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窗外的景色,像是被水洗过的旧照片,一点点褪去了大城市的鲜亮,换上了故乡独有的灰绿色调。
车窗外的景色,像是被水洗过的旧照片,一点点褪去了大城市的鲜亮,换上了故乡独有的灰绿色调。
火车压过铁轨的接缝,发出“哐当、哐当”的规律声响,像是一颗疲惫的心脏在缓慢跳动。
我靠在窗边,玻璃上倒映着一张模糊的脸,谈不上年轻,也说不上苍老,只是眼睛里装着太多东西,多到快要溢出来了。
空气里混杂着泡面、汗水和劣质香烟的味道,这种熟悉的、属于长途绿皮车的味道,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一下就捅开了我记忆的锁。
已经十五年了。
十五年,足够一座城市脱胎换骨,也足够一个人,把故乡的样子忘得差不多。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大学同学群里发来的消息,一条@所有人的信息,来自当年的班长,胖子。
“各位老同学,本周末县里一中百年校庆,顺便搞个同学聚会,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大家务必赏光啊!”
下面是一连串热闹的“收到”“必须到”“胖哥威武”的回复。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
同学聚会。
这四个字,像一块被扔进平静湖面的石头,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我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尤其是一个名字。
林薇。
当年,我们是学校里最扎眼的一对。我成绩好,是老师眼里的宝贝疙瘩,她漂亮,是全校男生的梦。
我们一起在操场上跑过步,在图书馆里占过座,在学校后面那条长满了青苔的小巷里,偷偷分享过一支快要融化的冰棍。
那冰棍是甜的,带着一股浓浓的奶味,甜得发腻,就像我们那个时候的感情。
高考后,我去了省城,她留在了县里。
一开始,我们每天都打电话,电话粥煲到手机发烫,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后来,电话变成三天一次,一周一次。
再后来,就是长久的沉默。
最后一次通话,她在电话那头哭着说:“陈默,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吧。”
我当时不懂,什么叫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只知道,心像是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她所谓的“世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房子、车子和票子。而我当时,除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什么都给不了她。
从那以后,我们再没联系过。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和工作中,一步一个脚印,从省厅的一个小科员,慢慢往上走。
这其中的艰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也会想起她,想起那条长满青苔的小巷,和那支甜到发腻的冰棍。
但那份记忆,已经被我打包好,塞进了心里最深的角落,贴上了“请勿触碰”的标签。
胖子又发来一条私信:“陈默,你可得来啊!这次咱们县长都可能过来露个脸,好多同学都混出名堂了,就差你了,咱们班当年的状元郎!”
我笑了笑,回了两个字:“一定。”
我这次回来,不是为了探亲,也不是为了同学聚会。
我是回来任职的。
一纸调令,把我从省城,调回了这个我出生、成长,又逃离了十五年的小县城。
职务是县委书记。
火车到站的时候,天已经擦黑。
站台上,县长、副书记、办公室主任……一溜人站着,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为首的是老县长,姓李,头发花白,握手的时候手劲很大,手掌上全是粗糙的茧子。
“陈书记,欢迎回家啊!”他笑着说,声音洪亮。
我点点头:“李县长,以后要多跟你学习了。”
一番客套之后,我被簇拥着上了车。
车子驶出车站,窗外的霓虹灯一闪而过,把我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这个县城,既熟悉又陌生。
路变宽了,楼变高了,很多我记忆中的老建筑都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崭新的商品房。
唯一没变的,是空气中那股潮湿的、夹杂着泥土和水汽的味道。
这是故乡的味道。
办公室主任递过来一份行程安排,周末那栏,赫然写着“一中百年校庆庆典”。
他小心翼翼地问:“书记,这个活动,您看……”
我说:“去,当然要去。我也是一中毕业的。”
主任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周六那天,我特意换下了一身西装,穿了件普通的夹克和牛仔裤。
我不想以“县委书记”的身份去参加同学聚会。
我想以“陈默”的身份,去跟我的青春,做个了断。
聚会的地点定在县里最豪华的酒店,“金碧辉煌大酒店”。
名字俗气,但装修确实对得起这四个字。
我到的时候,包厢里已经坐满了人。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热浪夹杂着烟酒味、香水味和各种嘈杂的说话声扑面而来。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走错了地方。
里面的人,一个个都挺着啤酒肚,头发稀疏,脸上带着世故的笑容。
女同学也大多发了福,画着精致的妆,讨论着孩子、老公和名牌包。
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把我们记忆中那些青涩的少年少女,都雕刻成了中年人的模样。
胖子眼尖,第一个发现了我,扯着嗓子喊:“哎哟,这不是咱们当年的状元郎嘛!陈默,这儿!”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我射过来。
有惊讶,有审视,有好奇。
我硬着て头皮走过去,跟几个还有印象的同学打了招呼。
“陈默,现在在哪发财啊?”一个叫王浩的同学拍着我的肩膀问。
他当年就是班里最爱出风头的人,现在看来,更是变本加厉。
一身的名牌,手腕上那块金表,在灯光下闪得人眼晕。
我淡淡一笑:“在省城一个单位上班。”
“单位?”王浩的音调高了八度,带着一丝轻蔑,“机关单位吧?一个月挣多少啊?够买我这块表的一个角吗?”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
我没说话,只是找了个空位坐下。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又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人走了进来。
她一出现,整个包厢仿佛都安静了一瞬。
是林薇。
她还是那么漂亮,只是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多了一份成熟的风韵。
妆容精致,身材窈窕,那件红色的裙子,衬得她皮肤雪白。
她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带着刺,也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然后,我看到王浩站了起来,很自然地搂住了她的腰。
“老婆,你可算来了,大家等你好久了。”
林薇的目光在包厢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四目相对。
她的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了然,最后,变成了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或许是怜悯,或许是炫耀。
她冲我笑了笑,那笑容,客气又疏离。
“陈默?你也来了。”
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念想,也彻底熄灭了。
原来,她嫁给了王浩。
也好。
胖子开始张罗着大家入座。
林薇很自然地坐在了王浩身边,而我,被安排在了桌子的另一头。
中间隔着十几个人,隔着山珍海味,也隔着十五年的光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包厢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
大家开始回忆过去,吹嘘现在。
话题的中心,自然是王浩。
“浩哥现在可是咱们县里有名的大老板,搞房地产的,身家好几个亿呢!”
“是啊是啊,县里好几个楼盘都是浩哥开发的。”
“嫂子真有福气,嫁了个这么有本事的老公。”
王浩显然很享受这种吹捧,端着酒杯,满面红光地站起来。
“各位同学,客气了!我王浩能有今天,也都是运气好。来,我敬大家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然后,王浩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飘向了我。
“陈默,咱们班当年的状元,现在怎么样啊?还在省城那个小单位待着?”
我放下筷子,平静地说:“嗯,挺好的。”
“挺好?”王浩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个月几千块钱的死工资,能叫挺好?连套像样的房子都买不起吧?”
他旁边的林薇拉了拉他的衣角,低声说:“你少说两句。”
王浩却不以为然,反而声音更大了。
“我说的是实话嘛!老婆,你看看,当年你要是跟了他,现在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吗?能背得起爱马仕的包,戴得起卡地亚的表吗?”
他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倒不是很疼,就是有点麻。
我看着林薇,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但她没有反驳。
包厢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我们,眼神各异。
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有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这场同学聚会,从一开始,就变成了一场攀比和炫耀的舞台。
而我,不幸成了那个用来垫底的参照物。
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胖子赶紧过来拉我:“哎,陈默,别走啊,这才刚开始呢。”
王浩冷笑一声:“怎么,说你两句就受不了了?状元郎的自尊心还挺强啊。”
他顿了顿,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钱,扔在桌子上。
“这样吧,陈默,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我给你个机会。我公司正好缺个文员,你来给我干,我一个月给你开一万,怎么样?比你在那破单位强多了吧?”
羞辱。
赤裸裸的羞辱。
我看着桌上那沓红色的钞票,觉得有些刺眼。
我没有去看王浩,也没有去看林薇。
我只是对着胖子,笑了笑。
“我真的有事,你们玩得开心。”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
就在我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时候。
包厢的门,突然从外面被推开了。
走廊里的光线涌了进来,有些刺眼。
门口站着几个人。
为首的,正是李县长。
他身后跟着酒店的经理,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
李县长似乎是来应酬的,脸上带着些许酒意。
他一进门,包厢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浩反应最快,立刻端着酒杯迎了上去。
“李县长!您怎么来了?真是稀客啊!快请进,快请进!”
李县长的目光在包厢里扫了一圈,当他看到我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
然后,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换上了一种极为严肃和恭敬的表情。
他没有理会一脸谄媚的王浩,而是径直朝我走了过来。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向我伸出了手。
“陈书记,您怎么在这儿?”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包厢里,却像一颗炸雷。
“也没提前通知一声,我好去接您啊。”
全场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
我看到王浩脸上的笑容,僵在了嘴角,像一个滑稽的面具。
我看到林薇,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我看到所有同学,都张大了嘴巴,仿佛能塞下一个鸡蛋。
陈书记?
哪个陈书记?
我们县,什么时候来了个姓陈的书记?
还是这么年轻的书记?
无数个问号,在他们脑海里盘旋。
我握住李县长的手,淡淡一笑。
“李县长,客气了。我今天是以私人身份,来参加个同学聚会。”
李县长恍然大悟,随即又有些惶恐。
“哎哟,您看我这……是我唐突了,打扰了陈书记和老同学叙旧。”
说着,他就要转身离开。
我叫住他:“李县长,正好我这边也结束了,我们一起走吧,顺便聊聊城南开发区那块地的事。”
“好好好,听书记安排。”李县长连连点头,姿态放得极低。
我不再看包厢里任何一个人,跟着李县长,走出了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地方。
身后,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走出酒店,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
我深吸了一口故乡的空气,感觉胸口的郁结之气,消散了不少。
李县长跟在我身边,小心翼翼地说:“书记,今天这事……是我没安排好,让您受委屈了。”
我摆摆手:“不关你的事。都是些陈年旧事,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
那个穿着白裙子,笑起来有两个浅浅酒窝的女孩,已经死在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
现在的林薇,只是一个嫁给了房地产老板的,精致的,陌生的女人。
回到县委招待所,我洗了个澡,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回放着今晚的场景。
王浩的嚣张,林薇的沉默,同学们的眼神……
还有李县长那句“陈书记”。
我并不享受那种“扮猪吃老虎”的快感。
我只是觉得,有些悲哀。
为林薇,也为我自己。
我们终究,都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第二天一早,我的手机就被打爆了。
全是同学打来的电话和发来的信息。
“陈默,哎呀,你现在是咱们县的父母官了?怎么不早说啊!”
“老同学,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以后可要多关照关照我们啊!”
“陈书记,昨天王浩那小子不懂事,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我一条都没回。
胖子也打来电话,语气里满是歉意和懊悔。
“陈默,对不住啊,我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我……”
我打断他:“胖子,这不怪你。同学情谊,别让这些东西给玷污了。”
挂了电话,我叹了口气。
我知道,从昨晚开始,我跟他们,就真的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这无关贫富,无关地位。
而是,我们走在了两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
他们追求的是个人的财富和享受。
而我,肩膀上扛着的,是这个县几十万百姓的生计和未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马不停蹄地工作。
下乡调研,开会,研究文件……
我把自己埋在浩如烟海的工作里,试图忘记那些不愉快。
这个县,比我想象的还要穷,还要落后。
很多乡镇,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
孩子们上学,要走十几里山路。
老百姓看病,要跑到几十公里外的县医院。
每多了解一分,我心里的责任感就重一分。
我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没有时间去计较那些个人的恩怨得失。
一天下午,办公室主任敲门进来,表情有些古怪。
“书记,外面……有位自称是您同学的女士,叫林薇,想见您。”
我的心,咯噔一下。
她还是来了。
我沉默了几秒,说:“让她进来吧。”
很快,林薇走了进来。
她今天没有穿那件张扬的红色连衣裙,而是换上了一身素雅的白色套装。
也没有化浓妆,看起来倒有几分当年的清纯模样。
她站在我办公桌前,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陈默……不,陈书记。”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她坐下,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包,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我是来跟你道歉的。”她低着头,不敢看我,“那天晚上,王浩他喝多了,胡说八道,你别往心里去。”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都过去了。”我只能这么说。
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陈默,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朋友?
我们之间,还怎么做朋友?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你今天来,不只是为了道歉吧?”
她愣了一下,随即苦笑。
“什么都瞒不过你。”
她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这是王浩公司的一个项目,想在城南拿块地,盖个高档小区。但是,规划局那边一直卡着不批,说是不符合规定。”
我拿起文件,翻了翻。
正是前几天,我和李县长在车上讨论的那块地。
按照我的初步设想,那块地,是要用来建一所新的中学和一所公立医院的。
县里的教育资源和医疗资源,实在太紧张了。
我放下文件,看着她。
“所以,你希望我能帮个忙?”
她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但是……王浩的公司最近资金链很紧张,如果拿不到这个项目,可能会……会破产。”
我沉默了。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突然觉得很陌生。
她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会因为一朵野花而开心一整天的女孩了。
她被生活,被欲望,打磨成了一个精明的商人妇。
为了利益,她可以放下自尊,来求一个她曾经看不起的男人。
“林薇,”我开口,声音很平静,“你还记得我们高中毕业时,在学校后山许下的愿望吗?”
她愣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迷茫。
“你说,你以后想当个老师,教山里的孩子读书。我说,我以后想当个官,一个能为老百姓做实事的好官。”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她的心上。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别说了……别说了……”她捂着脸,肩膀微微颤抖。
“那块地,我不会批给王浩。”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在那里,建一所全县最好的中学,再建一所现代化的医院。我要让这个县里的孩子,都能有学上,让老百姓,都能看得起病。”
“这是我当年的愿望,也是我现在,作为县委书记的职责。”
林薇的哭声,越来越大。
我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知道,我的这些话,可能有些残忍。
但这是我必须做的选择。
在个人情感和几十万百姓的福祉之间,我没有丝毫犹豫。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止住哭声,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我。
“陈默,你变了。”
我点点头:“你也变了。”
我们都变了。
只是,我变成了我想要成为的样子。
而她,却活成了她自己都讨厌的模样。
她站起身,失魂落魄地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
“对不起。”
说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看着她消失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我知道,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情分,也随着这声“对不起”,烟消云散了。
我重新拿起那份文件,在上面批了两个字:不批。
然后,我给规划局的局长打了个电话,把我的想法,跟他沟通了一下。
放下电话,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
故乡的天空,似乎永远都是这个颜色。
压抑,沉闷,但也孕育着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我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新中学和医院的筹建工作中。
跑项目,要资金,做规划,开协调会……
我忙得像个陀螺,连轴转。
李县长看我这么拼,有些心疼。
“书记,您也注意身体啊,别太累了。”
我笑笑:“没事,年轻,扛得住。”
其实我心里清楚,我是在用工作,来麻痹自己。
我不想让自己有时间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关于我和林薇的谣言,开始在县里流传开来。
有人说,我公报私仇,因为当年被林薇甩了,所以故意卡着王浩的项目不批。
有人说,我跟林薇旧情复燃,她来我办公室,就是为了……
传言越传越离谱,越传越难听。
甚至有人,把匿名举报信,寄到了市里。
市纪委很快派了调查组下来。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每天都要接受调查组的问询,一遍遍地解释。
县里的工作,也因此受到了影响。
很多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有怀疑,有观望,有幸灾乐祸。
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人言可畏。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回到这个地方,到底是对是错。
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李县长找到了我。
他给我带来了一份东西。
一份联名信。
上面按满了鲜红的手印。
是城南那片区域的几百户居民,联名写的。
信上说,他们支持政府建学校,建医院。
他们说,他们相信陈书记,是个为老百姓办事的好官。
信的最后,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陈书记,我们等您回来。”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拿着那封信,手都在发抖。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去深入接触的老百姓,会用这种方式,来支持我,信任我。
李县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书记,别怕。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都相信你。”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委屈、迷茫和动摇,都烟消云散了。
我明白了。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的身后,站着这个县几十万淳朴善良的百姓。
为了他们,我不能倒下。
调查组最终查明了真相,还了我清白。
那些恶意的谣言,也不攻自破。
而王浩的公司,因为资金链断裂,加上涉嫌偷税漏税等问题,被查封了。
王浩本人,也因为多项罪名,被批捕。
我是在一份内部通报上,看到这个消息的。
看到“王浩”两个字的时候,我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只是,会偶尔想起林薇。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新中学和医院的项目,在经历了一番波折后,终于顺利启动。
奠基仪式那天,阳光很好。
我站在主席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充满希望的笑脸,心里感慨万千。
我仿佛看到了,几年后,这里会矗立起崭新的教学楼和住院楼。
朗朗的读书声,会代替工地的嘈杂声。
孩子们灿烂的笑脸,会成为这里最美的风景。
我忽然觉得,我所有的付出和坚持,都是值得的。
仪式结束后,我准备离开。
在人群的边缘,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林薇。
她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站在风中,显得有些单薄。
她也看到了我。
我们隔着人群,遥遥相望。
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悔恨,还有一丝……感激?
她没有走过来,只是远远地,冲我鞠了一躬。
然后,她转身,融入了人流,消失不见。
我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
我知道,这一鞠躬,代表着我们之间,所有的恩怨,都彻底了结了。
我们,两不相欠了。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三年过去了。
这三年里,我走遍了县里的每一个乡镇,每一个村庄。
我跟老乡们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坐在炕头上拉家常。
我解决了他们吃水难、行路难、上学难、看病难的问题。
我引进了新的产业,让很多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回到了家乡。
县里的面貌,一天天在发生着变化。
路宽了,灯亮了,老百姓的腰包鼓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我头上的白发,也多了。
但我心里,是踏实的,是满足的。
新的中学和医院,也已经建成并投入使用。
我经常会去学校里走走,听听孩子们的读书声。
每当看到他们那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我就觉得,这个世界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没有署名,信封上只写着“陈书记收”。
信是从一个偏远的山区寄来的。
我打开信,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和一行娟秀的字。
照片上,是一群山里的孩子,围着一个女老师,笑得特别开心。
那个女老师,穿着朴素的支教服装,素面朝天,但笑得比我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美。
是林薇。
照片背后的那行字是:
“陈默,我终于,也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
我拿着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眼泪,不知不觉,就模糊了视线。
窗外,阳光正好。
我仿佛又闻到了,十五年前,那支冰棍的,甜到发腻的奶香味。
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过去了。
但有些东西,会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回来。
比如,梦想。
比如,初心。
我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在了办公桌最显眼的抽屉里。
每当我感到疲惫或者迷茫的时候,我就会拿出来看一看。
它像一个坐标,时刻提醒着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后来,我听说了很多关于林薇的故事。
王浩出事后,她变卖了所有家产,替他还清了债务。
然后,她一个人,背着行囊,去了我们省最贫困的一个山区。
在那里,她成为了一名支教老师。
她用自己微薄的力量,给那些山里的孩子,带去了知识和希望。
她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们,也再也没有见过面。
但我知道,在离我很远,又很近的地方,有一个人,在和我一起,为了我们曾经共同的梦想,而努力着。
这就够了。
又过了几年,我因为工作成绩突出,被调回了省里,任了更重要的职务。
离开县城那天,很多人来送我。
有我的同事,也有很多自发赶来的老百姓。
他们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着感谢的话。
“陈书记,您是个好官,我们舍不得您走啊!”
“书记,您可要常回家看看啊!”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淳朴的脸,听着他们一句句发自肺腑的话,眼眶一次又一次地湿润。
我跟他们一一握手,一一告别。
车子缓缓开动,我摇下车窗,看着窗外那片我奋斗了多年的土地,看着那些渐渐远去的身影,心里百感交集。
这里,是我的故乡。
我曾经拼了命地想要逃离。
如今,却成了我最深的牵挂。
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我的根,永远在这里。
回到省城,我又投入到了新的、更繁忙的工作中。
官职越来越高,责任也越来越大。
我参加过很多饭局,见过很多大人物。
但再也没有哪一场饭局,能像那场同学聚会一样,让我记忆深刻。
也再也没有哪一句话,能像李县长那句“陈书记”,给我带来那么大的震撼。
它让我明白,真正的尊重,不是来自于你的权力,你的地位。
而是来自于,你为这个社会,为老百姓,做了什么。
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林薇。
想起那张照片,想起那行字。
我会想,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山里的冬天,是不是很冷?
孩子们,是不是又长高了?
但我从来没有去打听过她的消息,更没有想过去找她。
我知道,我们最好的结局,就是各自安好,互不打扰。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去践行着年少时的诺言。
这,或许就是对那段逝去的青春,最好的纪念。
我的办公桌上,始终摆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那张林薇和孩子们的照片。
另一样,是那封几百个老百姓按着红手印的联名信。
它们时刻提醒着我,我是谁。
我是一个从县城里走出来的穷小子。
我是一个人民的公仆。
我的权力,是人民给的。
我必须,也只能,为人民服务。
这条路,很难走。
会有很多诱惑,很多陷阱,很多身不由己。
但我会一直,坚定地走下去。
因为,在我的心里,始终住着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曾经站在后山上,对着满天繁星,许下过一个誓言。
他说,他要当一个好官。
一个,能让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的,好官。
我不能,也永远不会,辜负当年的那个自己。
这就是我的故事。
一个关于回家,关于选择,关于初心的故事。
它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也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
有的,只是一个普通人,在时代的洪流中,最真实的心路历程。
我把它写下来,不是为了炫耀什么,也不是为了评判谁。
我只是想告诉大家:
无论你身在何处,无论你从事什么职业,请永远不要忘记,你出发时的那份初心。
因为,那才是你人生道路上,最宝贵的财富。
也是指引你,在迷雾中前行,最终找到方向的,那一盏,永不熄灭的灯。
后记。
在我离开那个县城的第五年,我以省领导的身份,回去视察工作。
县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高楼林立,道路宽阔,处处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当年我亲手奠基的中学,已经成了全市闻名的重点中学,培养出了一批又一批优秀的学生。
那所医院,也成了区域性的医疗中心,守护着一方百姓的健康。
陪同我的,是新任的县委书记,一个年轻有为的干部。
他向我汇报着县里的各项工作,言语中充满了自豪。
我听着,看着,心里很欣慰。
我知道,这片土地,正在变得越来越好。
视察的最后一站,我们来到了一个新落成的乡村旅游示范点。
这里山清水秀,风景如画。
村口,有一所很漂亮的希望小学。
据介绍,这所小学,是由一位匿名的慈善人士捐建的。
走进校园,我看到孩子们正在操场上做游戏,笑声清脆如银铃。
在宣传栏里,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林薇。
她是这所学校的名誉校长。
照片上的她,比几年前我看到的那张照片,又多了一些风霜的痕迹,但她的眼神,却更加明亮,更加温柔。
像一汪清澈的泉水,能洗涤人心。
新书记告诉我,这位林老师,几年前来到这里支教。
她不仅教孩子们读书,还带领村民们,利用当地的旅游资源,开办农家乐,发展特色产业,让整个村子都脱了贫,致了富。
村民们都非常尊敬她,爱戴她。
她用自己的行动,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我站在宣传栏前,看了很久。
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我们,终究都以自己的方式,实现了当年的诺言。
我们,都成为了那个,更好的自己。
离开的时候,夕阳西下。
金色的余晖,洒满了整个山村,也洒在了那所美丽的希望小学上。
我回头望去,仿佛看到,林薇正站在教室的窗前,微笑着,向我挥手告别。
我也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
再见了,我的故乡。
再见了,我的青春。
再见了,林薇。
我们,后会无期。
但我们,永远,在同一条路上。
来源:一遍真命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