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五年了,从我第一次踏上那片土地,被他闺女赵秀莲拿着锄头追得满地跑算起,已经整整十五年了。这十五年里,我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自以为读懂了人情世故,也读懂了这位沉默如山的岳父。我以为这二十万,是对他半生辛劳的最好报答,是他安享晚年的坚实保障。
二十万,整整二十万,我岳父赵大山看都没看,直接推回到了我面前。
那沓崭新的、还带着油墨香的钞票,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发麻。
十五年了,从我第一次踏上那片土地,被他闺女赵秀莲拿着锄头追得满地跑算起,已经整整十五年了。这十五年里,我从一个毛头小子,变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自以为读懂了人情世故,也读懂了这位沉默如山的岳父。我以为这二十万,是对他半生辛劳的最好报答,是他安享晚年的坚实保障。
可我错了。错得离谱。他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固执,像他身后那片养育了他一辈子的黄土地一样,古老而坚定。
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个被一把锄头追着,在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狼狈鼠窜的下午。同样是这片土地,同样是这个家庭,我始终像个闯入者,从未真正走进他们内心的世界。
一切,都得从1989年那个燥热的夏天说起。
第1章 那年夏天,玉米地里的“不解之缘”
1989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
我叫陈建国,那年二十一岁,是省城一所师范大学的大三学生。学校组织我们到乡下进行为期半个月的社会实践,美其名曰“体验生活,服务基层”。我们被一辆破旧的解放牌卡车拉到了一个叫“赵家峪”的偏远村庄。
对于一个在城里长大的孩子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新鲜得过了头。泥土的腥气、牲口的粪味、还有村民们毫不掩饰的、带着探究的目光,都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局促。
那天下午,我们帮着村委会整理档案,屋子里又闷又热,连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烫的。我喝了三大缸子凉白开,肚子很快就发出了抗议。村委会的厕所是那种最原始的旱厕,几块木板搭起来,气味熏得人能把隔夜饭都吐出来。我进去看了一眼,差点当场昏厥,实在是没有勇气蹲下去。
眼看着肚子的胀痛感越来越强烈,我急得满头大汗。瞅了个空,我偷偷溜出了村委会大院,想找个僻静点的地方解决一下。
村子后面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七月的玉米长得正旺,一人多高,叶子密不透风,像一道道绿色的屏障。我心里一喜,这不就是天然的“青纱帐”吗?安全又隐蔽。
我左右看了看,四下无人,便一头钻进了玉米地深处。茂密的玉米秆和叶子立刻将我与外界隔绝开来,也隔绝了那毒辣的太阳。我长舒了一口气,解开裤腰带,那种从紧绷到释放的畅快感,简直难以言喻。
可就在我身心都得到极大满足,准备提上裤子“毁尸灭迹”的时候,一声清脆又愤怒的断喝在我身后炸响:
“干啥呢!你个贼娃子!”
我吓得一个激灵,裤子都差点没提稳。猛地一回头,只见一个姑娘正站在离我不到十米远的地垄上,手里……还举着一把锃亮的锄头。
她大概十八九岁的年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胸前。皮肤是那种健康的、被太阳晒出来的蜜色,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此刻正喷着火,死死地瞪着我。
“贼?”我当时就懵了,脑子一片空白。我偷什么了?偷你家玉米了?可这玉米还没长熟啊。
“你别过来啊!有话好好说!”我一边慌乱地系着皮带,一边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好好说?你鬼鬼祟祟钻俺家地里,不是偷东西是干啥?看你穿得人模狗样的,咋不干人事!”姑娘的声音又脆又亮,骂起人来也毫不含糊。她手里的锄头微微晃动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看得我心惊肉跳。
“大妹子,不是,姑娘,我……我是内急,借个地方方便一下。”我涨红了脸,活了二十一年,头一次这么丢人。
“放屁!方便?村里没厕所吗?你个流氓!”她显然不信我的鬼话,认定了我就是个图谋不轨的坏蛋。
“流氓”这个词,像一根针,瞬间刺痛了我作为大学生的自尊心。我急了,也顾不上解释,转身就想往外跑。
可我一动,她也动了。
“站住!还想跑!”
她娇喝一声,竟然真的举着锄头追了过来。
我的天!我当时魂儿都快吓飞了。一个城里来的文弱书生,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那锄头要是砸下来,我这脑袋不得开瓢?求生的本能让我拔腿就跑。
于是,在1989年那个炎热的下午,赵家峪的玉米地里上演了极其荒诞的一幕:一个戴着眼镜、白白净净的城里小伙,提着裤子在前面没命地狂奔;一个梳着麻花辫、面容俊俏的农村姑娘,举着一把锄头在后面穷追不舍。
玉米叶子刮在脸上,火辣辣地疼。我的心脏狂跳,感觉嗓子眼儿都在冒烟。我不敢回头,只能凭着感觉在迷宫一样的玉米地里乱窜,耳边全是她“站住!你个贼娃子给我站住!”的喊声和锄头划过玉米秆的“唰唰”声。
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感觉至少有几百米,肺都要炸了。终于,我脚下一绊,整个人“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啃了一嘴的泥。
完了。我心想,今天算是交代在这儿了。
我闭上眼睛,准备迎接那致命一击。可等了半天,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我小心翼翼地睁开一条缝,看到那姑娘就站在我面前,双手拄着锄头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也在大口大口地喘气。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上,那张因愤怒和奔跑而涨红的脸,在狼狈之中,竟然有种别样的、生动的美。
就在我们俩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地头传来:“秀莲,嚷嚷啥呢?”
紧接着,村支书带着我们实践队的王老师赶了过来。
“误会,都是误会!”王老师一看这架势,赶紧上来打圆场。
经过一番七嘴八舌的解释,真相终于大白。原来这姑娘叫赵秀莲,这片玉米地就是她家的。她今天来地里除草,远远看见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钻了进去,还以为是前几天偷掰邻村玉米的贼又来了,这才抄起家伙准备“捉贼”。
误会解开了,我的脸却比刚才跑得还红。当着老师和村支书的面,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赵秀莲也有些不好意思,她放下锄头,黝黑的脸颊泛起一抹红晕,低着头,用脚尖轻轻地碾着地上的土疙瘩,小声嘟囔了一句:“谁让你不说清楚……”
那声音细若蚊蚋,却像一颗小石子,在我心里砸开了一圈圈涟漪。
这就是我跟秀莲的第一次见面。
以一种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极其狼狈又啼笑皆非的方式。我当时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拿着锄头追了我几百米的泼辣姑娘,日后会成为我的妻子。而她身后那片让我出尽洋相的玉米地,会在十五年后,成为横亘在我跟她父亲之间,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第2章 一碗凉粉,两代人的“约法三章”
玉米地事件后,我在实践队里成了“名人”,同学们一见我就挤眉弄眼,笑我“一泡尿换来个‘锄头情缘’”。我嘴上不说,心里却窘迫得不行,连着两天都没好意思踏出村委会大院半步。
王老师是个过来人,看出了我的心思,拍着我的肩膀说:“建国啊,这事儿是你不对在先,理应上门给人家姑娘道个歉。农村人淳朴,你拿出诚意来,这坎儿就过去了。”
我一想也是,躲着不是办法。于是,在王老师的“怂恿”下,我从县城供销社买了两斤白糖和一包当时很稀罕的饼干,硬着头皮找上了赵秀莲家。
赵家的院子收拾得干净利落,几只老母鸡在墙根下悠闲地刨食。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正蹲在屋檐下,就着一瓣大蒜,呼噜呼噜地吃着面条。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我猜,这应该就是秀莲的父亲,赵大山。
我把东西放在小石桌上,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来意。
赵大山这才放下手里的海碗,抬起头,用一双锐利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我。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头闯进他家菜园子的猪,让我浑身不自在。
“城里娃?”他开口了,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是,叔,我是来社会实践的大学生。”我赶紧点头哈腰。
他“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又端起碗吃面。气氛尴尬到了冰点。
就在我手足无措,准备落荒而逃的时候,秀莲从屋里端着一碗东西走了出来。她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到我,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眼神有些躲闪。
“爸,建国同志来了。”她小声说了一句,然后把手里的碗递给我,“天热,喝碗凉粉解解暑吧。”
那是一碗用绿豆粉做的凉粉,切成细条,浇上了蒜汁、酱油和醋,上面还撒了一小撮翠绿的香菜。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这碗凉粉简直就是救命的甘霖。我接过来,也顾不上客气,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个底朝天。清凉爽滑的口感顺着喉咙一直滑到胃里,瞬间驱散了所有的暑气和尴尬。
“好吃!”我由衷地赞叹道。
秀莲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那一碗凉粉,像是我们之间的一个休战信号。
从那天起,我便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往赵家跑。实践活动结束后,我没有马上回城,而是以“深入了解农村生活”为名,又多待了一个星期。
我帮着赵大山下地干活,虽然笨手笨脚,割麦子能把自己的手划了,挑水能把扁担压断,但他看我一个城里学生肯卖力气,眼神也渐渐柔和了许多。我跟秀莲的话也多了起来。我知道了她高中毕业就没再念书,因为家里穷,要把机会留给弟弟;我知道了她手巧,会做各种好吃的,还会绣很漂亮的花;我也知道了,她泼辣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善良又柔软的心。
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像地里的庄稼,在那个夏天的阳光雨露下,悄无声息地疯长。
离别的前一晚,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向秀莲表白了。我告诉她,等我大学毕业,我就回来娶她。
秀莲没说话,只是低着头,脸上的红晕比天边的晚霞还要艳。
可这事儿到了赵大山那里,却碰了壁。
他把我叫到屋里,一言不发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建国,你是个好娃,有文化,有前途。”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开了口,“但我们秀莲,是农村的闺女,跟你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你回了城,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很快就会忘了我们这穷山沟。我不想我闺女受委屈。”
“叔,我不会的!我是真心的!”我急切地表态,“我毕业了就分配工作,到时候我就把秀莲接到城里去,让她过好日子!”
赵大山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模糊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过好日子?”他反问,“啥叫好日子?住楼房,吃商品粮,就是好日子了?建国,我跟你约法三章,你要是能做到,我就把秀莲交给你。”
我立刻坐直了身体,像个等待接受检阅的士兵。
“第一,”他伸出一根粗糙的手指,“你不能嫌弃我们是农村人,不能嫌弃我们这些穷亲戚。以后不管你当多大的官,发多大的财,赵家峪都是秀莲的娘家,你得认。”
“我认!我肯定认!”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第二,”他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秀莲跟你去了城里,不能忘了本。她想家了,想回来了,你不能拦着。逢年过节,你们得回来看我们老两口。”
“叔您放心,我们肯定常回来!”
“第三,”他掐灭了烟锅,眼神变得异常严肃,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家这几亩地,是我跟你婶子一辈子的心血,也是秀莲的根。你不能让她忘了这片地。以后我和你婶子老了,干不动了,这地……你们得管。”
“管?”我当时愣了一下。我一个城里人,怎么管地?
赵大山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不是让你们回来种。我的意思是,这地不能荒了,也不能随随便便就给了别人。这是我们老赵家的根,根不能断。”
那时候的我,满心都是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对爱情的渴望。别说三个条件,就是三十个,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我以为,“管”这片地,不过是每年回来看看,或者找个亲戚帮忙照料一下,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我拍着胸脯,郑重其事地向他保证:“叔,您放心!您说的这三条,我陈建国要是有一条做不到,就让我天打雷劈!”
赵大山盯着我看了很久,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要看到我的灵魂深处。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行,我信你一回。”
就这样,凭着一腔热血和三个沉甸甸的承诺,我得到了这位未来岳父的认可。
我以为我们的幸福生活就此拉开了序幕。可我当时太年轻,根本没有意识到,一个男人在特定情境下许下的诺言,将会在未来的岁月里,以一种他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回头来检验他的人品与初心。
尤其是那第三个承诺,关于那片土地的承诺,像一粒被埋进土里的种子,在十几年后,长成了一棵纠缠着亲情、金钱与观念的参天大树,几乎将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第3章 进城的风,吹不散的乡土情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市里的一家中学当老师。工作稳定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回赵家峪,履行我的诺言。
那场婚礼办得很简单,却也热闹。按照赵大山的意思,我们在村里摆了十几桌流水席,请了全村的乡亲。看着秀莲穿着我买的红嫁衣,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感觉自己是全世界最幸运的人。
婚后,我把秀莲接到了城里。
从农村到城市,对秀莲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她不会用煤气灶,分不清东南西北,甚至不敢一个人坐公交车。起初的那段日子,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我知道,她想家了。
我记着对岳父的承诺。一到周末,只要没课,我就蹬着自行车,载着她去郊区,看看绿油油的麦田,闻闻泥土的芬芳。每年,我们都会雷打不动地回赵家峪两三次,每次都大包小包地带满给岳父岳母的礼物。
岳父赵大山的话不多,但他看我的眼神,我知道,是满意的。他会拉着我,在田埂上走了一圈又一圈,跟我讲今年的雨水怎么样,庄稼的长势如何。虽然我对这些一窍不通,但我会认真地听,努力地记。我知道,这是他与我交流的独特方式。
几年后,我们的女儿出生了,我给她取名叫“念念”,取“思念”之意,希望她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根在哪里。
念念的出生,给两个家庭带来了无尽的欢乐。岳父岳母更是把她当成了心肝宝贝。每次我们回去,岳父那张平日里严肃的脸,都会笑成一朵菊花。他会把念念举过头顶,在院子里转圈,嘴里喊着“我的金疙瘩孙女哟”。
随着我在学校里逐渐站稳脚跟,从普通老师做到了教导主任,我们的生活也越来越好。我们换了更大的房子,买了电视和冰箱。我劝岳父岳M一起搬到城里来住,方便我们照顾。
可赵大山固执地拒绝了。
“不去,”他摆摆手,态度坚决,“城里那鸽子笼,住着憋屈。我离了这土地,浑身骨头都疼。”
岳母倒是有些心动,但她一辈子都听岳父的,也只好作罢。
我知道他的脾气,没再强求。只是从那以后,我们回去得更勤了,给家里寄的钱也更多了。有一年,村里通了公路,我甚至琢磨着买一辆二手的面包车,这样我们回家就更方便了。
我以为,我把对岳父的承诺践行得很好。我没有嫌弃他们是农村人,我让秀莲随时可以回家,我也时时刻刻“惦记”着那几亩地,虽然只是口头上的。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而幸福地过下去。
直到2004年,一个消息打破了赵家峪多年的平静。
市里规划要建一个大型的物流中转站,选址就在赵家峪村东头,恰好要征用包括赵大山家在内的一大片耕地。
消息一传出来,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最开始,大家都是抗拒的。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没了地,以后吃什么?喝什么?
但很快,征地补偿方案就下来了。一亩地补偿三万,另外每户还给一笔安置费。算下来,像岳父家这样有五亩地的,总共能拿到将近二十万的补偿款。
二十万!
在2004年,那是一个足以改变一个农村家庭命运的天文数字。当时市区的房价,也就一千多一平米。这笔钱,足够在县城买两套大房子了。
村子里瞬间炸开了锅。前几天还愁眉苦脸的乡亲们,脸上都乐开了花。大家聚在一起,讨论的不再是庄稼和收成,而是拿到钱后,是去县城买房,还是给儿子娶媳妇,或是做点小生意。
我和秀莲知道这个消息后,也由衷地为岳父岳母感到高兴。
“建国,这下好了,”秀莲激动地对我说,“咱爸妈辛苦了一辈子,总算可以享享清福了。咱们用这笔钱,在县城给他们买个带院子的一楼,再请个保姆,让他们安安稳稳地过晚年。”
我也深以为然。岳父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如从前,那几亩地早就成了他的负担。每年春秋两季,他都要累得犯腰疼病。这下好了,土地被征用,他不仅能拿到一大笔钱,还能彻底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
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我甚至已经开始盘算,县城的哪个小区的环境好,哪个医院的条件更优。我迫不及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好消息,以及我们为他规划好的美好未来,亲口告诉他。
那个周末,我特意去银行取了五千块钱现金,又买了两瓶好酒,开着我那辆刚买了不久的二手桑塔纳,载着秀莲和念念,满怀喜悦地朝赵家峪驶去。
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倒退,我心情无比舒畅,甚至哼起了小曲。
我天真地以为,我带回去的是一个能让全家都欢欣鼓舞的福音。
却没想到,我亲手打开的,是一个潘多拉的魔盒。等待我的,将是我与岳父之间,最大也是最激烈的一次冲突。
第4章 二十万,砸开的潘多拉魔盒
车子开进赵家峪的时候,村子里处处都洋溢着一种躁动而兴奋的气氛。家家户户门口都站着人,三五成群地讨论着征地补偿款的事。看到我的桑塔纳开进来,不少乡亲都热情地打着招呼。
“建国回来啦!当上城里人,就是不一样!”
“建国,你岳父可是发大财了!二十万呐!以后你可得跟着享福了!”
我笑着跟他们点头示意,心里也美滋滋的。
可一踏进岳父家的院子,我就感觉气氛不对。
岳母正坐在小板凳上择菜,看到我们,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但眼神里却藏着化不开的忧愁。而岳父赵大山,则一个人闷闷地坐在堂屋的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脚边已经落了一地的烟灰。
整个院子,安静得能听到母鸡刨地的声音,与村子里的喧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爸,妈,我们回来了。”我把东西放下,笑着走了过去。
岳父抬起眼皮看了我一下,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又低下头,继续跟他的烟锅较劲。
“爸,征地的事,我们都听说了。”我按捺不住心里的兴奋,开门见山地说,“这是大好事啊!您跟妈辛苦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我跟秀莲都商量好了,拿到这笔钱,咱们就在县城买套房子,离医院近,生活也方便。剩下的钱存起来,您二老就安安心心养老,啥也别干了。”
我说得眉飞色舞,已经开始想象岳父岳母在县城窗明几净的新家里安享晚年的情景。
然而,赵大山听完我的话,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把抽完的烟锅在鞋底上使劲磕了磕,然后重新装上一锅烟丝,划着火柴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浓重的烟雾从他干裂的嘴唇里喷出来,呛得我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爸,您倒是说句话呀。”秀莲看出了不对劲,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他。
赵大山这才缓缓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声音沙哑地问:“地没了,我干啥去?”
“您什么都不用干啊!”我理所当然地回答,“您就享福!每天去公园溜溜弯,跟老头们下下棋,看看电视,多好!”
“好?”他冷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嘲讽,“一天到晚闲着,那不成废人了?我跟这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你让我搬走?我住哪儿?住那洋灰盒子里?我吃啥?吃那袋子里装着的米,那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那不是我的日子。”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我以为他只是暂时没转过弯来,便耐着性子劝道:“爸,时代不一样了。现在谁还指望那几亩地过活?有了这二十万,比您种一辈子地挣得都多。这是福气,您怎么能往外推呢?”
“福气?”赵大山猛地站了起来,声音也拔高了八度,“把祖宗留下来的地卖了,换成几张纸片子,这叫福气?我死了以后,有啥脸面去见你娘?我答应过她,要守着这片地,守着这个家!”
“娘”这个字,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了我们心上。岳母在五年前就去世了,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岳父和这片土地。
气氛一下子僵住了。秀莲的眼圈红了,想说什么,却被赵大山一个严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我心里的火也“噌”地一下冒了起来。我觉得他的想法简直是不可理喻,是典型的封建小农思想。
“爸!现在是新社会了!您不能总抱着老观念不放!娘要是泉下有知,也肯定是希望您能过上好日子的!守着这几亩地有什么用?累死累活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现在政府给补偿,这是政策,是好事!全村人都签了字,就您一个人在这儿拧着,您让村干部怎么想?让乡亲们怎么看?”
我的语气有些急,也有些冲。我觉得自己句句在理,是为了他好。
“我管他们怎么看!”赵大山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那是我的地!我说不卖,就不卖!谁也别想从我手里把它拿走!”
“爸!这是国家征用,不是卖!您不同意也没用!”我急得口不择言。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导火索。
“没用?”赵大山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我的鼻子,嘴唇哆嗦着,“陈建国,你给我听好了!你是我女婿,不是我老子!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这地,我是守定了!谁来说都没用!”
说完,他“砰”地一声摔上堂屋的门,把自己关在了里面。
我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我满心的欢喜和周密的计划,在他顽固的坚持面前,被撞得粉碎。
秀莲在一旁小声地哭了起来。女儿念念被这阵势吓坏了,紧紧地抱着妈妈的腿,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和愤怒。我不明白,我明明是为了他好,为什么他就是不理解?那片贫瘠的土地,难道真的比一家人的幸福和安逸更重要吗?
那个下午,晚饭的气氛沉重得能拧出水来。赵大山把自己关在屋里没出来。我和秀莲谁也没有胃口。
第二天,我决定做最后一搏。我把那二十万的存折,连同我刚取出来的五千块现金,一起放在了桌子上,推到了他的面前。
于是,便出现了故事开头的那一幕。
他看都没看,直接把存折推了回来。
“拿走。”他冷冷地说了两个字。
“爸……”
“我说了,拿走!”他加重了语气,眼神像刀子一样,“陈建国,你别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左右我。我告诉你,当年我把秀莲嫁给你,不是图你什么。我只问你一句,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初答应过我什么?”
我当然记得。
那三个承诺,像烙印一样刻在我心里。尤其是最后一个——“这地,你们得管。”
我当时以为的“管”,是惦记,是照料。
直到这一刻,我才惊恐地发现,在他心里,这个“管”字,意味着“守护”,意味着在我有能力的时候,要和他站在一起,共同捍卫这片土地,而不是成为第一个劝他放弃的人。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我看着他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青筋毕露。我突然意识到,这场争执,已经不仅仅是二十万块钱和五亩地的问题了。
它关乎一个承诺,关乎一个老农民一生的尊严和信仰。
而我,恰恰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第5章 锄头与存折,沉默的对峙
从那天起,我和岳父之间,便陷入了一场无声的战争。
他不再跟我说一句话,甚至连看我一眼都觉得多余。我在他眼里,仿佛成了一个一心只认钱、忘了本的“叛徒”。他每天依旧天不亮就起床,扛着那把他用了几十年的旧锄头,沉默地走向那片即将被推平的玉米地。
那片地,成了他最后的阵地。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既委屈又无奈。我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我所做的一切,难道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为了让他能安度晚年,不再那么辛苦劳累,我有什么错?
秀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劝我:“建国,我爸那个人,就是一头犟牛,你别跟他硬顶,咱们慢慢来。”
她又去劝她爸:“爸,建国也是一片好心。您就听我们一次劝,好不好?”
可赵大山的回答只有一句:“你是我闺女,还是他陈家的人?”
一句话,把秀莲的眼泪都问了出来。
村干部来了好几趟,磨破了嘴皮子,赵大山就是不松口。他把征地合同往桌上一扔,说:“这字,我死都不会签。”
渐渐地,村子里开始有了风言风语。
有人说,赵大山是嫌钱少,想当钉子户,多要点补偿。
也有人说,是我这个当女婿的在背后撺掇,想把补偿款都攥在自己手里。
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像针一样扎人。我一个堂堂的教导主任,在学校里受人尊敬,回到这里,却成了别人口中的小人。
那几天,家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窒息。我和岳父同住一个屋檐下,却形同陌路。吃饭的时候,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单调声响。他吃完就走,我坐着不动。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却坚不可摧的墙。
那本代表着现代、富足和未来的存折,就静静地躺在堂屋的抽屉里。而那把代表着传统、固守和过去的锄头,则每天都被岳父扛在肩上,带着泥土的气息,靠在墙角。
存折与锄头,成了这场对峙中最鲜明的象征。
我不是没想过妥协。但一想到岳父那倔强的眼神,想到他宁愿守着那片没多少产出的土地受苦,也不愿意接受我为他规划的“幸福生活”,我就气不打一处来。这已经不是钱的问题了,而是一场两代人之间,观念的激烈碰撞。
我坚信我是对的。我的“对”,是建立在科学、理性和对未来发展的判断之上。
而他的“对”,又建立在什么之上呢?仅仅是那虚无缥缈的、对亡妻的承诺吗?
终于,在一个傍晚,矛盾彻底爆发了。
那天,镇上的领导亲自带队下来做工作。几辆小轿车停在村口,阵仗不小。他们直接找到了我家,把岳父围在院子里,轮番上阵,讲政策,摆道理。
我作为家里唯一的“文化人”,自然被他们当成了突破口。
“陈主任,你是个明白人,”一个领导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这可是个利国利民的好项目,是市里的重点工程。你岳父这么拖着,影响的是整个工程的进度,影响的是全村人的利益啊。你得好好劝劝他。”
我被他们捧得很高,也说得哑口无言。我只能点头,说:“领导放心,我再做做工作。”
送走领导,我转身回到院子,看着依旧沉默不语的岳父,积压了多日的怒火和委屈,再也压抑不住了。
“爸!您到底要怎么样!”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您非要闹得全家人都不得安生,让全村人都戳我们的脊梁骨才甘心吗?您守着这地,它能给您养老送终吗?能让您看病吃药吗?不能!能的只有钱!是这二十万!”
我冲进屋里,拿出那本存折,狠狠地拍在石桌上。
“您看看!这是二十万!不是二十块!有了它,您什么都不用愁了!您为什么就是想不通!”
赵大山缓缓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是有一头愤怒的困兽在他体内咆哮。
突然,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推开我,冲到墙角,抄起了那把锄头。
“爸!您要干什么!”秀莲尖叫着扑了上去,死死地抱住他的胳膊。
“你滚开!”赵大山双目赤红,用尽全身力气甩开秀莲,然后举起锄头,朝着石桌上那本存折,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
一声巨响。
石桌被砸掉了一个角,碎石飞溅。
而那本存折,被锄头的尖角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像一张被撕裂的、嘲讽的笑脸。
我的心,也随着这一声巨响,彻底凉了。
他宁愿毁掉这二十万,也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
那一刻,我所有的道理、所有的规划、所有的苦口婆心,都成了一个笑话。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秀莲瘫坐在地上,泣不成声。念念吓得躲在我身后,瑟瑟发抖。
赵大山扔掉锄头,踉跄了两步,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愤怒,还有一丝我当时无法理解的、深深的悲凉。
“陈建国,”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走吧。带着你的钱,走。我赵大山……没你这个女婿。”
说完,他转身进了屋,重重地关上了门。
那扇门,也彻底关上了我们之间沟通的可能。
第6章 那一夜的酒,那未曾说出口的话
那天晚上,我开着车,带着哭成泪人的秀莲和受到惊吓的女儿,连夜逃离了赵家峪。
车子行驶在漆黑的乡间小路上,我的心里一片冰冷。岳父最后那句“没你这个女婿”,像一把刀,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十五年的翁婿情分,难道就因为这件事,走到了尽头?
回到城里的家,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我和秀莲陷入了长久的冷战。她不理我,觉得我把她父亲逼得太紧。我也不想跟她说话,我觉得自己满腹的委屈无处诉说。这个家,第一次笼罩在令人窒息的阴霾之下。
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天。白天在学校强颜欢笑,晚上回到家就对着墙壁发呆。
第四天晚上,我实在受不了了。我没有回家,而是去商店买了两瓶最烈的“烧刀子”白酒,一盒猪头肉,一包花生米,然后调转车头,又开回了赵家峪。
我不知道我回去要干什么。或许是想去理论,或许是想去道歉,又或许,我只是想找一个答案。
我把车停在村口,一个人走进了村子。已经是深夜,村里一片寂静,只有几声犬吠。
岳父家的院门虚掩着,堂屋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我推开门,看到他一个人坐在桌边,就着一碟咸菜,喝着闷酒。几天不见,他仿佛老了十岁,头发更白了,背也更驼了。桌上那把被他砸坏的锄头,就靠在他的腿边,像一个忠诚的卫士。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复杂。
我没说话,走过去,把酒和猪头肉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然后端起来,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像一条火线,从喉咙烧到胃里。
“爸,我错了。”我放下酒杯,声音沙哑。
他没看我,只是给自己又满上了一杯,也一口喝干。
我们就这样,你一杯,我一杯,谁也不说话。一瓶白酒很快就见了底。
酒精的作用下,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那些说不出口的话,也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建国……”他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你知道……这片地,对我们来说,是啥吗?”
我摇了摇头。
他指了指脚下的土地,说:“是命。是你娘的命,也是我的命。”
他的话匣子,在那一夜,在那瓶烈酒的催化下,彻底打开了。
他跟我讲起了他和岳母年轻时的故事。讲他们是如何在饥荒的年代,靠着在这片土地上偷偷种下的红薯,才活了下来。讲秀莲出生那年发大水,洪水都快淹到家门口了,他愣是带着全村人,在这片最高的土地上筑起了堤坝,保住了整个村子。
“你娘……走的时候,”他的声音开始哽咽,浑浊的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滑落,“她拉着我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大山,守好咱家的地,地在,家就在,我的根……也还在’。”
“她就埋在……埋在村东头那片山坡上,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咱家的玉米地。我每天去地里,也都能看到她。我跟她说说话,告诉她今年玉米长得好,告诉她念念又长高了……这地,就是我跟她说话的念想啊。”
“现在,他们要把地收走,要在上面盖房子,盖厂房。那我的念想呢?我的根呢?都没了……建国,你让我搬到城里去,住进那洋灰盒子里,我每天看着车来车往,我跟谁说话去?我心里憋得慌啊!”
“那二十万,是多。可钱能买回来我的念想吗?能买回来我跟你娘一辈子的回忆吗?不能啊……”
他趴在桌子上,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刻,我所有的愤怒、委屈、不解,瞬间烟消云散。
我终于明白了。
我一直站在自己的角度,用我的逻辑,我的价值观,去衡量他的世界。我认为的“好日子”,是物质的,是安逸的。而他想要的“好日子”,是精神的,是扎根于土地的,是与回忆和情感紧密相连的。
我看到了钱,看到了未来,却唯独没有看到他内心深处那份最沉重、最质朴的情感。
我那个看似周全的计划,恰恰是对他情感世界的粗暴践踏。
我错得有多离谱!
我当初向他许下承诺,要“管”好那片地。我以为是物质上的管理,却从未想过,他要我“管”的,是这份沉甸甸的、关于家的记忆和情感的传承。
我端起酒杯,又是一口干了。这一次,酒是苦的,涩的,像我此刻的心情。
“爸,”我走到他身边,扶着他颤抖的肩膀,“对不起。是我混蛋,是我没懂你。”
那一夜,我们爷俩喝光了两瓶白酒,说了一宿的话。
我第一次,真正走进了这位如山般沉默的岳父的内心世界。那片曾经让我狼狈不堪的玉米地,在我心中,也第一次有了不同的分量。它不再仅仅是一片土地,而是一个家庭的史诗,是一个男人对妻子最深沉的爱与承诺的见证。
第7章 玉米地的回响,新的约定
第二天,我顶着宿醉的头痛,开车回了城。
一进门,秀莲就红着眼睛迎了上来。“你跑哪儿去了?一晚上不回来,吓死我了!”
我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抱住了她。
“秀莲,我们都错了。”我把昨晚和岳父的谈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秀莲听完,早已是泪流满面。她捶打着我的胸口,哭着说:“你这个傻子……我爸的心思,你怎么现在才懂……”
我们都太想当然了。我们以为我们给了他最好的,却不知道那并不是他想要的。真正的孝顺,不是给予,而是理解。
冷静下来后,我开始认真思考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岳父的情感需要尊重,但时代发展的趋势也不可逆转。征地是板上钉钉的事,硬抗到底,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我花了两天时间,跑遍了县城和周边的乡镇。我咨询了房产中介,也请教了农业技术站的朋友。一个全新的方案,在我脑中渐渐成形。
那个周末,我再次回到了赵家峪。这一次,我没有带钱,也没有带存折。
我把岳父请到院子里,郑重地对他说:“爸,我想跟您商量个事。”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算是默许。
“地,咱们不能不让征,这是国家政策。”我开门见山,“但是,咱们可以换一种方式,继续守着您的‘根’。”
我拿出一张地图,摊在石桌上。
“爸,您看,这是县城边上的一个新建小区,叫‘田园小区’。这里都是一楼带小院的房子,院子有半亩地大,足够您种菜、养花了。而且这里离咱们村开车只要二十分钟,您想回来看看,随时都能回来。”
“另外,”我指着地图上的另一处,“这是城郊的一个农业合作社。我打听过了,咱们可以用一部分补偿款,在那里承包十亩地。您不用亲自种,合作社有专业的人员和技术,负责耕种和销售。您是土地的主人,可以随时过去看,随时过去指导。年底还有分红。您看,这样一来,您既不用受累,又能当一辈子的‘地主’,您的根,还在。”
我紧张地看着他,不知道我的这个方案,他能否接受。
赵大山低着头,盯着那张地图,看了很久很久。他粗糙的手指,在“田园小区”和“农业合作社”的位置上,来回摩挲着。
院子里很静,只有风吹过玉米地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光亮。
“建国,”他问我,“那……那合作社的地,种的是啥?”
我心里一喜,知道有门儿了!
“种的也是玉米!跟咱家地里的一样!听技术员说,还是改良过的新品种,产量高,口感好!”
他又沉默了。
这一次,是秀莲打破了沉默。她走到父亲身边,蹲下身,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膝盖上,就像小时候一样。
“爸,你就听建国一次吧。这样,您既能过上好日子,也不用离开土地。娘要是知道了,也一定会高兴的。”
赵大山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释然,有不舍,也有一丝对新生活的向往。
“行。”他终于点了点头,“就按你说的办吧。”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一块巨大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一周后,岳父在征地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搬家的那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乡亲们都来帮忙,院子里热热闹闹的。
在收拾东西的时候,秀莲从一个旧木箱里,翻出了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年轻时的岳父和岳母,他们并肩站在玉米地前,脸上带着羞涩而幸福的笑容。
岳父接过照片,用衣角小心翼翼地擦了又擦,看了许久,然后郑重地把它放进了自己贴身的口袋里。
临走前,他什么都没带,只做了一件事。
他走到那片即将被推平的玉米地里,蹲下身,用手刨开湿润的泥土,抓了一把,放进一个随身携带的布袋里,然后把袋口仔仔细细地系好。
他把故土,装进了行囊。
车子缓缓驶出赵家峪,我从后视镜里,看到那片熟悉的玉米地离我们越来越远。我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而另一个新的时代,正在我们面前缓缓展开。
第8章 尾声:扎根在心里的土地
岳父的新生活,比我们想象中适应得更快。
县城“田园小区”的那个小院子,很快就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东边种上了黄瓜、西红柿,西边搭起了豆角架,墙角还养了几只咯咯哒的老母鸡。他每天给这些宝贝浇水、施肥、除草,忙得不亦乐乎,精神头比在老家的时候还好。
每个星期,我都会开车带他去城郊的农业合作社转一圈。他背着手,像个检阅士兵的将军,在地垄间走来走去。看到长势喜人的玉米,他会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跟技术员聊上大半天,从播种聊到施肥,从病虫害防治聊到市场行情,俨然成了一位“农业顾问”。
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固执己见的老人。他的话多了,脸上的笑容也多了。有时候,他还会主动给我打电话,兴奋地告诉我,他院子里的黄瓜结了第一根,或者合作社的玉米要丰收了。
我和秀莲的关系,也经过这次风波,变得更加紧密。我们都深刻地意识到,家人之间的沟通与理解,远比任何物质上的给予都重要。
那个曾经引发了巨大家庭矛盾的存折,如今静静地躺在岳父的床头柜里。他很少动用,只是偶尔取点钱,给念念买些零食和玩具。他说,这是他和老伴留给外孙女的念想。
又是一个夏天,我带着念念回县城看望岳父。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岳父正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教念念辨认各种蔬菜。
“念念,你看,这个开黄花、长长的是黄瓜。那个爬藤、开紫花的是豆角……”
念念听得一脸认真,不时地提出一些天真可爱的问题。
岳父耐心地一一解答,脸上洋溢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满足而祥和的光芒。
他抬头看到我,朝我笑了笑。那笑容,穿过了十五年的时光,和我记忆中那个沉默、严厉的岳父重叠在一起。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曾对我说:“地是农民的根。”
现在我明白了,那片土地,早已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土地。它是一种情感的寄托,是一种文化的传承,是一种扎根在血脉里的、对家的眷恋。
土地可以被征用,可以被改变形态,但那份根植于心的情感,却永远不会消失。它只会以另一种方式,在新的土壤里,继续生根、发芽,开出更绚烂的花。
就像岳父,他离开了赵家峪的玉米地,却在新的家园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片精神田园。
而我,这个曾经在玉米地里狼狈逃窜的城里小伙,也终于在这场横跨了十五年的“土地纷争”中,真正读懂了这位如山般厚重的父亲,读懂了“家”与“根”的深刻含义。
一阵风吹过,院子里充满了泥土和植物的清香。我看着眼前这一老一少,心里无比安宁。
我知道,我们家的根,从未断过。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更深地,扎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来源:完美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