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雷音寺的金顶在九天之上泛着柔和而庄严的光。佛光如同实质的瀑布,从穹顶倾泻而下,流淌在每一寸光洁如镜的金砖上。
01
大雷音寺的金顶在九天之上泛着柔和而庄严的光。佛光如同实质的瀑布,从穹顶倾泻而下,流淌在每一寸光洁如镜的金砖上。
三千诸佛,八百罗汉,四金刚,五百阿罗,比丘尼,优婆塞,一切听法者,皆闭目合掌,宝相庄严。
空气里浮动着檀香与莲花混合的气味,浓郁得化不开,吸入肺腑,四肢百骸都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安宁。
法坛正中,如来佛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生灵的耳中,仿佛不是通过耳朵听见,而是直接烙印在魂魄之上。
“圣僧,”佛祖的目光落在唐三藏身上,他的声音让整个大殿的梵音都为之一静,“汝前世原是我之二徒,名唤金蝉子。
因为汝不听说法,轻慢我之大教,故贬汝之真灵,转生东土……今喜皈依,秉我迦持,又乘吾教,取去真经,甚有功果,加升大职正果,汝为旃檀功德佛。”
唐三藏俯身下拜,袈裟拂过地面,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双手合十,垂下的眼帘遮住了所有情绪。一圈温润的佛光从他顶上亮起,宛如新生。
“孙悟空,”佛祖的声音转向了那个毛脸雷公嘴的猴王,“汝因大闹天宫,吾以甚深法力,压在五行山下。幸天灾满足,归于我教,且喜汝隐恶扬善,在途中炼魔降怪,有功于人……加升大职正果,汝为斗战胜佛。”
金光瀑布般浇灌下来,落在孙悟空的身上。他穿着一身崭新的佛衣,金光闪闪,刺得人睁不开眼。他本该像猪八戒和沙悟净那样,立刻叩首谢恩,脸上露出狂喜或是满足的神色。
然而,他没有。
孙悟空的身子在佛光中极轻微地晃了一下,像是没站稳。他抬起头,那双火眼金睛在璀璨的佛光里用力地眨了眨,仿佛是被这无处不在的光芒刺痛了。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周围是山呼海啸般的佛号,是猪八戒被封为净坛使者后发出的、压抑不住的哼哼声,是沙悟净被封为金身罗汉后沉稳的叩拜声,是白龙马化为八部天龙后绕着擎天柱飞舞的龙吟。
一切都是圆满的,一切都是欢喜的。
可孙悟空站在那片欢喜的海洋中央,却像是一座孤零零的礁石。他忽然觉得,这大雷音寺,比他被压了五百年的五行山还要寂静。那种寂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所有的声音都与他无关。
就在那册封的金光浓郁到顶点的刹那,一件所有人都预料到,却又让孙悟空措手不及的事情发生了。
他头皮上先是传来一阵轻微的灼热,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针轻轻碰了一下。那感觉转瞬即逝,紧接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嵌在他头皮血肉里五百年的金属圈,正在一寸一寸地松动。
它不再是禁锢,不再是刑具,而成了一件戴歪了的、随时会掉落的普通头饰。
“嗡……”
一声极轻的、几不可闻的脆响,像是冰面裂开了一道细缝。
紧箍咒,自行断裂了。
它没有化作金光,也没有如烟消散。它就那样,顺着孙悟空光洁的额头滑落,从他的鼻尖前掉下,带着一丝冰凉的金属气息。
孙悟空的眼睛下意识地跟着那个小小的金色圆环移动。
“铛。”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在这满殿的梵唱和庆贺声中,这声“铛”轻得像一粒沙子掉进了大海,却又重重地砸在了孙悟空的心上。
金色的圆环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弹跳了两下,滚了几圈,最后停在了他的脚边。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再发光,不再有任何法力,看上去就像是凡间铁匠铺里一个做工粗糙的铁圈,甚至还带着一点暗红色的、像是锈迹又像是血迹的斑点。
五百年了。
从戴上它的那一刻起,孙悟空生命里的一切,似乎都与它有关。每一次的冲动,每一次的愤怒,每一次的杀戮,都会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强行打断。
那疼痛如同潮水,将他的野性、他的骄傲、他的不驯,一遍遍地冲刷,一遍遍地碾磨。
他恨过,他怨过,他曾在无数个深夜里,试图用金箍棒把它撬下来,结果只是换来更剧烈的疼痛和唐三藏无奈的叹息。
他曾以为,取经功成,摘下这个箍儿,就是他最大的自由,最终的解脱。
可是现在,它就躺在他的脚边,唾手可得,甚至不需要他去摘。它自己掉了。
自由来了。
孙悟空却僵在了原地。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摸向自己的头顶。那里光秃秃的,皮肤光滑,只留下一圈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印痕,像是记忆的疤痕。
他的手指在那圈印痕上反复摩挲,指尖传来的是温热的皮肤触感,而不是冰凉坚硬的金属。
空了。
头上空了。
心里,好像也跟着空了一大块。
他低下头,看着脚边的那个金色圆环,眼神茫然。周围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变得模糊不清。他只听得见自己胸腔里,那颗石心“咚、咚、咚”的跳动声,沉闷而又空洞。
他没有弯腰去捡。
他甚至没有再多看它一眼。
他只是愣愣地站着,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金色雕像。
猪八戒的日子过得比在凡间当高老庄女婿时还要滋润。净坛使者,这个名号听着庄重,说白了,就是三界之内,所有祭祀佛祖的供品,都归他享用。
天上神仙的蟠桃仙酒,人间帝王的香烛花果,但凡是摆上供桌的,最后都得流进他的肚子里。
不出半月,八戒原本就富态的身体又鼓胀了一圈,走起路来,肚子上的肥肉像波浪一样颤动。
他整日醉醺醺,嘴里塞满了食物,见到谁都笑呵呵的,仿佛三界之内再也没有比他更快乐的神仙。
“哥!大师兄!”
八戒摇摇晃晃地冲进了斗战胜佛府。这座府邸金碧辉煌,气派非凡,却冷清得像一座空庙。
孙悟空正坐在一根巨大的盘龙柱下,手里握着金箍棒,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边的云。
“你又在这儿发什么呆?”八戒打了个酒嗝,一股香醇的酒气和果香喷了孙悟空一脸,
“走,跟我去兜率宫赴宴!太上老君今天炼了新丹,顺便开了个丹元大会,好东西多着呢!”
孙悟空的眼珠动了动,目光从云层移到八戒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
“不去。”他的声音干巴巴的。
“为什么不去啊?”八戒拽着他的胳膊,使劲往外拖,“你现在是斗战胜佛,三界谁不给你面子?老君的宴,你不去,他脸上都无光!再说了,那里的琼浆玉液,可比咱们在路上喝的泉水好喝多了!”
孙悟空的手臂像是铁铸的,八戒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拖不动。
“没胃口。”孙悟空又吐出三个字,然后把头扭了回去,继续看云。
“嘿,你这猴头!”八戒急了,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硕大的屁股把地面都震得颤了颤,“成佛了,怎么反倒没了以前的快活劲儿?想当初,你偷吃蟠桃,偷喝御酒,闹得天宫鸡犬不宁,多大的威风!现在让你正大光明地去吃,你倒不去了?”
孙悟空沉默着,手里的金箍棒被他攥得更紧了。
八戒见他不说话,又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哥,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还在想那根棍子?”
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孙悟空的身子猛地一震,他转过头,金色的眼睛里燃起一簇火焰,死死地盯着猪八戒。
02
八戒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讪讪地笑了笑:“我……我就是瞎猜。那玩意儿没了,不是好事吗?师父再也不能念你了,你自由了啊,哥。”
“自由?”孙悟空忽然笑了,那笑声嘶哑难听,像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呆子,你懂什么是自由?”
他站起身,在原地走了两步,又停下,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这就是你的自由吗?”他指着八戒的肚子。
“这……这有什么不好?”八戒被问得一愣。
孙悟空没有再理他,他走到府邸的边缘,那里是万丈云海。他向下望去,凡间的山川河流,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以前,俺老孙一棒子下去,能打死一只老虎。现在,俺老孙一棒子下去,不知道该打谁。”
他的声音很轻,飘散在风里。
猪八戒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那背影在金色的佛光下,显得无比孤单。他挠了挠油腻的耳朵,想不明白,成佛了,不用打打杀杀了,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大师兄的脑子,真是越来越难懂了。他摇了摇头,抓起腰间挂着的一个酒葫芦,又灌了一大口,咂咂嘴,转身朝兜率宫的方向飞去了。
这世上,没什么事是一顿好酒好肉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旃檀功德佛的讲经堂,永远是灵山最肃穆的地方之一。
唐三藏身披锦襕袈裟,端坐在莲花宝座上,声音平和地讲述着《法华经》的要义。他的面前,坐着数百位潜心修行的菩萨、罗汉,一个个听得如痴如醉。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尊没有瑕疵的玉雕。
他讲经的间隙,抬起眼,目光扫过众弟子,最后落在了讲经堂最后方,那个倚着柱子站立的金色身影上。
是悟空。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没有坐下,也没有出声,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个迟到的、不知所措的学徒。
唐三藏的讲经声顿了顿,他对众弟子说:“今日便到此,尔等且自行参悟。”
众弟子躬身行礼,鱼贯而出。不一会儿,偌大的讲经堂便只剩下师徒二人。空气里,只剩下檀香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
唐三藏从莲花座上走了下来,一步一步,走到了孙悟空的面前。他的僧鞋踩在金砖上,悄无声息。
“悟空。”他轻声唤道。
“师父。”孙悟空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为何不坐?”唐三藏指了指旁边的蒲团。
“站着……习惯了。”孙悟空答道。西行路上,他总是那个站着放哨的。
唐三藏看着他,目光温和而深邃,仿佛能看穿一切。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悟空,你近来……似乎心有郁结。”
孙悟空的肩膀垮了一下。在这个人面前,他似乎永远藏不住心事。
“师父,”他抬起头,火眼金睛里满是血丝,“俺老孙……是不是病了?”
“何出此言?”
“俺老孙……心里堵得慌。”孙悟空用拳头捶了捶自己的胸口,那里发出“砰砰”的闷响,“吃什么都没味儿,看什么都没劲儿。八戒说这是成了佛的好日子,可俺老孙觉得,还不如在路上被妖怪追着打来得痛快。”
唐三藏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孙悟空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继续说道:“以前,俺老孙最怕你念那紧箍咒。疼,钻心刺骨地疼。可现在……那玩意儿没了,俺老孙这脑袋里,反倒整天‘嗡嗡’响,比念咒的时候还难受。”
他说着,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你随我来。”唐三藏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转身朝讲经堂的后殿走去。
孙悟空跟在他身后。后殿供奉着一尊过去佛的法相。唐三藏在一张禅凳上坐下,示意孙悟空也坐。
“悟空,为师问你,当初你为何愿意戴上那金箍,护我西行?”
孙悟空一愣,这个问题他似乎从未想过。他挠了挠脸上的猴毛,嘟囔道:“还不是观音菩萨骗俺……说是什么……能修成正果。”
“那你如今,已是斗战胜佛,已成正果。为何还不快乐?”唐三藏的声音很平静。
孙悟空被问住了。他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是啊,为什么?他得到了他当初上路的最终目标,可为什么,他感觉自己失去的,比得到的要多得多?
唐三藏看着他困惑的样子,叹了口气,伸出手,想像以前那样摸摸他的头。可他的手伸到一半,又停在了空中。那里已经没有了金箍,再摸上去,似乎有些不妥。
他收回手,缓缓说道:“悟空,紧箍咒,咒的是你的心猿。如今箍已去,你的心猿,却还没能定下来。”
“怎么定?”孙悟空急切地问,“师父,你再念个咒给俺老孙听听吧!随便什么咒都行!”
他脸上露出一种近乎乞求的神色,像一个在沙漠里渴了太久,乞求一滴水的旅人。
唐三藏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悲悯:“痴儿。为师如今是旃檀功德佛,已无咒可念。那能定住你心猿的,从来不是箍,也不是咒。”
“那是什么?”
唐三藏没有回答,只是闭上了眼睛,轻轻捻动着手中的佛珠。
孙悟空看着他师父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涌了上来。连师父都没有办法了。三界之大,难道再也没有人能治他的“病”了吗?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讲经堂,身后,唐三藏的叹息声轻得像一阵风。
斗战胜佛府里没有点灯。月光从敞开的大门照进来,在地上铺了一层冰冷的银霜。
孙悟空枯坐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怀里抱着那根同样冰冷的金箍棒。巨大的失落感和空虚感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几欲发狂。
他想大吼,想把这华丽却空洞的府邸一棒子打成齑粉,可他连举起棒子的力气都没有。
他闭上眼,想让脑子里的“嗡嗡”声停下来。
然而,就在他闭上眼的瞬间,那一幕,册封大典上的那一幕,又无比清晰地在他脑海中重现。
佛光,梵唱,众生的叩拜……
不,不对。
记忆的某个角落,似乎被他忽略了。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像一根扎进肉里的刺,当时没有察觉,此刻却开始隐隐作痛。
他努力地回想。
那个金箍……
它不是如他记忆中那样,化作一道金光,或是“噗”的一声化为尘埃而消散。
不是的。
它“铛”的一声,极轻地掉落在了他身后的金砖地上。那个声音,他现在还能清晰地听见。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他当时愣在原地,心神俱失,没有去看,也没有去捡。那它后来去了哪里?被哪个扫地的仙童收走了吗?还是……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里,一个蓝色的、敦实的身影,缓缓地清晰起来。
是的,他想起来了。
就在众人俯身朝拜,佛光最盛,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法坛之上的那个间隙里。
那个身影动了。
是他.....
在取经功成,悟空成佛的那一天,紧箍咒自行脱落,悟空愣在原地,他看着手中的金箍棒,眼中闪过一丝迷茫。沙僧默默地走过去,捡起了紧箍咒,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将紧箍咒藏在了通关文牒的夹层里。
悟空看着沙僧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这个默默无闻的小沙弥,一直在他身边默默付出,从未有过任何怨言。他想起了他们一起走过的艰难险阻,一起度过的风风雨雨,心中充满了感激。
“沙师弟,谢谢你。”悟空轻声说道。
沙僧回头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师兄,你已经是佛了,以后不要再叫我沙师弟了。”
悟空点了点头,他知道,从此以后,他们将走上不同的道路。但他相信,无论走到哪里,他们之间的情谊,永远不会改变。
在那一刻,悟空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明白,成为佛并不是终点,而是一个新的开始。他要继续前行,去帮助更多的人,去传播佛法,去实现自己的价值。
于是,悟空拿起金箍棒,转身离去。他知道,他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而沙僧,也将带着紧箍咒,继续守护着他们的信仰,守护着他们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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