分享。监督者和被监督者‘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关系超过了同乡同学同宗。”
贪污不法行为,于是在冠冕堂皇中进行:监督者先视察仓库,他看见“九千斤废米”(实际是六万斤好米),他做市场调查,证明“底价”的价格合理,他亲自主持开标,亲眼看见得标的粮商把“九千斤废米”运走,他负责证明这一切,千真万确。
但事实上,三家粮行共同接下这笔大生意,他们以低价买去六万多斤好米。“可以想象,偌大一笔粮款,绝非老板可以独占,许多人都会有一份。”
应该说,防弊的规定如此周密,作弊者破解跨越易如反掌。当时民间有顺口溜来形容国民党军队后勤部门的黑暗:“从粮(良)不如当仓(娼),当仓不如直接税(睡)!”
在国共大决战的关键时刻,如此糜烂的国民党,有何胜算?王鼎钧明白:所效力的政权与军队,并非部分长官的问题,上行下效,已经从根子上烂掉了。
王鼎钧所在部门从秦皇岛撤退后,住在塘沽一个小镇上,房东女儿俊秀,同事中一个押送员调戏她,回到办公室和死党计议如何弄她上手,“东北的百万共军即将入关,华北的局势岌岌可危,还有这等人不知死活。”
王鼎钧在天津一役中被俘,获释后,一群人如过街老鼠般走在天津农村,突然,一群农民揪住一个被释俘虏拳打脚踢,原来那个被释的俘虏随手拿了人家一个鸡蛋。
作为基层军官,王鼎钧深知国民党腐败已如绝症,作为国民党和国民政府“第一人”的蒋介石,知道吗?其实他完全知道,但他又有什么办法?他没有信心也没有能力来改变。
1944年,案值高达20多亿国币的“美券贪腐案”被披露后,蒋介石暴跳如雷,但对此案腐败之源头、时任中央银行总裁的孔祥熙,他一点辙都没有。孔是他的姻亲。他只能在日记里怒骂孔:“可耻之至”、“此人之贪劣不可救药,因之未能午睡。”是的,他气得都不能午睡了,但也仅此而已。
国民党全方位的腐败,已经整个绑架了国民党,无论是高高在上的蒋介石,还是沦落尘埃的王鼎钧,都无可奈何。
据《新华每日电讯》 关山远/文
来源:近现代史论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