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六月的风裹挟着毕业季的燥热与离愁,吹进江城大学的每一个角落。对陆清和来说,这风却是甜的。他刚刚以专业第一的成绩拿到了硕士学位,紧接着,又在省直机关公务员考试中,以笔试面试双第一的成绩,遥遥领先于所有竞争者。
01 红色的印章
六月的风裹挟着毕业季的燥热与离愁,吹进江城大学的每一个角落。对陆清和来说,这风却是甜的。他刚刚以专业第一的成绩拿到了硕士学位,紧接着,又在省直机关公务员考试中,以笔试面试双第一的成绩,遥遥领先于所有竞争者。
二十五岁,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几乎已经触摸到了那条铺满鲜花的康庄大道。女友苏书意已经订好了庆祝餐厅,父母的电话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骄傲,连一向严肃的导师都拍着他的肩膀说:“清和,前途无量。”
他的人生,就像一本精确规划好的书,正要翻开最华彩的篇章。
直到那个电话打来。
“喂,是陆清和同志吗?”一个沉稳、公式化的男中音。
“您好,我是。”陆清和的心跳下意识地快了一拍,他知道,这是组织部的电话,是通往梦想的最后一道门铃。
“关于你的公务员录用政审,有点情况需要跟你说明。”对方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经过综合审查,你的政审结论为‘不合格’。”
“不……合格?”陆清和感觉自己的耳朵嗡的一声,大脑瞬间空白。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颤抖的声音追问,“为什么?我的材料……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他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履历干净得像一张白纸。父母是普通的工薪阶层,亲属中也从未有过任何违法乱纪的记录。他想不出任何一个“不合格”的理由。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主要问题,出在你的直系亲属,你的外祖父。”
“我外祖父?”陆清和彻底懵了,这个称谓对他来说,比陌生人还要遥远,“我……我连我外祖父的面都没见过,他很早就去世了。”
“是的,我们知道。但根据档案记录,他曾因严重的‘历史问题’被处理过,档案中有明确记载。根据规定,这会影响直系三代亲属的政审结论。”男中音的语气里透出一丝程式化的惋셔,“具体情况,我们不便在电话里透露。就这样吧。”
电话被挂断了。
嘟嘟的忙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陆清和所有的幻想和骄傲。他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心里的汗水濡湿了屏幕。窗外,是同学们穿着学士服欢呼雀跃的身影,那些笑声此刻听来,无比刺耳。
他输了,不是输在成绩,不是输在能力,而是输给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人提起过的“外祖父”。这像一个荒诞的笑话,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幽灵,轻飘飘地伸出手,就将他二十五年来的所有努力与期盼,全部推入了深渊。
“怎么了,清和?”苏书意打来电话,声音里满是雀跃,“餐厅订好了,就等你这位准公务员大驾光临呢。”
陆清和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团浸满苦水的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感觉到,苏书意在电话那头察觉到了异样,她的声音温柔了下来:“清和,出什么事了?”
“书意,”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厉害,“我的政审,没过。”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陆清和能想象到她脸上的错愕,那份错愕,和他自己的一模一样。
“为什么?”苏书意问。
“因为我外祖父。”陆清和靠在墙上,缓缓滑坐到地上,将脸埋进臂弯里,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一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
那天晚上,陆清和没有去庆祝,而是回了家。
一进门,母亲温佳禾就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迎上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清和回来啦,单位的事都定了吧?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鱼。”
父亲陆建国也从报纸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里满是期待。
看着父母布满风霜却充满希冀的脸,陆清和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崩溃。他将背包扔在玄关,声音嘶哑地问:“妈,我外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佳禾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端着果盘的手微微一颤,苹果块从盘子里滚落,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你问这个干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发紧,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儿子。
“我的政审没过。”陆清和一字一句地说,像是在控诉,“因为他。因为一个我素未谋面的外祖父!”
客厅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父亲陆建国猛地站起来,满脸震惊。而母亲温佳禾的脸色,则在瞬间变得惨白。她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仿佛儿子口中的那个称谓是什么洪水猛兽。
陆清和的目光扫过客厅,落在电视柜上一个相框。那里面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幸福美满。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家里,似乎从未出现过任何与母亲娘家有关的物件。没有照片,没有信物,甚至在过年过节的闲聊中,母亲也从未提起过自己的父亲。
那个被称为“外祖父”的人,就像一个被刻意抹去的禁忌。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母亲卧室床头柜上。那里有一个陈旧的木质首饰盒,他小时候曾好奇地打开过,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影很模糊,看不清面容。那时他问母亲这是谁,母亲只是慌乱地合上盒子,说没什么。
此刻,那个模糊的人影,似乎正隔着数十年的时光,与他对视。
02 沉默的墙壁
“佳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陆建国最先打破了死寂,他看向妻子,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担忧。
温佳禾没有回答,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扶着墙壁,缓缓地坐倒在沙发上。她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陷入了某种遥远而痛苦的回忆。
“妈!”陆清和上前一步,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和不解,“你告诉我,他到底是谁?他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我要为他承担这一切?这不公平!”
他的质问像一块石头,砸在温佳禾紧绷的神经上。她猛地抬起头,双眼通红,声音尖锐起来:“别问了!不许再问了!”
这是陆清和记忆里,一向温婉的母亲第一次如此失态。她的反应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极度的恐惧和抗拒。
“我凭什么不能问?”陆清和的倔劲也上来了,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瓜,替一个幽灵背负着罪责,“我的人生都被毁了,我连知道原因的权利都没有吗?”
“什么叫毁了?”温佳禾激动地站起来,指着他喊道,“没有那个工作,天就塌下来了吗?清和,你听妈的,忘了这件事,我们家清清白白,以后找个好工作,一样能过好日子。不要去惹麻烦,不要去碰那些过去的事!”
“清清白白?”陆清和自嘲地笑了,“妈,你觉得现在还清白得了吗?这个‘污点’会跟我一辈子!以后无论我做什么,它都会像个影子一样跟着我!我只是想知道,我背负的到底是什么!”
母子俩的争吵让整个家都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中。陆建过在一旁焦急地踱步,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这场对峙以温佳禾的崩溃而告终。她捂着脸,发出了压抑的哭声,那哭声里充满了委屈、恐惧和长年累月的疲惫。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反复呢喃着这句话,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伤的刺猬,用沉默和眼泪筑起了一道墙,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陆清和看着母亲的样子,满腔的愤怒和质问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再逼问下去,只会让这个家彻底破碎。
他颓然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房间里,书桌上还摊着他为入职准备的各种资料,墙上贴着他用来自我激励的格言。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讽刺。他的人生,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拦住了去路,而筑起这堵墙的,竟然是他最亲的家人。
深夜,陆清和毫无睡意。他悄悄走出房间,客厅里一片黑暗,母亲卧室的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他走过去,门没有关严,他看到母亲正坐在床边,手里捧着那个他熟悉的木质首饰盒。
她打开盒子,拿出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借着台灯昏暗的光,久久地凝视着。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无声的泪水一滴滴落在照片上。
陆清和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知道,秘密就在那张照片里,在那段母亲绝口不提的往事里。母亲的沉默,不是因为不爱他,而是因为那段过去本身,就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第二天,家里的气氛依旧沉重。温佳禾的眼睛红肿着,默默地做着早饭,仿佛昨晚的争吵从未发生。
饭桌上,陆清和放下筷子,平静地对父母说:“爸,妈,我想自己去查清楚。”
温佳禾的身体一僵,停下了夹菜的动作。
陆建国叹了口气,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儿子,最终说:“清和,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爸都支持你。但你要答应我,不要伤害你妈妈。”
陆清和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母亲:“妈,我不是为了翻案,也不是为了怨恨谁。我只是想给我自己一个交代。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温佳禾没有说话,只是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这一次,陆清和没有退缩。他知道,有些墙,必须亲自去推倒。
03 尘封的档案
决心已定,陆清和开始了自己的追查。
第一步,他需要一个准确的名字。母亲那里是问不出来了,他只能寄希望于官方渠道。他以需要复核政审材料为由,再次联系了组织部。意料之中,对方以保密为由拒绝透露任何具体信息,只给了他一个模糊的方向——去户籍所在地的市档案馆查询。
江城的市档案馆是一座庄严肃穆的苏式建筑,灰色的墙体上爬满了常青藤,仿佛见证了这座城市的无数变迁。陆清和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档案馆内部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混合着樟脑丸的味道。他在查询窗口递交了自己的身份证和申请,说明了来意。
“查询直系亲属档案?需要提供对方的姓名和大致的生卒年份。”窗口里,一位戴着老花镜的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陆清和有些尴尬,“我只知道他是我外祖父,姓温。大概是……五十年代的人。”
工作人员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诧异和不耐烦。“连名字都不知道,怎么查?每天来查档案的人这么多,我们不可能大海捞针。”
“同志,拜托了。”陆清和恳切地说,“这件事对我非常重要,关系到我的一生。我母亲叫温佳禾,能不能从她的档案入手,找到关联?”
或许是他的态度足够诚恳,或许是“关系到一生”这句话触动了对方,工作人员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接过了他的材料。“你等等吧,我试试看。”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陆清和坐在冰凉的长椅上,看着档案室里进进出出的人。他们有的神色凝重,有的如释重负。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真相。
一个小时后,工作人员叫了他的名字。
“查到了。你外祖父,叫温正明。”她将一张打印出来的基本信息条递给他,表情有些复杂,“不过,他的档案是加密封存的,级别很高。按照规定,你没有权限查阅。”
“加密?”陆清和的心一沉,“为什么会加密?”
“这就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了。”工作人员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问。
线索,在这里又断了。
陆清和拿着那张写着“温正明”三个字的纸条,走出了档案馆。这个名字,他默念了无数遍,试图从这三个字里,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形象。但他失败了,这个名字对他而言,依旧只是一个冰冷的符号。
接下来的几天,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四处碰壁。他试图找一些了解历史的老人打听,但年代久远,知情者寥寥无几。他也想过找私人关系,但他一个刚毕业的学生,又能有什么门路?
苏书意一直陪在他身边,看着他日渐憔悴,心疼不已。
“清和,要不算了吧?”她劝道,“我们离开这里,去别的城市发展。你的才华,在哪里都能发光,何必被这些陈年旧事困住?”
陆清和摇了摇头,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书意,这不是一份工作的事。如果我不弄清楚,这个心结会跟我们一辈子。我不想我们的未来,活在一个不清不楚的阴影里。”
他想起了母亲的眼泪,想起了那个加密的档案。他隐隐觉得,真相或许并不像组织部通知里那般简单。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转机意外地出现了。他的一位大学同学,父母正是在档案馆系统工作。通过同学的牵线,他得知了一位已经退休的老干部——谢修远,谢老。据说,谢老在档案馆工作了一辈子,是江城历史的“活字典”,经手过无数机密档案。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陆清和提着一些水果,找到了谢老家的地址。那是一条安静的老街,谢老住在一栋有些年头的家属楼里。
开门的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头发花白,但腰板挺得笔直。他听完陆清和的来意,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将他请进屋里,泡了一壶茶。
“年轻人,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好。”谢老呷了一口茶,目光深邃地看着他,“你确定,你想知道真相吗?无论那个真相是什么?”
“我确定。”陆清和毫不犹豫地回答,“谢老,我不是来寻求翻案的,我只是想知道,我的家人,我的外祖父,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想,我有权知道。”
谢老沉默了很久,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最终,他点了点头。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人。”他缓缓说道,“好吧,我帮你这个忙。明天上午九点,你来档案馆门口等我。”
04 档案深处的回声
第二天,陆清和准时出现在档案馆门口。谢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已经等在那里。他没有走正门,而是带着陆清和从一个不起眼的侧门,进入了档案库的深处。
这里的空气比外面的阅览室更加凝重,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金属档案架,像沉默的卫兵,守护着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秘密。
谢老熟门熟路地穿行在迷宫般的架子之间,最终在一个标着“绝密·待销毁”的区域停了下来。他用一把特制的钥匙,打开了一扇厚重的铁门。
“温正明的档案,就在这里。”谢老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里显得有些空洞。
他从一个布满灰尘的铁皮柜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材质的档案袋。档案袋的封口处,盖着一个鲜红的、已经褪色的“绝密”印章。
谢老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档案袋,将里面的几页纸摊开在桌面上。纸张已经泛黄变脆,上面的字迹是手写的,笔力遒劲。
陆清和凑过去,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档案的第一页,是温正明的一张一寸黑白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很年轻,大概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眉眼英挺,眼神明亮而锐利。陆清和怔住了,他从那张陌生的脸上,依稀看到了自己和母亲的影子。
这就是他的外祖父。
他继续往下看。
“温正明,男,1935年生,江城人……”
档案的前半部分,记录着他的生平,和普通人无异。但从1955年开始,记录变得异常简单,只有寥寥几行字。
“1955年,因‘投机倒把’、‘泄露内部信息’等问题,被开除公职,判处劳动改造十五年。”
看到这里,陆清和的呼吸一滞。这就是政审通知里提到的“历史问题”吗?“投机倒把”,在那个年代,是足以毁掉一个人一生的罪名。
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原来,他背负的,真的是这样一个不光彩的过去。
谢老似乎看出了他的失落,指了指档案袋的底部。“别急,这里还有一份补充材料。”
他从档案袋里又抽出一张更薄的纸,这张纸被单独存放在一个油蜡纸封套里,显得尤为特殊。
打开封套,上面的内容让陆清和瞬间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份手写的“情况说明”,落款时间是1985年,签名人是当时江城市的一位主要领导。
说明的内容很短,但信息量巨大:
“关于温正明同志的历史问题,经复核,兹补充说明如下:温正明同志于1954年,受组织委派,以特殊身份渗透入当时的地下经济网络,执行‘鱼刺’计划,旨在掌握关键证据,打击破坏社会主义经济秩序的犯罪团伙。1955年,因叛徒出卖,计划暴露,温正明同志为保护组织和其他同志,主动承担所有罪名,切断了线索。其档案中记录的‘罪行’,实为掩护身份之需要。该同志在后续劳动改造期间,仍坚守信仰,未曾泄露任何秘密。特此说明。”
陆清和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他反复地读着那段文字,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
外祖父……不是罪人?他是一个卧底?一个为了保护组织而自我牺牲的英雄?
“这……这是真的?”他抬起头,声音颤抖地问谢老。
谢老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敬意。“是真的。这份补充说明,是当年那位领导在离休前,顶着巨大的压力,亲手写下存入档案的。他希望有一天,历史能还温正明同志一个公道。”
“那……那为什么我的政审……”
“因为这份补充说明,是绝密件,没有被录入电子系统。而负责政审的年轻同志,他们能看到的,只有那份主档案上的‘罪名’。”谢老叹了口气,“时代变了,很多事情,都被遗忘了。温正明这个名字,连同他执行的‘鱼刺’计划,都成了被尘封的回声。”
陆清和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年轻人的身影。他叫温正明,在最美好的年华,选择了一条最危险、最孤独的道路。他背负着骂名,被亲人误解,在劳改营里度过了十五年最宝贵的时光,直到去世,都未曾为自己辩解一句。
他不是罪人,他是无名英雄。
陆清和的眼眶湿润了。这一刻,他感受到的不是洗刷耻辱的快意,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沉甸甸的敬意和酸楚。
他终于明白,母亲为何如此痛苦和抗拒。在她的认知里,她的父亲,就是一个让整个家庭蒙羞的“坏分子”。她用一生的时间去逃避,去切割,试图证明自己是“清清白白”的。她不知道,她所唾弃和恐惧的,恰恰是父亲最伟大的勋章。
“谢老,”陆清和站起身,朝着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您。”
这一躬,不仅是感谢谢老的帮助,更是替那个从未谋面的外祖父,感谢这位守护了历史真相的人。
05 另一个名字
拿着复印的补充说明材料,陆清和走在回家的路上。江城夏日的阳光炽烈,但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内心翻江倒海。
温正明。
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已经有了完全不同的分量。它不再是一个带来耻辱的符号,而是一个代表着牺牲、信仰和孤独的形象。
他想,如果外祖父泉下有知,看到自己的人生因为他当年的选择而受到影响,会是怎样的心情?是会感到愧疚,还是会觉得,这份坚持,终究是值得的?
陆清和不知道答案。
他回到家,母亲温佳禾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听到开门声,她回头看了一眼,眼神依旧有些躲闪。
陆清和没有像往常一样换鞋进屋,而是站在玄关,轻声说:“妈,我查到了。”
温佳禾切菜的手停住了,身体僵硬。
“他叫温正明。”陆清和的声音很平静,“1955年,他被判了十五年。”
温佳禾的肩膀垮了下来,她背对着儿子,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你都知道了……知道了也好。我们家的罪,是该让你知道。”
“妈,”陆清和缓缓走上前,从背后看着母亲瘦削的背影,“他不是罪人。”
他将那份复印的“情况说明”放在了厨房的案板上。
温佳禾的目光落在纸上,起初是疑惑,但当她看清上面的文字时,整个人都愣住了。她的眼睛越睁越大,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仿佛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特殊身份……‘鱼刺’计划……保护组织……”她一个词一个词地念着,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抖。
当她读到最后一句“该同志在后续劳动改造期间,仍坚守信仰,未曾泄露任何秘密”时,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靠在了橱柜上。
“这……这不是真的……”她喃喃自语,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滚落,“他怎么会是……他们都说他是坏人,是投机倒把的……”
几十年的认知,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她从小就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长大,被人骂是“坏分子的女儿”。她恨过,怨过,也怕过。为了摆脱这个身份,她成年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娘家,甚至在父亲去世时,都没有回去看一眼。她用尽全力,想把自己的过去洗刷干净,想让自己的孩子活在“清清白白”的世界里。
原来,她恨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逃避了一辈子的父亲,竟然是一个英雄。
她一生的心结,她所有痛苦的根源,都源于一个被尘封的真相。
“妈。”陆清和轻轻地扶住母亲的肩膀。
温佳禾再也无法抑制,她转过身,扑进儿子的怀里,放声大哭。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积压了半个世纪的委屈、悔恨和释然。
陆清和紧紧地抱着母亲,任由她的泪水打湿自己的衣襟。他知道,母亲哭的,是她自己那段被阴影笼罩的童年和青春,是她对父亲深深的误解,也是这个迟到了太久的真相。
许久,温佳禾的哭声才渐渐平息。她从儿子怀里抬起头,红着眼睛,走到卧室,打开了那个木质的首饰盒。
她拿出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用颤抖的手指,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这是你外公唯一留下的照片。”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那时候我还小,他走之前,我妈偷偷塞给我的。我一直留着,又一直不敢看。我怕看到他,就会想起那些不好的事。”
陆清和接过照片。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照片上那个年轻人的脸。眉眼之间,和他有七分相似。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芒,正直而坚定。
照片的背后,有一行用钢笔写的小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待到山花烂漫时,我在丛中笑。”
陆清和的心,被这句诗狠狠地击中了。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年轻的父亲,在奔赴一场没有归期的潜伏前,给年幼的女儿留下的最后念想。他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但他无怨无悔。
这一刻,陆清和终于读懂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外祖父。他不是一个符号,也不是一个档案里的名字,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血有肉、有信仰、有爱,却选择将这一切都深埋心底的父亲。
06 和解
真相大白,压在温佳禾心头几十年的巨石终于被搬开。那天晚上,她第一次主动和陆清和聊起了自己的父亲。
她的记忆是零碎的,大多是五岁前的模糊片段。她记得父亲的肩膀很宽,会把她举得很高;记得父亲会用树叶给她吹出好听的调子;记得父亲离开家的那个清晨,天还没亮,他摸着她的头说:“禾禾,爸爸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出差,你要听妈妈的话。”
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后来,风言风语四起,父亲成了人们口中的“罪人”。母亲一夜白头,带着她艰难地生活。她从一个被父亲捧在手心的公主,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坏分子的女儿”。
“我恨他,清和,我真的恨过他。”温佳禾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但这一次,泪水里没有了痛苦,只有释然,“我恨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让我们母女俩受尽白眼。现在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我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机会跟他说了。”
陆清和握住母亲的手,轻声说:“妈,他一定不会怪你的。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保护你们,保护更多像我们一样的家庭。”
是夜,陆清和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开满山花的坡地上,一个穿着旧中山装的男人站在不远处,微笑着看着他。那个男人的眉眼,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他没有说话,只是朝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消失在烂漫的山花丛中。
第二天,陆清和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决定。
他拿着那份补充说明的复印件,再次来到了组织部。接待他的,依然是上次那位负责人。
“陆清和同志,我们已经收到了市档案馆转来的补充材料,也核实了情况。”负责人的态度比上次客气了许多,脸上带着一丝歉意,“这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是我们的工作失误。我们已经启动了复议程序,你的政审结论可以更正。录用通知,很快就会下来。”
陆清和安静地听完,然后将那份复印件,轻轻地推了回去。
“谢谢您。”他平静地说,“但是,我决定放弃这次录用机会。”
负责人愣住了。“放弃?为什么?这可是你应得的。”
“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陆清和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从容和坚定,“我曾经以为,考上公务员,走进体制,是我人生唯一的、最好的出路。但这件事让我明白,人生的价值,不应该由一份档案,一个身份来定义。”
“我外祖父,他一生背负污名,默默无闻,但他依然是我心中最伟大的英雄。他的价值,从来没有写在档案里。”
“所以,我想去走一条自己的路。一条不被过去束缚,由我自己来创造价值的路。”
说完,他站起身,向对方礼貌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那个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地方。
走出大楼,阳光洒在他身上,温暖而明亮。他感觉自己从未如此轻松过。
他给苏书意打了电话。
“书意,我放弃了。”
电话那头的苏书意沉默了片刻,然后笑了,声音里是满满的理解和支持:“好,放弃了就放弃了。陆清和,无论你做什么,你都是我心里最优秀的人。接下来想做什么?我陪你。”
“我想,我们可以自己做点事。”陆清和看着远方,城市的车水马龙在他眼中,变成了一片充满无限可能的旷野。
07 新的起跑线
陆清和最终没有进入体制。他和大学里两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凑了些钱,在科技园租了一间小小的办公室,成立了一家专注于软件开发的工作室。
创业的路远比想象中艰难,熬夜加班是家常便饭,资金链也时常捉襟见肘。但他却觉得无比充实。每一次攻克技术难关,每一次拿到新的订单,都让他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亲手创造价值的成就感。
半年后,他陪着苏书意回了她家,正式拜访她的父母。
饭桌上,苏书意的父亲,一位处事严谨的中学副校长,状似无意地问起了他毕业后的去向。
陆清和没有丝毫隐瞒,将自己政审失败,以及后来查明外祖父真相,并最终选择放弃复议、自主创业的整个过程,坦诚地讲了出来。
他讲得很平静,不带一丝抱怨或炫耀,仿佛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讲完后,饭桌上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苏书意的母亲脸上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孩子,那你这……”
她的话还没说完,苏父却放下了筷子,端起酒杯,对陆清和说:“清和,我敬你一杯。”
陆清和有些意外。
“我敬的,不是你的选择,而是你的坦诚和担当。”苏父的目光里充满了欣赏,“你外祖父,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英雄。而你,没有活在他的阴影里,也没有活在他的光环下,你选择走自己的路。这很好。”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人生就像一场长跑,起跑线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道自己要跑向何方。我们家书意,没有看错人。”
一杯酒下肚,所有未说出口的疑虑和担忧,都烟消云散。
又过了一年,陆清和的工作室步入正轨,接到了一个大项目。母亲温佳禾也彻底走出了过去的阴影,甚至开始在一个社区老年大学里,教人唱歌跳舞,脸上总是洋溢着开朗的笑容。
一个清明节,陆清和带着母亲和苏书意,第一次回到了母亲阔别了几十年的故乡,找到了外祖父温正明的墓。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土坟,墓碑上连张照片都没有,只有孤零零的几个字。陆清和将一束洁白的山菊花,轻轻地放在了墓前。
他看着墓碑,在心里默默地说:
“外公,你好,我叫陆清和。我没有成为您期望的那种人,但我正在努力,成为一个能定义自己价值的人。就像您一样。”
风吹过山岗,满山的野花轻轻摇曳,仿佛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最温柔的回应。
来源:饮秋雨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