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妻子小洁在旁边择菜,闻声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东西,我看得懂。
“爸,奶奶家在哪儿?”
女儿仰着脸问我,手里捏着一块米花糖,小嘴巴一动一动的。
我心头猛地一跳,像是被人用锥子扎了一下。
妻子小洁在旁边择菜,闻声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东西,我看得懂。
“奶奶家……在很远的地方。”我蹲下来,摸了摸女儿的头。
“有多远?比去外婆家还远吗?”
“嗯,远得多。”
女儿“哦”了一声,对这个答案似乎不怎么在意,又专心对付手里的米花糖了。
孩子的心思就是这么简单,一个模糊的答案就能打发。
可我的心,却被这句童言无忌的话,搅得翻江倒海。
那年我三十六岁,是2015年。
我在我们那个小县城里,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包工头,手下带着一支装修队,有自己的小家,有车,有房,有个可爱的女儿,还有一对把我当亲生儿子一样疼的父母。
我的生活,在外人看来,稳定、美满,像一碗温吞的白开水,没什么波澜,但解渴。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碗水的底下,沉着一层搅不动的泥沙。
我不是父母亲生的。
这件事,在我们那个村子,不算什么秘密。
我是爹娘在山坡上捡来的。
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女人,在1979年的冬天,把我交给了我娘。
那个女人,是来自重庆的知青。
她叫林岚。
这是我对自己身世所知的全部。
晚上,女儿睡了。
小洁给我端来一杯热水,坐在我身边。
“又想了?”她问。
我没出声,只是点点头,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
“孩子都问了,说明她长大了,开始好奇了。”小洁的声音很轻,“你心里要是有个疙瘩,总这么放着,也不是个事儿。”
“我能怎么办?”我叹了口气,声音有点发涩,“三十六年了,重庆那么大,人海茫茫,上哪儿去找一个可能连名字都改了的人?”
“去找找看嘛。”小洁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现在网络这么发达,还有电视台,总有办法的。找到了,了却一桩心事。找不到,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总比现在这样,心里悬着个石头强。”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暖流。
这些年,这个话题是我们之间一个默契的禁区。
我以为她不在意,或者说,她为了照顾我的情绪,假装不在意。
没想到,她比我还先捅破这层窗户纸。
“爹娘那边……”我犹豫了。
这是我心里最大的顾虑。
我怕他们觉得,我日子过好了,就要去找亲生父母了,觉得我忘了他们的养育之恩。
“爹娘是明事理的人。”小洁说,“你去跟他们好好谈谈,他们会理解的。你不是要抛下他们,你只是想去解开自己心里的一个结。”
那一晚,我几乎没睡。
我从床头柜最里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东西。
打开手帕,是一张已经泛黄发脆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那个年代常见的的确良衬衫,眼神清亮,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很瘦,但很有精神。
照片的背面,用铅笔写着两个字:林岚。
这就是我的亲生母亲。
一个只存在于照片和名字里的符号。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有好奇,有埋怨,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我想知道,她长什么样,过得好不好。
我想问她,当年,为什么要把我留下?
这个念头,像一棵种子,在我心里埋了三十多年,今天,终于被女儿的一句话浇了水,开始疯狂地发芽。
第二天,我跟小洁说,我决定了,去重庆。
做出这个决定,仿佛用尽了我半生的力气。
去重庆之前,我必须先回一趟老家。
我开车回了村里,爹娘正在院子里晒谷子。
看到我的车,娘立马放下手里的耙子,笑着迎上来。
“风儿,你咋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想你们了,就回来了。”我从后备箱里拎出给他们买的营养品和新衣服。
爹还是那副老样子,话不多,默默地接过我手里的东西,眼神里却透着高兴。
晚饭,娘做了一大桌子我爱吃的菜。
爹破例拿出了他藏了好几年的白酒,给我倒了一杯。
“在城里干活累吧?看你都瘦了。”娘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
“不累,挺好的。”我扒拉着碗里的饭,心里却压着事,食不知味。
酒过三巡,我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
“爹,娘,有件事,我想跟你们商量一下。”
爹娘都停下了筷子,看着我。
“啥事?这么严肃。”爹问。
“我想……去一趟重庆。”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爹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娘脸上的笑容也慢慢凝固了。
他们都明白,“重庆”这两个字,对我,对这个家,意味着什么。
“去……去那儿干啥?”娘的声音有点发颤。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
“我想……去找找她。”
我说出了那个“她”字,感觉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只有墙上的老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敲在我的心上。
过了很久,爹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要去就去吧。”
我猛地抬头,看着他。
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很复杂。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这件事,在你心里搁了这么多年,我们都知道。”他拿起酒瓶,又给自己满上,“你是我儿子,这点,到啥时候都变不了。你想去,就去。了了心愿,也好。”
娘的眼圈红了,她没说话,只是转过身去,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我心里一酸,站起来,走到她身边。
“娘,我……”
“去吧。”娘打断我,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爹说得对,这是你心里的一个坎儿,得你自己迈过去。我们不拦你。就是……就是……”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怕我找到了亲娘,就不要他们了。
我蹲下来,握住她粗糙的手。
“娘,你和我爹,才是我爹娘。这辈子都是。我去找她,不是想认个新妈。我就是……就是想去看看,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想问问她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我这心里,总像缺了一块。”
娘反手握住我的手,拍了拍我的手背,眼泪掉了下来。
“娘知道,娘都懂。”
那天晚上,爹跟我聊了很久。
他告诉我,当年林岚把我交给娘的时候,哭得跟个泪人一样。
她说她家里出了事,必须马上回城,带着个孩子,根本回不去。
她留下了一张照片,还有一百块钱,说等她安顿好了,一定会回来接我。
可这一等,就是三十六年。
“她当年,应该也是有苦衷的。”爹叹了口气,“那个年代,一个年轻姑娘,未婚生子,带回城里,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
临走前,娘交给我一个小布包。
“这是她当时给你裹身子的小被子,还有一件小衣服。我想着,万一见到了,也是个念想。”
我捏着那个已经洗得发白的小布包,心里沉甸甸的。
那不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符号,而是一个曾经真实存在过的,有温度的过去。
带着爹娘的理解和妻子的支持,我踏上了去重庆的火车。
那是我第一次去重庆。
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
我的心,也像这列火车一样,一半是奔向未知的期待,一半是离开熟悉的惶恐。
重庆给我的第一个感觉,是大,是立体。
高楼林立,道路盘旋,轻轨在楼宇间穿梭。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解放碑下,感觉自己像一滴水,瞬间就汇入了人海,不见了踪影。
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第一件事,就是去派出所。
我想得很简单,有名字,有大概的年龄,又是当年的返城知青,查户籍信息,应该不难吧。
现实很快就给了我一盆冷水。
户籍科的民警很客气,但也很无奈。
“同志,你这个信息太模糊了。”他看着我递过去的信息,皱了皱眉,“叫林岚的,全重庆没有一千也得有八百。年龄段在五十五到六十之间的,也有一大批。而且,很多女同志结婚后,户口都迁到男方家了,地址早就变了。”
“她是当年的返城知青,这个身份,能不能查到?”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知青返城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档案管理,很多都是手写的,很混乱。现在要从浩如烟海的档案里找一个人,跟大海捞针差不多。”
民警看我一脸失落,安慰道:“这样吧,你留个联系方式,我们这边要是有什么线索,再通知你。”
我知道,这只是客套话。
从派出所出来,重庆正下着小雨,湿漉漉的空气黏在身上,很不舒服。
我心里的那团火,被这盆冷水浇得只剩下一点火星。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重庆乱转。
我去了当年知青联络办的旧址,早就拆了,盖起了新的商场。
我去了图书馆,想查当年的报纸,看看有没有知青返城的相关名单,但资料残缺不全,根本找不到有用的信息。
我甚至去了几个老旧的居民区,挨家挨户地问,有没有人家里有从四川农村回来的知青亲戚。
大多数人,都用看骗子的眼神看着我。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花了不少钱,却一无所获。
每天晚上回到那个狭小的旅馆房间,巨大的无力感就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
我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决定,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凭着一张照片和一个名字,就想在这么大一个城市里找到一个人,是不是太天真了?
我给小洁打电话,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疲惫。
“要不……我还是回去吧。”
“才几天就泄气了?”小洁在电话那头说,“你忘了你出门前怎么说的了?找不到,也要给自己一个交代。现在这样算什么交代?”
“可是真的太难了,我根本不知道从哪儿下手。”
“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小洁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有个主意。你记不记得,咱们市电视台有个节目,叫《等你回家》,专门帮人寻亲的。重庆这么大的城市,肯定也有类似的节目。你去试试。”
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办法!
挂了电话,我立刻上网搜索,果然,重庆卫视有一档很有名的寻亲节目,叫《山城寻缘》。
我找到了节目组的联系电话,深吸一口气,拨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一个声音很温和的女编导。
我把自己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她很耐心地听着,不时地问一些细节。
“陈先生,您这个情况,我们很重视。”听完后,她说,“这样,您明天方便来我们台里一趟吗?我们当面聊一聊,也把您的资料登记一下。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帮您。”
这个电话,像一束光,照进了我灰暗的心里。
第二天,我按照地址,找到了电视台。
接待我的是昨天通过话的那个女编导,姓王。
她很年轻,也很干练。
她给我倒了杯水,拿出一个本子,开始详细地询问我的故事。
从我记事起对身世的困惑,到爹娘对我的养育,再到这次寻亲的决心。
我把我带来的那张照片,和娘给我的那个小布包,都拿了出来。
王编导看着那张泛黄的照片,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动容。
“陈先生,您放心,您的故事很打动人。我们会尽快安排记者跟进,制作一期节目。只要您的母亲还在重庆,只要她看电视,就一定能看到。”
离开电视台的时候,我的脚步,前所未有的轻松。
虽然还是没有找到人,但至少,我看到了希望。
一个星期后,节目播出了。
我和王编导,还有节目组的记者,一起坐在电视台的办公室里,守着热线电话。
我的故事,被制作成了一个十分钟的短片。
镜头里,是我老家的村庄,是我年迈的爹娘,是我那张翻拍后依然清晰的照片。
我的声音,在演播室里回响,平静地叙述着三十六年的等待。
“我不知道她现在叫什么,住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我来找她,不是为了质问她,也不是为了打扰她现在的生活。我只想当面跟她说一声,‘我很好’。感谢她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也感谢她把我交给了那么好的一对父母。”
节目播出后,热线电话就响个不停。
我的心,也跟着电话铃声,提到了嗓子眼。
很多热心市民打来电话,提供各种各样的线索。
“我邻居的大姨,好像就是从四川回来的知青。”
“我有个同事姓林,年龄也差不多,我帮你问问。”
“我认识一个叫林岚的,不过她是从贵州回来的。”
……
线索很多,但经过记者一一核实,都不是我要找的人。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破灭。
我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样。
就在我们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打电话的是一位阿姨,她说,她不认识林岚,但她认识的一个老邻居,跟林岚当年在同一个知青点下乡。
这个线索,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记者立刻根据阿姨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位老邻居。
那是一位姓李的婆婆,已经快七十岁了,但精神很好,记性也不错。
当记者拿出林岚的照片时,李婆婆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她,是岚岚。哎呀,都这么多年了,她还是那个样子。”
李婆婆说,她和林岚当年关系很好,是一起回城的。
“岚岚当年……不容易啊。”李婆婆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她家里条件不好,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她回城后,家里人给她介绍了个对象,是厂里的一个干部。那家人……怎么说呢,有点看不起她这个知青的身份。”
“那她有没有提过,她在乡下有个孩子?”记者小心翼翼地问。
李婆婆的脸色变了变,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
“提过。她刚回来的时候,天天哭,说想孩子,想回去接。可她家里人,死活不同意。她妈跟她说,要是把孩子带回来,她这辈子就毁了,哪个正经人家还肯要她?”
“后来,她跟那个干部结婚了。结婚的条件之一,就是永远不许再提乡下的事,不许再跟那边有任何联系。”
李婆婆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原来,不是她不想来接我,是她不能。
“那您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吗?”我急切地问守在电话旁边的王编导。
王编导对着话筒,把我的问题传达给了记者。
电话那头,李婆婆又是一阵沉默。
“我知道。”她说,“但我不能告诉你们。”
“为什么?”
“她现在的老公,是个很要面子的人,脾气也不好。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要是你们这么找上门去,把事情闹大了,岚岚这个家,就散了。她这辈子,已经够苦了,我不能再害她。”
李婆-婆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我愣在原地,手脚冰凉。
我千辛万苦,马上就要找到她了。
可现在,却有人告诉我,我的出现,会毁了她现在的生活。
我一直以为,我的寻亲,是一个儿子寻找母亲的温情故事。
可现在,我却成了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一个会给她带去灾难的“麻烦”。
那我算什么?
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一个必须被永远掩盖的秘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重庆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
山城的夜景很美,万家灯火,璀璨夺目。
可没有一盏灯,是为我亮的。
我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三十六年前,我被母亲抛弃。
三十六年后,我又要在真相面前,选择自我抛弃。
巨大的痛苦和迷茫,几乎将我压垮。
我坐在江边,看着滚滚东去的江水,第一次有了想哭的冲动。
我到底该怎么办?
是就此罢手,悄悄地离开,当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让她继续过她平静的生活?
还是不顾一切地找到她,把这个秘密揭开,然后看着她的家庭分崩离析?
我好像,怎么选都是错的。
我掏出手机,想给小洁打个电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翻着通讯录,手指停在了“爹”那个名字上。
我拨通了电话。
“喂,风儿啊,这么晚了,还没睡?”爹的声音,带着一丝睡意。
“爹,我……”我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
“咋了?是不是……没找到?”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情绪不对。
“找到了线索,但……情况有点复杂。”
我把李婆婆的话,跟爹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风儿。”他忽然开口,声音很沉稳,“你还记不记得,你出门前,爹跟你说的话?”
“记得。”
“你找她,不是为了问她为啥不要你。你是想去跟她说一声,你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爹顿了顿,继续说:“她过得好,你就该替她高兴。她过得不好,你也不能去搅乱她的日子。你找到她,或者见不到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让你自己心里那个疙瘩,解开。”
“怎么解?”我迷茫地问。
“你告诉自己,她当年把你留下,不是不爱你,是没办法。她后来不来找你,不是忘了你,是有苦衷。她现在过得好,你就别去打扰。你把你想跟她说的话,放在心里,或者对着江水说说。说完了,就回家。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不是为了找她才有的。”
爹的话,很朴实,没有一句大道理。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钥匙,慢慢地,打开了我心里那把生了锈的锁。
是啊。
我来这里的初衷,是什么?
是想让她知道,我过得很好。
是想让她心里,不要再背负着当年的愧疚。
如果我的出现,只会给她带去新的痛苦,那我的寻找,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是来讨债的,也不是来索取母爱的。
我只是来完成一个迟到了三十六年的……告别。
或者说,是一个新的开始。
一个让我彻底放下过去,开始新的人生的开始。
挂了电话,我对着滔滔江水,站了很久很久。
江风吹干了我脸上的泪痕,也吹散了我心里的迷雾。
我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我给王编导打了电话。
我告诉她,我决定放弃了。
“为什么?陈先生,我们再想想办法,也许可以……”
“不用了,王编我导。”我打断她,“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的帮助。我想通了,见与不见,已经不重要了。知道她还活着,过得还算平静,就够了。”
王编导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我尊重您的决定。如果您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联系我们。”
“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您。”我说,“能不能把那位李婆婆的联系方式给我?我不会去找她,我只是……想给她寄点东西。”
王编导答应了。
我没有立刻回程。
我去商场,给林岚买了一件羊绒大衣,挑了最稳重的颜色,最保暖的款式。
我还去金店,给她买了一个小小的金手镯。
然后,我写了一封信。
信里,我没有提一句我的怨恨和委屈。
我只是告诉她,我叫陈风,是四川一个普通的装修工。
我告诉她,我有一对非常爱我的父母,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爹娘。
我告诉她,我有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和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
我告诉她,我过得很好,很幸福。
信的最后,我写道:
“妈,如果您愿意让我这么叫您一声的话。请不要为过去感到愧疚。您给了我生命,这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这件大衣,天冷了,您记得穿。这个手镯,是我替我女儿,送给奶奶的。请您,务必保重身体,开心地过好每一天。勿念。儿:陈风。”
我把信和礼物,一起打包好,按照王编导给的地址,寄给了李婆婆。
我在快递单上,请求她,务必,亲手把这个包裹,交给林岚。
并且,不要告诉她,我来过。
做完这一切,我买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
坐在回程的火车上,我的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没有找到母亲,但我找到了答案。
我没有得到一个拥抱,但我得到了内心的和解。
这就够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继续带着我的装修队,在城市里奔波。
回家有小洁热好的饭菜,有女儿叽叽喳喳的笑声。
周末,我会带着妻女,回乡下看望爹娘。
我再也没有提起过重庆之行。
那个叫林岚的女人,和那段短暂的寻亲之旅,像一个梦,被我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
那天我正在工地上盯着活儿,接到了一个陌生的重庆号码。
我以为是推销电话,随手就想挂掉。
但鬼使神差地,我按了接听键。
“喂,你好。”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
只能听到一阵压抑的,微微的喘息声。
“喂?请问你找谁?”我又问了一遍。
“是……是陈风吗?”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那声音,很轻,很慢,带着一丝颤抖,和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我的心,咯噔一下。
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涌上了头顶。
我握着手机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你……你是谁?”我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压抑不住的,低低的哭声。
“我是……林岚。”
轰的一声。
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扶着身边的墙,才勉强站稳。
工地上嘈杂的人声、机器的轰鸣声,在这一刻,全部离我远去。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三个字,和那阵若有若无的哭声。
是她。
她竟然,找到了我。
“你……你怎么……”我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是李姐……她把你的信给了我。我……我看到了你的电话。”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哭腔,“我……我对不起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三十六年的等待,三十六年的想象,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片空白。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给我打电话了。
她没有忘记我。
“你……别哭。”我听到自己说,“你身体好吗?”
这句连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问候,却让电话那头的哭声,更大了。
“好……我好……”她哽咽着说,“你……你也好好的,就好……”
我们之间,隔着电话,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三十六年的光阴,相对无言。
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和她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在证明着这个通话的真实性。
“你……你现在方便吗?我想……我想见见你。”她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方便。”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我来找你,好不好?你把地址给我。”
“不,我过去。”我说,“你别动,你在家等我。我过去。”
挂了电话,我跟工头交代了一声,连家都没回,直接开车去了火车站。
我买了最快一班去重庆的火车票。
坐在飞驰的火车上,我的心,比火车跑得还快。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服她丈夫的。
我也不知道,她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拨通我的电话的。
我更不知道,即将到来的见面,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我只知道,我必须去。
这一次,不是为了寻找,而是为了……奔赴。
再次来到重庆,我的心情,和上次截然不同。
我根据她给的地址,找到了她家所在的小区。
那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楼房都有些年头了。
我站在她家楼下,却迟迟没有勇气走上去。
我害怕。
我怕见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怕她见到我,会失望。
我怕这三十六年的想象,会在见面的一瞬间,全部破碎。
我正在楼下犹豫不决,一个身影,从单元门里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身材微胖,头发有些花白的女人。
她穿着一件很普通的旧外套,手里拎着一个菜篮子。
她走得很慢,似乎腿脚不太方便。
她和我,擦肩而过。
我没有认出她。
但她,却停下了脚步。
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
我们四目相对。
她的眼睛,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
只是,那双曾经清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岁月的沧桑,和……泪水。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也看着她,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千言万语,都卡在了那里。
“妈。”
我听到自己,轻轻地,叫了一声。
就这一声,仿佛抽干了我全身的力气。
她再也忍不住,手里的菜篮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蔬菜水果滚了一地。
她捂着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下。
她向我走来,踉踉跄跄。
我也向她走去。
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几米。
却像是走过了三十六年的漫长岁月。
她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摸我的脸,却又缩了回去,仿佛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
“风儿……我的……风儿……”
她终于,哭出了声。
那哭声里,有愧疚,有思念,有痛苦,有委屈。
我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妈,我回来了。”
她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抱住了我,嚎啕大哭。
我也抱住她,这个给了我生命的女人。
我的眼泪,也终于,落了下来。
泪水,洒在她的肩上,也洒在了我心里那片干涸了三十六年的土地上。
那一刻,我知道,我心里的那个结,终于,彻底解开了。
她把我带回了家。
那是一个很小的两居室,陈设简单,但很干净。
一个男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比林岚要大几岁,头发也白了,表情很严肃。
“他就是……周叔叔吧。”我主动开口。
男人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没说话,转身进了厨房。
林岚的表情,有些尴尬。
“你别介意,他……他就是这个脾气。”
“没关系。”
我们坐在沙发上,一时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她不停地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打量我,从头到脚,像是怎么也看不够。
“瘦了……比电视上看着瘦。”她喃喃地说。
“没有,我挺壮实的。”我笑了笑。
她从茶几下面,拿出一个小盒子。
打开来,里面是一双小小的,已经褪了色的虎头鞋。
“这是……我当年,亲手给你做的。本来想给你带上的,走得太急,忘了……”她抚摸着那双小鞋,眼泪又下来了。
我看着那双鞋,心里一阵翻涌。
原来,她一直都留着。
她告诉我,收到我寄去的包裹和信时,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天。
她丈夫回家,看到了东西,追问之下,她才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他们大吵了一架。
她丈夫觉得,这是奇耻大辱,让她把东西退回去,从此断了联系。
“我不同意。”她说,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坚定,“我跟他说,这件事,我已经错了三十六年,不能再错下去了。他要是接受不了,就离婚。”
她丈夫最终,还是妥协了。
“他……他也是个苦命人。”她叹了口气,“他前妻,生病没的。他一个人,拉扯大一个女儿。我们结婚后,他对我也挺好。就是这个事,是他心里的一个坎儿。”
我明白了。
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中午,她丈夫做了一桌子菜。
吃饭的时候,谁也不说话,气氛很压抑。
吃完饭,她丈夫把我叫到了阳台。
“我不管你们以前怎么样。”他递给我一支烟,自己点上一根,声音很硬,“以后,你们可以联系,但不能影响到我们现在的生活。她身体不好,有心脏病,经不起折腾。”
“我知道。”我点点头,“周叔叔,您放心,我不会打扰你们的。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她。”
他看了我很久,眼神慢慢缓和了一些。
“你……是个好孩子。”他掐灭了烟,“你那对养父母,把你教得很好。”
我在重庆待了三天。
她带我去了她以前住过的地方,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
我们聊了很多,关于过去,关于现在。
她问我小时候的事,问我有没有被人欺负,问我爹娘对我好不好。
我拿出手机,给她看我女儿的照片。
她看着照片上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像,真像你小时候。”
临走的时候,她去车站送我。
检票口,她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我,要按时吃饭,要注意身体。
“妈,我走了。您也保重。”
“嗯。”她点点头,眼圈又红了。
我转过身,走进检-票口,不敢再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动步子。
火车缓缓开动。
我看着窗外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心里,没有了悲伤,只有一种满满的,温暖的感觉。
回到家,小洁和女儿都在门口等我。
女儿扑上来,抱住我的腿。
“爸爸,你找到奶奶了吗?”
我蹲下来,抱起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找到了。”
“那奶奶长什么样?”
我想了想,笑着说:“奶奶啊,她长得,跟爸爸有点像。她很爱爸爸,也很爱我们的宝宝。”
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这次相认,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依然是那个小县城的包工头陈风。
我依然有两个家。
一个在生我的地方,一个在养我的地方。
我会定期给林岚打电话,问问她的身体。
逢年过节,会给她寄去一些我们这边的特产。
她也会给我寄来重庆的火锅底料和腊肠。
我们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有提让她来我们这边,或者我去她那边过年的事。
我们都知道,维持现状,对每个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第二年春天,我爹病了,住院了。
我跟林岚在电话里提了一句。
没想到,三天后,她和周叔叔,竟然出现在了我们县城的医院里。
我看到他们的时候,愣住了。
“妈,你们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爹。”她把手里的水果篮递给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安和局促。
周叔叔站在她身后,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但眼神,比上次柔和了许多。
我带他们去了病房。
爹躺在病床上,看到他们,也很意外。
两个年过半百的女人,一个生了我,一个养了我,时隔三十七年,再次相见。
没有我想象中的尴尬和对立。
娘拉着林岚的手,让她坐下。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快坐。”
林岚看着病床上的爹,眼圈红了。
“大哥,大姐,这些年,辛苦你们了。”她说着,就要跪下去。
娘一把扶住了她。
“说这些干啥。风儿,也是我们的儿子。我们疼他,是应该的。”
那天,她们聊了很多。
聊当年的知青点,聊村里的旧事,聊我的小时候。
周叔叔和我爹,两个沉默的男人,也坐在一起,抽着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百感交集。
血缘,和养育。
这两个看似对立的词,在这一刻,因为爱,因为善良,因为理解,而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出院后,爹的身体,大不如前。
林岚和周叔叔,在我们这边,住了一个多月,直到爹的身体,完全康复。
临走前,林岚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有点钱,不多。密码是你的生日。算是……我这些年,给你的一点补偿。”
我把卡推了回去。
“妈,我不要。我有手有脚,能挣钱。您把钱留着,和周叔叔,好好过日子,身体养好,比什么都强。”
她看着我,欣慰地笑了。
从那以后,我们两家,就像亲戚一样,开始走动。
有时候,我会带着妻女去重庆,看望他们。
有时候,他们也会来我们这边,住上一段时间。
周叔叔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他会教我女儿下棋,会跟我爹,喝上两杯。
我的人生,好像,终于完整了。
我不再是那个对自己身世耿耿于怀的陈风。
我是一个儿子,是两个家庭的儿子。
我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我脚下的路,很踏实。
我心里的天,很晴朗。
那张泛黄的照片,我把它,和我爹娘的全家福,摆在了一起。
照片上,年轻的林岚,依旧笑得清浅。
我知道,她当年的那个冬天,一定很冷,很无助。
但我也知道,她把她生命里,最珍贵的一份温暖,留给了我。
而我,用了三十六年,才真正读懂了这份温暖的含义。
它不是抛弃,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成全。
来源:富足麻酱S9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