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慢车,咣当咣当的,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喘着气,一步一挪地往前走。
我和林森是坐绿皮火车去的他家。
慢车,咣当咣当的,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喘着气,一步一挪地往前走。
窗外的景色被拉得很长,大片大片的绿色,混着一些灰扑扑的房子,像是褪了色的老照片。
车厢里有股说不上来的味儿,泡面、汗味、还有不知道谁带上来的咸鱼干,混在一起,有点呛人,但又觉得特别真实。
林森的手一直握着我的,他的手心很暖,干燥,带着一股淡淡的木头香气。
他是做木工的,不是那种工厂里的流水线,是自己开的小工作室,做些定制的木头玩意儿。
我最喜欢他身上的那股味道,干净的、沉静的,像雨后森林里的树。
他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头微微歪向我这边,呼吸很轻。
我看着他的侧脸,睫毛很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阳光从车窗的缝隙里挤进来,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我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就是这个男人,我想嫁的男人。
我们在一起两年了,从没红过脸。他脾气好得不像话,我有时候无理取闹,他也就是笑笑,过来抱抱我,说:“好啦,不气了。”
他会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给我雕一个木头的小猫,猫的胡须都做得根根分明。
他会在我来例假的时候,提前把红糖姜茶煮好,用保温杯装着,叮嘱我一定要喝。
他记得我所有不经意间说过的话,比如我喜欢哪家店的蛋糕,比如我上次看中的那条裙子。
他把我的生活照顾得妥帖又周到,像一件严丝合缝的榫卯作品,稳固,又充满了细节的温柔。
所以,当他提出带我回家见父母时,我几乎没有犹豫。
我觉得,是时候了。
火车摇摇晃晃,我的思绪也跟着飘得很远。
我想象着他家会是什么样子,他的父母会不会喜欢我。
林森说他家在一个很小的镇子上,出门就是山,屋后就是河。
他说他妈妈做饭特别好吃,尤其是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他说他爸爸不爱说话,但其实人很好,喜欢下棋。
他说的那些话,像一幅幅素描,在我脑子里勾勒出一个温暖又模糊的家。
我有点紧张,手心都冒出了细汗。
林森好像感觉到了,睡梦中动了动,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我低头,看到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颗木头星星。
那也是他亲手雕的,用的是一块很好的金丝楠木,打磨得油光水滑,凑近了闻,还有一股清幽的香气。
星星的五个角,每一个都圆润光滑,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他说,我是他的星星,照亮了他有点沉闷的生活。
我当时听了,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把那颗星星贴在胸口,感觉那股暖意,顺着皮肤,一直流淌到心里。
火车终于在黄昏的时候,慢吞吞地停靠在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站台。
站台上几乎没人,天空中飘着细密的雨丝,带着一股泥土和青草的湿润气息。
林森的父母就撑着一把老旧的黑布伞,站在出站口。
他妈妈一眼就看到了我们,脸上立刻笑开了花,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
“哎哟,可算到了!累坏了吧?”
他爸爸站在旁边,只是冲我憨厚地笑了笑,接过了林森手里的行李。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紧张都烟消云散了。
他的家人,和他一样,都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温暖。
他家离火车站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
是那种很老式的砖瓦房,院子里种着各种各样的花草,被雨水洗过,绿得发亮。
屋檐下挂着一串风干的红辣椒,特别有生活气息。
一进门,饭菜的香气就扑面而来。
他妈妈果然做了红烧肉,还有清蒸鱼,炒青菜,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快坐快坐,尝尝阿姨的手艺。”阿姨热情地给我夹菜,碗里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我有点不好意思,小口小口地吃着。
红烧肉真的像林森说的那样,好吃到让人想把舌头都吞下去。
叔叔话不多,但一直默默地给我添茶水。
林-森坐在我旁边,时不时地看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笑意。
我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团温暖的棉花包裹着,幸福得有点不真实。
吃饭的时候,阿姨一直在讲林森小时候的糗事。
说他五岁了还尿床,说他上树掏鸟窝结果把裤子给挂破了,回家被他爸拿竹条抽了一顿。
林森在一旁窘迫地让她别说了,我和叔叔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我当时真的觉得,我就是这个家未来的女主人了。
吃完饭,叔叔去收拾碗筷,阿姨拉着我坐在沙发上聊天。
她问了我家里的情况,我的工作,一些很家常的问题。
我都一一认真地回答了。
她一直拉着我的手,手心很粗糙,但很温暖。
“我们家林森啊,就是个闷葫芦,不太会说话,你别嫌弃他。”阿姨笑着说。
“没有没有,他对我很好。”我赶紧说。
“那就好,那就好。”阿姨点点头,目光落在了我脖子上的那颗木头星星上。
她伸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那颗星星。
“这东西,他还留着呢。”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感慨。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点奇怪。
“阿姨,这是林森送给我的。”我说。
“我知道,我知道。”阿姨笑了笑,那笑容里,好像藏着别的东西,“他手巧,从小就喜欢捣鼓这些木头玩意儿。”
她顿了顿,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
“我们家小森啊,从小就懂事,特别听话。”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赞许和欣慰。
“知道什么东西该捡起来,什么东西该放下。不像邻居家那个叫小月的丫头,一根筋,认死理,最后把自己给耽误了。”
就是这句话。
一句听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是在夸奖自己儿子的话。
像一颗小石子,轻轻地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却激起了滔天的巨浪。
小月?
是谁?
什么叫该捡起来,什么叫该放下?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能感觉到,身边的林森,身体在那一刻,变得有些僵硬。
他放在沙发上的手,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
阿姨好像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还在自顾自地说着。
“那丫头也是可惜了,多好的一个孩子,就是性子太犟……”
“妈!”
林森突然开口,打断了她。
他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
阿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大概是觉得自己说多了,连忙打着哈哈,“哎呀,你看我,说这些陈年旧事干嘛。来来来,吃水果,这西瓜可甜了。”
她起身去厨房切西瓜,客厅里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我没有去看林森。
我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手指上那枚简单的银戒指,那是我们在一起一百天的时候,林森送的。
他说,等我们结婚,就换个大的钻戒。
可是现在,我只觉得那枚戒指,冰冷得像一块铁。
空气里,只剩下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一声一声,敲在我的心上。
我能感觉到林森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那个温柔体贴,会给我雕刻小猫,会给我煮红糖姜茶的林森,他的背后,是不是还藏着另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被他“放下”了的过去?
那一晚,我失眠了。
我躺在阿姨给我铺好的床上,被子晒得很好,有阳光的味道。
可是我浑身发冷。
我睁着眼睛,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阿姨那句话,像复读机一样,在我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播放。
“知道什么东西该捡起来,什么叫该放下。”
这是一个多么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评价。
一个母亲,用“懂事”来形容儿子做出的某种取舍。
而那个被“放下”的,是一个叫“小月”的女孩。
第二天,天还是阴沉沉的,下着小雨。
吃早饭的时候,气氛很压抑。
阿姨大概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
林森更是沉默,只是埋头喝粥。
我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我带你出去走走吧。”吃完饭,林森对我说。
我点了点头。
我们撑着伞,走在小镇湿漉漉的石板路上。
雨不大,像牛毛,像花针,斜斜地织着。
两边的老房子,白墙黑瓦,在雨中显得特别安静。
我们走了很久,谁都没有说话。
最后,林森在一个看起来已经废弃了很久的院子前停了下来。
院门是一扇破旧的木门,上面的红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木头的本色。
门上挂着一把生了锈的铜锁。
“这里是……”我轻声问。
“以前,是我的工作室。”林森的声音有点哑,“也是……我和小月的工作室。”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那钥匙也生了锈,看起来比那把锁还要古老。
他把钥匙插进锁孔,转动的时候,发出了“咯吱”一声,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门被推开了。
一股浓重的灰尘和木头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
院子里长满了杂草,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正对着院门的是一间屋子,屋门大开着,里面黑漆漆的。
我们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光线很暗,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
地上,桌子上,架子上,到处都堆满了木头,还有一些半成品的木雕。
很多东西上面都蒙了厚厚的一层灰,看得出,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林森走到一个被白布盖着的东西前,停下了脚步。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然后猛地将白布掀开。
那是一座用木头搭建的,还未完工的模型。
像是一座房子,又像是一座城堡,造型很奇特,屋顶是镂空的,雕刻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星星。
虽然只是个半成品,但依然能看出,设计它的人,有着怎样天马行空的想象力。
“这是‘星辰之屋’。”林森看着那个模型,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悲伤。
“我和小月,从小就喜欢这些东西。我们说好了,长大了,要一起造一座真正的‘星辰之屋’,屋顶是玻璃的,晚上可以躺在里面看星星。”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
“我们一起攒钱,买工具,买木料。我们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这里。”
他用手轻轻拂去模型上的灰尘,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
“小月比我有天赋,她脑子里总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想法。这个房子的图纸,就是她画的。”
他指了指墙角一个蒙着灰的画板。
我走过去,看到画板上还夹着一张泛黄的图纸。
图纸上的线条,灵动又飘逸,画着的就是眼前这个“星辰之屋”的完整形态。
在图纸的右下角,有两个小小的签名。
一个写着“森”,一个写着“月”。
两个字紧紧地挨在一起,像一对依偎的恋人。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后来呢?”我问,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林森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
“后来,小月家里出事了。”他终于说。
“她爸爸生了重病,需要一大笔钱做手术。她家把房子都卖了,还是不够。”
“她来找我,问我能不能把我们攒下来买木料的钱先给她。她说,以后一定会还给我。”
“我……我没同意。”
林森的头垂得很低,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那时候,我刚考上大学,我妈跟我说,我们家条件也不好,供我上大学已经很吃力了。她说,小月家是个无底洞,我们不能被拖下水。”
“她说,人要往前看,要懂得取舍。有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和不该有牵扯的人,都要学会放下。”
“她说,我很懂事,一直都很听她的话。”
他复述着他妈妈的话,语气平静得可怕。
可我能听出,那平静之下,压抑着怎样的波涛汹涌。
“所以,你就放下了?”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我把钱,拿去交了大学的学费。”
“小月呢?”
“她退学了。去外地打工,给她爸挣医药费。”
“她走之前,来找过我一次。就在这个院子里。”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她的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从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联系过。”
林森说完,整个屋子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的雨声,沙沙地响着,像是谁在无声地哭泣。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两年的男人。
我突然觉得他好陌生。
我一直以为,我爱的是他的温柔,他的体贴,他的才华。
我爱他身上那股干净的木头香气,爱他雕刻时专注的眼神。
我以为,那就是他的全部。
可现在我才知道,我爱的,或许只是他想让我看到的那一部分。
那个真正的他,那个在梦想和现实面前,选择了“放下”的他,那个在朋友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选择了“懂事”的他,被他深深地埋藏了起来。
他把那个充满棱角和锐气的少年,藏在了过去。
然后,用温柔和体贴,给自己做了一个光滑的,完美的面具。
而我,爱上的是那个面具。
我慢慢地,从脖子上取下了那颗木头星星。
我把它放在了那个“星辰之屋”的模型顶上。
“这个,是为她做的吧?”我问。
林森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原来,我一直视若珍宝的,代表着我们爱情的信物,不过是另一个故事的遗物。
他送给我的时候,心里想的,到底是我,还是那个叫小月的女孩?
他看着我的时候,透过我的眼睛,看到的,又是谁的影子?
这些问题,像一把把尖刀,插在我的心上。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一直以为自己找到了灵魂伴侣,一个懂我,爱我,珍惜我的人。
到头来,我可能只是一个替代品。
一个他用来填补内心空缺,证明自己已经“放下”过去的工具。
“林森,”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惊讶,“我们分手吧。”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痛苦。
“为什么?”他问,“就因为这件事吗?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和她早就没有关系了!”
“不。”我摇了摇头,“不是因为她。”
“那是因为什么?”他上前一步,想要抓住我的手。
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是因为你。”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爱的那个林森,是一个会为了梦想闪闪发光的人。是一个会为了朋友两肋插刀的人。”
“我爱的那个林森,他或许会冲动,会犯傻,会不计后果,但他绝对不会在现实面前,轻易地就说‘放下’。”
“可是,那个人,被你弄丢了。”
“你把他留在了这个满是灰尘的院子里,留在了那个未完成的‘星辰之屋’里,留给了那个叫小月的女孩。”
“现在的你,很好,很温柔,很体贴,很‘懂事’。你妈妈说得对,你是一个懂得取舍的人。”
“可是,对不起,我爱不起一个连自己的灵魂都可以舍弃的人。”
我说完,转身就走。
眼泪,在那一刻,终于决堤。
我没有回头。
我能听到,身后传来了他压抑的,痛苦的哭声。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他哭。
我走出那个院子,雨好像下得更大了。
冰冷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和滚烫的眼泪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个更凉。
我没有回他家,直接去了火车站。
我买了最近的一班车票,离开了那个让我窒息的小镇。
坐在回去的火车上,我靠着窗户,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
来的时候,我觉得那些景色是褪色的老照片。
现在,我觉得它们像是一场被水浸透了的,模糊不清的梦。
梦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的手机一直在响,是林森打来的。
我没有接。
后来,他开始给我发信息。
一条接着一条。
“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
“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
“你回来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我知道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看着那些信息,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爱他吗?
我当然爱。
刻骨铭心。
可是,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我们之间的信任,就像那个布满灰尘的“星辰之屋”,看起来还在,其实内里早就被腐蚀得千疮百孔。
我回到自己的城市,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大哭了一场。
哭累了,就睡。
醒了,就看着天花板发呆。
我删除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拉黑了他的电话号码。
我把所有他送给我的东西,都装进了一个箱子,放在了床底下。
我以为,只要我看不到,就可以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我做不到。
我还是会想起他。
想起他身上的木头香气,想起他温暖的手掌,想起他看着我时,眼里的笑意。
然后,又会想起他妈妈那句话,想起那个叫小月的女孩,想起那个未完成的“星辰之屋”。
这些回忆,像两股力量,在我的身体里撕扯,让我痛不欲生。
我开始怀疑,我们在一起的那两年,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
他对我好,是因为爱我,还是因为愧疚?
他送我木雕,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因为,他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怀念那个被他放弃的梦想?
我没有答案。
我也不想再去找答案了。
因为我知道,无论答案是什么,我们都回不去了。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没有寄件人信息,但我知道,是林森寄来的。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打开了。
里面是一个木头盒子,雕刻得很精致。
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座小小的,完整的“星辰之屋”。
比我在他那个旧工作室里看到的那个,要小很多,但每一个细节都做得无可挑剔。
屋顶是镂空的星星,墙壁上刻着我和他的名字。
在盒子的底层,还有一封信。
信纸很厚,带着和他身上一样的木头香气。
他的字很好看,瘦金体,和他的人一样,清隽。
信很长。
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
他和那个叫小月的女孩,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做梦。
那个“星辰之屋”,是他们共同的信仰。
他说,小月是个像太阳一样的女孩,热烈,勇敢,永远对世界充满好奇。
而他,从小就是个内向,甚至有些怯懦的人。
是小月,带着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他说,当年他做出那个选择,不仅仅是因为他妈妈的话。
更是因为,他害怕了。
他害怕那个不确定的未来,害怕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他害怕自己,给不了小月想要的生活。
所以,他选择了逃避。
他用“懂事”和“现实”做借口,亲手埋葬了自己的过去,也亲手推开了那个他生命里最重要的女孩。
他说,上大学以后,他有好几年,都活在愧疚和自我厌恶里。
他不再碰木头,他觉得那是对梦想的亵渎。
直到遇见我。
他说,我像一道光,照进了他灰暗的生活。
我的开朗,我的乐观,我的不顾一切,让他看到了当年小月的影子。
也让他看到了,那个被他弄丢了的自己。
他说,和我在一起,他才重新拿起了刻刀。
他给我雕刻的第一个作品,就是那颗星星。
他承认,一开始,他确实是把对小月的愧疚,投射到了我的身上。
他想把我照顾得很好很好,就好像,这样就能弥补他当年的过错。
可是,后来,他慢慢地发现,他爱上了我。
不是因为我像谁,就是因为我,是我。
他爱我的笑,爱我的闹,爱我的一切。
他说,他送我那颗星星的时候,心里想的,完完全全,就是我。
他想把我,当成他生命里,唯一的那颗星。
他说,带我回家,是他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他想让我看到他全部的过去,好的,坏的。
他想和我,有一个真正的未来。
他只是没想到,他妈妈的一句话,会把所有的一切,都打回原形。
信的最后,他写道: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不求你原谅,也不求你回来。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爱你,从来都不是假的。”
“这个‘星辰之屋’,是我欠你的。我把我们的名字刻在了上面,就当是,我们曾经爱过的证明吧。”
“以后,我不会再做木工了。我会把那个工作室卖掉,找一份安稳的工作,像我妈希望的那样,做一个‘懂事’的,‘懂得取舍’的人。”
“而你,请你一定要继续像现在这样,勇敢,热烈,永远不要‘放下’你心里最重要的东西。”
“祝你幸福。”
我看完那封信,早已泪流满面。
我把那个小小的“星辰之屋”捧在手心,冰冷的木头,却烫得我的心都在发疼。
我终于明白,他不是不爱我。
他是爱我的。
只是,他的爱,太沉重了。
沉重到,背负着另一个人的影子,背负着一个被扼杀的梦想,背负着一份无法释怀的愧疚。
而我,要不起这样的爱。
我想要的爱,是纯粹的,是轻松的,是两个人可以并肩站在一起,看着同一个方向,而不是一个人,看着另一个人,想着过去的影子。
我没有回复他。
我把那封信,和那个“星辰之屋”,一起放进了那个装满我们回忆的箱子里。
然后,我把箱子,寄到了一个很远的,我永远都不会再去的地方。
就当是,给我这两年的感情,办一场郑重的葬礼。
后来的日子,我努力地生活。
我换了工作,搬了家,认识了新的朋友。
我学着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旅行。
我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满满当-当,不给自己留一点胡思乱想的时间。
我以为,时间可以治愈一切。
可是,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还是会梦到他。
梦到那个下着雨的小镇,那个长满杂草的院子,那个未完成的“星辰之屋”。
我甚至,会梦到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叫小月的女孩。
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我也不知道,林森,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放弃了木工,找了一份安稳的工作。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过的直线,在那个交点之后,就朝着各自的方向,越走越远,再无交集。
一年后的春天,我因为工作的原因,去了一个南方的古镇出差。
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小桥流水,白墙黛瓦,充满了诗情画意。
工作结束之后,我一个人在古镇里闲逛。
走着走着,我被一阵熟悉的,淡淡的木头香气吸引了。
我顺着香气,走进了一条很深的小巷。
巷子的尽头,有一家小小的店铺。
店铺没有招牌,只有一个木制的牌子,上面用很好看的瘦金体,刻着三个字——“星辰屋”。
我的心,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店里很安静,摆满了各种各样精致的木雕。
有活灵活现的小动物,有古朴典雅的簪子,还有一些造型奇特的,叫不出名字的摆件。
每一件作品,都充满了灵气和生命力。
看得出,做这些东西的人,是真正地热爱着它们。
一个穿着棉麻长裙,扎着马尾的女孩,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低着头,专注地打磨着手里的一个木偶。
她的侧脸,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特别柔和。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她有点眼熟。
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冲我笑了笑。
那是一个很干净,很明亮的笑容,像太阳一样。
“你好,随便看看。”她的声音,也很好听,像山间的清泉。
我点了点头,目光在店里逡巡。
然后,我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
那是一座“星辰之屋”的模型。
和我收到过的那个,一模一样。
不,不对。
还是有区别的。
我收到的那个,墙壁上刻着我和林森的名字。
而眼前的这个,墙壁上刻着的,是“森”和“月”。
我的呼吸,一下子就停滞了。
“这个……”我指着那个模型,声音有些颤抖,“这个是……”
女孩顺着我的手指看过去,脸上的笑容,变得更加温柔。
“哦,这个是非卖品。”她说,“是我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给我的。”
“他……”我艰难地开口,“他现在……”
女孩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但很快,又重新亮了起来。
“他走了。”她轻声说。
我的心,猛地一揪。
“走了?”
“嗯。”女孩点点头,“一年前,他来找我,把这个店,还有这个模型,都交给了我。”
“他说,他弄丢了自己,也弄丢了我们最重要的东西。他说,他没有资格,再继续做下去了。”
“他说,这个店,是属于我们的梦想。他把它还给我,希望我能替他,继续走下去。”
“然后,他就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女孩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
可是我能看到,她眼底,有水光在闪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来,他没有去找一份安稳的工作。
他选择了离开。
他把梦想,还给了那个最初和他一起做梦的人。
然后,自己一个人,走向了不知名的远方。
这算是一种赎罪吗?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你……是小月?”我问。
女孩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是啊。”她说,“你是……他后来的女朋友吧?”
我点了点头。
我们两个,林森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就这样,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午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相遇了。
没有尴尬,没有嫉妒。
我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仿佛透过对方,看到了那个我们都爱过的,却又都失去了的男人。
“他跟我提起过你。”小月说,“他说,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像光一样。是他,配不上你。”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小月走过来,轻轻地抱了抱我。
她的身上,也有一股淡淡的木头香气。
和林森的,很像,但又有点不一样。
林森的香气,是沉静的,带着一丝压抑。
而她的,是温暖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都过去了。”她拍着我的背,轻声说,“我们都要,好好生活。”
我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我和小月聊了很久。
她跟我讲了她和林森的过去。
讲他们小时候,怎么一起爬树,一起下河。
讲他们怎么偷偷攒下早饭钱,去买第一把刻刀。
讲他们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度过的无数个充满梦想和欢笑的日日夜夜。
她说,她从来没有怪过林森。
她知道,他当年的选择,有多么的身不由己。
她说,她只是心疼他。
心疼他,把自己困在了过去,那么多年。
她说,她现在很好。
守着这个小店,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觉得很满足。
她说,她相信,林森也一定会在某个地方,重新找到自己。
离开那家店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小月送了我一个木雕的小鸟。
她说,希望我能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
我握着那只小鸟,走在古镇的石板路上。
晚风吹来,带着河水的湿气,吹散了我心头最后一丝阴霾。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可以真正地放下了。
我放下的,不是那段感情,而是那段感情里,所有的不甘,怨恨,和自我怀疑。
林森,小月,还有我。
我们三个人,都被困在了一个由过去,梦想,和现实交织而成的迷宫里。
现在,林森用他的离开,给了我们所有人一个出口。
他或许是懦弱的,但他也是勇敢的。
他用自己的方式,成全了小月的梦想,也给了我一个全新的开始。
回到家后,我把那只木雕小鸟,挂在了窗前。
风吹过,小鸟轻轻地晃动,像是在展翅欲飞。
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
我发现,分手后的这一年,我虽然痛苦,但也成长了很多。
我变得更独立,更坚强,也更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我不再把爱情,当成生活的全部。
我开始培养自己的兴趣爱好,我去学了画画,学了烘焙。
我开始享受一个人的时光,也开始期待,未来可能会遇到的,那个真正对的人。
那个可以和我一起,并肩看星星的人。
又过了两年。
我依然单身,但过得很好。
我的画,已经可以在一些小画廊里展出了。
我开了一家小小的私房烘焙店,生意还不错。
我很少再想起林森。
偶尔,在闻到木头香气的时候,心里会泛起一丝涟漪,但很快,就会归于平静。
他就像我青春里的一场重感冒,病的时候,头重脚轻,天旋地转。
病好了,也就好了。
只是身体里,留下了一些抗体。
让我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爱。
什么样的人,不能爱。
那年秋天,我去北方的一个山村采风。
那里的秋色,美得像一幅油画。
我每天都背着画板,到处写生。
有一天,我爬到了一座很高的山上。
山顶上,有一座小小的,看起来像是废弃了很久的寺庙。
我走进去,想讨口水喝。
一个穿着粗布僧衣的年轻僧人,正在扫地。
他背对着我,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那扫的不是落叶,而是尘世的烦恼。
我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些熟悉。
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们都愣住了。
是他。
林森。
他瘦了,也黑了。
头发剃光了,露出了光洁的头顶。
眉眼间的青涩和忧郁,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平和与通透。
他的眼睛,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不起一丝波澜。
“是你。”他先开了口,声音平静无波。
“嗯。”我点了点头,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给我倒了一杯茶。
是山里的野茶,味道很涩,但回味甘甜。
我们坐在寺庙的台阶上,看着远处的群山,和山间缭绕的云雾。
“你……还好吗?”我终于问。
“很好。”他笑了笑,那笑容,像山间的清风,“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他告诉我,他离开之后,一个人走了很多地方。
他去过西藏,看过纳木错的星空。
他去过大理,听过洱海的风声。
他一路走,一路看,也一路想。
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说,他以前,一直活在别人的期望里。
活在他妈妈的期望里,活在小月的期望里,甚至,活在我的期望里。
他努力地想成为一个“好儿子”,“好伙伴”,“好男友”。
却唯独,忘了问自己,到底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直到他走到这座山上,遇到了寺庙里的老方丈。
他和方丈聊了三天三夜。
然后,他决定留下来。
“在这里,我不用是谁,我就是我。”他说,“每天,扫地,诵经,种菜,心里很安静。”
我看着他,看着他脸上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真正的平静。
我突然就释然了。
他找到了他的归宿。
以一种我从未想过的方式。
“你呢?”他问我,“你过得好吗?”
“我也很好。”我笑着说,“我开了家烘焙店,还在画画。”
“那就好。”他点了点头,眼神里,是真诚的祝福。
我们没有再提过去。
也没有再提小月。
那些曾经在我们生命里,掀起过惊涛骇浪的人和事,现在,都变成了远山上的云,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我们就像两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聊着各自的近况,云淡风轻。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准备离开了。
“这个,送给你。”他从怀里,拿出了一个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串用菩提子串成的手串。
每一颗菩提子,都打磨得异常光滑,温润如玉。
“谢谢。”我接过来,戴在了手腕上。
尺寸刚刚好。
“保重。”他说。
“你也是。”我说。
我转身下山,没有回头。
夕阳的余晖,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从此以后,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我的人生,和他的人生,都将翻开新的一页。
回到家后,我把那串菩提手串,放在了床头。
每天晚上,我都能闻到它散发出的,淡淡的,安神的香气。
我再也没有梦到过那个下雨的小镇。
我的生活,平静,而又充满了希望。
有时候,我会想起小月。
我想,她应该还守着那家“星辰屋”,做着她喜欢的木雕,过着她想要的生活。
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路。
虽然,那条路上,没有了那个最初陪我们做梦的人。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生,本就是一场不断相遇,又不断告别的旅行。
有些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就是为了给你上一课,然后转身离开。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带着从这堂课里学到的东西,继续勇敢地,往前走。
直到有一天,我们也能成为,照亮别人生命的那颗,小小的,却足够温暖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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