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李文博,教了一辈子语文,从黑发到白头,都在城里的重点中学。
我叫李文博,教了一辈子语文,从黑发到白头,都在城里的重点中学。
退休那天,学校给开了个欢送会,不大,但挺暖心。
校长握着我的手,说:“李老师,桃李满天下,是我们学校的骄傲。”
我笑了笑,心里有点空。
骄傲吗?或许吧。可我教出来的学生,一个个都飞出了大山,飞进了城市,没一个飞回来的。
我老伴走得早,唯一的儿子也在国外定了居,一年回不来一次。
偌大的房子,一到晚上,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决定回老家,那个我出生、长大的小山村,叫李家坳。
回到村里,空气里都是泥土和草木混杂的味儿,比城里汽车尾气的味儿好闻一万倍。
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只是更粗了,上面挂着个破旧的轮胎,风一吹,悠悠地晃。
我拖着行李箱,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心里头,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在村里还有两间老屋,是我爸妈留下的,好些年没住人,院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
我花了一个星期,把里里外外收拾干净。拔草,糊墙,换掉烂了的窗框。
手上的口子添了好几道,腰也酸得直不起来,可心里舒坦。
这天傍晚,我搬了把竹椅坐在院里,看着炊烟从各家屋顶袅袅升起,听着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
我那个当村长的堂弟,李大壮,拎着两瓶酒晃了进来。
“哥,你这是真打算长住了?”他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小马扎上,把酒“砰”地放下。
“不长住,我费这么大劲收拾屋子干嘛?”我给他倒了杯凉白开。
他摆摆手,自己拧开酒瓶,灌了一大口,咂咂嘴。
“城里住着不好吗?非得回这穷山沟里来。你那退休金,在城里能过得多滋润。”
我没接话,只说:“这儿是根。”
李大壮嗤笑一声,那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根?哥,现在谁还讲这个。能出去的都出去了,你看村里,除了老的,就是小的,中间的全断了层。”
这话是事实,我没法反驳。
“大壮,我回来,是想干点事。”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干事?干啥事?村里那几亩薄田,你这把老骨头还折腾得动?”
“我想把村里的祠堂收拾出来,办个学堂,免费教村里的孩子们读书。”
这话一出口,李大壮愣住了,像个木雕。
他手里的酒瓶都忘了放下,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全是不可思议。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哥,你没发烧吧?办学堂?教谁啊?”
“教村里的孩子。”
“村里哪有孩子?上学的都在镇上寄宿,周末才回来。没上学的,都在家看电视玩手机,谁有空跟你学‘之乎者也’?”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心。
“再说了,”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翘起二郎腿,“你免费?你图啥呀?人家家长还得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呢。”
“我能有什么目的?我一个土都埋到脖子的老头儿。”我气得声音都高了八度。
“那谁知道呢。现在的人,精着呢。没好处的事,谁干?你这是吃饱了撑的,瞎折腾。”
“大壮,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我胸口堵得慌,一股怒火“蹭”地就上来了。
“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为你好,”他一脸“我懂你”的表情,“你就是退休了,闲得慌,想找点事做。我给你在村委会安排个活儿,挂个名,一个月给你几百块钱补助,不比你弄那玩意儿强?”
我被他这种逻辑气得直想笑。
“我缺你那几百块钱?”
“你不缺,但这是个名分啊!你办那学堂,吃力不讨好,到时候一个人都不来,你这老脸往哪儿搁?”
“来不来,是我的事。你同不同意我用祠堂,给句痛快话。”我站了起来,盯着他。
祠堂是村里的公产,他这个村长不点头,我用不了。
李大壮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点可怜,就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倔老头。
“行,行,行。你非要撞这南墙,我还能拦着你?祠堂那门常年锁着,钥匙在我这儿,明天给你。不过我可把丑话说前头,弄坏了里头的东西,你得赔。”
“还有,水电得你自己想办法,村里没这笔预算。”
说完,他把剩下的小半瓶酒一口喝干,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走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气声。
我看着他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心里又酸又气。
这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弟,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第二天一早,李大壮果然让他的婆娘把一大串生了锈的钥匙送了过来。
他婆娘把钥匙往我手里一塞,皮笑肉不笑地说:“哥,大壮让我跟你说,悠着点,别累着了。”
我接过钥匙,说了声“谢谢”,心里却明镜似的,这是在等着看我笑话呢。
祠堂在村子最东头,比我的老屋还破败。
大门上的漆掉得斑斑驳驳,露出里头干裂的木头。我把钥匙插进锁孔,使了半天劲才拧开。
“吱呀——”一声,两扇门缓缓打开,一股混合着灰尘、霉菌和陈年木料的气味扑面而来。
阳光从门口照进去,能看到空气中飞舞着无数的尘埃。
里头乱七八糟地堆着些村里不用的杂物,破桌子烂板凳,还有一个废弃的石磨。
正堂的供桌上积了厚厚一层灰,牌位也东倒西歪。
我站在门口,心里那股火气,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心酸。
这可是李家祠堂啊,是祖宗待的地方,怎么就成了个杂物间?
我没再多想,卷起袖子,开始干活。
先把杂物一件件搬出去,再用借来的扫帚扫地。灰尘太大,呛得我直咳嗽,扫完一遍,我整个人都快成兵马俑了。
地扫干净了,还得擦。我一桶一桶地从院里的井里打水,跪在地上,用抹布一点一点地擦拭着每一块地砖。
擦到供桌前,我看着那些牌位,心里默念着:列祖列宗在上,子孙李文博,不是要惊扰你们,只是想借这块宝地,为村里的孩子们做点事,让他们知道我们李家坳的根在哪儿。
整整三天,我从早忙到晚,总算把祠堂收拾出了个大概的模样。
杂物清空了,地也干净了,窗户纸我用报纸重新糊了一遍,虽然不好看,但至少不漏风了。
可新的问题来了:没有课桌椅。
祠堂里那些破烂的根本不能用。
我去找李大壮。
他正在村委会办公室里,对着电脑看一个女主播跳舞,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看见我进去,他慢悠悠地把视频关了。
“哥,又啥事啊?”
“大壮,我想问问,村里有没有闲置的桌椅,借我用用。”
“桌椅?”他眼皮一翻,“有啊,都在祠堂里堆着呢,你自己没看见?”
“那些都坏了,不能用。”
“那就没有了。”他摊开手,一脸的爱莫能助,“村委会这几套,都是登记在册的,可不能外借。要不,你自己去镇上买点?”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从村里到镇上,来回要三个小时的山路,我这把老骨头,怎么把桌椅扛回来?
“大壮,你别跟我打马虎眼。我记得村里小学撤点的时候,不是留下一批桌椅吗?拉哪儿去了?”
李大壮的脸僵了一下。
“哦……你说那批啊,”他挠了挠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早就……早就当柴火烧了。”
“烧了?”我气得血压都上来了,“那么好的木头桌子,你们就给烧了?”
“放着也是占地方嘛。”他小声嘟囔。
我盯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我转身就走。
“哥,哥,你别生气啊!”李大壮在后面喊,“实在不行,我私人赞助你三百块钱,够你买两套了吧?”
我头也没回。
回到家,我坐在院子里,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棉花。
难道,我真的错了?
这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子里一会儿是李大壮那张轻蔑的脸,一会儿是祠堂里飞扬的灰尘。
后半夜,我索性爬了起来,找出纸笔,开始写一封信。
是写给我国外的儿子的。
我没提村里的糟心事,只说了我回老家了,准备办个学堂,但缺些桌椅。
我没让他寄钱,我知道他忙,工作压力也大。我只是想,跟他念叨念叨。
写完信,天都快亮了。
我感觉心里舒坦了些,仿佛把那些委屈都写了出去。
第二天,我揣着信,准备去镇上邮局寄。
刚走出院门,就看到邻居王婶家的孙子,小名叫狗蛋,正蹲在我家墙根下,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划拉。
狗蛋今年七岁,父母都在外地打工,跟着奶奶过。
他很瘦小,头发黄黄的,一双眼睛却特别亮。
“狗蛋,干嘛呢?”我走过去,笑着问。
他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把树枝藏到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低头一看,地上画得歪歪扭扭的,像字,又不像。
“这是写的什么?”
他脸一红,小声说:“一,二,三。”
我心里一动。
“谁教你的?”
“电视上。”
“想不想学写更多的字?”我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
他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摇了摇头。
“为什么?”
“奶奶说,上学要花好多钱。”
我鼻子一酸。
“狗蛋,跟爷爷去个地方。”
我拉着他的小手,带他去了祠堂。
祠堂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我从家里搬来的方桌和两把椅子。
我让狗蛋坐在椅子上,自己站着,从包里掏出纸和笔。
“来,爷爷教你写你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大名叫什么,就先教他写“狗蛋”。
我一笔一划地写,他聚精会神地看。
那一天,我没去镇上寄信。
我就在空旷的祠堂里,教一个七岁的孩子写字。
阳光从没有窗纸的窗格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祠堂里没有了霉味和灰尘味,只有我和他,一老一小,还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傍晚,王婶找了过来,看见她孙子正趴在桌上认认真真地写字,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李老师,这……这怎么好意思,耽误您时间。”王婶搓着手,一脸的局促。
“不耽误,我闲着也是闲着。”我笑着说,“以后每天下午,你都让狗蛋过来,我教他。”
王婶眼圈红了,一个劲儿地跟我说“谢谢”。
第二天,狗蛋又来了,还带来两个小伙伴,一个叫妞妞,一个叫毛豆。
都是村里的留守孩子。
祠堂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我没有课桌,就让他们趴在我从家里搬来的那张大方桌上。
我没有黑板,就找了块三合板,刷上黑漆,立在墙边。
我没有教材,就凭着脑子里的记忆,教他们念《三字经》,讲“孔融让梨”的故事。
孩子们学得很认真,眼睛里闪着光。
那种光,我在城里重点中学的课堂上,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这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
有几个老人路过祠堂,会停下来,朝里头望一望,然后摇摇头走开。
我听见他们在背后议论。
“老李头真是闲得没事干。”
“就是,教那几个小屁孩认字有啥用?能当饭吃?”
“别说,还真像那么回事,就是太寒酸了。”
一天下午,李大壮又来了。
他背着手,在祠堂里转了一圈,看着那块简陋的黑板和趴在桌上的三个孩子,嘴角撇了撇。
“哥,你这‘草台班子’还真搭起来了?”
我正在教孩子们认识“天、地、人”,没理他。
他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说:“我跟你说个事,镇上的张老板想租咱们这祠堂当仓库,放他那些搞社区团购的冷链货,一年给村里五万块钱租金呢。”
我手里的粉笔“啪”的一声,断了。
我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
“这里是学堂。”
“嗨,什么学堂啊,不就你带着几个娃过家家嘛。”李大壮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五万块!有了这笔钱,村里能干多少事?路灯可以换新的,还能给每家每户年底分点肉。”
“我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有啥用?这是村集体的财产,得开村民代表大会决定。”他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我已经跟几个代表打过招呼了,他们都觉得这是好事。”
“李大壮!”我气得浑身发抖,“你眼里除了钱,还有没有点别的东西?”
“钱怎么了?钱是好东西!没钱,村子怎么发展?没钱,谁还愿意留在这穷山沟里?”他振振有词。
孩子们被我们吵架的声音吓到了,一个个瞪着无辜的眼睛望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对孩子们说:“今天就到这里,你们先回家吧。”
孩子们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祠堂里只剩下我和李大壮。
“哥,你别那么固执。你教书教了一辈子,还没教够啊?回来享享清福不好吗?”
“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把祠堂变成仓库。”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李大壮的脸沉了下来。
“那可由不得你。三天后,开村民代表大会,你自己来听结果吧。”
他摔门而去。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祠堂里,看着那块自制的黑板,看着那张旧方桌,突然感到一阵无力。
难道,我这点微不足道的坚持,终究要被那五万块钱的租金压垮?
那晚,我一夜没睡。
我想了很多,想到了我过世的老伴。
她也是个老师,在一个乡村小学教了一辈子。她总说,孩子的眼睛是最干净的,不能让灰尘蒙住了。
她一直有个心愿,就是退休后,回到李家坳,办个小小的图书馆,让村里的孩子有书读。
可她没等到退休那天。
现在,我做的事,也算是替她完成心愿吧。
我不能放弃。
第二天,我没去祠堂,而是挨家挨户地去找那几个村民代表。
他们大多是我的同辈,或是我的晚辈。
我跟他们讲,祠堂是祖宗留下的地方,是村子的脸面,不能当仓库。
我跟他们讲,钱是重要,但孩子的教育更重要,那是村子的未来。
有的人低头抽烟,不说话。
有的人叹着气,说:“文博哥,我们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可五万块钱,对村里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啊。”
还有的人,直接躲着我,假装不在家。
我跑了一整天,磨破了嘴皮,结果却让我心寒。
他们都被那五-万块钱迷了心窍。
我的心里,是彻骨的凉。
难道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真的只剩下“向钱看”了吗?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那天傍晚,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发现院门口站着一个人。
是狗蛋的奶奶,王婶。
她手里拎着个篮子,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李老师,您一天没吃饭了吧?快趁热吃。”
我接过馒头,眼眶一热。
“王婶,谢谢你。”
“谢啥呀。俺都听说了,大壮要收回祠堂。”王婶一脸的愤愤不平,“那哪儿成啊!俺家狗蛋,自从跟了您,人都变了个样,回家知道写字了,也不天天盯着电视了。这么好的事,他们怎么就看不到呢?”
“李老师,您别灰心。俺们这些当奶奶的,都支持您!”
王婶的话,像一股暖流,瞬间温暖了我冰冷的心。
原来,还是有人看得到我的付出的。
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这给了我巨大的勇气。
村民代表大会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会议在村委会开。
长条桌旁,坐着李大壮和七八个村民代表。
我坐在最末尾的位置,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李大壮清了清嗓子,开门见山:“今天叫大家来,就一件事。镇上张老板要租咱们的祠堂,一年五万。我觉得这是好事,能给村里增加收入。但文博哥不同意,他要在祠堂办学堂。大家议一议,这事怎么办。”
话音刚落,一个叫李富贵的代表就开了口。
“这还有啥好议的?当然是租出去!五万块钱啊,白捡的一样!”
“就是,办学堂有啥用?又不收钱,老李自己还得往里搭钱,图个啥?”另一个人附和道。
“文博哥是文化人,思想境界高,跟咱们不一样。可咱们得为全村人着想啊。”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几乎是一边倒地支持李大壮。
我坐在那里,手脚冰凉。
李大壮脸上挂着稳操胜券的微笑,看向我:“哥,你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少数服从多数,这是规矩。”
我站了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只问一句,”我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们把祠堂租出去当仓库,祖宗的牌位,放哪儿?”
所有人顿时都噎住了。
李大壮愣了一下,随即说:“可以先……先请到村委会来,暂时供着。”
“暂时?”我冷笑一声,“李大壮,你敢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说,你为了五万块钱,把他们的安身之所给卖了?”
“哥,你别上纲上线啊!这怎么是卖呢?这是盘活集体资产!”李大壮的脸涨得通红。
“我再问一句,狗蛋、妞妞、毛豆他们,以后去哪儿写字读书?”
“他们……”李大壮卡壳了,“他们可以在家写嘛。”
“在家?”我往前走了一步,逼视着他,“他们家里有桌子吗?他们的爷爷奶奶,会教他们写字吗?他们的父母在外头拼死拼活地挣钱,不就是为了让他们能有个好前程吗?现在有个人愿意免费教他们,你们却要为了五万块钱,把他们唯一的教室给夺走?”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在小小的会议室里回荡。
“五万块钱,分到每家每户,能有多少?够你们打几场麻将,还是够你们多喝几顿酒?可是一个孩子的前途,是能用钱来衡量的吗?”
“你们忘了我们李家坳是怎么来的吗?我们祖上,就是靠着耕读传家,才在这山沟里立足的!现在,你们要把‘读’这个字,给扔了?”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刚才还嚷嚷着要租祠堂的代表,一个个都低下了头,不敢看我。
李大壮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
王婶领着几个老人,还有狗蛋那几个孩子,站在门口。
“大壮,我们不同意把祠堂租出去!”王婶的声音洪亮,“那是孩子们念书的地方,谁也别想占!”
“对!不同意!”
“李老师是为我们村好,你们不能这么欺负老实人!”
孩子们虽然不懂发生了什么,但也跟着喊:“要上学!要上学!”
李大壮彻底傻眼了。
他没想到,我这个“光杆司令”,背后居然还有支持者。
他看着我,又看了看门口的老人和孩子,嘴唇动了动,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那天的会,不欢而散。
租祠堂的事,就这么暂时搁置了。
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李大壮不会轻易放弃。
果然,第二天,村里的大喇叭就开始广播了。
内容是李大壮亲自录的,大意是说,为了响应国家号召,发展乡村经济,村委会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将闲置的祠堂进行商业开发,为村民谋福利。
他绝口不提办学堂的事,只说那是“个人行为,不代表集体”。
这是要用舆论来压我。
那几天,我在村里走,总能感觉到一些异样的目光。
有的人开始对我指指点点。
“就是他,挡了大家的财路。”
“读了点书,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非要跟全村人对着干。”
“真是个老顽固。”
我心里不是不难受。
可我一想到祠堂里,孩子们那一张张渴望知识的脸,我就觉得,我不能退。
我没有去跟他们争辩,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我的小学堂里。
学生,从最初的三个,慢慢变成了七个,八个。
都是村里的留留守儿童。
他们的爷爷奶奶,一开始也是将信将疑,后来看到孩子真的有变化,开始认字,懂礼貌了,才彻底放了心。
他们会时不时地给我送来一些自己种的蔬菜,或者刚下的鸡蛋。
虽然不值钱,但那份心意,比什么都珍贵。
我的小学堂,没有名字,也没有正式的开学典礼。
但它就像一颗种子,在李家坳这片看似贫瘠的土地上,悄悄地生了根,发了芽。
我把我那封写给儿子的信,压在了箱底,没寄出去。
我觉得,没必要了。
桌椅的问题,我自己想办法解决了。
我去了趟镇上的废品收购站,花了两百块钱,买了一堆别人当垃圾扔掉的旧课桌椅。
虽然破,但修修补补,还能用。
我一个人,把那些桌椅拆了,用摩托三轮一趟一趟地运回村里。
回到家,再一件件地组装,打磨,上漆。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累得像散了架,但心里却很充实。
看着祠堂里,一排排虽然样式不同、但干干净净的课桌椅,我心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这比我当年拿到“市优秀教师”的奖状,还要让我高兴。
我给我的小学堂,取了个名字,叫“槐树学堂”。
因为村口那棵老槐树,见证了我们李家坳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长。
我用毛笔,认认真真地写了“槐树学堂”四个大字,贴在了祠堂的大门上。
我还手写了一份招生简章,贴在了村里的公告栏。
上面写着:槐树学堂,免费教授语文、历史、国学经典。凡本村学龄儿童,皆可报名。开学日期,九月一日。
做完这一切,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吧。
消息传出去,村里又炸了锅。
李大壮在村委会里拍着桌子,对来看热闹的村民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他这是要干什么?要跟村委会对着干到底啊!”
“还搞个开学日期,九月一号,跟正规学校一样。他以为他是谁啊?教育局长吗?”
“到时候看吧,一个人都不会去,看他怎么收场!”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更奇怪了。
同情,嘲笑,幸灾乐祸,什么都有。
我在路上碰到他们,他们会假装没看见,扭头就走。
那段时间,我成了村里的一个笑话。
“听说了吗?老李头要办开学典礼呢。”
“哈哈,就那七八个小娃,还搞典礼?”
“我猜啊,到时候连那七八个都去不了。谁家父母愿意让孩子跟着他瞎胡闹啊?”
“活该!谁让他挡咱们的财路。”
这些话,像针一样,一根根扎在我心上。
我也会怀疑,我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
八月底的一天,我接到了儿子打来的越洋电话。
“爸,我听姑姑说了,您在老家办了个学堂?”儿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
我那个嫁到外村的妹妹,肯定是跟李大壮通过气了。
“嗯。”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爸,您别折腾了。您年纪大了,好好歇着不行吗?您要是缺钱,我给您打。”
“我不要你的钱。”我的火气又上来了,“我做的是有意义的事,不是折腾。”
“有意义?爸,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学那些老掉牙的东西?您是在城里待久了,不了解农村。他们需要的是钱,是怎么挣钱的技术,不是什么《三字经》!”
儿子的话,和李大壮如出一辙。
我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悲哀。
我教了一辈子书,育人无数,却好像没教好自己的儿子。
“你不用管我。”我强压着情绪,说,“我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有数。”
“爸!”
我没等他说完,就挂了电话。
握着话筒,我的手一直在抖。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固执的、不合时宜的、瞎折腾的老头。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
夜很深,星星很亮。
我想,也许我真的错了。
也许我应该听他们的,安安分分地拿着退休金,养花,钓鱼,了此残生。
可那样的人生,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不,我没错。
只要还有一个孩子愿意学,我的学堂,就要办下去。
哪怕开学那天,真的只来了一个学生,我也要为他一个人,举行开学典礼。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八月三十一号。
开学的前一天。
我把祠堂里里外外又打扫了一遍,把每一张课桌都擦得锃亮。
我在那块自制的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画了一幅画: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槐树,树下,是一群正在读书的孩子。
旁边写着四个字:开学快乐。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黑了。
我站在祠堂门口,看着我的“槐树学堂”,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明天,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呢?
我不敢想。
那一夜,我几乎没合眼。
九月一日,我起了个大早。
天刚蒙蒙亮。
空气里带着一丝秋天的凉意。
我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白衬衫,那是二十年前,我评上特级教师时,老伴给我买的。
我对着镜子,把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然后,我锁上院门,向祠堂走去。
村里很安静,大部分人还在睡梦中。
我走到祠堂门口,拿出钥匙,打开大门。
看着里面整齐的课桌和黑板上的画,我深吸一口气,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我把准备好的点名册、粉笔、教材,一一摆在讲台上。
然后,我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静静地等待。
等待我的学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太阳出来了,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村里开始有了人声,有了鸡鸣狗叫。
可祠堂门口,依然冷冷清清。
一个小时过去了。
没有一个孩子来。
我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
难道,他们真的被家长禁止,不让来了?
难道,我精心准备的一切,真的成了一个笑话?
我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村里有早起下地的人路过,看到我,远远地指指点点,脸上带着看好戏的表情。
我听见有人在小声说:“看,我就说没人来吧。”
“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的脸,火辣辣的。
我想站起来,关上门,回家。
就当我准备起身的时候,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李……李爷爷。”
我猛地回头。
是狗蛋。
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衣服,背着一个小布包,站在我身后,正睁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我。
“狗蛋!”我激动得差点叫出声,“你来了!”
“嗯。”他点点头,走到我身边,“李爷爷,今天不是开学吗?怎么就我一个人?”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他们……他们可能还没起。”我勉强笑了笑。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汽车的引擎声。
一开始,我以为是村里谁家的拖拉机。
可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而且,不是一辆。
我站起来,朝村口望去。
我看到了我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一幕。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从村口缓缓驶来,停在了不远处。
紧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第四辆……
越来越多的小轿车,从村子的四面八方涌来,把通往祠堂的这条窄窄的土路,堵得水泄不通。
车上下来一个个穿着时髦的年轻男女,他们拉着孩子的手,径直朝着祠堂走来。
那些孩子,有的背着崭新的书包,有的抱着文具盒,脸上都带着好奇和兴奋。
我彻底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请问,这里是槐树学堂吗?是李文博老师办的学堂吗?”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走到我面前,恭敬地问。
“是……我是李文博。”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太好了!李老师,我们是专门从市里赶过来的!我儿子放暑假,就在他奶奶家。我在我们小区的业主群里,看到有人转您写的招生简章,写得太好了!我们就是想让孩子来您这儿,学点真正的中国文化!”
“我也是!我也是在网上看到的!”旁边一个年轻妈妈激动地说,“现在城里的补习班,都太功利了。我们希望孩子能接受一点有根的教育!”
“李老师,我就是从李家坳出去的!我在外面打工,昨天晚上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您办了个学堂,我连夜就开车回来了!不能让孩子忘了本啊!”
……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
他们七嘴八舌地跟我说着,脸上全是真诚和期盼。
我这才明白过来。
我的那些学生,那些只有爷爷奶奶带着的留守儿童,他们把我的招生简章拍了照,发给了他们在城里打工的父母。
而他们的父母,又把这张手写的、充满温度的简章,发到了自己的朋友圈、业主群。
一传十,十传百。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祠堂里很快就坐满了孩子,连过道上都站着人。
祠堂外面,也围满了家长。
那些原本等着看我笑话的村民,一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站在远处,议论纷纷。
“我的天,这……这是咋回事?”
“哪来这么多车?比过年还热闹!”
“这些人都是来找老李头给孩子报名的?”
我看着眼前这番景象,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挺直了腰板,走到讲台前。
“同学们,家长们,欢迎来到槐树学堂!”
我的声音,洪亮而有力。
祠堂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就在这时,人群外传来一阵骚动。
是李大壮。
他正满头大汗地疏导着交通,指挥那些乱停的车辆。
村里的路太窄,突然涌进来这么多车,彻底瘫痪了。
他看到祠堂里黑压压的人群,脸上的表情,比调色盘还精彩。
震惊,不解,尴尬,最后,是深深的羞愧。
他挤进人群,走到我面前。
全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他。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哥……”
然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哥,我错了。”
接着,他伸出那只长满老茧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咱们李家的列祖列宗。”
他的手,很用力,很温暖。
我能感觉到,他在发抖。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里的那些怨气,那些委屈,瞬间烟消云散。
我拍了拍他的手,说:“大壮,不晚。”
是啊,只要开始了,就永远不晚。
那天,我的开学典礼,来了将近一百个学生。
祠堂根本坐不下。
李大壮当场拍板,把村委会最大的会议室腾了出来,又从各家各户借来了桌椅板凳,临时搭起了第二课堂。
他还发动村里的妇女,烧了一大锅热腾腾的茶水,给远道而来的家长们喝。
整个李家坳,都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奇特的节日气氛里。
中午,李大壮说什么也要在村委会摆几桌,给我,也给那些远来的家长们接风。
酒桌上,他端着酒杯,挨个敬酒。
轮到我时,他满满地倒了一杯白酒,双手捧着,递到我面前。
“哥,这杯酒,我敬你。我以前是眼瞎心盲,只看到钱,没看到比钱更重要的东西。是你,给咱们李家坳,把这个‘根’给找回来了。”
他一饮而尽。
我也端起酒杯,喝干了。
那酒很辣,一直烧到我心里,却暖洋洋的。
从那天起,“槐树学堂”彻底火了。
不仅是周末和节假日,甚至有家长,专门给孩子办了休学,从城里送过来,在我这儿读上几个月。
他们说,在这里,孩子不仅学到了知识,更学会了尊重,学会了感恩,学会了安静。
我的儿子,也从国外打来了电话。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爸,我错了。我给您打了些钱,您用来改善一下学堂的条件吧。”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我用那笔钱,给学堂买了新的黑板,新的课桌椅,还建了一个小小的图书角。
图书角的牌子,是我亲手写的,叫“静心书屋”。
那是,我老伴的名字。
李大壮也变了。
他不再提租祠堂的事,反而成了我最得力的助手。
学堂缺什么,他第一个跑去镇上买。
下雨了,他会开着村里那辆唯一的皮卡车,把孩子们一个个安全送回家。
他还向镇里申请了专项资金,把祠堂和通往祠堂的路,都重新修缮了一遍。
修路那天,全村的男人,无论老少,都自发地出来帮忙。
干活的时候,李大壮跟我说:“哥,我想好了。等路修好了,咱们就在村口立个碑。”
“立碑?写啥?”
“就写‘耕读传家’。”他看着远方,眼睛里有光。
我笑了。
那笑容,发自肺腑。
如今,我的槐树学堂,已经办了三年了。
学生换了一批又一批,但那琅琅的读书声,却从未在李家坳的上空断绝。
那声音,穿过老槐树的枝叶,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它告诉每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人:无论你飞得多高,走得多远,都不要忘了,你的根,在这里。
他们笑我痴,我却觉得,他们忘了根。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