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高海拔地区的风,声音很特别,不像是吹,更像是整片天空压下来时,从缝隙里挤出来的呜咽。
手机震动的时候,我正拧紧最后一颗固定光谱仪的螺丝。
高海拔地区的风,声音很特别,不像是吹,更像是整片天空压下来时,从缝隙里挤出来的呜咽。
指尖冻得发僵,金属的冰冷触感,像是一根针,直直刺进骨头里。
我哈了口气,搓了搓手,才从防寒服的内袋里掏出手机。
信号只有一格,在屏幕顶端孤独地闪烁。
是一张照片。
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但照片的内容我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林薇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笑得比我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灿烂。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西装革履,英俊挺拔。
是陈阳。
我公司的副总,也是我曾经以为的朋友。
照片的背景,是我们一起设计的婚礼教堂,那座我们曾无数次幻想过未来的地方。
照片下方,还有一行字。
“哥们,谢谢你成全。林薇现在是我的妻子了。”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风还在哭。
穹顶观测窗外,是纯粹到近乎暴力的星空,银河像一条泼洒的牛奶,横贯天际。
这里是安第斯山脉的最高峰之一,海拔五千六百米,是地球上最接近宇宙的地方。
也是林薇口中,我“梦想的圣地”。
三个月前,她就是用这个词,把我送来这里的。
她说:“老公,去吧。那是李老师一生的心愿,你必须替他完成。公司有我,有陈阳,你放心。”
她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光,那种我初次见她时,就让我沉溺的光。
我信了。
我放下手里的一切,带着李老师未完成的数据模型,来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我以为,我是为了梦想和承诺而来。
现在我明白了,我只是一个被流放的傻子。
心脏没有想象中那么疼。
更像是一块被扔进液氮里的石头,瞬间冻结,然后碎成了无数细小的冰晶,随着血液流遍全身。
我甚至还有闲心想,陈阳的领带歪了零点五度,对于一个有强迫症的人来说,这简直无法忍受。
我慢慢地站起身,走到操作台前。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一台超级计算机,和一片永远不会被城市灯光污染的星空。
我打开了我的笔记本电脑。
屏幕亮起,幽绿色的字符在黑暗中跳动,像一片寂静的萤火虫。
我没有登录公司的管理后台。
我登录的是一个更深层的,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入口。
那是整个“星尘”系统最底层的核心架构。
“星尘”,是我们公司的命有名,也是我们开发的那款划时代人工智能引擎的名字。
林薇负责商业,陈阳负责市场,而我,是创造“星尘”的人。
它是我用一行行代码,一个个不眠的夜晚,堆砌起来的王国。
林薇以为她拥有了这个王国。
她错了。
国王,永远是那个知道所有密道的人。
我调出了一个隐藏的终端。
光标在静静地闪烁,等待着它的指令。
我深吸了一口稀薄的冷气,空气里有淡淡的臭氧味道,那是大型设备运行的气息。
我敲下了一行代码。
`Stargazer.shutdown(graceful=False, reason="Betrayal.")`
回车。
屏幕上,无数滚动的日志瞬间停止。
最后一行红色的字符,像一道凝固的血迹。
[CRITICAL] Core data encryption sequence initiated. All access keys will be permanently destroyed in 180 seconds. This action is irreversible.
180秒。
三分钟。
足够一场婚礼的香槟塔倒满,足够新郎亲吻他的新娘,也足够一个帝国,从内部彻底崩塌。
我没有去看倒计时。
我关掉电脑,重新穿上防寒服,走出了观测站。
风更大了,像无数只无形的手,撕扯着我。
我抬头看着那片星空。
李老师曾经对我说,宇宙中最美的,是恒星的死亡。它会坍缩,然后爆发出比整个星系还要亮的光芒,那是它最后的绚烂。
我想,我的“星尘”,也该有这样一场盛大的葬礼。
而林薇和陈阳,将是这场葬礼上,最忠实的观众。
我和林薇,是在大学图书馆认识的。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把空气里的灰尘都照得一清二楚,像一群金色的浮游生物。
我正在看一本关于量子物理的闲书,看得头昏脑涨。
她就坐在我对面,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安安静静地在看一本《百年孤独》。
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有女孩子,能把看书这件事,做得这么好看?
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是在看书,她是在背。
为了应付第二天的文学史考试。
我们的开始,就像所有俗套的校园爱情故事一样。
我帮她占座,她帮我带饭。
我陪她看她喜欢的文艺电影,她陪我在机房敲那些她完全看不懂的代码。
那时候的我们,真的很穷。
穷到一碗兰州拉面都要分着吃,我吃面,她喝汤,然后把碗里那几片可怜的牛肉,一片一片夹给我。
她总是笑着说:“你是脑力劳动者,要多补充蛋白质。我嘛,喝汤养颜。”
有一次,我过生日,她神神秘秘地拉着我,跑到学校后面的小山坡上。
她从背后拿出一个小小的蛋糕,上面插着一根蜡烛。
她让我闭上眼睛许愿。
我闭上眼睛,却什么都想不出来。
因为我觉得,我想要的,好像都已经在我身边了。
她唱着跑调的生日歌,烛光映着她的脸,她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她问我:“许了什么愿?”
我说:“我希望,以后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再也不用喝拉面汤了。”
她听完,没有感动,反而一拳捶在我胸口。
“傻瓜,”她说,“我喜欢喝拉Mian汤。”
她把“面”字拉得很长,带着一点撒娇的鼻音。
那个瞬间,我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毕业后,我们留在了这座城市。
我进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做程序员。她去了一家公关公司,做策划。
我们租了一个很小的单间,小到一张床就占了三分之二的空间。
但我们很开心。
每天晚上,我都会给她讲我白天写的代码,那些枯燥的逻辑和算法,在她听来,就像是动人的诗篇。
她会给我讲她遇到的客户,那些千奇百怪的要求,在我听来,就像是精彩的冒险故事。
我们畅想着未来。
我说,我要写出世界上最厉害的人工智能,让它拥有自己的“灵魂”。
她说,她要开一家世界上最厉害的公司,把我的“灵魂”,卖出最好的价钱。
我们把这个梦想,叫做“星尘计划”。
因为她说,我们就像宇宙里的两粒星尘,虽然渺小,但只要靠在一起,就能发出自己的光。
为了这个计划,我们开始拼命攒钱。
我接私活,没日没夜地写代码。
她做兼职,周末还要去展会站台。
那段时间,我们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超过五个小时。
有一次我半夜醒来,发现她还在灯下改方案。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她的身体很僵硬,我能感觉到她紧绷的肌肉。
“别太累了。”我说。
她没回头,声音有点哑。
“不累。”她说,“一想到我们的‘星尘’,我就浑身是劲。”
我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
我说:“林薇,等我们有钱了,我们就去安第斯山,那里有全世界最干净的星空。”
她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好啊,”她说,“到时候,你就指给我看,哪一颗星星,是属于我们的。”
我以为,我们的誓言,会像那些星星一样,永恒不变。
我忘了,星星,也是会陨落的。
“星尘”的第一个版本,是在我们那个小出租屋里诞生的。
那天晚上,我敲下最后一行代码,按下了回车。
程序跑了起来,没有报错。
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Hello, world. I am Stardust.”
我激动得差点把键盘砸了。
我抱着林薇,在狭小的房间里转圈。
她被我转得头晕眼花,却笑得比我还开心。
“我们成功了!”我冲她喊。
“我们成功了!”她也冲我喊。
我们拿着“星尘”的雏形,去找投资。
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
那些西装革履的投资人,用看骗子的眼神看着我们。
他们不相信,两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人,能做出什么真正的AI。
那段时间,是我们最艰难的日子。
我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连房租都快交不起了。
我甚至动摇过,想过要不要放弃,回去找个安稳的工作。
是林薇一直鼓励我。
她拿着我们所有的简历和项目计划书,一家一家地跑。
被前台拦下,她就在大厅里等。
被保安赶走,她就第二天再来。
我永远记得那个下雨的傍晚。
我接到她的电话,她说她谈下了一个投资。
我赶到她说的咖啡馆,看到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浑身湿透,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
她面前放着一份签了字的合同,和一个空空的咖啡杯。
我走过去,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她抬头看我,眼睛红红的。
她没哭,反而笑了。
“你看,”她说,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就说,我们的‘星尘’,是全世界最棒的。”
我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能闻到她身上雨水的潮湿气味,和一种说不出的委屈。
我知道,为了这份合同,她一定付出了很多。
但我当时太高兴了,高兴到忽略了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疲惫和……陌生。
拿到投资后,我们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名字就叫“星尘科技”。
我担任CTO,负责技术研发。
林薇担任CEO,负责公司运营和对外的一切事务。
陈阳,是林薇从她之前的公关公司挖来的,担任市场总监。
我承认,陈阳很有能力。
他能说会道,八面玲珑,很快就为公司拉来了很多重要的客户。
公司的发展,比我们想象中快得多。
我们很快就搬进了市中心最高级的写字楼。
我们有了自己的团队,有了宽敞明亮的办公室。
我们也买了房子,买了车。
我终于让她过上了我承诺过的“好日子”。
她再也不用喝拉面汤了。
她开始出入各种高级宴会,穿着我叫不出牌子的高定礼服,和那些商界大佬谈笑风生。
她越来越忙,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
有时候,她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着了。
有时候,我早上醒来,她已经走了。
我们之间的话题,也从代码和诗,变成了财报和客户。
我不是没有察觉到变化。
只是我告诉自己,这是创业的必经阶段。
我们都在为我们的“星尘”而奋斗。
我把更多的时间,投入到了“星尘”的升级和迭代中。
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把技术做得足够好,我们的公司就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只要我们的“星尘”还在,我们之间的那道光,就永远不会熄灭。
我开始注意到林薇和陈阳走得很近。
他们经常一起出差,一起参加晚宴。
公司里也开始有些风言风语。
但我选择了相信她。
我相信我们之间十几年的感情,相信我们一起吃过苦、挨过饿的革命友谊。
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她的手机。
是陈阳发来的微信。
“薇薇,今晚的你,美得像月光。”
后面还跟着一个亲吻的表情。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我拿着手机去问她。
她当时正在敷面膜,看到信息,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
“客户应酬而已,”她说,语气里没有丝毫波澜,“陈阳这是在教我怎么跟那些油腻的投资人打交道。你整天待在你的代码世界里,不懂这些的。”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下来。
是啊。
我不懂。
我不懂那些觥筹交错间的虚与委蛇。
我不懂那些暧昧不清的商业互捧。
我只懂我的代码,我的算法,我的“星尘”。
她说:“你只要把技术做好就行了,外面的事情,有我和陈阳。”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陌生。
那个在小山坡上为我唱跑调生日歌的女孩,那个在雨中为了一份合同浑身湿透的女孩,好像……不见了。
我选择了沉默。
或者说,我选择了逃避。
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了代码里。
代码的世界是纯粹的,公平的。
只要你逻辑正确,它就会给你正确的结果。
不像人心,你永远不知道,它会在哪个路口,拐向你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
李老师的死,是一个意外。
他是我的大学导师,也是我在人工智能领域的引路人。
他一生的心血,都倾注在了一个名为“守望者”的宇宙尘埃观测项目上。
他想通过分析宇宙尘埃的光谱数据,来寻找宇宙起源的蛛丝马迹。
他本来已经申请到了去安第斯山观测站的机会,但出发前,一场突发的心脏病,带走了他。
在他的葬礼上,我遇到了他白发苍苍的妻子。
师母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
她说:“小许啊,你李老师走的时候,嘴里还念叨着他的‘守孕者’……他说,那是他离宇宙最近的一次机会……”
我听着,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答应师母,我一定会替李老师,完成他最后的心愿。
当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林薇时,她出乎意料地支持。
“去吧,”她说,眼睛里是我久违的温柔,“这是你的梦想,也是李老师的梦想。你应该去。”
她帮我处理好了所有的手续,帮我安排好了所有的行程。
甚至,她还主动提出,要帮我照看好公司。
“你放心,”她抱着我,在我耳边轻声说,“‘星尘’是我们的孩子,我会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它。等你回来,我会给你一个更大的惊喜。”
我当时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以为,她还是那个懂我、支持我的林薇。
我以为,我们之间只是因为工作太忙,而暂时疏远了。
等我完成了这个心愿,我们就可以回到从前。
出发去机场那天,她和陈阳一起来送我。
她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一路顺风。”她说。
陈阳也拍了拍我的肩膀。
“放心吧,兄弟。”他说,“家里有我。”
现在想来,他们脸上的每一个表情,说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讽刺。
我像一个傻子一样,亲手把自己的王国,和自己的王后,交到了别人手里。
然后,转身奔赴了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在观测站的日子,是孤独的,也是纯粹的。
这里没有网络,没有电话,只有一台用于数据传输的卫星电话,而且信号极不稳定。
我和外界的联系,几乎完全中断。
每天的工作,就是校准设备,记录数据,分析光谱。
这里的星空,真的像李老师说的那样,干净得让人想哭。
每一颗星星,都像是用最亮的钻石,镶嵌在天鹅绒的幕布上。
我常常在夜里,一个人走出观测站,站在寒风中,仰望星空。
我会想起林薇。
想起我们一起吃拉面的日子。
想起我们在小出租屋里畅想未来的夜晚。
想起她说,要我指给她看,哪一颗星星是属于我们的。
我拿出手机,对着星空拍了很多照片。
我想等我回去,一张一张地讲给她听。
告诉她,这颗叫天狼星,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那颗叫织女星,旁边是牛郎星。
还有那一片,是我们的“星尘”所属的猎户座。
我甚至开始规划我们未来的生活。
等这个项目结束,我就把公司的核心技术,交给新培养的团队。
然后,我要带着她去环游世界。
去冰岛看极光,去非洲看动物大迁徙,去所有我们曾经在地图上标记过的地方。
我以为,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分离。
我以为,等待我的,会是她口中的“惊喜”。
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惊喜,会是一顶翠绿的帽子,和一场盛大的背叛。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是卫星电话的呼叫请求。
屏幕上跳动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张涛。
他是公司的技术总监,也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徒弟。
一个老实本分的,纯粹的技术人。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
电话那头,是张涛焦急到变了调的声音。
“许哥!许哥你终于接电话了!出大事了!”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
风声很大,把他的声音吹得断断续续。
“……‘星尘’……系统……崩了……所有的……核心数据……全都被锁死了……我们试了所有办法……都解不开……”
“许哥……公司现在全乱了……股价……瞬间蒸发了百分之九十……所有的客户都在闹……林总……林总她……”
我能想象到电话那头的混乱。
“星尘”系统,是我们公司所有业务的基石。
它不仅仅是一个AI引擎,它还管理着公司所有的数据,所有的客户信息,所有的核心资产。
它的瘫痪,就等于公司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而我,就是那个按下停止键的人。
“林总她怎么了?”我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林总……她今天结婚……”张涛的声音低了下去,“就在婚礼现场……消息传过来的……她……她当场就晕倒了……”
晕倒了?
我脑海里浮现出她穿着婚纱,笑靥如花的模样。
然后,那张美丽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惊恐,绝望。
说实话,我心里没有一丝快感。
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冷的空虚。
“许哥……”张涛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快回来吧……只有你……只有你能救公司了……这可是我们大家……这么多年的心血啊……”
心血?
是啊,是心血。
是我用无数个日夜,用一行行代码,用对未来的所有期盼,浇灌出来的心血。
然后,被我最爱的人,当成了一场交易的筹码,一件华丽的嫁衣。
“张涛,”我说,“听着。”
“‘星尘’,已经死了。”
“没有谁能救活它。”
“你……还有其他的兄弟,拿着我之前给你们的期权,尽快找下家吧。星尘科技,已经完了。”
我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不想听他的哀求,也不想听他的质问。
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星尘”不仅仅是我和林薇的,也是公司几百个员工的。
我亲手毁掉了他们的饭碗,他们的梦想。
但我别无选择。
一个没有了灵魂的躯壳,留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与其让它成为别人婚床上的陪嫁,不如让它和我一起,埋葬在这片星空之下。
我关掉了卫星电话,拔掉了SIM卡,把它远远地扔进了身后的雪谷里。
从现在开始,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找到我了。
我回到了观测站,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
速溶的,很苦。
就像我现在的心情。
我坐在操作台前,调出了李老师留下的数据模型。
那些复杂的公式,闪烁的星图,在这一刻,给了我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也许,这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远离人群,远离尘嚣。
只有星空,和永恒的孤独。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像一个苦行僧。
白天,我维护设备,整理数据。
夜晚,我对着望远镜,观察那些遥远的星体。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李老师的项目里。
我试图用这种方式,来麻痹自己。
不去想林薇,不去想“星尘”,不去想那些曾经的美好,和那些刺骨的背叛。
但记忆,总是在不经意间,从时间的缝隙里钻出来。
有一次,我在整理光谱数据时,看到了一条熟悉的曲线。
那是一条代表“锂”元素的光谱线。
我忽然想起,林薇的名字里,那个“薇”字,是一种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
而“锂”元素,在焰色反应中,也是美丽的紫红色。
我曾经开玩笑说,她的名字,是宇宙写给她的一封情书。
她当时笑得前仰后合,说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理科生,连情话都说得这么硬核。
那个瞬间,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滚烫的泪水,滴在冰冷的键盘上,瞬间蒸发,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原来,我还是会痛。
原来,我所谓的平静,只是自欺欺人。
我以为我毁掉的是“星尘”,是她的未来。
其实,我毁掉的,是我自己。
我毁掉了我们共同的过去,也亲手掐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我把自己,变成了一座孤岛。
项目进行得很顺利。
我发现了一些李老师之前没有注意到的数据异常。
通过对这些异常数据的分析,我建立了一个新的模型。
这个模型,或许真的能解释一些关于宇宙早期形成的谜题。
我把这个发现,写成了一篇论文。
我没有署自己的名字。
我署上了李老师,和我的名字。
我用观测站的内部网络,把论文投给了国际最权威的天文期刊。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使命。
我对李老师,对师母,都有了一个交代。
至于我自己……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
也许,我就会像那些被观测的星尘一样,在这片孤独的宇宙中,静静地漂浮,直到能量耗尽,彻底消亡。
一天晚上,我正在进行常规观测。
忽然,计算机发出了一阵急促的警报。
屏幕上,一个遥远的星域,亮度在急剧增加。
我调出了历史数据,对比了一下。
我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那是一个超新星爆发的迹象。
一颗质量巨大的恒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它正在发生剧烈的坍缩,很快,就会爆发出照亮整个星系的强光。
而这个爆发的位置,恰好是我新模型中,预测的一个关键节点。
如果我能完整地记录下这次爆发的全过程,我的模型,就将被证实。
这将是天文学界,一个里程碑式的发现。
我立刻行动起来,调动所有的设备,对准那片星域。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大脑在高速运转。
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孤独。
我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那颗即将死亡的恒星,和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据。
这就是李老师穷尽一生,所追求的景象吧。
宇宙最绚烂的烟火。
一场盛大而悲壮的死亡。
在爆发的最顶峰,我仿佛看到了林薇的脸。
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大学图书馆的阳光里,对我微笑。
然后,那张脸,又变成了她在婚礼上的样子。
灿烂,而陌生。
最后,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
只剩下无尽的光和热,充满了我的视野。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东方的地平线上,透出了一抹鱼肚白。
超新星爆发已经结束,那片星域,重新恢复了平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我的电脑里,已经储存了它从生到死的,所有数据。
我成功了。
我替李老师,看到了他最想看到的风景。
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和一种巨大的空虚。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方的雪山。
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光芒,洒满了整个世界。
我忽然觉得,我也应该走出去了。
我不能永远留在这里,守着一片星空,和一堆回忆。
我的人生,不应该就这样结束。
我回到操作台,打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邮箱。
里面有几百封未读邮件。
有张涛他们发来的,有以前的同事发来的,还有一些不认识的猎头。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大多数,都是在“星尘”崩溃后,发来的问候和惋惜。
他们告诉我,星尘科技在三天之内,就宣布了破产清算。
林薇和陈阳,因为涉嫌商业欺诈和挪用公款,被警方带走调查。
据说,他们为了收购我手里的股份,伪造了很多份合同,还从公司的账上,挪走了一大笔钱。
而那笔钱,在我按下回车键之后,随着公司的崩盘,也一起化为了泡影。
他们精心策划了一切,却算错了一步。
他们以为我只是一个不懂商业的技术宅。
他们不知道,那个技术宅,才是整个帝国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开关。
我看到了一封来自师母的邮件。
她告诉我,我的论文发表了,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全世界的天文界,都在寻找一个叫“许星”的中国学者。
她说,李老师在天有灵,一定会为我感到骄傲。
邮件的最后,她写道:“小许,人不能总活在过去。星星陨落了,还会有新的星星升起。你的人生,也该翻开新的一页了。”
我关掉邮件,泪流满面。
是啊。
我的人生,该翻开新的一页了。
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李老师留下的那本笔记。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待了近一年的地方。
这个孤独的,高耸入云的观测站。
它像一个忠实的卫士,守护着这片纯净的星空。
也守护了我,那段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光。
我对着它,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我转身,朝着山下的方向走去。
下山的路上,我遇到了来接替我的新一批科考队员。
他们看到我,都很惊讶。
“您就是许星老师?”一个年轻的队员激动地问。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我论文上的署名。
我点了点头。
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敬佩和崇拜。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李老师的感觉。
那种不被世俗所理解,却在自己的领域里,找到了无上荣耀和归属的感觉。
回到国内,已经是三个月后了。
物是人非。
星尘科技曾经所在的写字楼,已经换上了新的公司招牌。
我曾经和林薇一起住过的房子,也被银行收走拍卖了。
我像一个幽灵,游荡在这座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城市。
却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我去找了张涛。
他在一家新的创业公司,做得很好。
看到我,他先是愣了很久,然后冲上来,给了我一个熊抱。
“许哥!你终于回来了!”他眼圈红了。
我们找了个路边的大排档,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我们喝了很多酒。
他跟我讲了星尘科技后来的事情。
讲了林薇和陈阳的下场。
他们因为罪名成立,都被判了刑。
林薇的家人来找过他,想让他联系我,希望我能出具一份谅కిర諒解書。
“我没理他们。”张涛说,狠狠地灌了一口啤酒,“许哥,我知道你心里苦。但是,你做得对。有些人,不值得原谅。”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杯子里浮动的啤酒泡沫。
原谅?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想再跟那些人,那些事,有任何牵扯了。
张涛说,有很多公司想挖我,薪水开得天高。
他问我有什么打算。
我想了想,说:“我想先休息一段时间。”
我去了李老师的墓地。
我把那本发表了我论文的期刊,放在了他的墓碑前。
“老师,”我说,“我看到了。那颗星星的死亡,很美。”
我在墓碑前,坐了很久。
从白天,到黄昏。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忽然觉得,我不是一个人。
李老师,还有天上那些我看了无数个夜晚的星星,都在陪着我。
离开墓地后,我去了大学城。
我走在我们曾经走过无数次的小路上。
路边的香樟树,还是那么高大。
图书馆的灯,还是那么明亮。
学校后面的小山坡,也还在那里。
我爬上山坡,坐在我们曾经坐过的位置。
天黑了,城市里的灯光,一颗一颗地亮了起来。
很美。
但没有安第斯山的星空那么纯粹。
我拿出手机,鬼使神差地,拨通了一个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再拨打的号码。
是林薇的。
我不知道它还能不能打通。
也不知道,我打这个电话,是想说什么。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我准备挂断的时候,被接通了。
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苍老的女人的声音。
“喂?你找谁?”
是林薇的妈妈。
我沉默了。
“是……是小许吗?”对方试探地问。
我“嗯”了一声。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你都听说了吧?”
“嗯。”
“薇薇她……她知道错了。”林薇的妈妈说,声音里带着哭腔,“她让我跟你说声……对不起。”
对不起。
多么简单,又多么沉重的三个字。
我曾经以为,我再次听到她的消息,会恨,会怨。
但这一刻,我心里,却只剩下平静。
“阿姨,”我说,“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她喃喃地说,“你们……你们曾经那么好的一对孩子……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是啊。
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我也很想知道答案。
也许,从我们喝着拉面汤,畅想着用“星尘”改变世界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我们的梦想,太大了。
大到我们小小的肩膀,根本扛不起来。
我们都被那个叫“成功”的东西,冲昏了头脑。
我沉迷于技术的完美,而她,沉迷于资本的追逐。
我们走着走着,就忘了当初为什么出发。
“小许啊,”林薇的妈妈说,“薇薇她……她还有一句话,让我带给你。”
“她说……她说,安第斯山的星星,好看吗?”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了堤。
我抬头,看着被城市灯光污染得看不见几颗星星的夜空。
我说:“好看。”
“很亮。”
“像你第一次为我唱歌时,眼睛里的光。”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在山坡上,坐了整整一夜。
我想了很多。
想我们的开始,想我们的过程,想我们的结局。
天亮的时候,我终于释然了。
我不恨她了。
我只是觉得……遗憾。
我们曾经那么用力地爱过,那么拼命地奋斗过。
最后,却还是输给了时间,和人性。
也许,这就是成长吧。
总要亲手毁掉一些东西,才能明白,什么才是真正值得珍惜的。
后来,我接受了一所大学的邀请,回母校任教。
我带了一个关于星际探索的课题组。
我把李老师的“守望者”计划,继续了下去。
我没有再创业,也没有再碰那些商业的东西。
我把我的后半生,都交给了那片我热爱的星空。
张涛他们偶尔会来看我。
他们说我变了。
变得比以前更安静,也更……通透了。
他们说,我身上有一种“仙气”,不食人间烟火。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只是觉得,我看清了很多东西。
我看清了欲望的虚妄,也看清了内心的安宁。
有时候,我也会在夜里,一个人走到学校的山坡上。
我会想起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
想起她为我唱的那首跑调的生日歌。
想起我们一起许下的,关于“星尘”的梦想。
我会对着夜空,轻轻地说一句:
“嘿,你看。”
“那颗星星,是属于我们的。”
它曾经照亮过我的整个世界。
现在,它陨落了。
但没关系。
因为,我的世界里,已经有了一整片,更广阔的星空。
而我,将是这片星空,永远的,守望者。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