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海创科的庆功会在一阵混合着酒精和香水味的空气里沸腾。酒店宴会厅的水晶吊灯,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油光发亮。“晨星计划”,这个让公司上下熬了一年半的项目,终于像一头被送进屠宰场的牛,折腾到最后一刻,安稳地躺在了服务器里。公司那位向来喜欢戏剧化场面的首席执行官,此刻
水泥格子里的人,日子过得都像复印出来的。陈默也是其中一张。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行行代码,精准,枯燥,看不见头。
所以,当远方雪山的影子第一次投进他的生活时,那不只是一次旅行,那是给快要窒息的肺里灌进了一口冰凉干净的氧气。
只是他不知道,有时候人活一辈子,争的就是那么一口气。有的人争到了,以为看见了天堂。有的人没争到,却阴差阳错地,留在了人间。
01
中海创科的庆功会在一阵混合着酒精和香水味的空气里沸腾。酒店宴会厅的水晶吊灯,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油光发亮。“晨星计划”,这个让公司上下熬了一年半的项目,终于像一头被送进屠宰场的牛,折腾到最后一刻,安稳地躺在了服务器里。公司那位向来喜欢戏剧化场面的首席执行官,此刻正站在台上,因为兴奋和酒精,脸颊透着不正常的红。他举着话筒,用一种近乎吼叫的声音,宣布了最终的奖励:项目组三十名核心骨干,将由公司出资,前往瑞士阿尔卑斯山,进行为期一周的豪华滑雪团建。
台下像被扔进了一颗炸弹,欢呼声混杂着酒杯碰撞的脆响,几乎要掀翻屋顶。
陈默的名字,出现在投影幕布上那张巨大名单的第三行。鲜红色的宋体字,在他的眼中微微发烫。作为项目的核心程序员,他为了那些冰冷的代码,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是蜷缩在办公室那张吱嘎作响的行军床上,听着窗外城市的沉睡呼吸。他身边的周凯,一个总是精力过剩的测试工程师,用他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捶在陈默背上,吼道:“默子,行啊你!要去阿尔卑斯山见白雪公主了!”
陈默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生疏的笑容。他太久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了。他悄悄从喧闹的人群中溜到角落,墙角的绿植叶片上落着一层薄灰。他靠着墙,给妻子林薇发了一条微信消息:“我能去瑞士了。”那边几乎是秒回,一连串的感叹号,像是要从手机屏幕里跳出来。
晚上回到家,那股兴奋劲儿还没有完全散去,像一杯摇晃了很久的汽水,还在不停地冒着泡。五岁的女儿瑶瑶穿着小熊睡衣,抱着他的腿,听他用贫乏的词汇描述着电视里看来的雪山。“爸爸,”瑶瑶仰着苹果一样的小脸,很认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图画书书页,上面画着一座白雪皑皑的城堡,“你要把这里,白雪公主城堡的雪花,带回来给我。”
“好,爸爸一定给你带。”陈默把女儿举起来,让她骑在自己的脖子上,觉得浑身的疲惫都被这小小的重量给压散了。
林薇从卧室里拖出家里最大的那个行李箱,在客厅的地板上摊开。她蹲在箱子旁,嘴里细细地念叨着,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比陈默本人还要高兴。“保暖内衣得买加绒加厚的,还有专业的滑雪镜,都说那边的太阳厉害,会得雪盲症。”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抚过陈默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旧外套,“到了那边,给你买件新羽绒服。”对这个每一分钱都要计算着花的普通家庭来说,这次远行,不只是一次旅行,更像是一枚沉甸甸的勋章,挂在陈默那看不见的功劳簿上。
办公室里,快活的空气像春天解冻的河水,四处流淌。大家开始忙着准备签证材料,互相推荐着滑雪装备的品牌。那些平日里只讨论代码逻辑和系统BUG的脑袋,现在塞满了滑雪技巧和欧洲美食。
也就在这时候,陈默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那丝不对劲,来自他的顶头上司,项目经理王建峰。王建峰看他的眼神,总是飘忽不定,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带着点说不清的嫉妒和算计。那几天,王建峰像一只盯上了裂缝的苍蝇,总在陈默的工位旁嗡嗡盘旋。一会儿,他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陈默的电脑屏幕,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半个办公区的人都听见:“小陈,你这个代码注释也太潦草了吧?以后别人怎么维护?”一会儿,他又会在日报系统里,给陈默的工作日志打上一个低分,理由是“内容空洞,缺乏深度思考”。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王建峰都一丝不苟地整理成正式的邮件,标题写着“关于项目组成员陈默近期工作表现若干问题的反馈”,然后恭恭敬敬地抄送给公司的人力资源总监,赵姐。陈默有一次看见王建峰从赵姐的办公室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志得意满的微笑,还特意朝他的方向瞥了一眼,那眼神,带着点猫抓到老鼠前的得意。
陈默的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块湿漉漉的冰。他只当是王建峰一贯的作风,自己得了彩头,他这个当领导的没得到,心里不平衡,想找补回来。
出发前三天,那块冰终于冻住了他全身的血液。
人力总监赵姐的助理打来电话,让他去一趟办公室。赵姐的办公室在顶楼,有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能俯瞰小半个城市。她的办公桌像一块巨大的黑色墓碑,上面的一切都摆放得井然有序。
“陈默啊,”她指了指对面那张能把人陷进去的皮椅,脸上是职业化的、看不出温度的微笑,“公司经过反复的、综合的考量,认为为了保证项目后续工作的稳定交接和团队管理的延续性,也为了让激励效果能够覆盖到管理层,决定对这次出游的名单,做一个小小的、必要的微调。”
陈默的心,随着“微调”两个字,狠狠地往下一坠,像从高空坠落的石头。
赵姐从一沓文件中,抽出那张打印出来的名单。她拿起一支昂贵的钢笔,拔下笔帽。笔尖在陈默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轻轻地,画了一道刺眼的红色横线。紧接着,她在旁边的空白处,一笔一划地写上了三个字:王建峰。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陈默只能听到自己耳朵里血液“嗡嗡”的奔流声。他死死地盯着那道红线,感觉像是有人用这支笔,当胸给了他一刀。
“为什么?”他的声音干得像砂纸在摩擦。
赵姐没有回答,只是将几封打印出来的邮件,不轻不重地推到他面前。上面正是王建峰罗列的他那些所谓的“工作瑕疵”,每一条都显得那么荒谬可笑。“陈默,做人,眼光要放长远一点。”赵姐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这只是一次旅行,以后机会还多的是。”
陈默站起身,没有再看那些侮辱人的纸。他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一步步走出那间能看见风景的办公室。他在走廊尽头的茶水间,截住了正端着咖啡、满面春风的王建峰。
看见陈默,王建峰一点也不意外。他走过来,用那只戴着金表的手,油腻地拍着陈默的肩膀,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小陈,别想不开嘛。年轻人,要把格局打开。这次我去,也不光是为了玩,主要是为了在公司高层领导面前,替咱们部门多争取点资源,你说对不对?”
他的声音黏糊糊的,每一个字都让陈默感到生理性的恶心。王建峰说着,从他那鳄鱼皮钱包里,慢条斯理地抽出二十张崭新的一百元钞票,捏成一小沓,像打发一个乞丐一样,不由分说地往陈默的上衣口袋里塞。
“拿着,这算是我个人,不,是部门给你的额外奖金。别跟别人说啊。”
陈默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后退一步,那沓钱掉在了地上,散落开来,红得刺眼。他的拳头在裤子口袋里捏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手心,留下几个血红的月牙印。那股要把眼前这张虚伪的脸打烂的冲动,像火山一样在他胸中翻滚。他死死地咬着牙,腮帮子的肌肉因为用力而剧烈地抽动。
最终,那股能掀翻天地的怒火,还是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知道,这一拳下去,丢掉的就不只是一次旅行了。
他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那句话。
“王经理,希望你,玩得开心。”
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好像耗尽了他身体里所有的力气。
02
团队出发那天,是个阴天。陈默请了假,没有去公司。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窗帘拉得密不透风,像一个想要冬眠的动物。林薇没有劝他,只是默默地将饭菜端到他房门口,又在饭菜冷透后默默地端走。她知道,男人的有些伤口,只能靠时间来缝合。
接下来的几天,陈默像一个游荡在公司的幽灵。原本坐得满满当当的办公区,现在空了一大半,安静得能清晰地听到中央空调出风口单调的呜呜声。他坐回自己的工位,显示器上倒映出他苍白而疲惫的脸。他开始处理王建峰临走前像丢垃圾一样甩给他的那一堆烂摊子。
他的手机朋友圈,成了一个每日对他公开行刑的广场。同事们,包括他最好的朋友周凯,像参加一场比赛一样,疯狂地分享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照片和视频。阿尔卑斯的雪山,像一大块撒了糖霜的奶油蛋糕,在湛蓝的天空下,白得那么不真实。透明的玻璃缆车悬在万丈深渊之上,下面是墨绿色的针叶林。餐桌上,橘黄色的奶酪火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映着一张张因为寒冷和兴奋而涨红的脸。
每一张照片,都像一根被烧红的细针,不疾不徐地,刺进陈默的心里。他把手机屏幕朝下,死死扣在桌子上,逼着自己去看电脑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代码。可那些英文字符和数字,在他眼里不断扭曲,最后都变成了一座座连绵起伏的、白色的山。
周凯给他发来了几条微信语音。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戴上耳机,点开了。周凯那特有的大嗓门,夹杂着呼呼的风声,从耳机里传了出来:“默子,你是不知道啊,王建峰那孙子真不是东西!他把他那个宝贝儿子王梓航也给神不知鬼不觉地带来了!说是家属随行,自费!鬼才信!拿着公司的钱,拖家带口来度假!”
隔了几分钟,又是一条:“那小子,比他爹还狂!整个一无法无天的主儿!整天嚷嚷着要去滑野雪,说什么滑雪道是给‘娘炮’玩的。王建峰不但不拦着,还一脸骄傲,跟别人炫耀说他儿子有冒险精神。今天为了这个,跟当地那个金毛导游吵了好几架,非要去那些挂着骷髅警示牌的禁区。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陈默听着,心里只感到一阵阵的荒唐和悲哀。他对着手机,慢慢地敲了几个字,发了过去:“你们自己注意安全。”
这成了他和周凯,和那个世界,最后的对话。
噩耗传来的那天,是个周六。持续多日的雾霾终于散去,城市里难得有了一个通透的蓝天。陈默正陪着女儿瑶瑶在小区的沙坑里堆城堡。瑶瑶用一把红色的小塑料铲子,笨拙地拍打着一个沙丘,嘴里还在执着地念叨着:“爸爸,白雪公主的雪花呢?”
陈默的心,像被那把小铲子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他正想说点什么,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像犯了癫痫一样疯狂震动起来。他有些不耐烦地掏出来,以为又是哪个APP在推送垃圾广告。
屏幕上,是一条国际新闻的推送弹窗。标题很短,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从高处砸落的钢珠。
“瑞士阿尔卑斯山一著名滑雪场发生大规模雪崩,一支约三十人的亚洲滑雪团队失联,生死未卜。”
陈默的呼吸,在那一刻,停住了。他颤抖着手指,几乎戳不准屏幕,点开了那条新闻。正文里,赫然写着他无比熟悉的度假村的名字,还有那家承办这次团建的旅行社的名字。
他“嚯”地一下站起来,也顾不上跟满脸困惑的妻女解释,疯了一样地朝家的方向跑。沙子灌进了他的鞋里,硌得他脚底生疼。
恐慌像一场无声的瘟疫,在公司的各个微信群里迅速蔓延。一个小时前还在分享照片的群,此刻死一般寂静,只有几个高管在疯狂地@所有人,询问情况。没有任何回复。一个个灰色的头像,像一块块冰冷的墓碑。
几个小时,像几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瑞士方面通过大使馆,传来了最坏的消息。搜救队的直升机在雪崩区域发现了被撕裂的滑雪板和一些色彩鲜艳的衣物碎片。雪崩的规模远超预期,积雪厚度超过十米,冲击力巨大。救援人员根据现场情况判断,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紧接着,一份由瑞士警方初步核实的遇难者名单,以PDF文件的形式,传到了公司高管的手机上,然后,又被转发到了各个部门群里。
三十个名字。
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王建峰,王梓航,周凯……
那些几天前还在他朋友圈里活蹦乱跳的名字,此刻都变成了冰冷的、不会再跳动的铅字。
无人生还。
陈默呆坐在沙发上,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视机屏幕发出的惨白的光。新闻频道里,正在循环播放着雪崩现场的航拍画面。那片曾经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纯白世界,此刻像一头刚刚饱餐之后、心满意足的白色巨兽,狰狞,可怖。他现在才明白,白色,有时候比黑色更让人感到绝望。
林薇从后面走过来,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抱住他。她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夫妻俩一言不发,只有彼此的心跳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响。
恐惧,震惊,后怕……还有一丝他自己都唾弃的、带着浓浓罪恶感的庆幸,像涨潮时的海水,没过他的头顶,将他彻底淹没。
他活下来了。
就因为一场他曾经恨之入骨的,卑劣的职场倾轧。
命运伸出看不见的手,抡圆了胳膊,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残酷又荒诞的玩笑。
03
周一,陈默回到中海创科。他感觉自己不是来上班,是来参加一场漫长的葬礼。整个公司,都漂浮着一股死亡的气息。他走过那间平时用来开全体大会的会议室,厚重的隔音门没有关严,从门缝里,泄露出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那是从全国各地赶来的遇难者家属。那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锉刀,来来回回地,刮着每一个路过者的心脏。
办公室里,幸存的同事们,看着陈默的眼神都变了。那眼神很复杂,有同情,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和疏离。他像一个本该死在战场上却独自逃回来的士兵,他身上的“生”,刺痛了那些纪念“死”的人。他成了这场巨大悲剧中一个无比尴尬的注脚,一个行走的、让人不安的提醒。
几天后,一份盖着瑞士官方印章的初步调查报告,通过邮件发给了公司。报告洋洋洒洒十几页,用大量专业术语将雪崩的原因归结为“近期连续强降雪后气温骤升导致的偶发性、大规模湿雪崩塌”,结论是“突发性自然灾害”。
只在报告的附件深处,用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备注:根据现场GPS定位数据及幸存向导的口供,该团队在事发时,已进入滑雪场明确标示为“最高风险等级”并严令禁止进入的“野雪道”区域。
公司的公关口径完美地继承了报告的“精髓”,在对内对外的所有公告里,他们反复使用“不可抗力”、“深切哀悼”、“沉痛悲剧”这样的字眼,并迅速启动了金额庞大的保险理赔程序,似乎想用钱尽快将这三十个家庭的悲伤压下去。至于那段关于违规进入禁区的致命备注,被所有管理者默契地、彻底地忽略了。仿佛它从来不存在。
陈默无法接受。他不相信他认识的那个连过马路都要等绿灯闪完才肯走的周凯,不相信那些平日里连电脑弹出个警告窗口都要小心翼翼点“否”的程序员同事们,会主动去闯那个画着白色骷髅头的死亡禁区。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回放周凯最后发来的那几段语音。
“那小子太狂了……”
“非要去那些禁区……”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一颗黑色的、有毒的种子,在他的脑海里,生了根,发了芽,长出了狰狞的藤蔓,紧紧缠住了他的心脏。这场雪崩,真的是纯粹的“天灾”吗?或者,是一场由某个人的狂妄和一群人的懦弱共同导致的“人祸”?
他想找到答案。他开始像一个侦探一样,在网上疯狂地搜索关于那个滑雪场、那片区域的所有信息。但他能接触到的,只有公司内部那份冰冷的讣告,和网络上千篇一律、复制粘贴的官方通稿。真相,好像真的被永远地埋在了阿尔卑斯山那万吨的积雪之下,也被埋在了公司那息事宁人的、冷漠的态度之下。
就在他快要被这种无力感压垮的时候,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那是深夜,陈默正坐在黑暗的书房里发呆。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上面跳动着“未知号码”四个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没有呼吸声,没有电流声,一片死寂。正当他以为是骚扰电话准备挂断时,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是一个经过处理的、不男不女的电子合成音,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尖利,短促,像金属划过玻璃。
“别信他们的话。”
“雪崩不是意外。”
“王建峰害死了所有人。”
“去查周凯的云盘。”
说完这四句话,电话立刻被挂断了,只留下一阵“嘟嘟”的忙音。
陈默握着手机,愣在原地。一股冰冷的、夹杂着恐惧和扭曲兴奋的电流,从他的尾椎骨,一路窜上了天灵盖。这个诡异的电话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迷雾。
他不是在胡思乱想。
这件事,真的有鬼。
04
陈默猛地想起一件事,一件他几乎已经忘记的事。当初为了方便项目文件的实时传输和备份,他和周凯共享过一个大容量的云盘账号。周凯是个数码产品爱好者,也是个懒人,他手机里的所有照片和视频,都设置了在连接无线网络的环境下自动同步到这个云盘。去瑞士之前,周凯还跟他开玩笑说,要给他现场直播。
他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像擂鼓一样。他冲到书房,打开那台因为配置太低而被他闲置了很久的旧笔记本电脑。电脑开机慢得像个垂死的老人。他凭着记忆,在登录框里,用微微颤抖的手指,输入了那个熟悉的账号和一长串复杂的、由大小写字母和符号组成的密码。因为紧张,他还输错了一次。
当那个绿色的“登录成功”提示条终于跳出来的时候,陈默屏住了呼吸。
他点开“我的文件”,再点开一个名为“来自我的手机”的自动备份文件夹。列表刷新出来,里面果然躺着周凯在瑞士这几天上传的几十张照片和几段视频。他用鼠标滚轮,将文件列表拉到最底端,按时间排序。
目光,直接锁定了最后几个文件。
时间戳的尽头,定格在雪崩发生前的两个小时。
他先点开那几张照片。是周凯他们一行人,站在一片白得晃眼的开阔雪地上的合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根红色的金属杆上,醒目地挂着一块警示牌,上面画着一个狰狞的白色骷髅头,下面还有几行看不清的外文。照片里,大部分同事的脸上都带着明显的犹豫和不安。只有王建峰的儿子王梓航,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正对着镜头,一脸桀骜地比着中指。而王建峰,就站在儿子旁边,挺着他那将军肚,脸上带着一种畸形的骄傲。
陈默的心,像被泡进了冰水里,一寸寸地变冷,变硬。他移动鼠标,点开了那段时长只有一分二十秒的视频。
视频的画面晃动得非常厉害,显然是周凯藏在怀里偷拍的。风声像鬼哭一样,呼啸着灌进手机的麦克风,但还是能听清一些关键的对话。
镜头里,王建峰正涨红着脸,同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白人导游激烈地争吵。那个导游的脸冻得通红,他指着旁边的骷髅警示牌,用夹生的、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近乎哀求地大声喊着:“先生!危险!这里是禁区!雪况非常不稳定!”
王建峰则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用他那蹩脚的、语法混乱的口语夹杂着中文怒吼:“我们是付了钱的!VIP!就要玩最刺激的!别拿这些破牌子吓唬我们中国人!”
他身旁的王梓航,则像看猴戏一样看着那个焦急的导游,然后一脸不屑地对着周凯和几个还在犹豫的同事,吹着响亮的口哨,用口型无声地骂着“胆小鬼”。
视频的最后,王建峰似乎失去了耐心,他粗暴地一把推开那个还在试图阻拦的导游,然后转过身,对着他身后那群沉默的、茫然的同事,像一个要发动冲锋的将军一样,振臂一呼:
“有种的,都跟我走!出了事,我王建峰一个人担着!”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
陈默的血液,在那一瞬间,仿佛都凝固了。整个身体像被冻僵了一样,无法动弹。
这就是真相。这就是那三十条活生生的人命的答案。不是天灾,是彻头彻尾的人祸。是王建峰那可怜又可鄙的虚荣心,和他那个被惯坏的、无法无天的儿子,亲手把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带进了雪崩的地狱。
一股混杂着滔天悲愤和刺骨寒意的火焰,在他胸中轰然引爆。为了死去的周凯,为了那二十九个被愚蠢和傲慢谋杀的无辜同事,他必须,必须把这段视频公之于众。
公司想用钱和沉默,把这件事永远地埋起来。但他不能,他做不到。
陈默从抽屉里翻出一枚崭新的U盘。他将那段视频和几张关键的照片,设置了多重密码,然后小心翼翼地下载到U盘里。他知道,把这东西交给公司,等于把它直接扔进了焚化炉。他要报警。如果警察不管,他就去找媒体。
他看了一眼隔壁的卧室。透过门缝,能看到床头那盏小夜灯散发出的微弱光芒。林薇和瑶瑶,应该已经睡熟了。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坚定,也无比沉重。这个U盘,不仅是真相,也是一枚炸弹。
他穿上外套,将那枚像烙铁一样滚烫的U盘,揣进了最贴身的内兜里,紧挨着他的皮肤。他脱下鞋,光着脚,像个小偷一样,轻手轻脚地打开了家门,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夜色深沉如墨。楼道里的声控灯,在他关上门的瞬间,“啪”的一声,应声而亮。昏黄的灯光把他孤单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走到电梯口,准备按下下行按钮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
电梯门前,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两个男人。他们穿着同款的黑色长风衣,在初春的夜晚显得有些突兀。他们身材高大魁梧,像两尊沉默的铁塔,一左一右,完全堵住了他的去路。他们的脸孔隐没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看不真切,但那两双眼睛,在昏暗中,却像黑夜里的野兽,透出锐利而冰冷的光。
为首的那个男人,约莫五十岁,两鬓有些花白,但身板挺得像一杆标枪。他缓缓地朝陈默走近一步,没有说话,但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大气场,像一堵无形的墙,狠狠地推了过来。
他没有看陈默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却仿佛有穿透力一般,精准地落在了他藏着U盘的那个内兜上。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很平静,甚至有些温和,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不轻不重地,砸在陈默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恐惧的涟漪。
“是陈默先生吧?”
“我是王建峰的哥哥,王建业。”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冰冷的弧度。
“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虽然混蛋,但毕竟是我王家的人。”
他又往前走了一小步,高级羊毛风衣的衣角,几乎要触到陈默的身体。他身上的古龙水味,淡淡的,却带着一股血腥的冷冽。
“听说,你找到了一些……他旅行时拍下的‘纪念品’?”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是在分享一个秘密。
“有些东西,让它烂在手机里,或者,烂在阿尔卑斯的雪里,是对所有活着的人,都好的一个选择。”
“你说呢?”
来源:美丽姐看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