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串数字,38后面跟着四个零,安安静静地躺在银行App的余额里。
手机屏幕的光,在我租住的那个小单间里,亮得有些刺眼。
那串数字,38后面跟着四个零,安安静静地躺在银行App的余额里。
我反复数了好几遍,生怕自己看错了。
三十八万。
这是我在这座不相信眼泪的城市里,拼死拼活一整年,换来的年终奖。
心跳得像擂鼓,一下一下,撞得我胸口发麻。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给我爸打个电话。
电话接通得很快,那头传来他惯常的、带着点沙哑的声音,“喂?”
“爸,我。”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尾音还是忍不住地往上飘。
“嗯,还没睡?”
“没呢,刚忙完。爸,我跟你说个事儿,我们公司发年终奖了。”
“哦,发了就好,今年行情不好,有得发就不错了。”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好像在说今天白菜多少钱一斤。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个数字报了出来:“发了三十八万。”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达十几秒的沉默。
我能听到听筒里传来的,是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老家院子里那只老挂钟微弱的滴答声。
我以为他会激动,会高兴,会像其他父母一样,夸我出息了,有本事了。
可他没有。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谁听见似的。
“你听我说,今年过年回家,别声张。”
我愣住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笔钱,就当没有。你回来的时候,身上最多带一千块钱现金。”
一千块?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三十八万,和一千块。
这中间的落差,像一道天堑。
“爸,你开玩笑吧?我辛辛苦苦挣的钱,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的语气不容置喙,带着一种我从小就熟悉的固执,“你就听我的。衣服也别穿太好的,就穿你前年回来那件旧夹克。手机也换个旧的,你那个发光的什么果,放家里。”
我彻底蒙了。
这算什么?衣锦还乡,硬生生被我爸导演成了一出落魄还乡记?
我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爸,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没有理由。”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透着一股不耐烦,“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爸,就照我说的做。不然,你今年就别回来了。”
说完,他“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的忙音,我举着手机,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像一条流光溢彩的银河。
可那片光亮,没有一盏能照进我心里。
委屈,不解,还有一丝隐隐的愤怒,在我心里翻江倒海。
我辛辛苦苦,在外面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不就是为了过年回家的时候,能让父母脸上有光,能挺直腰杆告诉那些曾经看不起我们家的人,我混出头了吗?
可我爸,我亲爸,却亲手给我泼了一盆冷水。
从头顶凉到脚后跟。
那晚,我失眠了。
三十八万静静地躺在账户里,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甚至开始怀疑,我爸是不是听岔了,把三十八万听成三万八了?
可即便三万八,也不至于只让带一千块回家吧?
第二天,我又给他打了个电话,想再争取一下。
这次是他旁边的我妈接的。
“你爸在院里劈柴呢,说啥也不听,倔得像头牛。”我妈的声音里满是无奈。
“妈,你帮我劝劝他啊,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劝了,没用。你爸就一句话,让你听他的,说他不会害你。”
我妈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孩子,你爸……他有他的道理。你就先听他一次,啊?”
连我妈都这么说。
我还能说什么呢?
挂了电话,我瘫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长长地叹了口气。
回家的票早就买好了。
我开始按照我爸的“剧本”,准备我的“行头”。
从箱子底翻出了那件穿了三年的旧夹克,袖口都有些磨毛了。
把最新款的苹果手机收进抽屉,换上了大学时用的那台安卓旧手机,屏幕上还有一道裂纹。
我又去银行,取了一千块现金,十张崭新的一百元,整整齐齐地放在钱包里。
做完这一切,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土里土气,一脸疲惫,活脱脱一个在大城市里混得不如意的“打工仔”。
我苦笑了一下。
行吧,演戏就演戏,我倒要看看,我爸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踏上回家的火车时,我的心情是复杂的。
车厢里弥漫着泡面和各种食物混合的奇怪味道,吵吵嚷嚷,拥挤不堪。
往年,我都是买的软卧,图个清静舒服。
今年,为了配合“落魄”的人设,我只买了一张硬座票。
十几个小时的车程,我蜷缩在小小的座位上,腰酸背痛。
旁边的大哥打着震天响的呼噜,对面的小孩哭闹不休。
我戴上耳机,想隔绝这一切。
可音乐也无法让我平静下来。
我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我爸的话,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线索。
可什么也想不出来。
我家的亲戚关系并不复杂。
我爸这边,就一个亲弟弟,我叔。
我妈那边,也只有一个姐姐,我姨。
逢年过节,大家都会聚在一起,表面上看起来,和和气气,没什么深仇大恨。
难道问题出在他们身上?
火车“哐当哐当”地往前走,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大厦,慢慢变成了低矮的平房和光秃秃的田野。
离家越近,我的心就越沉。
终于,在天快黑的时候,火车到站了。
我背着一个半旧的背包,挤出人潮汹涌的车站。
北方的冬天,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我爸骑着他那辆半旧的电动三轮车,在出站口等我。
他穿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头上戴着一顶旧棉帽,只露出一张被风吹得通红的脸。
看到我,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笑容,只是点了点头,“回来了?”
“嗯。”我把背包扔上车斗。
“冷不冷?把这个披上。”他从车座下拿出一件同样款式的军大衣,递给我。
我接过来,披在身上。
衣服上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还有阳光晒过的味道。
是我爸的味道。
那一瞬间,我心里的那点怨气,忽然就散了一些。
车子发动,突突突地往前开。
一路无话。
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我缩了缩脖子,看着我爸宽厚而有些佝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他还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父亲。
可我总觉得,今天的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默。
回到家,一进门,一股热气夹杂着饭菜的香味就扑面而来。
我妈正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
看到我,她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哎哟,我的宝回来了!快,快进来暖和暖和!”
她拉着我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我。
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件旧夹克上时,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心疼。
“怎么穿这么点就回来了?看这脸冻的。”
她搓着我冰冷的手,不停地往我手里哈着热气。
“妈,没事,我不冷。”
我爸在一旁脱下军大衣,跺了跺脚上的雪,声音不大不小地说了句:“在外面混得不好,能有件热乎衣服穿就不错了。”
我妈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
好家伙,这戏演得还挺全套。
晚饭很丰盛。
桌上摆满了都是我爱吃的菜,红烧排骨,糖醋里脊,还有我妈亲手包的酸菜猪肉馅饺子。
热气腾腾的饺子下了肚,我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饭桌上,我妈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多吃点,多吃点,看你瘦的,在外面肯定没好好吃饭。”
我爸还是老样子,闷头吃饭,偶尔喝一口杯里的白酒。
他没问我工作的事,也没问我年终奖的事,就好像那通电话从来没有打过一样。
吃完饭,我妈收拾碗筷,我爸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慢悠悠地抽着。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
“爸。”我坐到他旁边。
“嗯?”
“你……到底为什么啊?”我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他弹了弹烟灰,没看我,眼睛盯着电视里正在播放的新闻联播。
“没什么为什么,让你做就做。”
又是这句话。
我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力又憋屈。
“行,我做。但你总得让我知道,我到底在防着谁吧?”
他终于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有无奈,有疲惫,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哀。
“防谁?防人心。”
他掐灭了烟,站起身,“早点睡吧,明天你叔他们要过来。”
我叔?
我心里一动。
难道,问题真的出在我叔身上?
我叔叫赵建军,比我爸小五岁。
在我印象里,他一直是个不太着调的人。
年轻的时候不爱干活,总想着投机取巧发大财,结果钱没挣到,还欠了一屁股债。
后来还是我爸到处借钱,才帮他还清了。
这几年,他倒是安分了些,在镇上开了个小卖部,勉强糊口。
我婶子是个厉害角色,嘴巴厉害,心眼也多。
他们有个儿子,我堂弟,叫赵伟,比我小两岁,高中毕业就没再念书,整天游手好闲,换工作比换衣服还勤。
这一家子……确实有点让人不省心。
可再怎么说,也是亲叔叔,不至于……
我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睡梦中,就被院子里的大嗓门给吵醒了。
“哥!嫂子!我们来啦!”
是我婶子的声音。
我穿好衣服走出房间,他们一家三口已经坐在客厅里了。
我婶子穿着一件貂皮大衣,脖子上戴着条金链子,十个手指头上,有三个戴着明晃晃的金戒指。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家开了金矿。
我叔还是老样子,缩着脖子,一脸的“妻管严”相。
堂弟赵伟染着一头黄毛,低头玩着手机,耳朵里塞着耳机,对谁都爱答不理。
“哟,大侄子回来啦!”我婶子一看到我,立马站了起来,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我身上从上到下扫了一遍。
当她看到我那件旧夹克和裂了屏的手机时,眼神里明显闪过一丝轻蔑。
“哎呀,今年这是怎么了?在大城市混得不景气啊?看这穿的,还不如我们家阿伟呢。”
她说着,还特意拍了拍赵伟身上那件崭新的名牌羽绒服。
我妈赶紧打圆场,“这孩子,就是不讲究。快,坐下喝茶。”
我心里冷笑一声。
好戏,开场了。
我挤出一个笑脸,叫了声“叔,婶儿”。
“哎。”我婶子应了一声,一屁股坐回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
“听说你们公司今年效益不好,裁了不少人吧?你没被裁吧?”她状似无意地问道。
“没有,我还在干着呢。”我按照我爸昨晚教我的话术回答。
“哦,那就好。那年终奖……发了多少啊?”
来了。
这才是她今天来的真正目的。
我看了我爸一眼,他正低头给茶壶里添水,好像没听见一样。
我挠了挠头,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没发多少,就……就意思了一下。”
“意思了一下是多少啊?”我婶子追问道,身体微微前倾,眼睛里放着光。
“就……几千块吧,还不够我交房租的。”
我说完,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婶子的表情,像是吞了一只苍蝇一样,精彩极了。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嘴角抽了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几千块?不能吧?你不是在那个什么……什么大公司吗?”
“公司再大,行情不好也没办法啊。”我叹了口气,演技爆棚,“今年能保住工作就不错了。”
我叔在一旁尴尬地搓着手,“是啊是啊,今年都不容易。”
我婶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一直低头玩手机的赵伟,也抬起了头,摘下耳机,一脸鄙夷地看着我。
“哥,你混得也太惨了吧?几千块钱,够干啥的?还不如我呢,我上个月在网上炒鞋,一天就赚了你那点钱。”
我心里一阵反胃,脸上却还得陪着笑。
“是吗?那阿伟你可真厉害。”
“那当然。”赵伟得意地扬了扬他那头黄毛,“所以说,读书有啥用?还不是出来打工。得有头脑,懂吗?头脑!”
我婶子一听儿子这么“有出息”,腰杆立马又挺直了。
“就是!我们家阿伟,就是脑子活!前两天还说呢,准备跟他朋友合伙,搞个什么直播带货,说现在这个最挣钱。就是……启动资金还差那么一点。”
说着,她的眼珠子一转,又落到了我身上。
“大侄子,你看,你虽然挣得不多,但好歹也是在大城市见过世面的。你给阿伟参谋参谋,这个事儿,靠不靠谱?”
我心说,这哪是让我参谋,这分明是想探我的底,顺便为后面的借钱做铺垫。
我爸端着茶壶走了过来,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茶。
“建军家的,孩子们的事,让他们自己折腾去。我们这些老的,就别跟着瞎掺和了。”
他的声音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婶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我爸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像是要压下心里的火气。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我妈赶紧把早就准备好的瓜子花生水果端了上来。
“来来来,吃水果,吃水果。”
接下来的时间,我婶子虽然没再提钱的事,但话里话外,总是有意无意地贬低我,抬高她儿子。
说我读了那么多年书,结果还是个穷打工的。
说他们家赵伟,虽然学历不高,但有商业头脑,将来肯定能成大事。
我全程都保持着微笑,嗯嗯啊啊地附和着。
心里却早已把她骂了千百遍。
我爸始终没怎么说话,就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地喝着茶,像个局外人。
但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是安定。
我知道,他在。
中午,我妈留他们吃饭。
饭桌上,我婶子又开始作妖了。
她嫌我妈做的菜油太大,嫌盘子不好看,嫌桌布旧了。
“嫂子,不是我说你。这日子,不能过得这么糙。你看我们家,碗都是成套的骨瓷,桌布都是从网上买的欧式蕾丝的。”
我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我爸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爱吃就吃,不吃就走。”
我爸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冰碴子一样,砸在人心里。
我婶子的脸,瞬间就绿了。
她大概是没想到,一向老实巴交的大伯子,今天会这么不给她面子。
她张了张嘴,想发作,但最终还是没敢。
我叔赶紧出来和稀泥,“哥,你别生气,她就是嘴碎,没坏心眼。”
说着,他狠狠地捅了我婶子一下。
我婶子这才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一顿饭,吃得是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熬到他们走,我妈看着满桌的剩菜,眼圈都红了。
“这叫什么事啊……”
我过去抱了抱她,“妈,别跟她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我爸默默地收拾着桌子,一言不发。
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今天发生的一切,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过了一遍。
我婶子那副嫌贫爱富的嘴脸,赵伟那副眼高手低的样子,都让我感到恶心。
我开始有点明白我爸的用意了。
如果我今天,是以一个年终奖三十八万的“成功人士”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我婶子恐怕会当场抱着我的大腿,让我给赵伟投资。
一旦我投了,以赵伟那不靠谱的性子,这钱百分之百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到时候,钱没了,亲戚也没得做了。
如果我不投,他们就会说我为富不仁,看不起穷亲戚,道德绑架的大帽子一顶一顶地扣下来。
我爸,是想让我远离这些是是非非。
他不是在保护我的钱,他是在保护我。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那点委屈和不解,彻底烟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和心安。
接下来的几天,陆陆续续有其他亲戚来串门。
我爸提前给我打了招呼,让我统一口径,就说今年混得不好,没挣到钱。
于是,我在亲戚们的眼中,成了一个“失败者”的典型。
那些平时对我客客气气,甚至有些巴结的亲戚,态度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们不再热情地问我在大城市的生活,不再羡慕我的工作,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同情和……轻视。
我姨来看我的时候,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不行就回来吧,在外面飘着也不是个事儿。你看你表弟,在县城电厂上班,虽然挣得不多,但稳定啊,离家也近。”
我只能点头称是。
这种被人看轻的滋味,确实不好受。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因为我知道,这些所谓的“关心”和“建议”,都不过是建立在金钱和利益之上的虚情假意。
当他们认为你没有价值的时候,便会毫不犹豫地收回。
而我爸,用这样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让我提前看清了这一切。
除夕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哪儿也没去,就在家安安静安地吃了顿年夜饭。
没有了亲戚的打扰,气氛格外温馨。
我妈包了饺子,我爸做了几个拿手好菜。
我们一边看春晚,一边聊天。
我爸的话,也比平时多了起来。
他跟我讲他年轻时候的事,讲他和我妈是怎么认识的,讲我小时候的糗事。
他的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容。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轻松而又释然的笑容。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窗外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我爸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藏了很久的好酒,给我和他的杯子都倒满了。
“来,儿子,咱爷俩走一个。”
我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爸,谢谢你。”我由衷地说道。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谢我啥?”
“什么都谢。”
他没再说话,仰起头,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也跟着喝光了。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烧得我心里一片滚烫。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爸就像他手里的那杯白酒。
初尝时,辛辣呛口,让人难以接受。
可细细品味之后,才能感受到那份醇厚与回甘。
他的爱,深沉,内敛,不善言辞。
却总是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为我撑起一片天,挡住所有的风风雨雨。
过完年,我就回了城。
走的时候,我爸还是骑着那辆电动三轮车送我。
到了车站,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塞到我手里。
“拿着,在外面别亏待自己。”
我打开一看,是两沓厚厚的人民币,用红线捆着。
我一眼就看出,这是他和我妈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
我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爸,我不要,我有钱。”
“你有钱是你的钱,这是爸妈给你的。”他把钱硬塞进我的背包里,“穷家富路,出门在外,身上多带点钱,心里踏实。”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行了,快上车吧,车要开了。”
我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在寒风中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那么伟岸。
我站在原地,朝着他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
回到城市,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
我把那两万块钱,连同我的三十八万,存进了一张新的银行卡里。
这张卡,我给它设置了一个特殊的密码。
是我爸的生日。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过了三个月。
这期间,我叔和我婶子,给我打过几次电话。
旁敲侧击地问我,有没有换工作的打算,要不要考虑回老家发展。
我知道,他们还是没死心,想从我这里“榨”出点油水来。
我每次都用工作忙当借口,匆匆挂了电话。
直到有一天,我妈给我打来一个电话。
电话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还带着一丝后怕。
“你堂弟阿伟,出事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出什么事了?”
“他跟人搞那个什么直播,被人骗了。不仅把家里的积蓄都赔了进去,还在外面借了十几万的高利贷。现在,天天有人上门要债,你叔那个小卖部都快开不下去了。”
我妈叹了口气,“你婶子前两天来找我,哭着喊着让我找你借钱。我说你也没钱,她还不信,在咱家门口又哭又闹,骂了半天,说我们家见死不救,没良心。”
我听着,心里一阵发冷。
“那……后来呢?”
“后来你爸报了警,警察来了才把她劝走。你爸说了,这个钱,一分都不能借。这不是救他,是害他。”
挂了电话,我坐在窗前,久久没有说话。
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我终于明白了。
我彻底明白了。
我爸让我“装穷”回家,躲过的,根本不是一笔钱那么简单。
他让我躲过的,是一场足以将我拖入深渊的灾难。
如果我当初没有听他的,带着三十八万风风光光地回了家。
那么,面对我婶子的哭求,面对我叔的哀求,面对所谓的“亲情”,我能狠下心拒绝吗?
恐怕很难。
只要我借了第一笔钱,就会有第二笔,第三笔……
赵伟那个无底洞,会把我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一点一点地吞噬干净。
而我,会陷入无休止的争吵、埋怨和道德绑架之中。
最终,钱没了,情也没了,只剩下一地鸡毛和无尽的悔恨。
我爸,他用他那看似“不近人情”的固执,为我斩断了这一切的可能。
他用他那沉默的智慧,为我的人生,进行了一次精准的“排雷”。
我想起过年时,他坐在沙发上,在烟雾缭绕中对我说的那句话。
“防谁?防人心。”
是啊,人心。
这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
尤其是在金钱面前,亲情,有时候会变得比纸还薄。
那天晚上,我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后,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我爸在电话那头,安静地听着。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沙哑。
“哭啥,男子汉大丈夫的。”
“爸……”我哽咽着,叫了他一声。
“嗯,爸在呢。”
“爸,我……我都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有些坎,得自己迈。有些坑,得自己躲。爸不能护你一辈子。”
“但是,只要爸还在,就不会让你掉进那些明知道是坑的坑里。”
我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原来,这才是他全部的良苦用心。
他不是不相信我,他只是太了解人性。
他不是要控制我,他只是想用他自己的方式,再多保护我一程。
那通电话,我们聊了很久。
从我小时候,到我上大学,再到我工作。
我爸的话,前所未有的多。
他像一个老朋友一样,跟我分享着他的人生经验。
他说,钱是个好东西,但它也能变成一把刀,伤人伤己。
他说,亲情很重要,但没有底线的亲情,是一种消耗。
他说,真正的强大,不是你拥有多少钱,而是你有没有能力,守住你所拥有的一切,包括你的钱,你的善良,和你的底线。
挂了电话,我感觉心里豁然开朗。
我爸给我上的这一课,比我过去二十多年读过的所有书,都更加深刻。
他教会我的,是如何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做一个清醒而善良的人。
五一假期,我没有提前打招呼,直接回了家。
我用那笔年终奖,给我爸妈把老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
换了新的家电,铺了新的地板,还给他们装了冬暖夏凉的空调。
我还用剩下的钱,给他们报了一个旅游团,让他们去看看他们念叨了一辈子的北京天安门。
我爸嘴上说着我乱花钱,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藏不住。
他会站在新装的厨房里,看着我妈用新的抽油烟机,一站就是半天。
他会坐在新买的按摩椅上,一边舒服地哼哼,一边假装不在意地问我这个按钮是干嘛的。
我知道,他很高兴。
我妈拉着我的手,偷偷跟我说:“你爸现在逢人就夸你,说他儿子有出息。”
我笑了。
原来,让他骄傲的方式,从来都不是把钱摔在桌子上,告诉所有人我有多厉害。
而是用我的能力,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让他们感受到,我的爱。
假期结束,我要回城了。
我爸依旧骑着他的电动三轮车送我。
还是那条路,还是那个背影。
但我的心境,却和过年时,完全不同了。
到了车站,临上车前,我爸突然叫住我。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护身符。
“这是我去庙里给你求的,贴身放着,保平安。”
我接过来,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护身符很轻,但我感觉,它有千斤重。
“爸,你放心吧。”我看着他,认真地说道,“我长大了。”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一丝泪光。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嗯,长大了。”
火车缓缓开动。
我隔着车窗,看着我爸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视线里。
我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护身符。
我知道,这个小小的布包里,装的不是神佛的庇佑。
装的,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最深沉,最无私的爱。
回到工作的城市,我又投入到了紧张的忙碌之中。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的内心,变得比以前更加坚定,也更加从容。
我不再急于向世界证明什么,也不再执着于那些表面的风光。
我开始明白,人生的财富,不仅仅是银行卡里的数字。
更是家人的爱,是内心的安宁,是洞察世事后的那份淡定与从容。
我爸用他的方式,为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他让我明白,真正的富有,是拥有一个无论你贫穷还是富贵,都会坚定地站在你身后,为你遮风挡雨的家。
而我,何其有幸。
这笔三十八万的年终奖,它带给我的,远不止是金钱。
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人心百态,也照出了我父亲那深沉如海的爱。
它让我一夜之间,真正地长大了。
我想,这大概是它,最珍贵的价值。
后来,我听说,堂弟赵伟因为还不上高利贷,被人打断了腿,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我婶子彻底没了往日的嚣张气焰,整天以泪洗面。
我叔的小卖部也盘了出去,用来还债,但还是杯水车薪。
他们又来找过我爸妈几次,但都被我爸挡了回去。
我爸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钱,是教训。”
我不知道赵伟以后会怎么样。
但我知道,我的人生,因为我爸的那个决定,已经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更加安稳,也更加光明的道路。
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冬天,我爸骑着电动三轮车,在寒风中等我的样子。
想起他递给我的那件,带着烟草和阳光味道的军大衣。
想起他那句,平淡却又充满力量的话。
“防谁?防人心。”
是啊,人心难防。
但总有那么一种爱,可以穿越人心的诡诈,为你筑起一道最坚固的墙。
那道墙的名字,叫父亲。
来源:豁达鲸鱼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