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妈的床头柜,最下面那个抽屉,是家里的禁区。它不像别的抽屉那样装着药瓶、票据或者零钱,它总是锁着,钥匙被我妈贴身收在衬衣口袋里,睡觉都不曾拿出来。我爸是常年跑长途的货车司机,一个月里有二十多天都在路上。这个家,大部分时间,都只有我和我妈。小时候我问过,那里面是
我妈的床头柜,最下面那个抽屉,是家里的禁区。它不像别的抽屉那样装着药瓶、票据或者零钱,它总是锁着,钥匙被我妈贴身收在衬衣口袋里,睡觉都不曾拿出来。我爸是常年跑长途的货车司机,一个月里有二十多天都在路上。这个家,大部分时间,都只有我和我妈。小时候我问过,那里面是什么?我妈只是摸着我的头,眼神飘向窗外,轻声说:“是妈妈的一点念想。”
念想,这个词很模糊,却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随着我长大,这种重量变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疙瘩。我们家住在县城的老家属院,邻里之间没有秘密。谁家夫妻吵架,谁家孩子考试砸了,不出半天就能传遍。我爸不在家的日子,我妈赵兰就像一台上紧了发条的钟,精准地重复着每一天的生活。买菜、做饭、打扫、看电视,然后,在晚上十点准时熄灯。可我知道,她没睡。很多个夜晚,我起夜上厕所,都能听到她房间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叹息,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着我的心,让我又痒又疼。
我们院里,像我妈这样的女人不止一个。我小姨,肖琴,嫁给了在乡镇上班的姨夫,姨夫一周才回来一次。还有我们对门的方阿姨,她丈夫几年前出了工伤,瘫在床上,除了眼睛能动,和活死人没什么区别。她们三个人,是我童年和青春期里最熟悉的三道风景。我妈的静,小姨的闹,方阿姨的默。她们像三株栽在不同花盆里的植物,用截然不同的姿态,对抗着同一种名叫“孤单”的土壤。
我真正开始试图解开这个谜团,是在我上了大学,第一次失恋之后。那种心脏被掏空,全世界都变成灰色的感觉,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精神上的孤独”。我放假回家,看着我妈依旧平静如水的脸,第一次有了一种冲动,想知道她那片看似平静的湖面下,到底藏着怎样的暗流。
机会发生在一个周末。我妈去参加一个远房亲戚的婚礼,要第二天才能回来。家里只剩我一个人。我看着那个紧锁的抽屉,心里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我找到了备用钥匙串,一把一把地试。当其中一把钥匙插进去,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时,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抽屉拉开,没有我想象中的日记,也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里面只有一沓码放整齐的黄梅戏磁带,几本已经翻得卷了边的戏谱,还有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我的手有些颤抖,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戏服的年轻女子,眉眼弯弯,英气又妩媚,那是我妈。她身边站着一个同样穿着戏服的男人,儒雅俊朗,两人并肩而立,对着镜头笑得灿烂。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这个男人不是我爸。我爸是个粗人,黑黑壮壮,笑起来像打雷。而照片里的男人,温润如玉。我妈的“念想”,原来是一个人。一个藏在她过去岁月里,连我爸都不知道的人。一股混合着背叛、心疼和愤怒的复杂情绪瞬间淹没了我。我爸在外面风餐露宿,为了这个家拼命,而她,却在家里守着另一个男人的照片,夜夜叹息。
我把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回去,锁好抽屉,但我的世界已经不一样了。我开始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看我妈。她每天哼着的小调,原来是黄梅戏里的选段;她看电视时偶尔流露出的对某个男演员的欣赏,在我看来也别有深意。我变得沉默,甚至有些刻薄。她给我夹菜,我会躲开;她问我学校的事,我用“还行”两个字堵回去。
我妈感觉到了我的变化,但她什么也没问。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直到小姨的出现,才打破了这死水般的寂静。
小姨肖琴和我妈是完全相反的人。她像一团火,风风火火,嗓门洪亮。她开了一家小小的服装店,自己当老板,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姨夫不在家,她就把麻将局组到家里,或者约上姐妹去逛街、去KTV。用她的话说:“男人靠不住,钱和开心总得抓住一样。”她看不惯我妈的“清心寡欲”,总说:“姐,你这是过的什么日子?守着个空房子,人都快发霉了。”
那天,小姨又来串门,看到我们母女俩一个在沙发这头,一个在那头,互相不搭理,她的大嗓门就响起来了:“哟,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我没说话,我妈叹了口气:“孩子长大了,有心事了。”
小姨一屁股坐到我身边,用胳膊肘捅捅我:“跟你妈有啥心事不能说的?是不是谈恋爱了?跟小姨说,小姨给你参谋参谋。”
我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我没心事,有心事的是我妈!你问问她,天天锁着个抽屉,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宝贝!”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妈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姨愣了一下,随即脸色也沉了下来,她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你这孩子,胡说什么!你妈那点事,你掺和什么!”
“什么事?是关于一个男人的事吧?一个唱黄梅戏的男人!”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妈的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桌子才站稳。小姨的表情变得异常复杂,她看了看我妈,又看了看我,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既然你都看到了,那今天就把话说明白吧。姐,你也别憋着了,对孩子,没什么不能说的。”
那个下午,家里的窗帘没有拉开,光线昏暗,就像我们三个人的心情。我妈坐在椅子上,像一尊雕像,很久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那个人,叫林文生,是我在县剧团的搭档。”我妈的声音很轻,像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那时候,我还不到二十岁,天天跟着师傅学戏。我演花旦,他演小生。我们是团里最默契的一对,台上演夫妻,台下……也互有好感。”
我听到这里,心揪得紧紧的。
“我们一起练功,一起背词,一起憧憬着能到省里去演出。那是我这辈子,过得最亮堂的一段日子。”我妈的眼睛里,似乎真的有光在闪动。“后来,剧团要选两个人去省里进修,名额就定的是我和他。可是,就在出发前一个星期,我爹,也就是你外公,在工地上出了事,腿断了,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剧团的工资,根本不够还债和给我爹治病的。”
“那时候,你爸出现了。他是你外公工友的儿子,老实,肯干,听说我家的事,二话不说,把他准备娶媳妇的彩礼钱全拿了出来,还到处借钱,帮我们家渡过了难关。后来……后来你外婆就做主,把我许给了他。”
“那我妈为什么不跟那个林文生说清楚?”我忍不住问。
小姨在一旁接过了话头:“怎么说?那时候你妈但凡表现出一点不愿意,你外公外婆就要被人戳脊梁骨,说我们赵家忘恩负义。你妈是长姐,她不扛谁扛?她去跟林文生提了分手,什么原因都没说,就说自己不想唱戏了,想嫁人了。林文生不信,在剧团门口等了她三天三夜,她愣是没去见一面。”
我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手背上。“我去省里的名额,让给了团里另一个人。他一个人走了。走之前,托人把那张合影和我们唱过的所有戏的磁带给了我。那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听说,他后来成了省里有名的角儿,也成家了。”
抽屉里的秘密,原来是这样一个故事。不是背叛,而是一段被现实活生生斩断的,还未来得及开始的爱情。它是我妈青春里唯一亮过的一束光,后来,这束光熄灭了,她的人生就归于了平静的黑暗。
“我嫁给你爸,不后悔。”我妈擦干眼泪,看着我说,“你爸对我好,对这个家好,我知道。只是……人这一辈子,心里总得有个地方,是留给自己的。你爸在外面跑车辛苦,我不能跟他抱怨家里冷清,不能跟他说我一个人害怕。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睡不着,就听听那些磁带。听着里面的唱腔,就好像回到了十几岁的年纪,那时候天是蓝的,风是暖的,我的梦,还在。”
我妈的“解决”方式,是守着一份尘封的记忆取暖。她把所有的不甘和遗憾,都锁进了那个抽屉里,用回忆的微光,照亮漫长而孤寂的黑夜。她没有越界,没有背叛,她只是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为自己保留了一小片自留地。
小姨听完,也红了眼圈。她拍了拍我妈的肩膀,说:“姐,你就是活得太苦了。你看我,我就想得开。”
她转向我,像是解释,也像是在宣泄:“你姨夫那个人,闷葫芦一个,一周回来一次,除了吃饭睡觉,跟我说的话不超过十句。我跟他要钱,他就给钱。刚结婚那几年,我也怨,也闹。后来我想通了,指望他给我温存,给我浪漫,那是我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他给不了我感情,那我就要点实际的。”
“我开服装店,起早贪黑,累得跟狗一样。为什么?因为钱抓在手里,心里才不慌。我把店里打理得漂漂亮亮,看着每天进账的流水,我就高兴。我约朋友打牌,逛街,唱歌,把日子安排得满满当当。我不是不知道别人在背后说我,说我男人不在家,我就在外面野。可我野什么了?我没偷人没出轨,我就是想让自己活得热闹点,开心点。不然呢?学我姐一样,天天对着四面墙发呆吗?那我会疯的。”
小姨的“解决”方式,是用物质和热闹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她像一只陀螺,强迫自己不停地旋转,因为她害怕一停下来,那种孤独感就会将她吞噬。她用金钱构建安全感,用喧嚣驱散寂寞。她的强悍和泼辣,不过是一层保护色,用来掩盖那颗同样需要陪伴和关怀的心。
我们正说着,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是我对门的方阿姨。她端着一碗刚出锅的饺子,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听见你们在说话,我……我刚包了饺子,给你们送点尝尝。”
方阿姨的丈夫瘫痪在床已经五年了。这五年,她几乎没出过我们这个家属院。每天的生活就是照顾丈夫,接送孩子。她总是穿着灰扑扑的衣服,低着头走路,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妈连忙把她请进来。小姨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下,给她倒了杯水。或许是刚才的气氛感染了她,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女人,看着我们,突然就流下了眼泪。
“我有时候,真的撑不下去了。”她哽咽着说,“他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我伺候。我每天给他擦身,换洗,屋里常年一股药味。我儿子上初三了,学习压力大,我也不能在他面前掉眼泪。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夜里,他睡着了,我一个人睁着眼睛到天亮。我不敢想以后,我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我也想过,一了百了,可我看看他,再看看我儿子,我又舍不得。”
“那……那你都是怎么过来的?”我妈轻声问。
方阿姨擦了擦眼泪,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就给我儿子织毛衣。一针一线地织。织的时候,我就什么都不想了。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那毛线里。给他织了一件又一件,从小到大的。看着他穿着我织的毛衣,健健康康地去上学,我就觉得,我这日子,还有点盼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就盼着我儿子能有出息,能过上好日子。他就是我的天,我的命。”
方-阿姨的“解决”方式,是把所有的希望和情感,都寄托在孩子身上。她的人生已经没有了自己,她活着,是为了儿子。儿子是她忍受一切苦难的动力,是她在绝望的深渊里,看到的唯一的光。她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母爱,完成了对自身命运的救赎。
那个下午,三个女人,三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三种“守活寡”的方式,在我面前清晰地展开。我妈靠回忆,小姨靠物质,方阿姨靠孩子。她们没有一个人选择出轨或者堕落,她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生活赋予她们的孤独和艰难,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抗。她们像沙漠里的胡杨,在贫瘠的土地上,各自找到了活下去的根。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我妈。她的身体很瘦,有些硌人。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说:“妈,对不起。”
我妈拍了拍我的手,摇了摇头:“傻孩子,妈不怪你。你长大了,该懂这些事了。”
那天之后,我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我不再纠结于我妈的那个抽屉,甚至有些感激那个抽屉的存在。是它,让我妈在漫长的岁月里,有了一个可以安放心灵的角落。我开始学着理解小姨的“俗气”,她每一次炫耀自己又赚了多少钱时,我看到的不再是市侩,而是一个女人努力生活的证明。我也会主动去和方阿姨说说话,帮她提提东西,听她絮絮叨叨地讲她儿子的学习。
生活没有那么多惊天动地的狗血剧情,更多的是像我妈、小姨和方阿姨这样,在平淡甚至残酷的现实中,默默坚守和忍耐的普通人。她们所谓的“解决”,不是去寻找新的情感寄托,而是在现有的生活框架内,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喘息、能支撑自己走下去的精神支点。
那可以是过去的一段美好回忆,可以是握在手里的金钱和热闹,也可以是孩子未来的一片光明。这些东西,就像她们在人生的苦海里,为自己建造的一座小小的孤岛。虽然依旧孤独,但至少,有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而我,作为她们生活的见证者,学到的最重要的一课就是:永远不要轻易去评判他人的生活,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在那看似平静或是不堪的表象下,她们为了“活着”这两个字,付出了怎样的挣扎和努力。
来源:星辰与海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