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汤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白色的热气带着肉和莲藕的香气,温柔地糊了我一脸。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炖一锅莲藕排骨汤。
汤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白色的热气带着肉和莲藕的香气,温柔地糊了我一脸。
手机在围裙口袋里震动,像一只被捂住了嘴的蝉,拼命地叫。
我擦了擦手,接起来。
是小姑子,陈苇。
她的声音永远是那种调子,又高又快,像一把锋利的裁纸刀,不由分说地就划开了空气。
“嫂子,在忙吗?”
一句客套话,根本不给我回答的时间。
“我跟你说个事儿啊,我们一家准备去三亚玩一趟,下周就走。”
我“嗯”了一声,等着她的下文。
我知道,她的下文才是重点。
“我们这一大家子,我,我老公,我爸妈,还有俩孩子,再加上我公公婆婆,正好八个人。”
她报菜名似的数着人头,语气里是那种藏不住的炫耀。
我没说话,只是把燃气灶的火调小了一点,汤汁的翻滚变得温柔了些。
“你看,我们订酒店、做出行攻略,忙得晕头转向的,机票这个事儿,就交给你了呗?”
来了。
我握着手机,感觉掌心有点滑腻,不知道是刚才沾上的水汽,还是渗出的汗。
“嫂子你不是最会弄这些东西嘛,什么APP上买便宜,什么时间段的折扣大,你比我们清楚。”
她给我戴了顶高帽子,轻飘飘的,却很沉。
“行啊,没问题。”我说,“你们把身份证信息发给我,我来弄。”
“哎呀,我就知道嫂子你最好了!”
她的声音立刻甜得像泡开了的糖精。
“那个……钱的话……”
她拖长了尾音,像是在试探冰面的厚度。
“我们这一趟开销挺大的,酒店、门票、吃的喝的,到处都要花钱。机票钱,要不嫂子你先帮忙垫一下?”
我看着锅里那根白白胖胖的莲藕,它在汤里沉沉浮浮,像一句说不出口的话。
“行。”
我又说了一个字。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如释重负的欢呼,紧接着就是她指挥孩子的声音,背景音嘈杂而快活。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嫂子!爱你哟!挂啦!”
电话断了。
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汤锅还在不知疲倦地咕嘟着。
我站了很久,直到那股肉香钻进鼻子里,才猛地回过神来。
丈夫陈阳回来的时候,汤已经炖得烂熟。
我把他的拖鞋放在门口,接过他手里的公文包。
他闻了闻空气,笑了:“真香,是妈最爱喝的莲藕汤。”
我点点头,给他盛了一碗。
乳白色的汤汁,粉糯的莲藕,脱骨的排骨,撒上一小撮葱花,绿莹莹的,是这碗汤里唯一的亮色。
他喝了一口,满足地长舒一口气。
“对了,刚才小苇给我打电话了。”
我一边解围裙,一边状似无意地提起。
陈阳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了自然。
“她又有什么事?”
“说他们一家八口要去三亚旅行,让我帮忙订机票。”
“八个人?”陈阳皱起了眉,“她公公婆婆也去?”
“嗯。”
“胡闹。”他放下碗,语气里有了些不快,“她自己家四个人出去玩就算了,带上咱爸妈,还带上她公公婆婆,这算什么?”
我没接话,只是默默地把围裙挂好。
“她是不是又让你垫钱了?”
陈阳太了解他这个妹妹了。
我点点头。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像一个拧紧的疙瘩。
“别管她,你别给她买。让她自己想办法。”
他说得斩钉截铁。
我笑了笑,给他碗里夹了一块排骨。
“没事,多大点事儿。”
“这不是小事!”他有点激动,“苏然,我知道你脾气好,但你不能总这么惯着她。她就是被惯坏了,越来越没有分寸。”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丝愧疚。
我知道,他是心疼我。
可他不知道,我做这件事,不是为了他妹妹。
吃完饭,陈阳去洗碗了。
我回到卧室,从衣柜最深处,拖出来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
箱子是婆婆还在世的时候,陪嫁过来的,樟木的,上面雕着很老派的鸳鸯戏水。
打开锁,一股陈旧又好闻的木头香气扑面而来。
箱子里没有金银细软,只有一些婆婆生前用过的东西。
一条她最喜欢的丝巾,一个用了半辈子的梳子,还有一本厚厚的,封面已经泛黄的相册。
我小心翼翼地拿出相册,翻开。
相册里的照片,大多是黑白的。
婆婆年轻的时候,很美,是那种温婉的,带着书卷气的美。
她扎着两条麻花辫,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像弯弯的月牙。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指尖拂过那些已经没有温度的笑脸。
直到翻到中间某一页。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站在一片海边。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连衣裙,海风吹起她的裙摆和长发,她笑得灿烂又羞涩。
照片的背景,不是那种有沙滩、椰子树的热闹海滩。
而是一片礁石,灰黑色的,嶙峋古怪。
海水是深蓝色的,拍打在礁石上,溅起白色的浪花。
照片的右下角,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东山,1982年夏。
这是婆婆。
是她还没嫁给公公,还没成为陈阳和陈苇的妈妈,还没成为我的婆婆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只是她自己。
一个叫林婉的,来自海边小镇的姑娘。
我认识婆婆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中年女人。
她总是穿着朴素的衣服,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她对我,比对自己的亲生女儿陈苇还要好。
陈阳工作忙,我们刚结婚那会儿,我一个人在家,是婆婆天天过来陪我。
她教我做饭,教我织毛衣,教我怎么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
她会拉着我的手,跟我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讲她怎么和公公认识,讲陈阳和陈苇小时候的趣事。
但她很少提起她的故乡。
只有一次,我们一起看电视,里面正好在放一个关于海的纪录片。
碧海蓝天,椰林树影。
婆婆看着电视,眼神悠悠的,像是透过屏幕,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她喃喃自语:“海啊,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问她:“妈,那海是什么样子的?”
她笑了笑,说:“我们那儿的海,是咸的,是腥的,风是硬的,石头也是硬的。但是啊,那儿的落日,是金色的,能把整片海都染透了。”
她顿了顿,又说:“好多年没回去了,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
那个时候,我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我跟陈阳提过,说找个时间,我们陪爸妈回一趟东山。
陈阳也同意了。
可日子总是在忙忙碌碌中溜走,这件事,就这么被搁置了下来。
直到婆婆生病,直到她离开。
这件事,成了我心里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合上相册,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箱。
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第二天,陈苇就把八个人的身份证信息发了过来。
后面还跟了一句:【嫂子,要经济舱里最便宜的哦!我们不挑的!】
我看着那条信息,没有回复。
我打开电脑,没有搜索去三亚的机票。
而是输入了另一个地名。
东山。
一个很多人听都没听说过的,福建沿海的小岛。
从我们这个城市过去,没有直达的飞机,需要先飞到厦门,再转乘大巴。
我耐心地查询着航班和车次,把时间衔接得刚刚好。
然后,我用自己的银行卡,支付了八个人的机票和车费。
做完这一切,我给陈苇回了个信息。
【订好了,下周三早上九点的飞机。】
她秒回:【收到!嫂子你太棒了!航班号发我一下,我好跟朋友们炫耀炫耀!】
我把去厦门的航班信息截图发给了她。
她大概根本没仔细看目的地,只看到了“厦门航空”四个字,就兴高采烈地接受了。
【谢啦嫂子!等我回来给你带三亚的特产哈!】
我关掉聊天窗口,心里很平静。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朋友圈,被陈苇刷屏了。
她先是发了一张机票截图的边角,配文:【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三亚,我们来啦!】
然后是各种新买的沙滩裙,草帽,墨镜,防晒霜。
【装备齐全,只等出发!】
她甚至还建了一个微信群,叫“三亚阳光八人行”,把我们所有人都拉了进去。
群里,她和她老公,她公公婆婆,每天都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到了三亚要去哪个景点,要吃哪家海鲜。
公公偶尔会出来说一句:【注意安全。】
陈阳一言不发。
我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就像一个置身事外的观众,看着他们自导自演着一出热闹的喜剧。
而我知道,这出戏的高潮,还远远没有到来。
出发那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
我没有去送他们,只是在家里,给婆婆的相片前,点了一炷香。
青烟袅袅,我仿佛又看到了她温和的笑脸。
“妈,我带您回家了。”我在心里默念。
上午八点,我的手机开始疯狂地响。
是陈苇打来的。
我没有接。
电话挂断,微信消息像轰炸一样涌了过来。
【嫂子!你人呢?打电话怎么不接?】
【你给我们订的这是什么机票啊?】
【为什么登机牌上写的是去厦门?!】
【三亚呢?我们的三亚呢?】
【你是不是搞错了?!】
她的每一条信息,都带着一连串的问号和感叹号,我几乎能想象出她站在机场大厅里,气急败坏的样子。
紧接着,是陈阳的电话。
我接了。
“苏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很沉,压抑着怒火。
“你先别急,听我解释。”
“你让我怎么不急?现在全家人都在机场,小苇都快疯了!登机口马上就要关了,你让我们怎么办?”
“让爸看一下登机牌。”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传来一阵嘈杂声,似乎是手机在传递。
“喂?然然?”是公公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
“爸,您看到目的地是哪里了吗?”
“是……厦门啊。然然,是不是你订错了?”公公的语气很温和。
“没订错,爸。您还记得东山吗?”
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是提着的。
电话那头,长久地,长久地沉默了。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像是叹息,又像是哽咽的声音。
“东山……”
公公念着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带着颤抖。
“是……是阿婉的家乡。”
“对。”我说,“爸,妈生前一直想回去看看。我只是想,完成她这个心愿。”
“机票是去厦门的,我订了从厦门机场去东山的大巴车票,就在机场出口的长途客运站。你们下飞机就能坐上。”
“我在东山也订好了民宿,是一个靠海的小院子,很安静。”
“爸,你们就当,是替妈,也是陪妈,回一次家,好吗?”
我的话说完了。
电话那头,依旧是沉默。
但我能听到,压抑的,低低的抽泣声。
是公公在哭。
一个一辈子都把腰杆挺得笔直的男人,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哭了。
过了好一会儿,陈阳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知道了。”
他说,“我们登机了。”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正站在阳台上。
一架银白色的飞机,划过湛蓝的天空,留下一道长长的白线。
像一道伤口,也像一个开始。
我不知道他们在那边会怎么样。
陈苇会闹成什么样。
公公的心情,能不能平复。
我只是做了我觉得应该做的事。
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吧。
那天下午,我谁的微信都没看,谁的电话都没接。
我把婆婆的相册又拿了出来,坐在阳光下,一页一页,慢慢地看。
看着照片里那个叫林婉的姑娘,从青涩,到成熟,再到苍老。
她的一生,都浓缩在这本薄薄的相册里。
而那个叫东山的地方,是她一生的起点,也是她一辈子都回不去的乡愁。
傍晚的时候,陈阳发来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片海。
不是三亚那种游客如织的海。
海滩上是灰黑色的礁石,海水是深沉的蓝色,天边是绚烂的晚霞,像打翻了的颜料盘,把半个天空都染成了橘红色。
照片的配文只有一句话:【很美。和妈说的一样。】
我看着那张照片,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知道,他懂了。
第二天,陈阳又发来一张照片。
是公公的背影。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衬衫,站在一块礁石上,眺望着远方的大海。
他的背影,不再像往日那般挺拔,有些佝偻,却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如释重负的平静。
陈阳说:【爸今天话多了很多。他带我们去了妈以前的家,虽然已经拆了,但他还记得哪间是卧室,哪扇是窗户。】
【他还带我们去了妈上过的小学,在海边的一棵大榕树下,他说,他就是在那棵树下,第一次见到妈的。】
我能想象那个画面。
一个不善言辞的父亲,在妻子离开后,终于有机会,在孩子们面前,完整地,深情地,讲述一遍他们的爱情故事。
而故事的发生地,就在他们脚下这片土地上。
关于陈苇,陈阳没有提一个字。
我知道,她肯定还在生气。
但没关系。
有些东西,需要时间来消化。
第三天,群里终于有了动静。
不是陈苇,而是她老公,那个平时有些沉默寡言的男人,发了一段小视频。
视频里,是他们的两个孩子,在沙滩上捡贝壳。
孩子们没有漂亮的泳衣,就穿着自己的小衣服,裤腿卷得高高的,在水里跑来跑去,笑得咯咯作响。
海风吹着他们红扑扑的脸蛋,他们的身后,是公公和陈苇的公公婆Gonggong和婆婆,坐在沙滩上,脸上带着慈祥的笑。
视频的最后,镜头晃了一下,扫到了旁边的陈苇。
她没有化妆,穿着最简单的T恤和短裤,坐在一个礁石上,静静地看着孩子们。
她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张扬和得意,也没有了前两天的愤怒和不满。
而是一种,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平静。
甚至,可以说是一丝迷茫。
就好像,她一直以来追求的那些东西,那些名牌包,那些豪华酒店,那些被人羡慕的眼光,在这一刻,在这片原始而质朴的海面前,都变得有些可笑和虚无。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陈苇的电话。
这是风波之后,她第一次主动联系我。
我以为她会质问,会抱怨。
但没有。
电话接通后,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只能听到电话那头,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一阵一阵,很有节奏。
“嫂子。”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
“嗯。”
“我……”她又顿住了,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今天,听爸讲了很多,关于我妈的事。”
“很多事,我都是第一次听。”
“我一直以为,我妈就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一辈子围着灶台和我们转。我从来不知道,她也曾经是这样一个,在海边长大的,会爬树,会游泳的姑娘。”
“爸说,妈以前最喜欢吃一种叫‘海石花’的东西,是礁石上的一种海藻,做成果冻,凉凉的,甜甜的。”
“他说,妈嫁给他之后,就再也没吃过了。因为我们这个内陆城市,根本买不到。”
陈苇的声音,渐渐带了哭腔。
“嫂子,我是不是很不孝?”
“我总想着带他们去最好的地方,吃最贵的东西,我以为这就是孝顺。”
“可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我知道,这些话,她憋在心里很久了。
这片海,这趟意外的旅程,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里那把生了锈的锁。
“对不起,嫂子。”
她说。
“我不该那么对你说话,不该理所当然地让你做这做那。”
“还有机票钱,我回去就转给你。”
“钱不重要。”我说,“重要的是,你们都好。”
“我们很好。”她说,“真的,很好。”
“爸今天笑了,是我妈走了之后,我第一次见他笑得那么开心。”
“他说,他好像又看到了年轻时候的妈妈,就站在这片海边,对他笑。”
挂了电话,我走到窗边。
夜空里,挂着一轮弯弯的月牙。
像婆婆笑起来的眼睛。
他们回来的那天,我去机场接的他们。
八个人,晒黑了不少,但精神头都很好。
没有大包小包的“特产”,只有几个孩子,手里攥着自己捡的,奇形怪告状的贝壳和石头,视若珍宝。
陈苇走到我面前,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递给我。
“嫂子,给你带的。”
我打开,里面是透明的,果冻一样的东西,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海藻的清香。
“这是海石花冻。”她说,“我们跟当地一个阿婆学的,亲手做的。爸说,这是妈最喜欢的味道。”
我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清清凉凉,带着一丝海水的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甜。
那个味道,很陌生,却又很熟悉。
仿佛能透过这小小的果冻,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坐在海边的礁石上,迎着海风,一脸满足。
回家的路上,车里的气氛很安静,但不沉闷。
是一种经历过共同故事之后的,默契和温暖。
公公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嘴角一直微微上扬。
到家后,陈苇把我拉到一边,给我转了一笔钱。
比机票钱,多出不少。
“嫂子,多的钱,不是给你的。”
她看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是给妈的。”
“你替我们,替她,完成了这个心愿。这份情,我们记一辈子。”
我没有拒绝。
因为我知道,这份钱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过了它本身。
那次旅行之后,我们家里的氛围,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
陈苇不再热衷于在朋友圈炫耀她的名牌和下午茶。
她开始学着做饭,学着煲汤。
她会经常带着孩子回来看公公,陪他说说话,听他讲过去的故事。
她和她老公的感情,似乎也变好了。
有一次我看到他们一家四口在公园里散步,两个人牵着手,跟孩子们说着话,画面很温馨。
而我和陈阳,也更珍惜我们自己的小日子。
我们会一起去逛菜市场,会窝在沙发上看一部老电影,会手牵着手,在晚饭后的小区里,一圈一圈地散步。
我们都从那趟意外的旅程里,学会了一件事。
那就是,真正的幸福,不在于你去了多远的地方,看到了多美的风景。
而在于,你身边的人是谁。
在于你们是否,能读懂彼此心里,最深的渴望和遗憾。
后来,我们把那本旧相册,重新整理了一遍。
把那些已经松动的照片,用无酸胶水,一张一张,重新固定好。
在婆婆那张海边的照片旁边,我们放上了一张新的照片。
是公公,陈阳,陈苇,还有孩子们,站在同一片海,同一块礁石前的合影。
照片上,每个人都笑得很灿烂。
海风吹着他们的头发,背景是金色的落日,和深蓝色的大海。
两张照片,横跨了四十年的光阴。
照片里的人,变了。
但那片海,没变。
那份爱,也没变。
它就像那碗莲藕排骨汤,咕嘟咕嘟地,在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熬着,炖着,散发着最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我常常会想,如果那天,我没有翻开那本相册,如果我真的给他们订了去三亚的机票,一切会怎么样?
他们会有一个热闹的,奢华的,可以发无数条朋友圈炫耀的假期。
然后呢?
然后,一切照旧。
陈苇依旧是那个虚荣的小姑子,公公依旧是那个沉浸在丧偶之痛里的老人,我们这个家,依旧是表面和气,内里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是那片海,那趟意外的“回家”之旅,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激起了我们所有人心里,最深处的涟漪。
它让我们明白,一个家庭的根,不在于物质的丰盈,而在于情感的联结。
在于那些共同的记忆,共同的悲伤,和共同的爱。
去年清明,我们全家,又去了一趟东山。
这一次,我们没有住华丽的民宿,而是直接住在了当地渔民的家里。
我们跟着他们一起出海,打渔,在甲板上看日出。
陈苇穿着防水的胶鞋,像个真正的渔家女一样,帮着渔民大婶分拣海鲜,动作麻利,满脸是汗,却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开心。
她的两个孩子,也不再是娇气的城市小孩,他们跟着渔民的孩子,在泥滩上挖蛤蜊,弄得满身是泥,却收获了满满一小桶的“战利品”。
公公则每天都搬个小马扎,坐在码头上,和那些老渔民们聊天,下棋。
他的脸上,有了被海风吹出的,健康的红晕,眼神也变得清亮。
他甚至还学会了用智能手机,拍了很多照片和视频,发在那个已经改名为“我们这一家”的微信群里。
晚上,我们会把白天打捞上来的海鲜,做成一顿丰盛的大餐。
大家围坐在一起,吹着海风,喝着小酒,聊着天。
没有人在玩手机,没有人在意这顿饭值多少钱。
我们只是享受着,这片刻的,属于家人的,温暖和安宁。
那天晚上,我和陈阳在海边散步。
月光洒在海面上,像碎银子一样,波光粼粼。
“谢谢你。”他突然说。
“谢我什么?”我笑着问。
“谢谢你,让我重新认识了我的家人,也重新认识了,我自己。”
他握紧我的手,很认真地看着我。
“以前,我总觉得,男人就该在外面打拼,给家人最好的物质生活。我忽略了太多东西。”
“我甚至,都快忘了我妈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是那张照片,是你,提醒了我。”
“提醒我,我们从哪里来,我们真正应该珍惜的,是什么。”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听着海浪的声音。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因为那一次小小的“任性”,被彻底改变了。
我们都找到了回家的路。
不是回到那个钢筋水泥的房子里。
而是回到了,彼此的心里。
后来,陈苇有一次喝多了,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了很多心里话。
她说,她以前之所以那么爱慕虚荣,那么喜欢攀比,是因为她心里没底。
她觉得自己的婚姻,自己的生活,都像一个漂亮的空壳子,她需要用很多很多外在的东西去填充,去证明给别人看,她过得很好。
“我老公,你别看他平时闷不吭声的,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明白。”
“他不喜欢我那个样子,但他不知道怎么跟我说。”
“我们俩,有好几年,都快没话说了。除了孩子,就是钱。”
陈苇的眼睛红红的。
“是那次去东山。”
“我看到我爸,为了我妈,可以记一辈子,可以哭,可以笑。”
“我突然就明白了,真正的感情,不是你买了多少个包,不是你住了多贵的酒店。”
“是你们一起,经历过什么。”
“那天晚上,在那个小民宿里,我老公第一次,跟我聊起了他的工作,他的烦恼。我也第一次,跟他说了我的不安。”
“我们俩,抱着哭了一场。”
“就好像,把这么多年的隔阂,都哭没了。”
她说,她现在觉得特别踏实。
她不再需要那些奢侈品来证明自己。
她和丈夫一起,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经营自己的小家,和陪伴双方老人身上。
他们的日子,过得比以前“穷”了,因为不再追求那些浮华的东西。
但他们的心,却比以前,富足了一百倍,一千倍。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感慨万千。
谁能想到呢?
一场由八张机票引发的家庭风波,最后,竟然成了一场所有人的自我救赎。
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的缺失和渴望。
也像一剂良药,治愈了我们这个家庭里,那些看不见的伤口。
如今,那个樟木箱子,还放在我的卧室里。
但我已经很少去打开它了。
因为我知道,婆婆留给我们最珍贵的遗产,不是那些旧物,也不是那段回不去的记忆。
而是她教会我们的,关于爱,关于家的意义。
它已经融入了我们的血液,刻在了我们的骨子里。
就像那片东山的海。
它永远在那里,包容,深沉,永不停歇。
提醒着我们,无论走多远,都不要忘了,我们为什么出发。
不要忘了,那个最初的,最温暖的,港湾。
有时候,我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那张公公在礁石上的背影照。
照片里的他,是孤独的。
但现在我知道,他不是。
因为在他的心里,住着一片海,住着一个永远不会离开的爱人。
而在他的身后,站着我们。
我们是他和婆婆爱情的延续,也是这个家,生生不息的希望。
生活还在继续。
我们依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会有争吵,会有烦恼。
但我们不再害怕。
因为我们知道,只要家在,只要爱在,就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就像那锅莲藕排骨汤。
只要用心去熬,用时间去炖,就一定能熬出,最浓郁,最香甜的,人生的味道。
而那个味道,就叫做,幸福。
故事讲到这里,似乎应该结束了。
但生活不是小说,它没有一个明确的结局,只有绵延不绝的日常。
就在上个月,发生了一件小事,让我觉得,这个故事,有了一个更温暖的续篇。
陈苇的公公婆婆,也就是当初“三亚八人行”里的那两位老人,突然给我们家送来了一面锦旗。
对,你没听错,是那种红底金字,挂在单位里表彰先进用的锦旗。
我和陈阳收到的时候,都愣住了。
锦旗上写着八个大字:“家庭良医,情感华佗”。
送锦旗来的是陈苇的老公,他挠着头,一脸不好意思。
他说,是他爸妈非要做的。
原来,那次东山之行,对那两位老人的触动也很大。
他们看到了我们家处理家庭矛盾的方式,看到了公公对婆婆深沉的思念,也看到了陈苇和她老公关系的变化。
回去之后,两位老人也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
他们也是那种很传统的中国式父母,一辈子为了孩子,很少顾及自己的感受。
老两口退休后,更是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关系一度很紧张。
陈苇的婆婆说,她看到我公公提起婆婆时眼里的光,她很羡慕。
她说,她跟老伴过了一辈子,好像从来没有那样被人爱过,也从来没有那样爱过别人。
那次旅行回来后,她试着跟老伴沟通,聊起了年轻时候的事。
聊起了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老头子是怎么骑着一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载着她穿过大半个城市,只为了一起看一场电影。
聊起了他们刚有孩子的时候,日子过得有多苦,但心里有多甜。
聊着聊着,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老人,都哭了。
从那以后,他们家的氛围也变了。
老两口不再互相指责,而是学着互相体谅。
他们一起报名上了老年大学,学书法,学画画。
天气好的时候,老头子还会像年轻时一样,骑着车载着老太太,去公园里溜达。
陈苇的老公说:“我爸妈说,是嫂子你,用那八张机票,点醒了我们所有人。”
“他们觉得,你治好的,不是一个人的病,是我们这几个家庭,共同的‘心病’。”
“所以,非要做一面锦旗送给你,说你是我们家的‘情感华佗’。”
我看着那面有些“土味”,却又无比真诚的锦旗,哭笑不得,心里却暖洋洋的。
我把锦旗挂在了书房。
陈阳开玩笑说:“以后谁家有家庭矛盾,都可以来找你挂号了,苏医生。”
我白了他一眼,心里却在想,我哪是什么医生。
我只是一个,被爱过,也懂得如何去爱的人。
是婆婆的爱,教会了我这些。
她像一盏灯,不仅照亮了我的人生,也温暖了我们整个大家庭。
现在,我们家的那个“我们这一家”微信群,热闹极了。
公公会分享他新写的书法作品。
陈苇的公公会分享他画的山水画。
陈苇会分享她新学会的菜式,偶尔还会发几张她老公在厨房笨手笨脚帮忙的照片,配上一个“嫌弃”的表情。
孩子们会分享他们在学校的趣事。
我们用这种最朴素的方式,分享着彼此的日常,也分享着彼此的爱。
那个最初被用来炫耀“三亚之旅”的群,如今,成了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最温暖的,情感交流的港湾。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你以为的一个小小的,甚至有些任性的举动,可能会像蝴蝶效应一样,扇动翅膀,最终改变很多人的生命轨迹。
我依然会时常炖起那锅莲褪排骨汤。
汤锅里咕嘟咕嘟的声音,像一首永远也听不腻的,家的歌谣。
我知道,只要这锅汤还热着,我们这个家的故事,就会一直,一直,温暖地延续下去。
而我,作为这个故事的记录者和参与者,感到无比的,幸运和幸福。
因为我亲眼见证了,爱,是如何以一种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治愈一切,改变一切的。
它让每一个人,都找到了回家的路。
也让每一个人,都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来源:缤纷百香果TokevG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