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长得不难看,甚至可以说清秀,但眉宇间有一种化不开的疲惫,像是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
那家咖啡馆的冷气开得像不要钱。
我搓了搓胳膊,感觉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对面的女人叫什么来着?介绍人发来的微信语音我只听了一半,好像是叫……苏晴?还是苏青?
她长得不难看,甚至可以说清秀,但眉宇间有一种化不开的疲惫,像是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
眼下的淡青色,用粉底都遮不太住。
我们已经沉默了快十分钟。
这十分钟里,咖啡师磨了两次豆子,香气像一条滑溜溜的蛇,钻进鼻腔,又悄无声息地溜走。
邻桌的情侣换了三个拍照姿势。
窗外的阳光被百叶窗切成一条一条,刚好有一条,落在她不停搅动着咖啡的银色小勺上,晃得我眼睛有点花。
她终于停下了。
勺子在杯壁上轻轻磕了一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那个……”她开口了,声音有点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我们还是直接点吧,节省时间。”
我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有房吗?”
来了,经典问题。
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已经有些凉掉的美式,苦味在舌尖上炸开。
“有。”
“几处?”她追问,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里,总算亮起了一点微光。
这个问题,有点超出常规相亲的范D围了。
但我还是如实回答:“三处。”
我说完,她那点微光,瞬间变成了探照灯,亮得有些刺眼。
她整个人像是被注入了活力,连坐姿都挺拔了不少。
“那行。”
她干脆利落地说出三个字,然后像是经过了某种精密计算,给出了她的分配方案。
“我弟弟一处,我爸妈一处。”
空气,在那一瞬间,仿佛凝固了。
咖啡师磨豆子的声音,邻桌情侣的嬉笑声,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全部被一个无形的罩子隔绝在外。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一声比一声响,砸在我的耳膜上。
我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开玩笑的痕迹。
没有。
她很认真,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在说一件“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平常的事。
我见过形形色色的相亲对象。
有问年薪具体到小数点的,有要求婚后工资卡全部上交的,有盘算着我车子型号好不好给她闺蜜撑场面的。
但没有一个,像她这样。
开口就要两套房。
不是“我们以后住哪里”,不是“房本加不加名字”,而是直接、赤裸地进行资产分割。
分给她的弟弟,和她的爸妈。
甚至,都没提她自己。
荒唐。
这是我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词。
紧接着是愤怒。
一种被当成冤大G头、被明码标价的羞辱感,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我深吸一口气,闻到的全是空调滤网里陈腐的灰尘味。
我压下火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苏小姐,是吧?”
她点了点头,眼睛还盯着我,等着我的下文,或者说,等着我的同意。
“你觉得,你这个要求,合理吗?”
她愣了一下,好像没想过我会这么问。
在她看来,这或许不是一个要求,而是一个前提。一个我们能继续谈下去的,最基本的前提。
“我……”她张了张嘴,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只是觉得,既然你有这个条件,那……”
“那我就应该拿出来,满足你家人的需求?”我替她把话说完。
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涨红了。
从脖子,到耳根,最后蔓延到整张脸颊。
那是一种混杂着窘迫、难堪,还有一丝被戳破的狼狈的红色。
她放在桌上的手,不知所措地攥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搅动咖啡的小勺,被她遗忘在杯子里,孤零零地立着,像一座小小的墓碑。
我承认,那一刻,我心里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但很快,这丝快感就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了。
是好奇。
一个看起来如此正常的女人,为什么会提出这么离谱的要求?
是穷疯了?还是被家里人逼的?
或者,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扶弟魔”和“扶妈魔”?
不,不对。
我看着她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贪婪。
没有算计。
只有一种……一种很深很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孤注一掷。
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任何一根漂浮的稻草,哪怕那根稻草,看起来那么可笑,那么不切实际。
我没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她脸上的红色,慢慢褪去,变成了和指节一样的苍白。
她低下了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对不起。”
她终于开口,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是我唐突了。”
她拿起包,站起身,看样子是准备走了。
“等一下。”我叫住了她。
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能看到她紧绷的背影,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坐下。”我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重新坐了下来。
只是这一次,她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自己的影子里。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问。
“没有为什么。”她的声音闷闷的。
“苏小姐,”我换了个称呼,“看着我。”
她慢慢地抬起头,眼睛里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你今天来,提出这个要求,肯定不是一时兴起。”我说,“我想知道原因。当然,你可以不说,那我们就当今天没见过。”
说完,我靠在椅背上,不再看她,转头望向窗外。
阳光依旧很好,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光影里,有微小的尘埃在飞舞。
一粒,两粒,无数粒。
像我们一样,在这偌大的城市里,漫无目的地飘荡,沉浮。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她极轻微的吸鼻子的声音。
“我弟弟……”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出事了。”
我的心,轻轻地“咯噔”了一下。
原来,故事的开头,总是藏着一个“但是”。
她说,她弟弟叫苏明。
阳光的明。
曾经,他也确实像阳光一样。
是那种走在路上,会被小姑娘多看两眼的男孩子。
成绩好,会打篮球,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他是全家的希望,是父母挂在嘴边的骄傲。
他考上了国内最好的建筑大学,所有人都说,这孩子以后前途无量。
毕业后,他进了一家顶尖的设计院。
熬了几年,终于从画图的小助理,变成了能独立负责项目的设计师。
他设计的第一个商业广场,就在我们这个城市的市中心。
开业那天,他特意带着全家人去。
他站在广场中央,指着那栋流光溢C的建筑,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说:“爸,妈,姐,你们看,这是我设计的。”
那一刻的苏明,浑身都在发光。
他说,等他再多赚点钱,就给爸妈换个大房子,带电梯的,不用再爬那六层楼的老破小。
他说,等他再升职,就给姐姐买辆车,让她不用再挤早晚高峰的地铁。
他还说,他要在这个城市,给他们一个真正的家。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苏晴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她端起那杯已经完全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大口,仿佛那不是咖啡,而是一剂能让她继续说下去的苦药。
“后来呢?”我轻声问。
“后来,”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就没有后来了。”
一场车祸。
一辆失控的渣土车,闯了红灯。
苏明为了躲避一个过马路的小孩,猛打方向盘,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
他被卡在驾驶室里,救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了。
在ICU里躺了半个月,命是保住了。
但人,废了。
严重的脑损伤,让他失去了大部分的认知能力和行动能力。
他的智力,停留在了五六岁的水平。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才华横溢的建筑设计师,变成了一个连吃饭、上厕所都需要人照顾的“孩子”。
那个阳光一样的男孩子,被永远地关进了一具成年的躯壳里。
苏晴说,她永远也忘不了,苏明醒来后,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神。
陌生,茫然,又带着一丝孩童般的恐惧。
他指着她,口齿不清地问旁边的护士:“阿姨,这个……姐姐,是谁?”
那一瞬间,苏晴觉得,天塌了。
家里的积蓄,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
为了给他治病,父母卖掉了唯一的那套老破小。
一家人,从那个虽然破旧但充满欢声笑语的家里,搬进了一个租来的,终年不见阳光的地下室。
地下室阴暗,潮湿。
墙壁上长满了青黑色的霉斑,像一张张鬼脸。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霉味,混杂着药水和消毒水的味道。
父亲为了多赚点钱,白天在工地上扛水泥,晚上去送外卖,五十多岁的人,背一天比一天驼。
母亲辞掉了工作,全天候地照顾苏明。
给他喂饭,擦身,换尿布,带他做康复训练。
原本爱笑爱美的母亲,头发白了大半,双手粗糙得像砂纸。
苏晴说,最难熬的,不是穷,不是累。
是绝望。
是那种,你眼睁睁地看着你最爱的人,在泥潭里挣扎,而你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苏明的情况,时好时坏。
好的时候,他会安安静静地坐着,玩一整天的积木。
坏的时候,他会突然暴躁,大喊大叫,把手边能拿到的一切东西都砸掉。
碗,杯子,台灯……
有一次,他甚至把母亲推倒在地。
母亲的额头磕在桌角,流了很多血。
她却顾不上自己,抱着苏明,哭着说:“明明,别怕,妈妈在,别怕……”
苏明看着母亲脸上的血,也吓坏了。
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缩在角落里,浑身发抖,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不是我……不是我……”
从那以后,他开始伤害自己。
用头撞墙,用手掐自己的脖子。
医生说,这是创伤后的应激反应,他的大脑里,残存着成年人的记忆和羞耻感,却无法表达,无法控制。
这种冲突,让他痛苦不堪。
为了防止他自残,他们只能把他绑在床上。
苏晴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哽咽得不成样子。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进面前那杯冷咖啡里,溅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我试过很多办法。”她用手背胡乱地抹着眼泪,“我去借钱,去求人,去网上发帖子求助……都没用。”
“这个城市太大了,我们的那点不幸,就像丢进大海里的一颗石子,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后来,有人给我出了个主意。”
“她说,晴晴,你长得不差,去找个条件好的男人嫁了吧。”
“只要你嫁得好,你家里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我当时觉得,她是在侮辱我。”
“可后来,我看着我爸妈的白头发,看着我弟弟手腕上被绳子勒出的红痕……我动摇了。”
“我开始相亲,疯狂地相亲。”
“我只有一个要求,对方必须有钱,有房。”
“很多人,一听我的情况,就跑了。也有人,觉得我有所图,想占我便宜。”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
“我只是想……给我爸妈一个能安度晚年的地方,不用再住在那个发霉的地下室里,每天担心被房东赶走。”
“我只是想……给我弟弟一个安全、安静的环境,让他可以不用被绑着,可以有尊严地活着。”
“哪怕,只有一点点尊严。”
她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是一种近乎哀求的神情。
“所以,我今天问你那些话,我知道很过分,很可笑。”
“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我就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看到了一块木板,就想拼命抓住。”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不停地道歉,身体因为抽泣而微微颤抖。
咖啡馆里,不知何时放起了舒缓的音乐。
邻桌的情侣已经走了。
窗外的阳光,也不再那么刺眼,变得柔和起来。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愤怒,早已烟消云散。
取而代DE,是一种沉甸甸的,说不出的难受。
像有一块湿棉花,堵在我的胸口,闷得我喘不过气。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
她接过去,说了声“谢谢”,然后把脸埋进纸巾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那三套房子。
它们,对我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第一套,是我父母留下的老房子。
在城市的一个老旧小区里,六楼,没有电梯。
和我现在住的地方,隔着大半个城市。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
但我一直没有卖掉它,也没有租出去。
因为那里,有我全部的童年记忆。
我记得,阳台上那盆我爸养了十几年的君子兰,每年都会开出橘红色的花。
我记得,厨房里那个小小的窗口,我妈总会探出头来,喊我回家吃饭。
我记得,我房间里那张吱呀作响的木头书桌,上面刻着我偷偷写下的,隔壁班女孩的名字。
房子虽然旧了,但那些记忆,还鲜活地住在里面。
每次回去,推开门,我仿佛还能闻到空气中,我妈做的红烧肉的香味。
我仿佛还能听到,我爸在客厅里,看新闻联播的声音。
那里,是我的根。
第二套,是我现在住的公寓。
市中心,高层,视野很好。
站在落地窗前,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的夜景。
灯火璀璨,车水马龙。
刚买下这里的时候,我意气风发。
我觉得,我终于凭自己的努力,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站稳了脚跟。
我把房子装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极简,冷淡。
大片的黑白灰,配上金属和玻璃。
朋友来参观,都说,有格调,像样板间。
是啊,像样板间。
漂亮,精致,但没有一丝烟火气。
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吃饭点外卖,衣服送干洗。
每天回家,迎接我的,只有冰冷的墙壁,和感应亮起的灯光。
有时候,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会觉得无比的孤独。
这个房子,很大,很贵,很漂亮。
但它,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
它不是家。
而第三套房子……
想到它,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了一下。
疼。
那是一套在郊区的联排别墅,带着一个小小的院子。
是我和一个女孩,一起选的。
我们说好,等结了婚,就搬到那里去。
在院子里,种满她喜欢的向日葵。
养一只金毛,叫“夏天”。
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周末的时候,在院子里烧烤,请朋友们来开派对。
我们把未来,规划得那么好,那么具体。
连儿童房的墙纸,都选好了。
是淡蓝色的,上面有云朵和星星。
可是,后来……
也没有后来了。
一场意外,她离开了我。
永远地。
房子,最终还是买了下来。
用的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装修,也按照她喜欢的风格,一点一点地完成了。
院子里,也种上了向日葵。
只是,再也没有人,和我一起,看花开花落。
那栋房子,从我们梦想中的家,变成了一座纪念碑。
一座,埋葬了我所有爱情和未来的,冰冷的纪念碑。
我偶尔会过去,打扫一下卫生,给花浇浇水。
坐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一待就是一下午。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我常常会产生错觉。
仿佛一回头,就能看到她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端着一杯柠檬水,笑着向我走来。
可我,一次都没有回头。
我不敢。
我怕一回头,看到的,只有满室的空寂,和无边无际的悲伤。
这三套房子。
一套,装着我的过去。
一套,困着我的现在。
还有一套,埋着我夭折的未来。
它们是我的资产,也是我的枷锁。
我拥有它们,也被它们拥有着。
而现在,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女人,她叫苏晴。
她用一种最笨拙、最不体面的方式,向我索要的,又是什么呢?
是房子吗?
是,又不是。
她要的,是一个能让父母安享晚年的屋檐。
是一个能让弟弟找回一丝尊严的港湾。
她要的,是一个家的可能性。
一个,我已经失去,也几乎放弃了的,东西。
我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心里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苏小姐。”我开口。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
“你说的那个地下室,我可以……去看看吗?”
她脸上的表情,可以用震惊来形容。
她大概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想去看看你家。”
“现在吗?”
“如果你方便的话。”
她愣了足足有半分钟,才像是反应过来,胡乱地点了点头。
“方……方便。”
去她家的路,比我想象的还要远,还要偏。
我们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又换了两趟公交车。
最后,在一个看起来像是城中村的地方下了车。
这里,和我住的那个光鲜亮丽的市中心,仿佛是两个世界。
街道狭窄,拥挤。
两旁的楼房,握手楼,亲嘴楼,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把天空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
头顶上,是蜘蛛网一样杂乱的电线。
空气中,飘散着各种混杂的气味。
饭菜的油烟味,垃圾发酵的酸臭味,还有一种,独属于老旧城区的,潮湿的霉味。
苏晴一路低着头,走得很快,好像生怕被我看到这里的脏乱。
我们七拐八拐,走进一条更窄的巷子。
巷子的尽头,是一栋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居民楼。
楼道里没有灯,黑漆漆的,像一个巨兽的喉咙。
苏晴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在前面引路。
脚下的台阶,因为常年潮湿,长满了滑腻的青苔。
每走一步,都能闻到一股更浓重的霉味。
我们一直往下走。
走到尽头,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那就是她家。
苏晴拿出钥匙,开门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咔哒”一声,门开了。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扑面而来。
是霉味,药味,消毒水味,还有……一种病人长期卧床才会有的,特殊的味道。
屋子里没有开灯,唯一的采光,来自一扇很小很小的,高出地面一点点的窗户。
光线从那里挤进来,昏暗,微弱。
我花了几秒钟,才适应了里面的光线。
这是一个大概只有二十平米左右的开间。
没有客厅,没有厨房。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就占了大部分空间。
角落里,用帘子隔出了一个简易的卫生间。
所有的东西,都显得拥挤不堪。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阿姨,正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给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喂饭。
那个男人,应该就是苏明。
他穿着一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身形很高大,但看起来很瘦削。
他的眼神,是涣散的,空洞的。
嘴巴微微张着,偶尔会流下一些口水。
阿姨很有耐心地,用毛巾给他擦掉。
听到开门声,阿姨回过头来。
看到苏晴身后的我,她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局促和不安。
“晴晴,这位是……”
“妈,这是我朋友,路过,顺便来看看。”苏晴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哦,哦,快请坐,快请坐。”阿D姨赶忙站起来,想给我找个地方坐。
可这小小的空间里,除了那张床,就只有一张吃饭用的小板凳。
“阿姨,您别客气,我站着就行。”我连忙说。
“妈,我们说几句话就走。”苏晴拉着我,走到门边,似乎想把我隔绝在这个家的窘迫之外。
我没有动。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身上。
他似乎对我的到来,毫无反应。
依旧是那副空洞的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他的手里,攥着一个东西。
是一个很旧的,掉漆严重的,红色的小汽车模型。
他用手指,一遍又一遍,机械地摩挲着那个小汽车。
仿佛,那是他的全世界。
就在这时,一个同样头发花白,但背脊挺得笔直的男人,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
他手里端着一个盆,看样子是刚洗漱完。
他应该就是苏晴的父亲。
他的脸上,刻满了岁月和辛劳的痕A迹,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有神。
看到我,他也是一愣,随即露出了一个客气而疏离的微笑。
“家里乱,别见怪。”他说。
“叔叔好。”我点了点头。
苏晴的母亲,大概是觉得让我一个外人,看到家里这副光景,有些难为情。
她试图把苏明推到帘子后面去。
轮椅的轮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苏明似乎不喜欢被移动。
他开始烦躁起来。
嘴里发出“啊啊”的,意义不明的声音。
手里的那个小汽车,也攥得更紧了。
“明明,乖,我们去里面,去里面……”母亲小声地哄着他。
他却突然爆发了。
他一把推开母亲的手,用力地摇晃着轮椅。
“不!不!不!”
他含混不清地喊着,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手里的那个小汽车,也因为他剧烈的动作,脱手而出,“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小汽车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了我的脚边。
所有人都愣住了。
苏明看着掉在地上的小汽车,像是失去了最宝贵的玩具的孩子。
他的表情,从烦躁,变成了惊恐,最后,变成了委屈。
他的嘴巴一瘪,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
我弯下腰,捡起了那个小汽车。
车身是塑料的,很轻。
红色的油漆,已经斑驳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车轮,也掉了一个。
就是这样一个破旧的玩具,却是他唯一的慰藉。
我拿着小汽车,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害怕。
身体,不自觉地往后缩。
苏晴和她的父母,都紧张地看着我,生怕我有什么举动,会刺激到他。
我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和他保持在同一水平线。
我把小汽车,递到他的面前。
然后,我对他露出了一个,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多温柔的微笑。
“苏明,你好。”我说,“这个,是你的吧?还给你。”
我的声音很轻,很慢。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汽车。
茫然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
他犹豫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我手里,接过了那个小汽车。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我的那一刻。
我感觉到,他的手,冰凉,而且在微微地颤抖。
他拿回了汽车,立刻像宝贝一样,紧紧地抱在怀里。
然后,他看着我,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好像……有了一点点的光。
他咧开嘴,对我笑了一下。
那是一个,很纯粹的,像孩子一样的笑容。
虽然,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口水。
虽然,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些……傻气。
但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酸涩,又温暖。
我站起身,回头看了一眼苏晴。
她正捂着嘴,眼泪,无声地从指缝里流出来。
她的父母,也红了眼眶。
他们看着苏明的那个笑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阳光灿T烂的少年。
我们没有再多待。
从那个压抑的地下室里出来,重新回到阳光下。
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刺眼的阳光,照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不再是那股混杂着霉味和药水味的沉重气息。
而是,阳光晒在尘土上,那种干燥的,温暖的味道。
“谢谢你。”苏晴在我身边,轻声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看不起我们。”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看着她,被阳光晒得有些透明的侧脸。
她比在咖啡馆里的时候,看起来,更加疲惫,也更加脆弱。
像一株,在暴风雨里,挣扎着不肯倒下的,小草。
“我那三套房子,”我忽然开口,“你想不想听听它们的故事?”
她愣了一下,转过头来看我。
我没等她回答,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说了我父母的老房子,说了那盆君子兰,说了我妈做的红烧肉。
我说了我现在住的公寓,说了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和窗外的万家灯火。
最后,我说了那栋在郊区的别墅。
我说起那个院子,那些向日葵,和那只,永远不会再有的,叫做“夏天”的金毛。
我说得很慢,很平静。
像是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可我知道,每说一个字,我心里的那道疤,就在被重新揭开一次。
很疼。
但奇怪的是,当着她的面,把这些话说出来之后。
我感觉,心里那块堵了很久的石头,好像……松动了一些。
我说完,我们沉默了很久。
巷子口,有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
他们的笑声,清脆,响亮,充满了生命力。
“对不起。”苏晴说,“我不知道……你……”
“没关系。”我打断了她,“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可是,真的过去了吗?
如果真的过去了,为什么那栋房子,还会像一座坟墓一样,立在那里?
如果真的过去了,为什么我,还会像一个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这座城市里?
“你提出的那个要求,我不能答应你。”我说。
苏晴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她刚刚燃起一丝光亮的眼睛,又迅速地黯淡了下去。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了然的苦笑。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我看着她,“我不能把房子给你,因为它们,对我来说,不是资产,是念想。”
“但是,我或许……可以帮你。”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可以帮你。”我重复了一遍,“但不是用给房子这种方式。”
“我认识一个朋友,是做康复医疗的。我可以把他介绍给你,看看对你弟弟的病情,有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案。”
“另外,我那栋别墅,一直空着。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让你父母,先搬过去住。那里环境好,也安静,适合休养。”
“至于你弟弟……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给他找一个专业的护理机构。或者,如果你们想自己照顾,也可以。别墅的房间够多。”
“房租,水电,你们都不用管。就当是……帮我看房子了。”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
说完,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竟然,要把那栋,我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踏足的,充满了我和她回忆的房子,借给一个,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我疯了吗?
也许吧。
苏晴呆呆地看着我,嘴巴微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疑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过了很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什么?”她问,“你为什么要帮我?我们……才刚认识。”
是啊,为什么?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也许,是因为她弟弟那个,孩子般的笑容。
也许,是因为她父母,那双饱经沧桑,却依然充满韧性的眼睛。
也许,是因为她,这个看起来那么弱小,却用肩膀,扛起了一个家的女人。
或者,也许……
我只是,在她身上,看到了我自己。
看到了那个,同样被过去困住,同样在绝望中挣扎的,我自己。
我们,都是被生活,狠狠地摔在地上的人。
只不过,她选择了,用一种最笨拙的方式,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而我,却选择了,躺在原地,假装自己已经死了。
“就当是……”我想了想,说,“我想给我那栋空了很久的房子,找一点烟火气吧。”
“也或许,是我想给自己,找一个……从过去走出来的理由。”
那天之后,我们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苏晴一家,最终还是搬进了我的那栋别墅。
搬家的那天,我去帮忙了。
他们的行李,其实很少。
几个破旧的箱子,几床洗得发白的被褥。
还有,苏明那些,大大小小的,康复用的器械。
当他们走进那栋,宽敞,明亮,带着院子的房子时。
我看到,苏晴的母亲,那个一直坚强隐忍的女人,捂着脸,蹲在地上,哭了。
苏晴的父亲,拍着她的背,眼圈也红了。
苏明,坐在轮椅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环境。
当他被推到院子里,看到那一片,在阳光下,开得正盛的向日葵时。
他的眼睛,亮了。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些,比他还高的,金色的花盘。
嘴里,发出了“呀呀”的,开心的声音。
苏晴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也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
不是那种,苦涩的,无奈的笑。
而是,发自内心的,轻松的,带着一丝希望的笑。
那一刻,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的眉眼,好像都舒展开了。
我忽然发现,原来,她笑起来,很好看。
我那个做康复医疗的朋友,我也联系了。
他带着团队,给苏明做了一次全面的评估。
结果,不算好,也不算太坏。
他说,苏明的大脑损伤,是不可逆的。
想要恢复到正常人的水平,几乎不可能。
但是,通过系统、专业的康复训练,他的认知能力和自理能力,是有可能,得到一定程度的改善的。
至少,可以让他,活得更有质量,更有尊严一些。
朋友给我推荐了一个,专门针对脑损伤患者的,日间照料中心。
白天,可以把苏明送过去,接受专业的训练和护理。
晚上,再接回家。
这样,苏晴的父母,也能得到一些喘息的时间。
费用,很贵。
苏晴说,她要去打几份工,来凑这个钱。
我拦住了她。
“这个钱,我先帮你垫付。”我说,“就当是我,投资你。”
“投资我?”她不解地看着我。
“对。”我点点头,“我相信,你以后,一定能还给我。”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相信她。
或许,是因为,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叫做“不认命”的东西。
苏晴没有再拒绝。
她只是看着我,很认真,很郑重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然后,她又加了一句:“我一定会还你的。”
我笑了笑,没说话。
苏明,开始了他的康复之路。
每天,由他父亲,送他去照料中心。
一开始,他很抗拒,很害怕。
每次去,都哭闹不止。
后来,慢慢地,他习惯了。
他开始,能认出,哪个是教他做手工的老师。
他开始,能跟着音乐,做一些简单的动作。
他甚至,学会了用勺子,自己吃饭。
虽然,还是会撒得满身都是。
但每一次小小的进步,都让苏晴一家,欣喜若狂。
苏晴的母亲,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她开始,有时间,去打理那个院子。
她在向日葵的旁边,开辟出了一小块菜地。
种上了番茄,黄瓜,还有小葱。
她说,自己种的菜,吃着放心。
苏晴的父亲,也不再去做那些,透支身体的体力活。
他在附近,找了一个保安的工作。
虽然工资不高,但清闲,稳定。
每天下班,他会绕到菜市场,买条鱼,或者一块肉。
回到家,系上围裙,在那个,我从未用过的,宽敞的厨房里,为家人,做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饭。
而苏晴,她找了一份,在社区做文员的工作。
离家近,方便照顾家里。
她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学习。
考各种各样的证书,提升自己。
她说,她要尽快,把欠我的钱,还上。
我那栋空了很久的房子,就这样,一点一点地,被他们的生活气息,填满了。
厨房里,开始有了油烟味。
客厅里,开始有了电视机的声音,和一家人的说笑声。
院子里,不仅有花香,还有了饭菜的香味。
我去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有时候,是周末。
苏晴的母亲,会留我吃饭。
她做的菜,没有我妈做的好吃。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都能吃下两大碗米饭。
有时候,是工作日的晚上。
我会买些水果,或者给苏明带个新玩具,过去坐坐。
我们会一起,看一会儿电视。
或者,听苏晴的父亲,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
苏明,会安安静d地坐在旁边。
他还是不怎么说话。
但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警惕和害怕。
而是,熟悉和依赖。
有时候,他会把他最喜欢的那个,红色的小汽车,拿给我玩。
好像,是在分享他最宝贵的财富。
我和苏晴,也越来越熟悉。
我们聊工作,聊生活,聊过去,聊未来。
我知道了,她喜欢看老电影,喜欢听陈奕迅的歌。
我知道了,她大学的时候,是辩论队的最佳辩手。
我知道了,她曾经,也梦想过,要成为一名律师。
她也知道了,我为什么,会一直单身。
知道了,那栋房子里,藏着一个,怎样的故事。
有一次,我们坐在院子里,看星星。
夏天的夜晚,凉风习习。
空气中,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你说,”她忽然开口,“如果,我们不是以那种方式认识,会怎么样?”
我转头看她。
夜色中,她的轮廓,柔和得像一幅水墨画。
“不知道。”我说,“也许,我们会在某个路口,擦肩而过,然后,各自走向不同的人生。”
“是啊。”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那样的话,我就不会,对你提出那么过分的要求。”
“也就不会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好人。”
我笑了。
“我也不会知道,”我说,“原来,一栋冰冷的房子,真的可以,变成一个温暖的家。”
“原来,帮助别人,也是在……救赎自己。”
那晚之后,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一种,很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我们之间,悄悄地滋生。
我们都没有说破。
只是,看对方的眼神,会不自觉地,变得温柔。
只是,在一起的时候,空气,会不自觉地,变得甜丝丝的。
直到,有一天。
那天,是她的生日。
我订了蛋糕,买了一束,她最喜欢的,向日葵。
我本来,是想给她一个惊喜的。
可当我捧着花,走到那栋熟悉的房子门口时。
我却犹豫了。
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个她。
那个,也喜欢向日葵的她。
那个,曾经和我一起,站在这里,憧憬未来的她。
我的心,又开始疼了。
像被一只生了锈的钳子,狠狠地夹住。
我站了很久。
久到,手里的花,都有些蔫了。
我最终,还是没有敲开那扇门。
我把花,和蛋糕,放在了门口。
然后,转身,落荒而逃。
我回到了我那间,像样板间一样的公寓。
把自己,扔进冰冷的沙发里。
我以为,我已经走出来了。
我以为,苏晴和她的家人,像一缕温暖的阳光,照进了我阴暗的世界,融化了那些,积了很久的冰。
可我错了。
有些伤疤,长得太深了。
深到,已经和血肉,长在了一起。
轻轻一碰,还是会鲜血淋漓。
我不敢,再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我怕,这对苏晴不公平。
更怕,这是对过去的一种,背叛。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再联系苏晴。
我把自己,关在那个,只有黑白灰的世界里。
用工作,麻痹自己。
苏晴给我发了几条信息,问我,最近怎么了。
我没有回。
她又打了几个电话,我也没有接。
我知道,我在逃避。
像一个懦夫。
一个星期后。
我正在公司加班,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焦急的女声。
“请问,是林先生吗?”
“我是。”
“我是康复中心的护士,苏明……苏明出事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
苏晴和她的父母,正守在急救室的门口。
三个人的脸上,都是同样的,煞白和惊惶。
苏晴的眼睛,又红又肿,一看就是,刚刚大哭过。
“怎么回事?”我冲过去问。
“他……他从康复器械上,摔下来了。”苏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磕到了头……”
“医生说……情况,不太好。”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我们在急救室门口,等了漫长的,三个小时。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那扇紧闭的门,像一堵墙,隔开了生与死。
终于,门开了。
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摘下口罩。
“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我们所有的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但是……”医生话锋一转,“他的颅内,有出血。虽然现在止住了,但造成了新的压迫。”
“也就是说,他之前康复的那些成果,很有可能……会全部清零。”
“甚至,情况会比以前,更糟。”
医生的话,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了下来。
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瞬间,被浇灭了。
苏晴的母亲,当场就瘫软了下去。
幸好,被她父亲,一把扶住。
苏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塑。
苏明被转入了普通病房。
他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他就像一个,破碎的,需要被小心翼翼地,重新拼凑起来的,娃娃。
苏晴的父母,守在床边,一夜没合眼。
我让苏晴,去旁边的休息室,睡一会儿。
她摇了摇头。
“我睡不着。”
我们两个人,在医院的走廊里,坐了一夜。
走廊的灯,惨白,冰冷。
照得人的脸,没有一丝血色。
“都是我的错。”苏D晴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如果,我那天,没有给他换康复老师……如果,我能多陪陪他……”
“这不怪你。”我说,“这是意外。”
“意外?”她自嘲地笑了笑,“为什么,所有的意外,都发生在我们家?”
“老天爷,是不是觉得,我们还不够惨?”
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无声的。
而是,带着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不甘。
她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真的……撑不住了……”
“我好累……好累啊……”
她的哭声,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听得我,心都碎了。
我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背,安慰她。
可我的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有什么资格,去安慰她?
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选择了,逃避。
我连,面对自己过去的勇气,都没有。
又怎么能,给她,面对未来的力量?
天,快亮的时候。
苏晴,哭累了,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她的呼吸,很轻,很浅。
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我看着她,那张写满了疲惫和憔悴的脸。
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
我想,保护她。
想,替她,扛起一部分,压在她身上的,重担。
想,让她,可以不用再这么,辛苦,这么累。
想,让她,可以像别的女孩一样,笑,可以撒娇,可以有自己的梦想。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它像一粒种子,在我的心里,迅速地,生根,发芽。
长成了一棵,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大树。
苏明,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月。
情况,和医生说的一样。
他醒来后,变得,比以前,更加……混沌了。
他不再认识,任何人。
包括,日夜守着他的,父母和姐姐。
他不会自己吃饭,不会自己上厕所。
甚至,连他最喜欢的那个,红色的小汽车,他也不再玩了。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偶尔醒来,也只是,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程序的,机器人。
苏晴,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下去。
她的话,变得越来越少。
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麻木。
我看着,很心疼。
我开始,每天都往医院跑。
给她带饭,陪她说话。
帮着叔叔阿姨,一起照顾苏明。
给他擦身,换衣服,按摩。
我不知道,我做的这些,有没有用。
我只是,想让她知道。
她不是一个人。
出院那天,我去接他们。
苏晴办完手续,拿着一堆单子,走了出来。
她看着我,忽然说:“林墨,我们……谈谈吧。”
她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
我们去了医院附近的一家,小餐馆。
她把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是十万块钱。”她说,“是我全部的积蓄。我知道,离你帮我们的,还差很远。但是,我会……”
“我不要。”我打断了她,把卡推了回去。
“你必须收下。”她的语气,很坚决,“房子,我们也不能再住了。我会尽快,找地方搬走。”
“为什么?”我看着她,“是因为我……之前躲着你吗?”
她沉默了。
“苏晴,”我握住她的手,“对不起。”
她的手,很凉。
“那天,我不是故意的。”我说,“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
“我还没有,学会,怎么跟过去告别。”
“但是现在,我想好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无比认真。
“苏晴,让我,照顾你们,好吗?”
“不是因为同情,也不是因为可怜。”
“是因为,我喜欢你。”
“我想,和你,和叔叔阿姨,和苏明,一起,组成一个家。”
“一个,有欢笑,有泪水,有温度的,真正的家。”
苏晴,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我。
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但这一次,她的嘴角,却在上扬。
她哭着,笑了。
“你……你这个傻子。”她说。
后来,苏晴一家,没有搬走。
那栋别墅,成了我们共同的家。
我,也搬了进去。
把那间,冷冰冰的,像样板间一样的公寓,卖掉了。
苏明的情况,没有好转。
他依然像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
但我们,没有放弃。
我们给他请了,最好的家庭康复师。
每天,陪他说话,给他讲故事,放他以前最喜欢听的歌。
苏晴,会把她大学时候,参加辩论赛的视频,放给他看。
指着屏幕上,那个神采飞扬的女孩,告诉他:“明明,你看,这是姐姐。”
叔叔,会拿出苏明以前的设计图纸,一张一张,摊在他面前。
告诉他:“明明,你看,这是你设计的,多漂亮。”
阿姨,会在天气好的时候,推着他,去院子里晒太阳。
指着那些向日葵,告诉他:“明明,你看,花开了。”
而我,会把我小时候的照片,拿给他看。
告诉他:“苏明,你看,这是我。以后,我就是你哥了。”
他,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但我们,都相信。
总有一天,他会听到的。
总有一天,他会想起来的。
日子,就这样,在平淡,琐碎,又充满了希望中,一天一天地,过着。
一年后,我和苏晴,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豪华的婚宴。
我们只是,请了双方的亲人,和最好的朋友,一起吃了顿饭。
吃饭的地点,就在我们家的院子里。
那天,阳光很好。
向日葵,开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叔叔阿姨,忙着在厨房里,张罗饭菜。
我的朋友,和苏晴的闺蜜,在帮忙布置场地。
我穿着西装,苏晴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
我们站在一起,接受着大家的祝福。
苏明,也穿上了一身,新的衣服。
他坐在轮椅上,被阿姨推到我们身边。
他还是那副,懵懵懂懂的样子。
司仪,正在说着祝福词。
忽然,苏明,伸出手,拉了拉我的衣角。
我低下头,看他。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我身边的苏晴。
然后,他咧开嘴,笑了。
口齿不清地,叫了一声:
“哥……姐……”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动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苏晴,捂着嘴,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我也愣住了。
心脏,像是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击中。
我蹲下身,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不再是冰冷的。
而是,带着一丝,温暖的,属于人的温度。
“苏明,”我的声音,哽咽了,“你……你刚才,叫我什么?”
他看着我,又笑了一下。
那双,空洞了很久的眼睛里,好像,闪过了一丝,久违的,清明的光。
他抬起手,用一种,很缓慢,很笨拙的动作,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苏晴。
然后,又叫了一声:
“哥……姐……”
“……家。”
他说出了,第三个字。
虽然,含混不清。
但我们,都听懂了。
家。
是啊,家。
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家。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伸出手,把他,和苏晴,一起,紧紧地,拥抱在怀里。
阳光,穿过向日葵的花盘,在我们身上,洒下金色的光斑。
温暖,而明亮。
我知道,未来的路,依然会很长,很艰难。
但这一次,我不再害怕。
因为,我不再是一个人。
我的身边,有我的爱人,有我的家人。
我的心里,有了一个,可以抵御一切风雨的,港湾。
那个,叫做“家”的,地方。
来源:朴实暖阳Pvli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