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默,东西都收拾好了?明天我陪你去报到,顺便给你相看个对象。”
“陈默,东西都收拾好了?明天我陪你去报到,顺便给你相看个对象。”
表嫂林秀莲一边麻利地帮我把最后一件的确良衬衫叠好,塞进那个半旧的帆布包里,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利落。
我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表嫂,这……太快了吧?我工作还没个着落呢。”
我叫陈默,一九八四年,我从地区师范学校毕业,二十一岁,算是个知识分子了。
毕业分配,我被分到了离家一百多里外的红旗镇中学当老师。
在那个年代,这叫“铁饭碗”,是天大的好事。
父母高兴得好几天没睡好,逢人就说我出息了。
表哥王建军在镇上的供销社当个小组长,表嫂林秀莲是镇小学老师,他们家就在红旗镇,我这次去报到,自然要先投奔他们。
“什么叫没着落?分都分下来了,还能跑了不成?”
表嫂把包的拉链拉上,拍了拍上面的灰,转过身看着我。
“你这个年纪,工作一定,就该考虑个人问题了。我给你看好的这个,是你们学校的老师,叫李文静,也是师范毕业的,跟你门当户对。人长得周正,性子也好,我们两家离得也近,以后有事能相互照应。”
她说话像连珠炮,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妥妥当当。
我听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一方面,我知道表嫂是真心为我好,在这个陌生的乡镇,她是我唯一的依靠。
另一方面,我对“相亲”这件事,本能地有些抵触。
书上写的爱情,不是这样的。
但我也知道,在现实里,过日子,就是这样。
“听表嫂的,没错。”我点了点头,把那点不切实际的念头压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表哥踩着他那辆永久牌自行车送我去车站,表嫂则陪我一起坐上了去红旗镇的班车。
车子是那种老式的客车,烧柴油的,开起来“突突”作响,车厢里混杂着汗味、烟味和柴油味。
路是土路,坑坑洼洼,车子一颠一簸,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从县城的砖瓦房,慢慢变成了无尽的田野和零星的土坯房。
这就是我未来要扎根的地方。
“别紧张,红旗镇虽小,但五脏俱全。有供销社,有邮局,还有个小电影院,周末能放电影。”表嫂看出了我的局促,安慰道。
“嗯。”我应了一声,眼睛还是望着窗外。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颠簸,车子终于在红旗镇的车站停了下来。
一下车,一股热浪夹杂着尘土扑面而来。
镇子不大,一条主街,两边是些低矮的平房。
表嫂家就在离车站不远的一个小院里。
院子不大,收拾得很干净,墙角种着几株向日葵,开得正旺。
“建军他下午才下班,你先歇歇脚,喝口水。我妹秀禾在家,让她给你烧点水洗把脸。”表嫂推开院门,大声喊道。
“秀禾,家里来客了!”
随着她的喊声,一个身影从东边的厢房里走了出来。
那一瞬间,我感觉周围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
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碎花衬衫,两条辫子垂在胸前,皮肤是那种乡下姑娘常见的健康的小麦色。
但她的眼睛,很亮,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探寻的目光。
她看到我,似乎有些意外,脚步顿了一下,然后低下了头,轻声喊了一句:“姐。”
“这是我跟你说过的,你陈默表哥,刚从师范毕业,分到镇中学了。”表嫂拉着我介绍。
然后又对我说:“这是我妹妹,林秀禾,今年刚高中毕业,在家等着看能不能招工。”
“你好。”我有些拘谨地伸出手。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城里人这个礼节,迟疑地伸出手,轻轻和我握了一下。
她的手很凉,也很软。
一触即分。
“快去烧水,让你表哥洗把脸,坐了一路车,累坏了。”表嫂吩咐道。
“嗯。”林秀禾低低地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厨房。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那天下午,我就住在表哥家西边的空房间里。
表嫂忙着给我收拾床铺,嘴里还在念叨着下午去见李老师的注意事项。
“见了面,要主动说话,问问人家教学情况,别像个闷葫芦。”
“我已经跟李老师的介绍人说好了,下午四点,就在学校的办公室,校长也在,算是给你们做个见证。”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院子里。
林秀禾在院子里的水井边洗菜,她弯着腰,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不像表嫂那样风风火火。
她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静,又自成一派。
我突然觉得,书里写的那些“岁月静好”,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四点钟很快就到了。
我换上了那件最好的的确良衬衫,跟着表嫂去了红旗镇中学。
学校比我想象的还要简陋,几排平房,一个黄土操场。
校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姓王,很和气,握着我的手说了半天“欢迎青年教师为农村教育事业做贡献”的话。
然后,李文静老师就来了。
她和表嫂描述得差不多,个子中等,梳着齐耳短发,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很文静。
她冲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呼。
“小陈老师,小李老师,你们都是师范生,有共同语言,以后在工作上要相互帮助,生活上也要相互关心嘛。”王校长乐呵呵地打着圆场。
表嫂也在一旁帮腔:“是啊是啊,文静,我们家陈默刚来,人生地不熟的,你可要多照顾他。”
“应该的,表嫂。”李文静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们聊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无非是学校的课程安排,学生的状况,教材的版本。
李文静说得很专业,也很得体。
她确实是个很好的姑娘,一个很好的结婚对象。
可我的脑子里,却总是闪现出林秀禾在井边洗菜的那个画面。
那双明亮又带着点怯意的眼睛,像一根羽毛,在我心湖上轻轻划过,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这次见面,在我心不在焉中结束了。
回家的路上,表嫂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陈默,你怎么回事?我看你今天话不多啊。李老师多好的姑娘,你可别挑三拣四的。”
“没有,表嫂,我就是刚来,有点累。”我找了个借口。
“累?年轻人,累什么累!”表嫂显然不信,“我跟你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瞅着李老师对你印象也不错。你们先处着,多走动走动,年底就可以把事办了。”
她已经把我的未来规划到了年底。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看着表嫂那张热情洋溢的脸,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我能说什么呢?
说我对一个只见了一面的、她自己的亲妹妹,产生了好感?
这话说出来,不仅荒唐,更是对表嫂好心的一种辜负。
回到家,表哥已经下班了。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但对我很好,拿出家里最好的茶叶给我泡上。
晚饭很丰盛,表嫂特地炖了只鸡。
饭桌上,表嫂兴高采烈地跟表哥说起下午见面的事,把李老师夸得天花乱坠。
表哥只是闷头吃饭,偶尔“嗯”一声。
林秀禾坐在我对面,一直低着头,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
我偶尔抬起头,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心里乱糟糟的,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吃完饭,表嫂让我和表哥在堂屋看电视,她和秀禾在厨房收拾。
电视是台九寸的黑白电视,信号不好,满是雪花。
表哥看得津津有味,我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厨房里传来碗筷碰撞的声音,和姐妹俩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姐,你真觉得那个李老师跟他合适?”是秀禾的声音,很轻,像是在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怎么不合适?都是文化人,工作又在一起,多好的事。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表嫂的声音还和白天一样干脆。
“哦。”秀禾的声音更低了。
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我的心,像是被那一声轻轻的“哦”给揪住了。
在红旗镇中学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我教初一的语文,住在学校分的单身宿舍里。
宿舍很小,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就是全部家当。
白天,我给学生上课,批改作业,备课。
这里的孩子,大多是附近村里的,淳朴,但基础很差。
我得从最基本的拼音和笔画教起。
工作很忙,很累,但也充实。
李文静老师教数学,她的办公室就在我对面。
我们低头不见抬头见。
她是个很负责的老师,对学生很有耐心。
有时候,她会主动过来跟我讨论某个学生的学习问题。
有时候,她会给我送来家里做的热乎的馒头。
学校里的老师们,都默认我们是一对儿了,看到我们,总是善意地笑。
表嫂隔三差五地来学校看我,每次来,都要问我和李文静的进展。
“怎么样了?有没有一起去看个电影?”
“陈默,你得主动点,女孩子家脸皮薄。”
我每次都含糊其辞地应付过去。
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
这对李文静不公平,也对不起表嫂的一片心意。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
每到周末,我都会找各种借口去表哥家。
有时候是送几本自己写的教案给当小学老师的表嫂“指点指点”。
有时候是说宿舍的锁坏了,找表哥帮忙修修。
其实,我只是想见林秀禾一面。
哪怕只是看她一眼,说几句话。
秀禾话不多,我们之间,交流得最多的,是书。
我知道她喜欢看书,就把自己从师范带来的书,一本一本地借给她。
从《红楼梦》到《平凡的世界》。
每次我去,她都会把看完的书还给我,书页里夹着她用娟秀的字迹写的几句读后感。
她的见解很独特,总能看到一些我忽略的细节。
我们聊书里的人物,聊他们的命运。
在那些文字里,我看到了一个和她外表截然不同的林秀禾。
她有自己的想法,有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我渐渐明白,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丰富的世界。
而我,无可救药地,被那个世界吸引了。
我越是了解她,就越是无法接受表嫂安排的“姻缘”。
我和李文静之间,客气,礼貌,像同事,像朋友,唯独不像恋人。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墙。
而我和林秀禾之间,仿佛有一种天然的默契。
有时候,我们只是在院子里坐着,各自看书,一句话也不说,但心里却觉得无比安宁和充实。
这种感觉,骗不了人。
我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痛苦之中。
一边是表嫂的热情和恩情,是所有人都看好的、安稳的未来。
一边是我内心真实的、无法言说的情感。
我第一次尝到了伦理困境的滋味。
我像一个走在钢丝上的人,摇摇欲坠,不知道该往哪边走。
我知道,我必须做出选择。
一个周六的下午,我又去了表哥家。
那天表哥表嫂都去了镇上赶集,家里只有秀禾一个人。
她正在院子里晒书,看到我来,脸上露出一丝惊喜。
“陈默哥,你来了。”
阳光下,她的笑容,比那盛开的向日葵还要灿烂。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我来拿书。”我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哦,我正给你准备着呢。”她转身进屋,拿出那本我上次借给她的《人生》。
书里照例夹着一张纸条。
我接过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先看纸条,而是看着她,鼓起了我所有的勇气。
“秀禾,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她抬起头,看着我,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疑惑。
“李文静老师,是个好人。”我艰难地开了口。
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但是,我……我对她,没有那种感觉。”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秀禾的脸,一点一点地白了。
她咬着嘴唇,低下了头,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
“秀禾,我喜欢的人,是你。”
当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坦白,也是一种决绝的冒险。
我把自己的心,剖开来,放在了她的面前。
她没有回答,只是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许久,她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看着我。
“陈默哥,你别这样说。我姐……她是为了你好。”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知道她是为了我好,可是,过日子的是我,一辈子那么长,我不想骗自己,也不想骗别人。”我急切地说道。
“可是……我们不能这样。”她摇着头,眼泪掉了下来,“我姐会生气的,大家都会说闲话的。你的工作……你的名声……”
她想到的,全都是我。
我的心,又酸又软。
“我不在乎!”我脱口而出,“只要你……只要你也一样。”
我看着她的眼睛,期盼着一个答案。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表嫂和表哥回来了。
看到院子里对峙的我们,还有秀禾脸上的泪痕,表嫂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你们……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那一刻,我知道,我亲手点燃了导火索。
表嫂的反应,比我预想的还要激烈。
她一把将秀禾拉到自己身后,像一只护崽的母鸡,怒视着我。
“陈默,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欺负秀禾了?”
“表嫂,不是的,你听我解释……”我慌了神。
“解释?还有什么好解释的?秀禾,你哭什么?是不是他说了什么不三不四的话?”
秀禾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哭得更凶了。
“好啊,陈默,我真是看错你了!”表嫂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失望和愤怒,“我好心好意给你张罗对象,给你铺路,你倒好,把主意打到我妹妹身上来了!你把我们家当什么了?你把我林秀莲当什么了?”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表哥王建军站在一旁,脸色铁青,一言不发,但他紧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
“表嫂,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秀禾是真心……”
“真心?”表嫂冷笑一声,打断了我的话,“你懂什么叫真心?你刚来几天?见过几面?你这就是一时糊涂,是见异思迁!李老师那么好的姑娘,你对得起人家吗?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我怎么去跟介绍人交代?”
“我……我会去跟李老师解释清楚的。”我的声音很微弱。
“你解释?你怎么解释?说你看上我妹妹了?你这是让我们林家姐妹以后怎么在镇上做人?让别人戳着我们的脊梁骨说闲话吗?”
表嫂气得浑身发抖。
我百口莫辩。
我发现,在她的逻辑里,我所有的行为,都是自私的、不负责任的、恩将仇报的。
我伤害了所有人。
伤害了李文静,辜负了表嫂,连累了秀禾,也让我自己陷入了不仁不义的境地。
“陈默,你马上给我走。”一直沉默的表哥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有力,“我们家,不欢迎你这样的人。”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满脸怒容的表嫂,和躲在表嫂身后哭泣的秀禾。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我狼狈地逃离了那个曾经带给我温暖的小院。
回到学校冰冷的宿舍,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
我第一次具体地感受到,这个伦理难题的沉重压力和破坏力。
它不是书本上轻飘飘的几行字,而是实实在在的人情、脸面、和无法挣脱的关系网。
我的第一次抉择,换来的是最痛苦的后果。
那段时间,我成了红旗镇的“名人”。
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说我这个新来的陈老师,脚踏两只船,放着好好的李老师不要,去招惹自己表嫂的妹妹。
版本有很多,一个比一个难听。
在学校里,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从前的热情和善意,变成了躲闪和探究。
李文静见到我,不再打招呼,只是低着头匆匆走过。
她的沉默,比任何指责都让我难受。
王校长找我谈了一次话,话里话外都是敲打。
“小陈老师,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但是做事要稳重,要考虑影响。尤其我们当老师的,为人师表,个人作风问题,要特别注意。”
我无力辩解,只能一遍遍地说:“校长,我错了。”
我不敢再回表哥家。
我给表嫂写了一封长信,解释我的心意,表达我的歉意。
信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我和秀禾,也彻底断了联系。
我不知道她怎么样了,不知道她有没有被表嫂责骂,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我整夜整夜地失眠,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开始反思,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追求自己想要的感情,有错吗?
我一遍遍地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
我陷入了巨大的迷茫和自我怀疑之中。
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除了上课,我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不停地看书,备课,用工作来麻痹自己。
我以为,只要我把头埋进沙子里,这一切就会过去。
但现实,远比我想象的要残酷。
期中考试,我带的班级,语文平均分全年级第一。
我以为,这至少能证明我是一个好老师。
可是在教师大会上,王校长表扬了所有人,唯独没有提我。
那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在这个小镇,在这个人情社会里,业务能力,远没有“会做人”来得重要。
而我,已经被贴上了“不会做人”的标签。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
为什么会这样?
我只是喜欢上了一个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开始怨恨这个地方,怨恨这里的人情世故,怨恨那些无形的规则。
我甚至想过,要不要申请调走,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可是,我能去哪里呢?
我的档案,我的人生,都已经和这里捆绑在了一起。
更重要的是,如果我走了,那秀禾呢?
我走了,是不是就坐实了我是个不负责任的、玩弄感情的坏人?
我走了,她要一个人面对那些流言蜚语吗?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不,我不能走。
如果走了,我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一个周末的晚上,我一个人在宿舍里喝着闷酒。
酒是供销社买的劣质白酒,辛辣刺喉。
我喝得头昏脑涨,脑子里却异常清醒。
我回想着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在眼前闪过。
表嫂的热情,李文静的得体,秀禾的眼神,校长的敲打,同事的疏远……
我为什么会把事情搞得这么糟?
我错在哪里?
酒瓶空了,我趴在桌子上,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我不是在为失去的感情哭泣,也不是在为自己的遭遇委屈。
我是在为自己的幼稚和无能而哭。
我一直以为,我读了那么多书,我是个“文化人”,我懂的道理比别人多。
可现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根本不懂生活,不懂人情。
我像一个莽撞的少年,挥舞着“爱情至上”的旗帜,却把自己和所有关心我的人,都弄得遍体鳞伤。
我只考虑了自己的感受,却没有想过我的行为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麻烦和伤害。
我对表嫂,只有索取,没有感恩。她为我忙前忙后,我却用一种最伤人的方式回报了她。
我对李文静,只有逃避,没有尊重。我耽误了她,让她无辜地卷入这场风波,成为别人同情的对象。
我对秀禾,只有表白,没有保护。我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让她承受着来自家庭和外界的巨大压力。
我以为我在追求真爱,其实我只是在满足自己的私欲。
我的爱,太自私,太单薄,太不负责任。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长大了。
我不再问“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开始问自己:“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我想要的,不仅仅是和秀禾在一起。
我想要的,是堂堂正正地和她在一起。
我想要的,是得到家人的祝福,是能挺起胸膛做人,是能保护我爱的人,而不是让她因为我受到伤害。
我该如何面对?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怨恨也解决不了问题。
唯一的办法,就是面对它,解决它。
用一个成年人的方式,用一个男人的担当,去弥补我犯下的错。
我的内心,完成了一次焦点的转变。
从被动地承受痛苦,转变为主动地去寻求解决之道。
天亮了。
宿醉的头很痛,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第一步,是工作。
我不能再消沉下去。
我要用我的行动,来证明我的价值。
我开始更加用心地教学。
我发现班上有个叫王小虎的学生,特别调皮,上课总捣乱,成绩也是倒数第一。
我没有批评他,而是开始留意他。
我发现他虽然学习不好,但画画特别有天赋,课本的空白处,全是他画的小人。
我把他叫到办公室,没有提学习的事,而是跟他聊画画。
他一开始很警惕,后来发现我是真的欣赏他的画,慢慢地就放下了戒备。
我从县城的新华书店,给他买了几本画册和一套画笔。
不贵,但花了我半个月的工资。
我告诉他,有天赋是好事,但文化课也很重要,画家也得有文化。
我跟他约定,只要他期末考试语文能及格,我就推荐他去县里的少年宫美术班。
从那以后,王小虎像变了个人。
上课不再捣乱,开始认真听讲,遇到不懂的,还会主动来问我。
他的改变,班里的同学和老师都看在眼里。
第二步,是修复关系。
我找到李文静老师,郑重地向她道歉。
“李老师,对不起。之前的事情,是我处理得不好,给您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和伤害。我太年轻,太不懂事了。我真诚地向您道歉。”
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文静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道:“陈老师,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也不用太自责。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只是我们不合适。”
她的通情达理,让我更加愧疚。
“谢谢您的谅解。您是个好老师,也是个好姑娘,您一定会找到属于您的幸福。”我说。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那堵墙,好像消失了。
我们还是同事,见面会点头微笑,偶尔也会讨论工作。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但又有些不一样了。
最难的一步,是面对表嫂。
我不敢直接上门,我怕他们把我赶出来。
我想了很久,决定从表哥那里入手。
表哥在供销社上班,我算好他下班的时间,在他回家的路上“偶遇”了他。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想绕开走。
我赶紧上前,拦住了他。
“表哥。”我喊了一声。
他没应声,只是看着我。
“表哥,我知道我错了。我混蛋,我不懂事,伤了你和表嫂的心。”我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上来就认错。
“我对不起表嫂的好心,也对不起你们对我的照顾。这段时间,我天天都在反省。我今天来,不是求你们原谅,我就是想跟您说一声,对不起。”
说完,我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这是我第一个月的工资,我一直存着。我知道这点钱不算什么,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就当我……就当我为我之前的幼稚,交的学费。”
表哥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信封,没有接。
他的眼神,没有之前那么冷了。
“你……在学校还好吧?”他问。
“挺好的,学生们都很听话。”
“那就好。好好当老师,别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他丢下这句话,就推着自行车走了。
他没有收我的钱,但他跟我说话了。
我知道,事情有了一丝转机。
从那以后,我每个周末,都会去表哥回家的路上等他。
我什么也不说,就是帮他把自行车推上一段路,或者跟他聊聊学校里的趣事,聊聊那个叫王小虎的学生。
表哥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说,他在听。
但我知道,他在观察我。
时间一天天过去,镇上的流言蜚语渐渐平息了。
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我和秀禾,依然没有任何联系。
我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我也不敢去打听。
我只能把对她的思念,深深地埋在心底,变成我努力工作的动力。
我告诉自己,只有我变得足够好,足够强大,足够有担当,我才有资格,再去想她。
转眼,就到了期末。
王小虎的语文,考了六十二分。
虽然只是刚刚及格,但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进步。
我兑现了我的承诺,利用周末,带着他去了县里的少年宫。
美术班的老师看了他的画,当场就同意接收他。
回来的路上,王小虎的父亲,一个黝黑的庄稼汉,在车站等我们。
他看到我,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就要给我跪下。
我赶紧扶住他。
“陈老师,您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泥腿子,没想到还能出个‘画家’。这都是您的功劳啊!”他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心里也很感慨。
我做的,其实微不足道。
但这件事,却让我找到了当老师的真正意义。
那种成就感,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这件事,很快就在镇上传开了。
大家看我的眼神,又变了。
从疏远,变成了尊敬。
王校长在学期末的总结大会上,点名表扬了我。
“我们学校的陈默老师,不仅教学业务能力强,而且真正做到了关心爱护每一个学生。他让我们看到了一个青年教师的责任和担当。”
我坐在台下,听着这些话,心里五味杂陈。
我并没有刻意去做给谁看,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情。
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当你放弃辩解,开始默默做事的时候,别人才会真正地看到你。
散会后,我在校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表哥。
他靠在他的永久牌自行车上,像是在等我。
“表哥。”我走过去。
“嗯。”他点了点头,“走吧,你表嫂让你回家吃饭。”
我愣住了。
“回家吃饭。”
这简单的四个字,让我瞬间红了眼眶。
我跟着表哥,再次走进了那个熟悉的小院。
院子里的向日葵,已经结满了沉甸甸的果实。
表嫂在厨房里忙碌着。
看到我,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没有了以前的热情,但也没有了之前的愤怒。
“来了?坐吧。”她淡淡地说。
我局促地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下。
不一会儿,秀禾端着一盘菜从厨房里出来。
我们四目相对。
她瘦了,也黑了些,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
她看到我,眼神闪躲了一下,迅速低下头,把菜放在桌上,又转身回了厨房。
那顿饭,吃得很沉默。
表嫂和表哥偶尔说几句话,我和秀禾,一句话也没说。
但我知道,这顿饭,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们重新接纳我了。
吃完饭,我主动去厨房帮忙收拾。
表嫂没有拒绝。
在厨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陈默。”她一边洗碗,一边开口。
“哎,表嫂。”
“你和小李老师……真的没可能了?”她问。
“嗯。”我点了点头,“表嫂,对不起,是我不好,辜负了您的一片心意。”
她叹了口气。
“我听说了王小虎的事。你……是个好老师。”
“我应该做的。”
“你是个好孩子,就是……太犟了。”她转过头,看着我,“当初,我确实很生气。我觉得你把我当傻子耍,不尊重我。我为你铺好了路,你却偏要往荆棘里钻。”
“我知道,表嫂,都是我的错。”
“但是后来,你表哥跟我说,你每天都在他下班的路上等他。你没求情,也没辩解,就是陪他说说话。他说,你跟以前不一样了,像个大人了。”
我的眼眶,又湿了。
“秀禾那丫头,也跟我犟。我骂她,让她以后不准再见你,她嘴上答应,可人一天天瘦下去,话也越来越少。我知道,她心里有你。”
表嫂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这个当姐姐的,还能怎么办呢?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只希望你们好。”
她擦了擦眼睛,把洗好的碗递给我。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以后不管了。路是你们自己走的,是好是坏,你们自己担着。”
我接过碗,感觉有千斤重。
我知道,这是表嫂用她的方式,给了我一个机会。
一个需要我自己去争取,去承担后果的机会。
从那天起,我又可以正大光明地去表哥家了。
但我没有急着去找秀禾。
我经历了那么多,才明白一个道理:爱,不是索取,而是给予;不是冲动,而是责任。
我还没有能力,给她一个确定的未来。
我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好。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
我带着我的学生,在全县的语文竞赛中,拿了一等奖。
我写的教学论文,在地区教育期刊上发表了。
我成了学校最年轻的教研组长。
我用我的努力,一点一点地,为自己,也为我们的未来,打下坚实的基础。
我和秀禾之间,依然保持着一种默契的距离。
我们见面,会微笑,会点头,会聊几句家常。
我们依然会借书,还书。
只是,夹在书里的纸条,没有了。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不需要言语,已经刻在了心里。
我们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一九八五年夏天,镇上的纺织厂招工。
表嫂想让秀禾去试试。
在当时,能进工厂当工人,也是一份很体面的工作。
秀禾却犹豫了。
她来学校找我,这是我们风波之后,她第一次主动来找我。
我们在操场的树荫下,站了很久。
“陈默哥,我不想去纺织厂。”她低着头,轻声说。
“为什么?”
“我想继续读书。”她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我想考大学。”
我看着她,心里受到了巨大的震动。
在那个年代,一个高中毕业的农村女孩,有这样的想法,是需要巨大勇气的。
“好。”我没有丝毫犹豫,“我支持你。”
“可是……我姐她……”
“我去跟你姐说。”我说,“你只管好好复习,其他的,交给我。”
那天晚上,我提着两瓶酒,去了表哥家。
我把我的想法,跟表哥表嫂说了。
“表嫂,表哥,秀禾想考大学。这是好事。她有这个心,我们应该支持她。”
“考大学?说得轻巧!”表嫂眉头紧锁,“考不上怎么办?厂里的招工名额错过了,以后就没这个机会了。到时候,两头都落空,怎么办?”
表嫂的担心,很现实。
“表嫂,我相信秀禾。她很聪明,也很努力。只要我们支持她,她一定能行。”
“再说了,就算……就算考不上,也没关系。她还年轻,人生不能只看眼前这一步。读书,能让她看到一个更大的世界。这比进工厂当一辈子工人,要有意义得多。”
“至于复习资料和辅导,都包在我身上。我保证,不会影响她。”
我看着他们,眼神坚定。
这不再是一个毛头小子的冲动请求,而是一个男人,在为他心爱的姑娘的未来,做出的承诺和规划。
表嫂和表哥对视了一眼,都沉默了。
许久,表嫂才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儿大不由娘,妹大不由姐。她的事,你比我还上心。我这个当姐姐的,还能说什么呢?”
我知道,她同意了。
从那天起,我的宿舍,就成了秀禾的自习室。
每天晚自习后,她都会来我这里,复习功课。
我把我大学时的课本,笔记,全都翻了出来,分门别类地整理好。
我给她讲重点,划范围,找题目。
那段日子,很清苦,但也很幸福。
我们并肩坐在灯下,窗外是虫鸣和夜色,屋里是沙沙的翻书声和写字声。
我们聊得最多的,是题目,是未来。
我们很少谈及感情,但我们都知道,我们的心,从未如此靠近。
我们的感情,在这一本本习题集,一次次讨论中,变得越来越深厚,越来越坚实。
它不再是最初那种朦胧的好感,而是建立在相互理解,相互扶持,共同奋斗基础上的,真正的爱。
一九八六年七月,高考成绩出来了。
秀禾,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
当邮递员把那封红色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林家小院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哭了。
表嫂抱着秀禾,哭得最大声。
那是喜悦的泪水,也是骄傲的泪水。
秀禾拿着通知书,穿过人群,走到我面前。
她把通知书递给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千言万语,都在那一个眼神里。
我接过通知书,郑重地看着她。
“秀禾,等我。等我攒够了钱,等我能给你一个家,我就去省城找你。”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故事的结局,并没有像小说里写的那样,轰轰烈烈。
秀禾去上了大学。
我依然在红旗镇中学当老师。
我们开始了长达四年的异地恋。
我们靠着一封封的信,传递着彼此的思念和鼓励。
我努力工作,存钱。
我从一个普通的老师,做到了副校长。
我在镇上,靠自己的努力,盖了新房子。
四年后,秀禾大学毕业,她放弃了留在省城的机会,回到了红旗镇。
她也成了一名老师,就在我所在的红旗镇中学。
我们结婚的那天,表嫂忙前忙后,比我们还高兴。
她拉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
“陈默,当初,是表嫂看走眼了。你,是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
我笑了。
回头望去,那段青涩而又艰难的岁月,仿佛就在昨天。
我感谢那段经历,是它让我明白,真正的爱,不是一见钟情的冲动,而是历经考验后的坚守;不是自私的占有,而是无私的成全和担当。
它让我从一个不谙世事的青年,成长为一个懂得责任和珍惜的男人。
我和秀禾,用我们的坚持和努力,最终走出了那段伦理的困境,找到了属于我们自己的,新的平衡。
我们的故事,没有惊天动地,但它真实,温暖,刻骨铭心。
就像那条通往红旗镇的土路,虽然颠簸,但路的尽头,是家,是爱,是阳光下,那个穿着碎花衬衫的姑娘,和她那双,比星星还要亮的眼睛。
来源:欢快精灵LI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