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厢里头的味儿,是那种独有的混合气味。汗味,泡面味,还有劣质烟草烧出来的呛人味道,全都搅和在一起,黏糊糊地贴在人身上。
绿皮火车像是条疲惫的老龙,慢吞吞地在无尽的田野上爬。
车厢里头的味儿,是那种独有的混合气味。汗味,泡面味,还有劣质烟草烧出来的呛人味道,全都搅和在一起,黏糊糊地贴在人身上。
我靠在硬邦邦的座椅上,窗外的景物一帧一帧地往后退,绿油油的稻田,矮墩墩的村庄,还有偶尔一掠而过的,光着屁股在河里摸鱼的小孩。
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身上的军装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却浆得笔挺。左腰上,沉甸甸的,是那把五四式手枪。
枪套被我反复擦拭过,牛皮的表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层温润又冷硬的光。
这是我的荣耀,是我从一个泥腿子,变成一个提干排长的证明。
我想象着回到村里,爹娘看到我这身行头,看到我腰间的配枪,该是何等的骄傲。
村里那些叔伯婶子,那些曾经和我一起和泥巴长大的伙伴,又会是怎样的眼神?
火车“哐当”一声,终于停了。
县城的小站台,简陋得像个草台班子。
我深吸一口气,提着简单的行李,随着人流挤下车。
空气里有股尘土和青草混合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从县城到我们村,还有几十里土路。
一辆破旧的班车,像是随时要散架的老牛,哼哧哼哧地在路上颠簸。
车窗外的白杨树,一棵棵地往后闪,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我的军装上洒下斑驳的光点。
我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腰间的手枪。
它的存在,让我心里头踏实。
车到村口,停了。
我跳下车,脚踩在坚实的黄土地上,一种久违的安稳感,从脚底板一直传到心里。
村子还是老样子,炊烟袅袅,狗吠声远远传来。
田埂上,有扛着锄头晚归的乡亲,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憨厚的笑。
“这不是陈家的娃子嘛?出息了!当大官了!”
我笑着点头,寒暄几句,脚步却越来越快。
家,就在前面。
那座低矮的土坯房,门口有棵老槐树,是我从小爬到大的。
远远地,我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正在院子里劈柴。
是爹。
他的背,比我离家时更驼了。
我鼻子一酸,眼眶有点热,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声音有些发颤。
“爹,我回来了。”
爹闻声,手里的斧头顿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眼睛在我身上打量了许久。
他的目光,从我的脸,到我的军装,最后,落在了我腰间的手枪上。
那目光,像是一根针,扎得我心里一紧。
我预想中的激动和欣喜,并没有出现在他的脸上。
他的脸,像是被风霜刻过的老树皮,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凝重。
“回来了。”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磨盘在转。
我咧开嘴,想笑,想说点什么,比如我在部队的成绩,我的提干,我的荣耀。
可话到嘴边,却被他下一句话堵了回去。
“进屋,把那玩意儿卸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
“那玩意儿”,指的自然是我腰间的手-枪。
我愣住了。
“爹,这是……”
“我说,卸了。”
他加重了语气,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像鹰。
娘从屋里闻声出来,看到我,脸上笑开了花,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娃回来了!快让娘看看,瘦了,黑了!”
她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地摸索,仿佛要确认我是不是缺了零件。
可爹却不为所动,只是盯着我,重复道:“听到没?”
娘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看了看爹,又看了看我,有些不知所措。
“他爹,娃刚回来……”
“你别管。”
爹打断了娘的话,目光依然锁定在我身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院子里的风,都好像停了。
我心里的那团火,那份衣锦还乡的骄傲,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我不明白。
这明明是荣耀的象征,是保家卫国的武器,怎么到了爹的眼里,就成了“那玩意儿”?
我咬了咬牙,解下武装带,连同枪套和手枪,一起拿在手里。
“爹,这是部队的纪律,枪不离身。”
我试图解释。
“在你家,就得守你家的规矩。”
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把枪,锁到你娘的嫁妆箱子里去。”
娘的嫁众箱子,是家里最金贵的东西。一口上了红漆的木箱,带着铜锁,里面放着几件她当年最好的衣裳,还有我们家的地契和几张单薄的存单。
那是我们家的“保险柜”。
把枪放进去,意味着在家的这段时间,我不能再碰它。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委屈。
我觉得爹不理解我,不理解我这两年在部队吃的苦,不理解我这份荣耀的来之不易。
可看着他那张不容置疑的脸,我最终还是妥协了。
我跟着娘进了屋。
屋里还是老样子,土墙,土地,一盏昏黄的灯泡吊在屋顶。
娘打开那口红漆木箱,一股樟脑丸和旧布料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把枪放进去,那冰冷的钢铁,和那些柔软的、带着岁月温度的布料放在一起,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咔哒”一声,铜锁落下。
仿佛锁住的,不只是一把枪,还有我的骄傲和委屈。
晚饭,娘做了一大桌子菜。
炖鸡,红烧鱼,还有我最爱吃的韭菜盒子。
她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在部队肯定吃不好。”
我埋头扒饭,味同嚼蜡。
爹坐在对面,一言不发,只是端着酒杯,一口一口地抿着他那浑浊的旱烟酒。
饭桌上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几次想开口,想问问爹到底为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吃完饭,娘收拾碗筷。
爹坐在炕沿上,卷着旱烟。
“跟我出来。”
他起身,朝院子走去。
我跟了出去。
夜色已经很深了,月亮像个白玉盘子,挂在天上。
院子里,虫鸣声此起彼伏。
爹站在老槐树下,背着手,看着天上的月亮。
“知道我为啥让你把枪收起来吗?”
他终于开口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
“那东西,是凶器。”
他说。
“在部队,它是你的责任。但在家里,它就是个祸害。”
我还是不服气。
“爹,这是保家卫国的武器,是荣耀。”
“荣耀?”
爹冷笑一声,转过头看着我。
月光下,我看到他眼里的沧桑。
“娃,你还年轻,你不懂。”
“你觉得你腰里别着那玩意儿,是威风,是本事。”
“可在我眼里,它只会招来麻烦,招来是非,甚至……招来死亡。”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悲凉。
“咱们是庄稼人,本分是种地,是活下去。”
“枪,解决不了饿肚子,也换不来好收成。”
“它只会让你的心变硬,让你的手,忘了锄头的温度。”
我沉默了。
爹的话,像是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我无法反驳,因为我能感觉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是在生气,而是在害怕。
他在害怕什么?
“你提干了,是好事,爹为你高兴。”
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但你记着,不管你当多大的官,回到这个家,你就是我儿子。”
“在这个家里,我不想看到任何带杀气的东西。”
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下不为例。”
这四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像是千斤重的石头,砸在我心上。
那一晚,我失眠了。
躺在熟悉的土炕上,闻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我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爹的话。
我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想帮着家里干点活,缓和一下和爹的关系。
我扛起锄头,跟着爹下地。
地里的活,我从小干到大,并不陌生。
可几年军旅生涯,我的手已经习惯了枪的冰冷和坚硬,再次握住温热的木质锄头把,竟然有些生疏。
爹在前面,一锄头一锄头地刨着地,动作沉稳有力,像是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我跟在后面,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手心也磨出了水泡。
爹没有回头,也没有催我,只是偶尔会停下来,等我一会儿。
一上午,我们俩没说一句话。
只有锄头刨开泥土的声音,和我们沉重的呼吸声。
中午回家吃饭,娘看着我手上的水泡,心疼得直掉眼泪。
她找来针,小心翼翼地帮我把水泡挑破,又涂上她自己做的草药膏,凉飕飕的。
爹坐在一旁,看着,没说话,但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下午,我没再下地。
爹让我去村东头的李木匠家,取他前几天订的牛车轮子。
李木匠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手艺很好,是我们村的“文化人”,年轻时读过几天私塾。
我到他家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打磨一个椅子腿。
看到我,他放下手里的活,笑呵呵地招呼我。
“是陈排长啊!稀客稀客!”
我有些不好意思。
“李叔,别这么叫我,叫我名字就行。”
“那哪儿行,你是咱们村飞出去的金凤凰,是咱们的骄傲。”
李木匠一边说,一边给我倒了碗凉茶。
茶水很苦,但很解渴。
我们聊了会儿天,从部队的生活,聊到村里的变化。
李木匠很健谈,说起村里的事,如数家珍。
“你爹啊,这几年苍老了不少。”
他突然感叹道。
“自从你哥那事儿之后,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哥?
我没有哥啊。
我是家里的独子。
我疑惑地看着李木-匠。
“李叔,您是不是记错了?我没有哥哥。”
李木匠愣住了,随即一拍脑门。
“哎哟,你看我这记性!瞧我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人老了,记性差了,你别往心里去。”
他岔开了话题,指着墙角那个崭新的牛车轮子。
“轮子做好了,你看看,结实着呢!”
我虽然满心疑-惑,但也不好再追问。
我检查了一下轮子,确实做得很扎实。
我跟李木匠道了谢,推着沉重的轮子往家走。
一路上,我的脑子都是乱的。
“你哥那事儿”,这几个字,像个钩子,勾住了我的心。
难道,我真的有个哥哥?
可我从小到大,爹娘从来没提过。
家里也没有任何关于另一个孩子的痕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到家,我把轮子靠在墙边。
爹正在院子里编筐,看到我,只是点了点头。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敢开口问。
我怕,怕触碰到什么禁忌。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很煎熬。
一方面,我想修复和爹的关系,另一方面,那个关于“哥哥”的谜团,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我开始偷偷观察爹娘。
我发现,他们之间,似乎也藏着什么秘密。
有时候,娘会看着爹的背影,默默地流泪。
有时候,爹会在夜里,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一晚上的旱烟。
他们的悲伤,是那么沉重,那么真实,压得我也喘不过气。
我试图从娘那里套话。
可娘每次都只是叹气,说:“娃,过去的事,就别问了。”
她越是这样,我越是好奇。
这天晚上,下起了大雨。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屋顶的瓦片上。
我们一家三口,围在炕桌上吃饭。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娘吓得缩了一下脖子。
爹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
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连筷子都拿不稳了。
“爹,您怎么了?”
我关切地问。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死死地盯着窗外,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那种恐惧,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
就好像,窗外的不是风雨雷电,而是千军万马。
娘赶紧给他倒了杯热水,让他喝下。
“老毛病了,一到打雷下雨天,就这样。”
娘小声对我说。
“爹他……怕打雷?”
我有些不敢相信。
在我心里,爹一直像山一样,沉稳,坚毅。
他怎么会怕打雷?
“不是怕打雷,”娘摇了摇头,眼圈红了,“他是怕……枪声。”
枪声?
我更糊涂了。
打雷和枪声,有什么关系?
那一晚,爹的情况很不好。
他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浑身都在发抖,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一些模糊不清的话。
“守住……快……守住……”
“水……给我水……”
“哥……我对不起你……”
我守在他身边,听着他的胡言乱语,心如刀割。
我隐隐感觉到,一个巨大的秘密,即将浮出水面。
雨,下了一夜。
第二天,天放晴了。
爹的病,也好了许多。
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下地干活。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决定,必须把事情弄清楚。
我找到了村里最年长的三爷爷。
三爷爷已经快九十岁了,耳朵有点背,但脑子还很清楚。
我提着两瓶酒,一包点心,去了他家。
我开门见山,问起了我爹的过去,问起了那个所谓的“哥哥”。
三爷爷沉默了很久。
他点上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似乎在回忆着很遥远的事情。
“你爹啊,是个苦命人。”
他终于开口了。
“他这辈子,吃了太多苦。”
三爷爷告诉我,我爹年轻的时候,并不是个农民。
他当过兵,而且,是上过真正战场的那种兵。
那是在解放前,战火纷飞的年代。
我爹和他亲哥哥,也就是我的大伯,一起参的军。
他们被分在同一个连队。
大伯是哥哥,处处护着我爹。
在一次惨烈的阻击战中,他们的阵地被敌人包围了。
子弹打光了,粮食也断了。
天上,下着和昨晚一样的大雨。
敌人发起了总攻,炮弹像雨点一样落在阵地上。
爆炸声,枪声,喊杀声,混在一起,震耳欲聋。
我爹当时只有十七岁,吓得躲在战壕里,浑身发抖。
是大伯,像老鹰护小鸡一样,把他护在身下。
一颗炮弹,在他们身边爆炸了。
大伯为了保护我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大部分弹片。
战斗结束后,我爹活了下来。
可大伯,却永远地留在了那片泥泞的阵地上。
我爹亲眼看着自己的哥哥,在自己怀里,慢慢地断了气。
大伯临死前,抓着我爹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活下去,替哥……回家看看爹娘。”
从那以后,我爹就变了。
他变得沉默寡言,不爱说话。
他最怕的,就是打雷下雨天。
因为那雷声,会让他想起那天的炮火声。
战争结束后,他没有选择留在部队。
他带着大伯的抚恤金,回到了村里。
他把抚恤金交给了我爷爷奶奶,然后,就拿起锄头,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他再也没有摸过枪。
他把那段过去,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对谁也不提。
包括我娘,也是后来才慢慢知道的。
而我,是他们后来生的孩子。
他们给我取名,叫“念兄”,思念的念,兄弟的兄。
只是,村里人都叫我“陈念”,叫着叫着,就没人记得我全名了。
而我爹,也从来不叫我的全名。
他怕,怕一叫,就会想起那个死在自己怀里的哥哥。
听完三爷爷的话,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手里的酒,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爹为什么那么讨厌我带枪回家。
我明白了他在饭桌上的沉默,他在月光下的叹息,他在雷雨夜的恐惧。
那把枪,在我看来,是荣耀,是功勋。
可在爹看来,那是夺走他哥哥生命的凶器,是他一辈子无法摆脱的噩梦。
我这个当兵的儿子,这份引以为傲的职业,对他来说,或许不是骄傲,而是一种日夜不休的煎熬。
他害怕,害怕我也会像大伯一样,有一天,会倒在枪口下。
那句“下不为例”,不是一句严厉的训斥。
那是一个父亲,最卑微,最沉痛的恳求。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三爷爷家的。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我回到家,看到爹正在院子里,用砂纸打磨那个新的牛车轮子。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打磨一件艺术品。
阳光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
“爹。”
我声音沙哑。
他没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三爷爷……都跟我说了。”
他打磨的动作,停住了。
院子里,一片死寂。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红了。
“都……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爹,对不起。”
我哽咽着说。
“我不该……我不该把枪带回来。”
爹伸出他那双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轻轻地,放在我的头顶。
那双手,很温暖。
“傻娃,不怪你。”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是爹……没用。”
“爹怕啊。”
“爹这辈子,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了。”
那一刻,我们父子俩,什么话都没说。
我只是蹲着,任由眼泪肆无D忌地流。
爹只是抚摸着我的头,就像我小时候一样。
我们之间的那堵墙,那份隔阂,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我终于理解了他的沉默,他的严厉,和他深埋在心底的爱与痛。
我的假期,很快就结束了。
临走的前一晚,娘给我收拾行李。
她把我的军装,叠得整整齐齐。
在领口的位置,我看到了一块小小的补丁。
是娘一针一线,亲手缝上去的。
针脚很密,很结实。
爹坐在炕沿上,抽着旱烟,一言不发。
屋子里的气氛,不再是压抑,而是一种淡淡的离愁。
第二天一早,我要走了。
爹娘送我到村口。
我背着行李,身上穿着那件带着补丁的军装。
腰间,是空的。
我没再佩戴那把手枪。
“爹,娘,我走了。”
我转过身,给他们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娘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爹走上前,替我整理了一下衣领。
“到了部队,好好干。”
他说。
“别给咱家丢人。”
“嗯。”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但是要记着,”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啥时候,都把自个儿的命,放在第一位。”
“你不是一个人,你后面,还有我,还有你娘。”
我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
“爹,我记住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很重。
“去吧。”
我转过身,不敢再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步子。
我大步地朝前走,走向村口那条通往县城的土路。
走了很远,我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晨曦中,爹和娘,还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像两尊雕像。
他们小小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模糊。
我再次举起手,朝着家的方向,敬了一个长长的军礼。
回到部队,我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把那把手枪,当作炫耀的资本。
我把它看作是我的责任,我的使命。
我训练更加刻苦,对待手下的兵,也更加严格,但也更加关爱。
我会告诉他们,每一次训练,都要当成是真正的战斗。
因为只有这样,在真正的战斗中,才能活下来。
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几年后,我再次提干,成了连长。
我有了探亲假,回了家。
这一次,我没有再把枪带回去。
我把它,留在了部队的军火库里。
当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军官服,两手空空地出现在家门口时,爹正在院子里晒谷子。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
随即,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
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开心。
他扔下手中的农具,大步向我走来,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不停地拍着我的背,重复着这句话。
那一刻,我知道,我做对了。
有些荣耀,适合挂在墙上,让外人瞻仰。
而有些爱,则需要卸下所有的盔甲,才能真正地感受到。
那把被锁在母亲嫁妆箱里的五四式手-枪,后来怎么样了,我没有问。
它或许,还静静地躺在那个红漆木箱里,与母亲的嫁衣和那些泛黄的地契为伴。
它是我青春的勋章,也是我与父亲之间,一道看不见的桥梁。
它让我明白,真正的强大,不是你手里握着什么样的武器。
而是你的心里,装着什么样的牵挂。
那年夏天,村里下了好几场暴雨,山洪把通往外界的桥给冲垮了。
我和爹,还有村里的青壮年,一起去修桥。
那是体力活,在河里打桩,搬运巨大的石块,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像是散了架。
爹年纪大了,我不想让他去。
可他却比谁都执拗,卷起裤腿就下了冰冷的河水。
他的腰背不再挺直,动作也有些迟缓,但那股子劲头,却让很多年轻人都自愧不如。
休息的时候,我们坐在河岸上,抽着烟。
爹递给我一根他自己卷的旱烟,呛得我直咳嗽。
他看着奔腾的河水,突然问我:“在部队,苦不苦?”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还行,习惯了。”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雾缓缓吐出。
烟雾缭-绕中,他的侧脸显得格外沧桑。
“你大伯当年,也跟你一样,总说不苦。”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我知道,他又想起了过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默默地坐在他身边。
“其实啊,”他忽然转过头,看着我,“爹不是怕你当兵,也不是恨那把枪。”
“爹是怕你,忘了回家的路。”
“一个人的心,要是被外面的世界填满了,就装不下家了。”
“你腰里别着枪,心里头想的,就是部队的规矩,国家的任务。那爹娘呢?家里的地呢?这生你养你的地方呢?”
他的话,像是一块石头,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这个问题。
我一直以为,我当兵,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是为了光宗耀祖。
可我却忽略了,他们最想要的,或许只是我的陪伴,只是一个完整的、平安的家。
“爹,我不会忘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承诺。
“不管我走到哪里,官当多大,这里,永远是我的根。”
爹欣慰地笑了。
他拍了拍我身上的泥土,说:“好,有你这句话,爹就放心了。”
桥,修了半个多月,终于通了。
通车那天,全村人像过节一样,在桥头放鞭炮,扭秧歌。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爹被村长请去剪彩。
他有些局促,脸涨得通红,但眼睛里,却闪着光。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爹,才是真正的英雄。
他没有上过多少战场,没有得过什么勋章。
但他用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撑起了一个家,守护了一方水土。
他的战场,是那几亩薄田。
他的武器,是那把磨得发亮的锄头。
他的功勋,是每年秋天,那沉甸甸的谷仓。
相比之下,我那点所谓的荣耀,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的假期,又一次结束了。
这一次,离别的情绪,不再那么伤感。
因为我知道,我的心,已经和这个家,和这片土地,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爹还是送我到村口。
我们爷俩,一路无话。
快到老槐树下的时候,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是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方块。
我打开一看,愣住了。
那是一颗用子弹壳做的,打磨得非常光滑的印章。
印章的底部,刻着一个字——“安”。
“这是……?”
我疑惑地看着爹。
“是你大伯留下来的。”
爹的声音,有些哽咽。
“当年,他在阵地上,闲着没事就用刺刀刻着玩。他说,等战争结束了,就回家,娶个媳-妇,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可惜……他没等到那一天。”
“你带着它,就当是替你大伯,看看这太平盛世。”
“也让它,保佑你,平平安安。”
我紧紧地握着那枚子弹壳印章,入手冰凉,却烫得我心口发疼。
我能想象到,在战火纷飞的间隙,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大伯,是如何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一刀一刀地,刻下这个“安”字。
这枚小小的印章,承载的,是两代军人的期望,是一个家庭,对和平最朴素的向往。
“爹,我收下了。”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我一定会,带着大伯的份,好好看看这个世界,然后,平平安安地回来。”
爹点了点头,眼眶湿润。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朝我挥了挥手。
我转过身,踏上了归程。
这一次,我的行囊里,没有了冰冷的武器。
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温暖的牵挂。
岁月流转,我也从一个毛头小伙,慢慢地,变成了部队里的中坚力量。
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的妻子,是我在部队医院认识的一个护士,温柔,善良。
我把她带回家,爹娘高兴得合不拢嘴。
特别是娘,拉着我妻子的手,说个没完,像是要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
爹虽然话不多,但脸上的笑容,却一直没断过。
他拿出了他珍藏多年的好酒,那天晚上,我们爷俩,喝了很多。
他喝醉了,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好啊,好啊,我们陈家,有后了。”
我儿子出生的时候,我正在外地执行任务。
等我赶回家,孩子已经满月了。
我抱着那个软软糯糯的小生命,心里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填满了。
我给他取名叫“陈安”。
我希望他,能一辈子,平平安un安。
当我把这个名字告诉爹的时候,他愣了很久。
然后,他转过身去,用袖子,抹了抹眼睛。
我知道,他想起了大伯。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爹的“恐雷症”,在孙子出生后,奇迹般地,好了很多。
他不再那么害怕打雷下雨天。
有时候,外面电闪雷鸣,他会抱着小孙子,坐在窗前,指着天边的闪电,说:“安安,看,老天爷在照相呢!”
小孙子咯咯地笑,屋子里,充满了温馨和欢乐。
爹把那枚子弹壳印章,传给了我儿子。
他告诉安安,这是太爷爷留下的宝贝,要好好保管。
安安不懂,只觉得那是个好玩的玩具,整天拿在手里,爱不释手。
我看着祖孙俩,心里感慨万千。
战争的创伤,或许永远无法完全愈合。
但生命的延续,亲情的温暖,却能让那些伤痛,慢慢地,结痂,淡去。
又过了几年,我因为在一次重大任务中表现突出,荣立了一等功。
部队给我办了隆重的表彰大会。
我把爹娘和妻儿,都接到了部队。
当我在台上,从首长手里,接过那枚金灿灿的军功章时,我看到了台下,爹的眼泪。
这一次,他的眼泪里,没有了恐惧和担忧。
只有,满满的骄傲和自豪。
我知道,他终于,真正地,理解了我。
他也终于,和我,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了。
表彰大会结束后,我带着家人,参观了部队的荣誉室。
墙上,挂满了英雄的照片和事迹。
爹在一张黑白照片前,停下了脚步。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士兵,笑容灿烂。
照片下面,写着他的名字和牺牲的地点。
那个地点,就是当年,大伯牺牲的那个阵地。
爹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张照片,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微微颤抖。
“都是……好样的。”
他喃喃地说。
我走过去,扶住他的胳膊。
“爹,他们都是英雄。”
“是啊,”他点了点头,“英雄。”
他转过头,看着我胸前的军功章,又看了看我身边,活泼可爱的孙子。
“娃,你比爹强。”
他说。
“你不仅当了个好兵,还给了爹,一个完整的家。”
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我这辈子,得到过很多荣誉。
但这句来自父亲的肯定,比任何一枚军功章,都更让我觉得珍贵。
后来,我转业回了地方。
我没有选择留在大城市,而是回到了生我养我的那个小县城。
我用这些年的积蓄,在村里,盖了新房子。
青砖大瓦房,宽敞明亮。
爹娘搬进新家的那天,高兴得像个孩子。
爹最喜欢做的,就是搬个小马扎,坐在新房的院子里,晒太阳,看着孙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他的脸上,总是挂着满足的笑容。
有一次,我收拾旧物,翻出了娘的那口红漆嫁妆箱。
我打开箱子,想看看那把尘封多年的手枪。
可箱子里,空空如也。
只有几件旧衣服,和那本已经泛黄的地契。
我问娘,枪呢?
娘笑着说:“早就让你爹,上交了。”
“啥时候?”
“就是你第一次提干回家,探亲结束之后。”
“你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把枪,用红布包了,亲自送到了县里的武装部。”
“他说,那东西,放在家里,不吉利。还是让它,回到它该去的地方吧。”
我恍然大悟。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爹就已经,放下了。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守护着这个家,守护着我。
我走到院子里,看到爹正在教我儿子,用小刀,削木头。
阳光,暖暖地照在他们身上。
一老一小,其乐融融。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爹也是这样,手把手地,教我做木工活。
时光,仿佛一个轮回。
有些东西,变了。
比如,我们不再住土坯房,不再为温饱发愁。
有些东西,却永远没变。
比如,这片土地的温度,这份血脉相连的亲情。
我走过去,坐在爹的身边。
儿子看到我,举起手里削得歪歪扭扭的小木剑,向我炫耀。
“爸爸,看!爷爷教我做的!”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真棒。”
爹看着我们,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念兄啊,”他忽然,叫了我的全名。
我愣住了。
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听到他这样叫我。
“哎,爹。”
我应了一声。
“这辈子,就这样,挺好。”
他说。
我看着他,看着我活泼的儿子,看着这个充满阳光的院子。
是啊。
这辈子,就这样,挺好。
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这,或许就是那个叫“安”的子弹壳印章,最想看到的,人间盛世。
也是我,一个曾经的军人,一个如今的儿子、丈夫和父亲,穷尽一生,所追求的,最简单的幸福。
来源:小模型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