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本印着红双喜的硬壳笔记本,就放在客厅最显眼的电视柜上,旁边是她新买的一支英雄牌钢笔。每天晚上,吃完饭,她洗了碗,擦干手,就会坐到那个小马扎上,在灯下,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我起初没在意,以为她人老了,学着年轻人写写日记,打发时间。我们这个年纪,日子过得像温吞水
我和方慧搭伙的第三年,她开始记账了。
那本印着红双喜的硬壳笔记本,就放在客厅最显眼的电视柜上,旁边是她新买的一支英雄牌钢笔。每天晚上,吃完饭,她洗了碗,擦干手,就会坐到那个小马扎上,在灯下,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我起初没在意,以为她人老了,学着年轻人写写日记,打发时间。我们这个年纪,日子过得像温吞水,是得自己找点乐子。
我叫赵建国,退休前是县城里一个中学的物理老师。老伴走了五年,儿子在北京安了家,一年也回不来一次。偌大的房子里,只有我和墙上的挂钟声作伴,那种寂静,能把人的骨头都听酥了。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同样单身的方慧。她比我小三岁,以前在纺织厂当会计,也是个清清白白的人。我们聊得来,都觉得一个人太孤单,与其守着空房子发愁,不如凑一起,搭个伙,彼此有个照应。
搭伙的日子,说白了,就是合租的室友,但又多了点家的味道。我俩约法三章:我的退休金比她高,家里的水电煤气、买菜钱这些大头开销我来负责;她的工资她自己留着,算是零花,平时买点水果零食,或者添件衣服,不用跟我商量。我的房子她住着,她就多操持点家务。我们分房睡,互不干涉,但吃饭在一起,看电视在一起,偶尔还能一起去公园散散步。
头两年,日子过得真是舒心。方慧是个利索人,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一日三餐也变着花样。我那因为常年吃外卖而犯愁的胃,被她养得服服帖帖。我呢,家里的灯泡坏了,水管堵了,这些力气活儿都归我。我们就像两块磨合得很好的齿轮,不快不慢地,驱动着这个冷清了许久的家,重新有了烟火气。街坊邻居都羡慕我,说我老了老了,还找到了这么好的一个伴儿。
可就是从那本账本出现开始,一切都悄悄变了味。
有一天我好奇,趁她去阳台收衣服,偷偷翻开看了一眼。我本以为会是些生活随感,没想到,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数字。
“五月十六日,晴。小葱两块,豆腐三块五,五花肉二十六块。合计三十一块五。赵建国支付。”
“五月十七日,阴。酱油一瓶,八块。醋一瓶,六块。合计十四块。赵建国支付。”
“五月十八日,雨。物业费一百二十块。电费七十八块。赵建国支付。”
我一页一页翻下去,心一点一点凉了。每一笔开销,哪怕是几毛钱的蒜,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末尾还要特地注明“赵建国支付”。这哪里是日记,这分明是一本冷冰冰的流水账。我们在一起过日子,我从没想过要分得这么清楚。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以为她是懂的。可这本账,像一堵无形的墙,瞬间把我和她隔开了。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心里已经有了疙瘩。我开始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她接电话,会下意识地走到卧室去,关上门。以前我们没什么秘密,手机就扔在茶几上,谁的响了,另一个还会帮忙递过去。现在,她的手机像个宝贝,走哪儿带到哪儿。
饭桌上的气氛也变了。以前我们边吃边聊,从国家大事到邻里八卦,总有说不完的话。现在,常常是长时间的沉默。她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偶尔问一句:“今天的鱼咸不咸?”我答一句:“正好。”然后,又是沉默。那本账本就像个幽灵,盘踞在我们之间,吸走了所有的温度。
我心里憋得难受,决定找她谈谈。那天晚上,等她记完账,我给她倒了杯水,坐在她对面。
“方慧啊,我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
她捏着钢笔的手紧了一下,没抬头,只是淡淡地说:“没什么事啊,挺好的。”
“那本子……你记那个干什么?”我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咱们在一起过日子,不用算那么清楚吧?我那点退休金,够我们俩花了。”
她抬起头,眼神有些闪躲,但嘴上却很硬:“我做了一辈子会计,习惯了。再说,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咱们这算怎么回事,更得清楚一点,免得将来有闲话。”
“谁会有闲话?我们过我们自己的日子。”我有些急了。
“那可不一定。”她把本子“啪”地合上,站起身,“人言可畏。我一个女人家,住在你这里,总得留点心眼。”
她的话像一根刺,扎得我心口生疼。什么叫“住在你这里”?难道这不是我们共同的家吗?什么叫“留点心眼”?难道我还会算计她不成?那晚,我失眠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的都是我们刚认识时的情景。那时候,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说:“老赵,以后就拜托你多担待了。”那时候的我们,多真诚,多坦荡。现在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矛盾的爆发,在一个月后。
那天是周末,我俩一起去超市大采购。结账的时候,一共是三百二十八块。我掏出钱包准备付钱,她却突然拉住了我,然后从自己兜里掏出钱,递给收银员。我愣住了。这是我们搭伙以来,她第一次主动付大额的采买费。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她一路无话,拎着购物袋走在前面,背影显得有些决绝。
晚饭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记账,而是把那本账本拿过来,放到了我面前。
“老赵,我们谈谈吧。”她的表情异常严肃。
“谈什么?”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我们这样搭伙过日子,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考虑了很久,觉得我们应该把规矩定得更明白一点。”
“什么规矩?”
“家里的开销,你负责,这个没问题。我的工资,我自己存着,这个也照旧。”她顿了顿,说出了让我震惊的话,“我在这里操持家务,洗衣做饭,总不能白干吧?我希望,你每年能再额外给我三万块钱。就当是我……是我在这里的辛苦费,也算是我给自己攒点养老的保障。”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三万块。辛苦费。保障。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把我们之间那层温情脉脉的遮羞布,割得粉碎。
我看着她,她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仿佛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我突然觉得她很陌生。这两年多的朝夕相处,那些温馨的日常,难道都是假的吗?在她眼里,我们不是相濡以沫的伴侣,而是雇主和保姆的关系?
我的喉咙发干,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我犹豫了。
我的犹豫,不是因为舍不得那三万块钱。我的退休金虽然不算顶高,但省着点花,一年拿出三万块,也不是什么登天难事。我犹豫的是这笔钱背后的含义。如果我给了,就等于承认了我们之间是一种交易。我们的关系,将彻底被金钱量化。每天她做的饭,拖的地,洗的衣服,都有了价码。那我们还算什么?还算一个家吗?
“方慧,你……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在一起,不就是为了互相照顾,安度晚年吗?怎么还算起钱来了?”
“不算钱,算什么?算感情吗?”她冷笑一声,眼圈却有点红,“老赵,我们都这把年纪了,别那么天真。感情这东西,最靠不住。只有攥在手里的钱,才是实的。我没有儿子给你养老送终,我自己的将来,得自己打算。”
她的话,字字诛心。我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升起,瞬间传遍全身。原来,在她心里,我们从来都不是平等的。她始终觉得,她是在“付出”,而我是在“享受”。她没有安全感,所以她需要钱来填补这份恐慌。
那晚的谈话不欢而散。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说让我考虑考虑。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彻底变成了冰窖。我们不再说话,连眼神的交流都避免了。她照常做饭,但饭菜做得极其简单,白水煮面,或者随便炒个青菜。吃完饭,她把碗一推,就回自己房间,门一关,再不出来。那本账本,也从电视柜上消失了。
我心里乱成一团麻。一方面,我无法接受我们纯粹的陪伴关系,变成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另一方面,我又舍不得这两年多已经习惯了的温暖。如果她真的走了,这个家,又会回到死一般的寂静里。我老了,真的折腾不起了。
我的犹豫,被街坊的王大妈看在眼里。她是个热心肠,有一天在楼下碰到我,把我拉到一边,悄悄问:“老赵,你跟方妹子吵架了?看你们俩最近都不怎么说话。”
我叹了口气,把事情原原本本跟她说了。王大妈听完,也皱起了眉头:“这事儿……方妹子做得是有点不近人情。但老赵啊,你也别钻牛角尖。你想想,她一个女人,无儿无女在身边,心里肯定不踏实。她要的可能不是那三万块钱,而是你一个态度,一份让她安心的承诺。”
王大妈的话,让我有了一点触动。但我心里的那个坎,还是过不去。我是一个传统的男人,我认为家就是讲情的地方,不是讲理、讲钱的地方。
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夜。
那天晚上,电闪雷鸣,雨下得特别大。我起夜上厕所,经过方慧的房间,听到里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那哭声压抑着,充满了绝望和无助,听得我心里一揪。
我敲了敲门,没人应。我拧了一下门把手,没锁。我推开一条缝,看到方慧正坐在床边,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她的手机掉在地上,屏幕还亮着,通话没有挂断。
电话那头,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传来:“妈……我对不起你……我真的走投无路了……他们说,再不还钱,就要……就要打断我的腿……”
我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我悄悄退了出去,关上门,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原来是这样。她不是为自己要钱,她是为了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我听说过她有个儿子,在外面做生意,但具体情况不清楚,她也从不主动提。想来,是生意失败,欠了债。
她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开口向我借钱?她拉不下这个脸。她才想出了这么一个蹩脚的、自以为两全其美的办法。她把这笔钱定义为“辛苦费”,这样她拿得就“理直气壮”,既能解决儿子的燃眉之急,又能保全她那点可怜的自尊。
而我,却只看到了金钱对我们感情的玷污,却没看到一个母亲走投无路时的挣扎和卑微。我那所谓的“原则”,在那压抑的哭声面前,显得多么可笑和冷漠。
那一刻,我所有的犹豫、纠结、愤怒和委屈,都烟消云散了。我只剩下心疼。心疼这个嘴硬心软的女人,心疼她一个人扛着这么大的事,还要在我面前假装坚强。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去银行,取了五万块钱现金,用一个牛皮纸袋装好。
方慧起床的时候,眼睛红肿,脸色憔悴。我把她叫到客厅,把那个牛皮纸袋推到她面前。
她愣住了,看着我,又看看纸袋,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这里是五万。”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三万,是你说的,你应得的。另外两万,算我这个‘搭伙的’,给你儿子的见面礼。孩子有困难,做妈的哪有不操心的。但是以后,不许再一个人扛着了。”
我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了:“方慧,我们是搭伙过日子,但搭的是心,不是账。钱是拿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拿来衡量感情的。你要是真把我当外人,那这日子,就真没法过了。你要是还信得过我,以后有什么难处,我们一起想办法。这个家,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们两个人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方慧的眼泪就“唰”地一下流了下来。她不再是那个跟我谈条件的、冷冰冰的女人,她哭得像个孩子,所有的伪装和防备,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她一边哭一边说:“老赵……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我儿子他……我实在没办法了……”
我走过去,笨拙地拍了拍她的背,就像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
“好了,都过去了。”我说,“钱拿去,先把要紧的事办了。以后,别再跟我记那些乱七八糟的账了,听着心烦。”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那本红双喜的账本,再也没有出现过。家里的气氛,比以前更好了。方慧的话多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她会主动跟我聊起她儿子的事,不再遮遮掩掩。我也会把我的烦心事跟她说说。我们真正开始像一家人那样,分享喜悦,分担风雨。
有时候,我也会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听到那个电话,如果我一直固守着我的原则,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可能她已经拿着我给的三万块钱,默默地离开,我们从此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而我,将再次回到那座空荡荡的房子里,守着我的“原则”,孤独终老。
人到晚年,所谓的搭伙过日子,搭的到底是什么?不是一间房,两顿饭,而是人心。是当我犹豫的时候,我愿意去探究你犹豫背后的苦衷;是当你提出一个看似无理的要求时,我愿意相信你并非无情。金钱是考验,也是试金石。它能摧毁一段关系,也能让一段关系在历经考验后,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我很庆幸,我的犹豫,最终没有变成拒绝。它给了我一个机会,去看到一个骄傲女人背后的脆弱,也给了我们的晚年生活,一个真正温暖的结局。原来,真正的家,从来都不是一本算得清清楚楚的账,而是一颗愿意为对方的难处而犹豫、而心软、而最终选择担当的心。
来源:星辰与海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