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的声音隔着听筒,像是隔着一层油腻的塑料布,嗡嗡作响,听不真切,但那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了耳膜。
电话是叔叔打来的。
他的声音隔着听筒,像是隔着一层油腻的塑料布,嗡嗡作响,听不真切,但那种不容置喙的语气,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了耳膜。
他说,你奶奶,得有人管了。
他说,我跟你姑,商量过了,我们两家,实在抽不出手。
他说,你爸走得早,你是长孙,这事,你得担起来。
我握着手机,站在出租屋的阳台上。
十六楼的风,不大,但吹在脸上,有种刀子刮过的错觉。
楼下是车水马龙,红色的、白色的、黑色的车灯,汇成一条沉默的、发着光的河,缓慢地流淌。
我看着那条河,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扔进河里的石子,连个响声都没有,就沉了底。
长孙。
这个词,像一颗生了锈的图钉,从记忆的角落里被翻了出来,带着时间的腐蚀和旧伤的血迹。
我爸还在的时候,我是长孙。
过年的时候,我能拿到最大最红的那个红包,里面包着爷爷偷偷塞的、比别人多出来的一张“大团结”。
吃饭的时候,奶奶夹给我的第一筷子肉,总是鸡腿。叔叔家的堂弟,姑妈家的表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那时候,奶奶的爱,像太阳一样,直接、热烈,甚至有些灼人。
可太阳,是会落山的。
我爸走后,太阳就落山了。
我的世界,再也没有过那种明晃晃的亮光。
奶奶的鸡腿,给了堂弟。
爷爷的红包,也变得和大家一样薄。
甚至,连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那种眼神,我形容不出来。
像是看着一件易碎的瓷器,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一丝疏离和……怜悯。
对,是怜悯。
好像我爸的离开,也带走了我身上所有值得被爱的地方,只剩下一个需要被同情的空壳。
我讨厌那种眼神。
所以我开始躲着他们,躲着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大院子。
大学我考去了很远的城市,毕业后也留在了那里。
我和他们,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隔着一年一次的春节,隔着电话里越来越客套的问候。
我以为,我们就这样,会慢慢变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直到这通电话。
叔叔还在电话那头说着什么,无非是他的生意有多忙,姑妈家的孩子要考大学,一分钟都离不开人。
那些话,像夏天的苍蝇,围着我的耳朵嗡嗡叫,烦人,但又拍不死。
我打断他。
“我这里,地方小。”
我说的是实话,一室一厅,除了床和一张书桌,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挤挤就有了嘛。”叔叔的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你奶奶又不占地方,晚上在客厅支个小床就行。”
“我白天要上班。”
“白天她一个人在家就行,给她开着电视,她能坐一天。”
“我不会做饭。”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然后,叔-叔用一种近乎于叹息的语气说:“你爸走得早,你吃苦了。可你奶奶,她是你爸的妈啊。”
“她也是你的妈,是姑妈的妈。”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叔叔又沉默了。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久到我以为他会挂电话。
但他没有。
他只是用一种更加疲惫的声音说:“就这么定了,后天,我送她过去。”
然后,电话就挂了。
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我的无力反抗。
我把手机扔在沙发上,整个人也陷了进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
窗外的霓虹灯亮了起来,把房间映照得光怪陆离。
我没有开灯。
我就那么坐着,在黑暗里,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岛。
两天后,叔叔真的把奶奶送来了。
他开着一辆黑色的、亮得能照出人影的车,停在我租住的老旧小区楼下。
那辆车和这个小区,格格不入。
就像此刻的我和奶奶,也格格不入。
奶奶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洗得发白的旧布衫,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
她瘦了很多,脸上的褶子,像干涸的河床,纵横交错。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包的边角已经磨破了,露出里面白色的棉絮。
她不看我,也不看叔叔,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那双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布鞋,鞋面上沾着些许灰尘。
叔叔从后备箱里拎出一个大大的行李袋,还有一个老式的收音机。
“东西都在这里了。”他把行李袋往我脚边一放,发出一声闷响,“她离不开这个收音机,晚上得听着才能睡着。”
我看着那个收音机。
红色的塑料外壳,很多地方都磨掉了漆,露出下面黑色的底色。
天线也断了一截,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缠着。
我记得这个收音机。
是我爸买给她的。
那时候,我爸刚参加工作,拿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兴冲冲地跑去百货大楼,给她买了当时最时兴的这个玩意儿。
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走到哪儿都拎着,跟邻居炫耀了小半年。
她说,这是我儿子孝敬我的。
那时候,她的“儿子”,指的只是我爸。
叔叔和姑妈,都得靠边站。
思绪被叔叔的声音拉了回来。
“行了,我公司还有事,就先走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好好照顾奶奶。”
他甚至没打算上楼坐坐。
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然后降下车窗,又探出头来。
“她现在……话不多,有时候,记性也不太好。”他的眼神有些闪躲,“你多担待。”
说完,黑色的车子,像一条滑溜的鱼,悄无声息地驶离了。
只留下我和奶奶,还有那个大大的行李袋,以及一地的尴尬和沉默。
我把奶奶带上楼。
我的出租屋在十六楼,电梯老旧,运行时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一个喘不上气的老人。
奶奶站在电梯的角落里,身体绷得紧紧的,双手死死地攥着那个布包。
我看着她映在电梯门上的影子,瘦小,佝偻,像一阵风就能吹倒。
我突然觉得,她很陌生。
那个曾经会把我高高举过头顶,用扎人的胡茬蹭我的脸,笑声爽朗得能掀翻屋顶的奶奶,好像已经死在了时间里。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顶着“奶奶”名号的、沉默的陌生老人。
进了屋,我给她倒了杯水。
她接过去,却没有喝,只是捧在手里,好像那杯水能给她带来一丝暖意。
她环顾着这个小小的房间,目光从掉漆的墙壁,滑到吱呀作响的旧木地板,最后,落在我那张乱糟糟的书桌上。
她的眼神,没有嫌弃,也没有惊讶,就像在看一个和她毫无关系的地方。
“奶奶,您……先坐会儿。”我指了指沙发。
她顺从地坐了过去。
沙发因为她的重量,轻轻地陷下去一小块。
然后,又是沉默。
空气像是凝固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甚至不知道,她饿不饿,渴不渴,累不累。
我们之间,隔着十几年的光阴,隔着生与死的距离,隔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怼和隔阂。
最后,还是我先败下阵来。
“我……去做饭。”
我逃进了厨房。
厨房很小,转身都困难。
我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颗鸡蛋和一包挂面。
我这才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做过一顿饭了。
平时不是点外卖,就是随便在楼下的小餐馆对付一口。
我拿着那包挂面,站在厨房里,有些手足无措。
我甚至不知道,奶奶喜欢吃什么口味,是喜欢吃软一点的,还是硬一点的。
记忆里,奶奶做的手擀面,最好吃。
面条筋道,汤头鲜美,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再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
我小时候,一个人能吃两大碗。
可现在,我连一碗最简单的挂面,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最后,我还是煮了挂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没有葱花。
我把面端出去的时候,奶奶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
电视开着,正在播一档热闹的综艺节目,里面的明星笑得前仰后合。
而奶奶,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空洞,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奶奶,吃饭了。”
我把碗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她慢慢地低下头,看着那碗面。
热气氤氲,模糊了她的表情。
我看不清她是在看面,还是在透过这碗面,看别的什么东西。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根面条,慢慢地送进嘴里。
她吃得很慢,很安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一碗面,她吃了足足半个小时。
吃完后,她放下筷子,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
但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站起身,走到那个被我放在墙角的行李袋旁边,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床被子。
被子是她自己带来的,带着一股樟脑丸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她把被子铺在客厅的地板上,然后,就那么躺了下去。
我愣住了。
“奶奶,您睡沙发……”
她像是没听见,侧过身,背对着我,蜷缩成一团。
那个背影,瘦弱得像一片飘零的落叶。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有愤怒,有无奈,还有一丝……说不清的酸楚。
我关掉了吵闹的电视。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剩下窗外微弱的风声,和奶奶清浅的呼吸声。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把自己扔在床上。
我以为我会失眠。
但没有。
我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也许是,太累了吧。
和奶奶同住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比我想象的,要更沉默,也更压抑。
她几乎不说话。
一天到晚,说的字,加起来不超过十个。
“嗯。”
“好。”
“吃了。”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坐在沙发上,或者说是“她自己的床上”,因为她白天也不肯坐沙发,只是坐在那床铺盖上。
她会打开那个老旧的收音机。
收音机里永远是“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偶尔会夹杂着几句模糊不清的唱腔。
是京剧。
我不懂京剧,只觉得那咿咿呀呀的调子,像一把钝刀子,在我的神经上来回地磨。
但她听得很认真。
有时候,她会闭着眼睛,手指在膝盖上,跟着节奏,轻轻地敲打。
那个时候的她,脸上会有一种很奇怪的表情。
像是沉浸,又像是痛苦。
我每天早上出门前,会给她做好早饭和午饭,放在保温饭盒里。
一碗粥,一个馒头,一碟小菜。
晚上回来,我会做一顿简单的晚饭。
我们俩,面对面地坐在小小的餐桌上,沉默地吃饭。
碗筷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试过跟她说话。
“奶奶,今天天气不错。”
她会抬头看看窗外,然后点点头。
“奶奶,您要不要出去走走?”
她会摇摇头。
“奶奶,您想吃点什么?”
她还是摇摇头。
所有的沟通,都像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觉得自己像在对着一堵墙说话。
一堵冰冷的、沉默的、会呼吸的墙。
我的耐心,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沉默中,被一点点地消磨殆尽。
我开始变得烦躁。
看到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就心烦。
听到收音机里“滋啦”作响的电流声,我就头疼。
我甚至开始后悔。
我为什么要答应叔叔?
我为什么要让这个沉默的老人,闯进我原本平静的生活?
我爸已经不在了。
我们之间的那点血缘联系,早就断了。
我凭什么要为叔叔和姑妈的“不方便”,来买单?
这种怨气,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狂地滋长。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下午,爆发了。
那天我加班,回到家已经很晚了。
我身心俱疲,只想赶紧洗个澡,然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可我一打开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焦糊味。
我心里一惊,赶紧冲进厨房。
灶台上一片狼藉。
锅被烧得漆黑,里面是已经看不出原样的、黑乎乎的一坨东西。
奶奶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锅铲,一脸的不知所措。
她的脸上、手上,都沾着黑色的锅灰,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疲惫、压抑、委屈,全都涌了上来。
“您在干什么!”
我的声音,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尖锐得像一把刀子。
奶奶被我吓得一抖,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我……我想……给你做饭……”她的声音,细若蚊蝇,“我……我忘了关火……”
“做饭?您看看您做的这叫什么!”我指着那口黑锅,几乎是在咆哮,“您是想把房子给点了吗?”
“我不是……我没有……”她慌乱地摆着手,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那眼泪,像一盆冷水,猛地浇在了我的怒火上。
我愣住了。
我看着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两行浑浊的泪水。
看着她因为害怕而微微颤抖的身体。
我突然意识到,我做了什么。
我在对一个老人大吼大叫。
一个记性不好、连关火都会忘记的老人。
一个,我爸的妈妈。
我的奶奶。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别过头,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算了。”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我来收拾。”
我走过去,捡起地上的锅铲,开始清理灶台上的狼藉。
奶奶就站在我身后,一动不动。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背上。
那目光里,有愧疚,有害怕,还有一些我读不懂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们谁都没有吃饭。
我把厨房收拾干净后,就回了房间。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奶奶的哭声,好像还在耳边回响。
我爸的脸,也一遍遍地在我脑海里浮现。
如果他还在,看到我这样对他的妈妈,他会怎么想?
他会不会,对我失望透顶?
我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一种巨大的、无力的挫败感,将我整个人都淹没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奶奶已经坐在了客厅。
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一夜没睡好。
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她的那个布包。
布包的拉链开着,露出了里面的一些东西。
我走过去,才看清。
那是一些……小孩子的衣服。
叠得整整齐齐。
有虎头鞋,有小肚兜,还有一件红色的、绣着“长命百岁”字样的小棉袄。
那些衣服,样式很旧了,布料也有些褪色。
但看得出来,保存得很好。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我小时候穿过的衣服。
那件小棉袄,我还有一张穿着它的照片。
照片上,我被奶奶抱在怀里,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奶奶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小衣服,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你小时候,就这么点大。”她抬起头,看着我,第一次,主动跟我说了一句完整的话,“不爱哭,就爱笑。谁逗你,你都咧着嘴笑。”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爸……他第一次抱你的时候,手都在抖。”奶奶的声音,有些飘忽,像是在回忆一件很遥远的事情,“他说,我们家的小子,以后肯定有出息。”
她说着,眼圈又红了。
“他要是……还在就好了。”
她低下头,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眼睛。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不疼,但是很酸。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气氛,好像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是完全的沉默。
偶尔,她会指着电视里的人,问我,这是谁啊,在演什么啊。
我告诉她,这是个明星,在参加一个叫“真人秀”的节目。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现在的年轻人,真会玩。
她也会在我做饭的时候,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我。
“这个菜,要多放点蒜,你爸爱吃。”
“这个汤,要小火慢炖,才出味儿。”
她说的,都是我爸的口味。
我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按照她说的去做。
做出来的菜,味道,好像真的和我记忆里,我爸做的味道,有那么一点点像。
吃饭的时候,她会给我夹菜。
“多吃点,看你瘦的。”
她的筷子,颤颤巍巍地,夹起一块排骨,放到我的碗里。
我看着碗里的排骨,突然就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鸡腿。
原来,有些东西,不是消失了。
只是被时间,藏了起来。
一天晚上,我正在书房里赶一个方案。
奶奶推开门,走了进来。
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
“喝了再忙。”
她把碗放在我的桌子上。
是一碗……手擀面。
面条宽窄不一,一看就是手工做的。
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还撒了些许葱花。
和我记忆里的那碗面,一模一样。
“您……”我惊讶地看着她。
“我下午,看你冰箱里有面粉,就……就试了试。”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好久没做了,手生了,不知道……好不好吃。”
我拿起筷子,夹起一根面条,送进嘴里。
筋道,爽滑。
汤头,鲜美浓郁。
就是那个味道。
是我寻觅了十几年,再也没有吃到过的,家的味道。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好吃。”我低下头,不想让她看到我的失态,“特别好吃。”
她笑了。
那是她来到我这里之后,第一次笑。
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一朵在晚风中绽放的菊花。
“好吃就行。”她说,“以后,你想吃了,我就给你做。”
那天晚上,我吃完了整整一大碗面,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我感觉,我心里那块被冰封了很久的地方,好像,开始融化了。
我开始尝试着,去了解她的世界。
那个只有“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和京剧唱腔的世界。
我上网,查了很多关于京剧的资料。
我才知道,她最爱听的那一出,叫《锁麟囊》。
讲的是一个富家小姐,在落难时,被当年自己无意中帮助过的穷人所救的故事。
故事的结局,是大团圆。
我问她,为什么喜欢听这个。
她坐在沙发上,手里摩挲着那个老旧的收音机,眼睛看着窗外。
“人啊,得讲良心。”她说,“别人对你好一分,你就得还人家十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我听,又像是在说给她自己听。
我开始觉得,叔叔说她“记性不好”,可能,并不完全准确。
她只是,选择性地,记住了一些事情,又忘记了一些事情。
她忘记了怎么关火,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
但她记得我爸爱吃的菜,记得我小时候穿过的衣服,记得要做一个“讲良心”的人。
一个周末,我休息,决定带她出去走走。
我问她想去哪里。
她想了很久,说,想去公园看看。
我带着她去了市中心最大的那个公园。
公园里人很多,有推着婴儿车散步的年轻夫妻,有在广场上跳舞的老人,还有在草地上追逐嬉戏的孩子。
奶奶看着那些孩子,眼神里,充满了向往。
“你小时候,也这么皮。”她说,“一转眼,就跑没影了。你爸,就跟在你屁股后面追。”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们走到一片湖边。
湖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
有几只野鸭,在水面上悠闲地游着。
奶奶站在湖边,看了很久。
“你爸,会游泳。”她突然说,“他水性可好了,一个猛子,能扎好远。”
“是吗?”这个我倒是不知道。
我爸在我面前,从来没有下过水。
“嗯。”奶奶点点头,“他小时候,最喜欢夏天。一到夏天,就跟村里的孩子,跑到河里去摸鱼。”
她讲起了很多,关于我爸小时候的趣事。
讲他怎么掏鸟窝,怎么捅马蜂窝,怎么把邻居家的狗,惹得满村子追着他跑。
她讲得很慢,有时候,会因为想不起来一个细节,而停顿很久。
但她的脸上,一直带着笑。
那种发自内心的、温柔的笑。
我静静地听着。
感觉,一个我从未认识过的,鲜活的、立体的父亲形象,在我的脑海里,一点点地被拼凑完整。
原来,那个在我记忆里,总是沉默寡言、一脸严肃的男人,也曾有过那样调皮捣蛋的少年时光。
那天,我们从公园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扶着她,走在人行道上。
她的脚步,很慢,很蹒跚。
但我觉得,那是我走过的,最安稳的一段路。
回到家,我接到了姑妈的电话。
她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我,奶奶还好吗。
我说,挺好的。
她好像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她顿了顿,又说,“你……也别太累着自己。有什么事,就跟我们说。”
我“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挂了电话,我看着坐在沙发上,又开始摆弄那个收死音机的奶奶。
我突然觉得,叔叔和姑妈,或许,并不是真的那么“不方便”。
他们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面对一个,日渐衰老、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母亲。
面对一个,因为父亲的离去,而和他们渐行渐远的侄子。
他们选择了最简单,也最懦弱的方式。
逃避。
把这个难题,扔给了我。
可是,他们不知道。
这个所谓的“难题”,正在用她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地,治愈着我。
她让我重新找回了,家的感觉。
她让我重新认识了,我的父亲。
她也让我,开始重新审视,我自己。
日子,就在这样不咸不淡的平静中,一天天地过去。
秋天来了。
窗外的那棵老槐树,叶子开始变黄,然后,一片片地往下落。
奶奶的身体,也像那棵老槐树一样,一天不如一天。
她开始咳嗽。
一开始,只是偶尔咳几声。
后来,越来越频繁,有时候,会咳得整夜都睡不着。
我带她去医院。
医生检查完,把我叫到一边,表情严肃。
“是肺上的问题。”他说,“老人家年纪大了,情况……不太乐观。”
我拿着那张CT片子,站在医院的走廊里。
片子上,那片白色的阴影,像一朵盛开的死亡之花,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给叔叔和姑妈打了电话。
他们很快就赶来了。
看到诊断书的那一刻,叔叔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那个在我面前,一直表现得像个“大家长”一样的男人,在那一刻,像个无助的孩子。
姑妈更是直接哭出了声。
我们决定,让奶奶住院。
奶奶很抗拒。
“我不住院。”她说,“我死,也要死在家里。”
她的态度,异常坚决。
我们谁也劝不动。
最后,只能把她接回家,按照医生的嘱咐,进行保守治疗。
家里的药味,越来越浓。
奶奶的话,也越来越少。
大多数时候,她都只是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那个老旧的收音机,就放在她的枕边。
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摆弄它了。
但只要它在身边,她好像就能安心一些。
我知道,她在等。
等那个,最终的时刻。
我也在等。
心情,却异常的平静。
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
好像,我们早就已经做好了,接受这个结局的准备。
有一天,她把我叫到床边。
她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像风中的烛火,随时都可能熄灭。
“把我那个……布包……拿来。”
我把那个她一直宝贝着的布包,递到她手里。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拉开拉链。
从里面,颤颤巍巍地,拿出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她把手帕一层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把钥匙。
一把已经生了锈的、黄铜色的钥匙。
“这是……你爸……留下的。”她说,“在……在老家的……那个旧柜子里……最下面的……抽屉。”
“他……他让我……等你长大了……再交给你。”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他说……里面……有他……最宝贵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她好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枕边的收音机,还在“滋啦滋啦”地响着。
那咿咿呀呀的京剧唱腔,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悲凉。
我知道,她走了。
奶奶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叔叔和姑妈,哭得像个泪人。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葬礼结束后,我一个人,回了老家。
那个我逃离了十几年的地方。
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还是那么枝繁叶茂。
只是,树下,再也没有了那个会给我讲故事的爷爷,和那个会给我做好吃的奶奶。
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子里,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发霉的味道。
我按照奶奶说的,找到了那个旧柜子。
用那把黄铜钥匙,打开了最下面的那个抽屉。
抽屉里,只有一个铁皮盒子。
就是那种,以前用来装饼干的,最普通的铁皮盒子。
盒子上,也落满了灰尘。
我用袖子,把灰尘擦掉。
露出了上面,已经有些褪色的图案。
是一个穿着红棉袄的胖娃娃,抱着一条大鲤鱼。
我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
只有一沓信。
和一本……日记。
信封,已经泛黄了。
上面的字迹,我很熟悉。
是我爸的字。
我拆开第一封信。
“妈,我到部队了,一切都好,勿念。”
落款,是我爸的名字,和一个我陌生的日期。
我愣住了。
我爸,当过兵?
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我一封一封地往下看。
“妈,这里的训练很苦,但我能坚持。您不用担心,我会成为您的骄傲。”
“妈,我今天发津贴了,给您寄了回去。您别舍不得花,给自己买件新衣服。”
“妈,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很好的姑娘。她是个护士,很温柔,笑起来,像太阳一样。”
那个姑娘,应该就是我妈。
“妈,我想娶她。但是,我怕……爸不同意。”
“妈,谢谢您。我知道,是您说服了爸。我一定会对她好的。”
……
信,一直持续到我出生。
最后一封信里,夹着一张照片。
是我满月时的照片。
照片上,我爸抱着我,笑得一脸灿烂。
我妈,依偎在他身边,满眼都是幸福。
照片的背后,写着一行字。
“妈,这是您的长孙。他叫安安,希望他一辈子,平平安安。”
我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原来,我爸,不是不爱说话。
他只是,把他所有的温柔和思念,都写进了这些,我从未见过的信里。
原来,奶奶,不是不爱我。
她只是,把他所有的爱,都藏在了这些,我从未听过的故事里。
我拿起那本日记。
日记本的封皮,是深蓝色的硬壳。
翻开第一页,是奶奶的字。
她的字,娟秀,工整。
和她那双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一点都不相称。
日记,是从我爸走后,开始写的。
“今天,是安安他爸,走的第七天。我还是不相信,他就这么走了。我总觉得,他只是,又去当兵了。过几天,就会给我写信了。”
“安安他爸走了,这个家,好像也塌了。老头子一下子就病倒了。老二和闺女,也都有自己的家。我看着安安,他才那么小,就没了爸。我这心里,像刀割一样。”
“我不敢对他太好。我怕,我对他太好,会让他更想他爸。我怕,他会觉得,我是可怜他。我宁愿,他怨我,恨我,也比让他活在怜悯里,要好。”
“今天,安安考上大学了。是那么远的城市。也好,离得远一点,就能少想起一些伤心事。我偷偷去车站送他了。我没让他看见。看着他背着行李,一个人走进车站的背影,我这心啊,又被揪起来了。这孩子,以后,就得一个人,面对所有风雨了。”
“安安他爸,你在那边,还好吗?咱们的儿子,长大了。长得,跟你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你放心,我会好好看着他的。等我去了那边,我再跟你,好好说说,咱们的儿子,有多出息。”
……
日记的最后一页,写于她来我这里的前一天。
“老二和闺女,要把我送到安安那里去了。我知道,他们是嫌我老了,糊涂了,是个累赘了。也好。我早就想去看看安安了。就是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见我这个,老婆子。”
“安安他爸,我要去见咱们的儿子了。你可得,保佑我,别惹他烦。”
我合上日记本,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
眼泪,打湿了深蓝色的封皮。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一切。
明白了她的沉默,她的疏离,她的笨拙。
那不是不爱。
那是一种,深沉到,我无法想象的爱。
是一种,宁愿自己背负所有误解和怨恨,也要护我周全的爱。
我走出老屋。
院子里的那棵桂花树,开花了。
金黄色的桂花,开得满树都是。
风一吹,香气,就飘了满院。
我仿佛又看到了。
看到了那个,在树下,把我高高举过头顶的奶奶。
看到了那个,追在我身后,一脸无奈又宠溺的父亲。
他们都在对我笑。
笑得,那么温暖。
我回到那个一室一厅的出租屋。
屋子里,好像还残留着奶奶的气息。
那股,樟脑丸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我走到客厅,那个老旧的收音机,还放在墙角。
我走过去,把它拿了起来。
我打开它。
“滋啦……滋啦……”
熟悉的电流声,又响了起来。
我慢慢地,转动着那个掉漆的旋钮。
突然,一个清晰的、字正腔圆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
是《锁麟囊》。
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
那咿咿呀呀的唱腔,第一次,我觉得,那么好听。
我好像,看到了奶奶。
她就坐在我对面,闭着眼睛,手指在膝盖上,跟着节奏,轻轻地敲打。
脸上,带着那种,沉浸而又满足的表情。
我笑了。
眼泪,却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我知道,她没有走。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着我。
就像我爸一样。
他们都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在那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温柔地,注视着我。
叔叔和姑妈,后来又来看过我一次。
他们给我拿了一笔钱。
说是,奶奶留下来的。
我没有要。
“这是奶奶留给你们的。”我说,“你们,比我更需要。”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
“安安,以前,是叔叔(姑妈)不对。”
我摇了摇头。
“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怨恨,隔阂,都已经过去了。
留下来的,是爱,是理解,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我辞掉了那份,让我身心俱疲的工作。
用我所有的积蓄,还有我爸留下的那笔抚恤金,在郊区,买了一套小小的房子。
房子,有一个小小的院子。
我在院子里,种下了一棵桂花树。
我相信,等到明年秋天。
它一定会,开出满树的,金黄色的花。
就像,老家院子里的那棵一样。
香气,会飘满整个院子。
而我,会坐在树下,泡一壶茶,打开那个老旧的收-音机。
听着那段,永远也听不腻的《锁麟囊》。
然后,在心里,轻轻地,对他们说一句:
“爸,奶奶,我很好。勿念。”
来源:情感大师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