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跟我姐,陈曦,处理后事。我爸,陈卫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天没出来,门缝里飘出浓重的墨水味儿。
我妈走了。
走的时候很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医生说,是心衰,老年人常见的病。没什么痛苦。
我跟我姐,陈曦,处理后事。我爸,陈卫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天没出来,门缝里飘出浓重的墨水味儿。
他一辈子就这点爱好,写字,画画,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古代的文人。
家里的钱,一直是我妈在管。丧葬费,墓地,都需要钱。我想着,我妈的卡里应该有。
我拿着她的银行卡,去了最近的银行。
大厅里有股消毒水和钞票混合的味道,冷冰冰的,跟我的心情一样。
排队,叫号,把卡和身份证递进去。
柜员是个年轻的姑娘,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
“您好,帮我查一下余额,然后取五万现金。”我声音有点哑。
她点点头,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
然后,她停住了。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点奇怪,像是同情,又像是疑惑。
“先生,您确定是这张卡吗?”
“确定,怎么了?”我的心咯噔一下。
“这张卡里……没有钱了。”
“没有了?不可能。”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大厅里的人都朝我这边看。
我压低声音,凑到玻璃隔板前,“你再查查,是不是搞错了?我妈一直用这张卡,工资、退休金都在里面。”
姑娘又操作了一遍,然后把显示器转向我。
余额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0.00。
零。
一个巨大、空洞、嘲讽的零。
我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
“流水能查吗?钱去哪了?”
“可以的。”她调出流水单,打印出来,递给我。
纸张还是温的,上面的字却冷得像冰。
最后一笔交易,是三天前。
我妈走的前一天。
一笔五十万的转账。
收款人,陈曦。
我姐。
我拿着那张轻飘飘的纸,手却抖得厉害。
走出银行,北京下午的太阳晃得我睁不开眼。车流声、鸣笛声,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aio,五十万。
我妈所有的积蓄。
全都给了我姐。
一分,都没给我留。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一进门,就看到我姐陈曦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一个木盒子。
她看到我,站了起来,表情很平静。
“回来了?”
我没说话,把那张银行流水单摔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什么意思?”
陈曦看了一眼,眼皮都没抬一下,“就是你看到的意思。”
“五十万,你全都转走了?妈刚走,你就这么着急?”我的火气再也压不住了。
“不是我转的,”她淡淡地说,“是妈让我转的。密码是她告诉我的。”
“她为什么这么做?我是她儿子,我不是捡来的吧?为什么一分钱都不给我?”
“因为这是她的钱。”
“她的钱?”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这个家,难道不是一起的吗?我爸的钱,她的钱,不都是家里的钱吗?”
陈曦终于抬起头,直视着我。
她的眼神,跟我妈很像,冷静,甚至有点冷漠。
“陈阳,你忘了?从你记事起,咱家就是AA制。”
AA制。
这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刀,猛地插进我的心脏。
是啊,AA制。
我们家,是个奇怪的组合。
从我上小学开始,我就知道,我们家和别人家不一样。
别人的爸爸妈妈,钱是放在一起花的。
我们家不是。
我爸的工资,归他自己。我妈的工资,归她自己。
家里的开销,一人一半。
买菜,水电煤气,物业费,我妈会拿着一个小本子,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到了月底,她会把账本给我爸看,让他把属于他的那一半交上来。
一分钱都不能差。
我小时候想吃一根冰棍,五毛钱。我妈会说:“找你爸要去,今天轮到他给你零花钱。”
我去找我爸,他如果心情好,会从口袋里摸出五毛钱给我。如果他正在写字,就会不耐烦地挥挥手:“没看我忙着呢?找你妈去。”
于是,我就像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很多时候,那根冰棍,最后也没吃上。
上学了,学费,一人一半。
给我买衣服,给我姐买裙子,也都是一人一半。
我妈那个小小的记账本,写了一本又一本,锁在她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
那个抽屉,是家里的禁区。谁也不能碰。
我曾经以为,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的。
直到我上了初中,去同学家玩。
我看到他妈妈很自然地从他爸爸钱包里拿钱去买菜,他爸爸也只是笑了笑,说“多买点好吃的”。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的家,有多么不正常。
“AA制?”我看着陈曦,冷笑着,“那是我爸妈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她儿子!”
“是,你是她儿子。所以她供你上学,给你吃穿,给你付了房子的首付。这些,账本上都记着呢。你那份,她已经给过了。”
陈曦说着,打开了她面前的那个木盒子。
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珠宝,只有一摞摞发黄的本子。
就是我妈的那些记账本。
最上面,放着一张薄薄的纸。
是遗嘱。
我妈的字,很清秀,跟我爸那种大开大合的书法完全不同。
遗嘱很简单,只有几行字:
“我名下所有存款,共计伍拾万元整,全部留给我的女儿陈曦。我的儿子陈阳,已经支付过大学学费及购房首付款,共计四十八万七千元,两相结清。”
“我的骨灰,不要与陈卫国合葬。洒在北海公园那片白塔下的湖里就行。”
“此生,账目已清,两不相欠。”
最后八个字,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眼球上。
账目已清,两不相欠。
她和我爸,也和我。
都算得这么清楚。
我瘫坐在沙发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原来,在我妈心里,我这个儿子,不过是一笔四十八万七千块的账。
现在,这笔账,结清了。
所以,她的爱,也收回了。
“为什么?”我喃喃自语,“为什么会这样?”
陈曦把一本最旧的账本递给我。
封面是深蓝色的硬壳,边角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
“你自己看吧。从第一页开始看。”
我翻开。
第一页的日期,是1990年6月12日。
我出生的那一年。
我妈的字迹还很年轻,带着一点点的锐气。
上面记着:
“今日,陈卫国从家里拿走五千元,给他弟弟盖房子娶媳妇。此款项为我们夫妻共同财产,未经我同意。此为第一次。”
“为避免日后纠纷,即日起,家庭开支实行AA制。本人负责一半,陈卫国负责一半。子女开销,亦是如此。”
“今日起,我的钱,只是我的钱。”
我愣住了。
原来,AA制的开始,是因为这件事。
这件事,我听家里的老人隐约提过。
说我爸当年为了帮他弟弟,把家里准备买彩电冰箱的钱都拿走了。我妈为此大闹了一场。
但我没想到,那场大闹的后果,是长达三十二年的AA制。
我继续往下翻。
一笔笔,一行行,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1991年3月5日,买奶粉一罐,20元。陈卫国付10元。”
“1992年8月10日,陈阳发烧,医药费58元。我付29元。”
“1995年6月1日,给陈曦买裙子一条,45元。陈卫国付22.5元。”
“1998年9月1日,陈阳学费300元。我付150元。”
账目清晰,分毫不差。
我仿佛看到了我妈,在每一个深夜,坐在灯下,戴着老花镜,拿着一把小算盘,一丝不苟地计算着这些数字。
她的心里,该有多冷?
那个本子里,除了冰冷的数字,偶尔也会有一些情绪的流露。
“今日,陈卫国又买回一堆宣纸,花去三百元。孩子的学费还欠着。他的心里,只有他的笔墨纸砚。”
“陈阳的自行车坏了,他爸说没钱修。我从自己的钱里拿出五十块,给他换了新的。这五十块,我不打算问他要了。算是我给儿子的。”
“陈曦学校开运动会,我看上了一双红色的球鞋,想给她买。陈卫国说,女孩子穿那么好的鞋干什么。我没理他,还是买了。看着女儿高兴的样子,我也高兴。这笔钱,记在我自己的账上。”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原来,在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藏着的是我妈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一次又一次无声的妥协。
那个家,对她来说,不是港湾,而是一个需要时时刻刻计算、提防的战场。
而我爸,是她的对手。
我和我姐,是她需要承担一半责任的“开销”。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把钱都留给我姐。
不是不爱我。
是因为在她眼里,女儿,和她一样,是女人。
她怕我姐将来也遇到一个像我爸一样的男人。
她给她的,不是钱,是一份底气。
一份可以随时离开,可以不依附于任何人,可以自己掌控人生的底气。
而我,是男人。
她觉得,她已经尽到了把我抚养成人的责任。剩下的路,需要我自己走。
我把账本合上,胸口堵得说不出话。
这时候,书房的门开了。
我爸走了出来。
他瘦了很多,头发也白了大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身上还是那股墨水味。
他走到我们面前,看了看桌上的账本和遗嘱,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都看到了?”他问。
我没说话。
陈曦点了点头。
“也好。”他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清清楚楚的,也好。”
“爸,”我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
“说什么?你妈的脾气,你们不知道吗?她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就因为这个?就因为当年那五千块钱?你们就这么过了三十二年?”我无法理解。
“不止是五千块钱的事。”我爸的声音很低沉,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
“当年,你爷爷奶奶重男轻女。你妈生了你姐,他们就没给过好脸色。后来有了你,他们才算认了你妈这个儿媳妇。”
“我那个弟弟,是他们老两口的心头肉。他要盖房娶媳妇,家里没钱,二老就逼着我拿。我那时候……也是个软骨头,不敢违逆他们。”
“我跟你妈解释,她不听。她说,‘陈卫国,我算是看透了,在你心里,你爹妈,你弟弟,都比我跟孩子重要。这个家,有我没我都一样。’”
“从那天起,她就开始记账了。”
“她说,‘既然你指望不上,那我就自己指望自己。钱,我自己挣,自己存。孩子,我自己养一半。将来,我老了,病了,死了,也不花你一分钱。’”
“我以为她只是说说气话,没想到,她记了三十二年。”
我爸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
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他也很可怜。
他一辈子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用笔墨纸砚来逃避现实。
他逃避了妻子的失望,逃避了家庭的责任,也逃避了自己内心的懦弱。
他和我妈,就像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租客。
除了法律上的关系,和我和我姐这两个“共同财产”,再无交集。
“那笔钱,”我爸转过身来,“你妈留给你姐的钱,你们不要动。那是你妈的体己钱,是她的命。”
“丧葬费,我来出。”
他说着,从书房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
信封很厚,很重。
“这里是十万。不够,我再想办法。”
我看着那个信封,又看了看我爸。
我第一次发现,他的手,抖得也很厉害。
原来,他不是不在乎。
他只是,用错了方式。
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
我妈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按照她的遗愿,没有搞告别仪式,也没有请很多人。
只有我们一家四口。
哦,不,现在是三口了。
我们去了北海公园。
那天天气很好,湖面波光粼粼,白塔的倒影在水里轻轻晃动。
我捧着骨灰盒,感觉很轻,轻得不像是一个人的一生。
我姐把骨-灰-撒向湖面,白色的粉末,很快就融入了蓝色的湖水里,不见了踪影。
我爸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只是定定地看着湖面。
我看到有两行清泪,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滑落。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哭。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妈生前,最喜欢来北海公园。
她说这里清静。
但我和我姐都知道,她喜欢这里,是因为她和我爸,就是在这里认识的。
当年,他们是自由恋爱。
我爸是大学老师,我妈是小学老师。
一个朋友介绍他们认识,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就是这片白塔下的湖边。
听说,那时候,我爸为了追我妈,写了好多好多的情书。
那些情书,后来怎么样了,我不知道。
也许,早就被我妈连同那些逝去的爱情一起,烧掉了。
也许,还藏在某个我不知道的角落里,像那些账本一样,记录着一段无法回头的过去。
回家的路上,我们三个人,一路无言。
家还是那个家,但感觉空了。
到处都是我妈的影子。
厨房里,仿佛还有她做饭的身影。
阳台上,仿佛还有她晾晒衣服时,阳光洒在她身上的味道。
沙发上,仿佛还有她坐过的凹陷。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开始回忆,回忆我妈对我好的一点一滴。
我想起,我上大学那年,离家去外地。
临走前,我妈给了我一张银行卡。
她说:“这里面有两万块钱。是你爸给一万,我给一万。是你的学费和生活费。省着点花。”
我当时觉得,我妈真抠门。别的同学,父母都给好几万。
现在我才知道,那一万块钱,是她从自己的牙缝里省出来的。
我想起,我工作后,第一次领工资。
我拿出两千块钱,分别给我爸和我妈。
我爸很高兴地收下了,说我懂事了。
我妈却把钱退给了我。
她说:“你的钱,自己留着。以后娶媳妇,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跟你爸有退休金,够花了。”
我当时觉得,我妈真见外。
现在我才知道,她不是见外。
她是不想再跟这个家,有任何经济上的牵扯。
她要的,是“账目已清,两不相欠”。
我想起,我结婚的时候,要买房。
首付还差二十万。
我爸说他没钱,他的钱都拿去买古董字画了。
我急得焦头烂额。
是我妈,拿出了一张存折,递给我。
“这里是二十万,你先拿去用。”
“妈,这钱……”
“不用你还。就算是我,提前给你了。”她说得很平静。
我当时感动得差点哭了。
我以为,我妈心里还是有我的。
现在我才知道,那笔钱,她在账本上记得很清楚。
“2015年10月8日,支付陈阳购房首付款,二十万元整。此为预支,从日后遗产中扣除。”
她早就计划好了一切。
她的人生,就像她的账本一样,规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没有一丝一毫的含糊。
我越想,心越痛。
我不是痛那五十万。
我是痛,我妈这一辈子,活得太苦了,太累了。
她用一个坚硬的外壳,把自己包裹起来。
那个外壳的名字,叫“AA制”。
她以为这样,就可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但她不知道,那把刀,在伤害别人的同时,也深深地扎进了她自己的心里。
晚上,我睡不着,起来喝水。
看到我爸书房的灯还亮着。
我走过去,门没关。
我看到我爸,没有在写字,也没有在画画。
他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我妈年轻时候的照片。
黑白的照片,也挡不住她的美丽。
梳着两条麻花辫,笑起来,眼睛像月牙一样。
我爸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的人。
他的嘴唇在动,像是在说什么。
我听不清。
但我能感觉到,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和悔恨。
我悄悄地退了回去。
我想,我爸的心里,也有一本账。
那本账,记了三十二年。
记的不是钱,是愧疚。
第二天,我姐来找我。
她把一张银行卡放在我面前。
“这里面,是妈留下的五十万。”
我愣住了,“你这是干什么?”
“妈的遗嘱,只是想告诉我们一些事,不是真的要我们分得那么清楚。”她说,“我们是姐弟,是一家人。妈不在了,我们更要好好在一起。”
“这钱,我们一人一半。”
我看着她,眼眶又红了。
“姐……”
“收下吧。”她把卡塞到我手里,“妈在天上看着呢。她希望我们好好的。”
我握着那张卡,感觉很沉。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钱。
这是我妈最后的一点念想,是我姐的一片心意。
也是我们这个破碎的家,重新开始的希望。
我把卡收下了。
我说:“姐,这钱,我们先不动。给爸存着吧。他一个人,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
我姐看着我,笑了。
“你长大了。”
是啊,我长大了。
在一夜之间。
我妈用她的一生,给我上了最后一课。
她教会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爱,什么是家。
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更不是一个算账的地方。
家,是一个讲爱的地方。
如果爱没了,算得再清楚,又有什么意义?
日子还要继续过。
我爸还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但不再是整天整天的不出来。
他会出来,给我们做饭。
他做的饭,很难吃。
不是咸了,就是淡了。
但他很努力地在学。
他会对着我妈留下来的菜谱,一板一眼地研究。
我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怀念我妈。
我姐也经常回来。
她会带很多菜,陪我爸说说话。
我们三个人,会坐在一起,吃一顿饭。
饭桌上,我们很少说话。
但气氛,不再像以前那么冰冷。
有一次,我爸喝了点酒。
他拉着我的手,说:“小阳,我对不起你妈。”
“我知道,爸。”
“我不该……不该那么对她。”他老泪纵横,“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
“她走了,我才明白,这个家,没有她,就不是家了。”
我拍着他的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我知道,有些错,一旦犯下,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有些账,一旦记下,就再也算不清了。
我妈的那些账本,我跟我姐商量了一下,决定烧掉。
我们把那些本子,带到楼下的一个铁桶里。
一张一张,点燃。
火光映红了我们的脸。
我看着那些数字,在火焰中慢慢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我仿佛看到,我妈那被束缚了一生的灵魂,也随着那缕缕青烟,飘向了天空。
自由了。
妈,您自由了。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账本,再也没有AA制了。
只有爱,和思念。
烧完账本,我跟我姐,还有我爸,一起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姐留下来住了。
我们三个人,挤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了一晚上的老电影。
就像小时候一样。
我睡在中间,闻着爸爸身上的墨水味,和姐姐头发上的洗发水香味。
我感觉很安心。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虽然少了一个人,但心,却比以前更近了。
后来,我无意中在我爸的书柜里,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铁盒子。
我好奇,问我爸里面是什么。
我爸沉默了很久,才把钥匙给我。
“你自己看吧。”
我打开盒子。
里面,不是什么古董字画。
而是一沓厚厚的信。
信封已经泛黄,字迹却很熟悉。
是我爸的字。
收信人,是林婉清。
我妈的名字。
我抽出一封,打开。
“婉清,见信如晤。今天,是你离开的第三天。家里很空,我的心,也很空。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晚了。但我还是想说,对不起。”
“婉清,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你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北海的白塔下,像一朵百合花。那时候我就想,这个姑娘,我一定要娶回家。”
“婉清,你还记得吗?我们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就是我们的全部。但那时候,我们很快乐。因为我们有彼此。”
“婉清,是我错了。我不该被所谓的孝道绑架,不该让你受委屈。那五千块钱,像一根刺,扎在我们中间,扎了三十二年。也扎得我,疼了三十二年。”
“你用账本,记下了我们之间所有的开销。我用这些信,记下了我对你所有的思念和悔恨。我知道,你再也看不到了。我写给自己,也算是,一种赎罪吧。”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从我妈走的第一天开始,一天一封,从未间断。
每一封,都是对我妈的忏悔。
我看着这些信,泪流满面。
原来,我爸的爱,一直都在。
只是,他用了一种最笨拙,最沉默的方式。
他和我妈,就像两个固执的刺猬。
明明相爱,却都用最硬的刺,对着彼此。
最后,弄得两败俱伤。
我把信,重新放回盒子里,锁好。
我没有告诉我姐,也没有告诉我爸我看了这些信。
我想,这是属于他自己的秘密。
是他和我妈之间,最后的一点连接。
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活着的人,要向前看。
又过了一年,我爸的身体越来越差。
有一天,他把我叫到床前。
他给了我一把钥匙。
是那个锁着信的铁盒子的钥匙。
“我走后,把这些信,跟我一起烧了。”他说,“我下去,亲自跟她赔罪。”
我点点头,说:“好。”
他看着我,笑了笑。
“小阳,你和你姐,要好好的。别像我跟你妈一样。”
“我知道,爸。”
他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我爸的葬礼,是我和我姐一起办的。
我们没有把他和我妈合葬。
我们把他的骨灰,也撒进了北海的湖里。
我想,这样,他们就能在那片他们初遇的地方,重新相遇了。
没有了账本,没有了怨恨。
也许,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处理完我爸的后事,我回到了那个空荡荡的家。
我坐在我爸的书桌前,打开了那个铁盒子。
我拿出那些信,一封一封地看。
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他走的前一天。
信上只有一句话:
“婉清,我来找你了。这次,换我等你。”
我把所有的信,和我妈的那些账本的灰烬,装在了一起。
我没有烧掉它们。
我把它们,埋在了院子里的一棵桂花树下。
那棵树,是我妈生前最喜欢的。
每年秋天,都会开满金黄色的花,香气飘满整个院子。
我想,这样,他们就算是在一起了。
用一种,我们都看不见的方式。
生活,还在继续。
我和我姐,都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
我们经常会带着孩子,回到那个老房子里聚一聚。
我们会给孩子们讲爷爷奶奶的故事。
我们会告诉他们,爷爷是一个喜欢写字的文人,奶奶是一个爱记账的会计。
他们相爱了一辈子,也较劲了一辈子。
孩子们听得懵懵懂懂。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相爱的人,还要较劲。
我笑着摸摸他们的头,说:“因为,他们都太骄傲了。”
是啊,太骄傲了。
骄傲到,不肯先低头。
骄傲到,宁愿用一生的时间,去证明一个无关紧要的对错。
最后,赢了道理,输了感情。
值得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每当我看到院子里那棵桂花树,闻到那熟悉的香气。
我就会想起我妈,想起我爸。
想起那个小小的记账本,和那个装满悔恨的铁盒子。
它们像一个警钟,时刻提醒着我。
要珍惜眼前人。
不要让爱,变成一笔算不清的账。
因为,人生很短,短到,来不及说一声“对不起”。
而遗憾,却很长,长到,足以覆盖整个余生。
有一天,我妻子在收拾旧物的时候,找到了我妈留下的一件旧毛衣。
那是一件很普通的灰色毛衣,款式已经过时了,袖口还磨破了边。
妻子想把它扔掉。
我拦住了她。
我拿起那件毛衣,贴在脸上。
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我妈的味道。
是一种阳光和肥皂混合的味道。
很温暖。
我突然发现,在毛衣内侧的口袋里,有一个硬硬的东西。
我伸手进去,掏了出来。
是一张小小的,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
我打开它。
上面,是我妈的字迹。
写着一首小诗。
“你来时,风也温柔,雨也温柔。”
“你走后,万物皆空,我心亦空。”
“账算清了,情,又该如何算?”
纸条的背面,还有一个日期。
是我爸当年,拿走那五千块钱的第二天。
我的眼泪,瞬间就决堤了。
原来,她不是不爱。
她是爱得太深,所以伤得太重。
她用三十二年的冷漠,来掩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她骗过了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但她骗不过,那张小小的纸条。
我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收好。
我把它,和那个铁盒子里的信,放在了一起。
我想,这才是他们故事,最完整的结局。
一本账,一封信,一张纸条。
记录了一个家庭三十二年的爱恨纠葛。
也记录了一段,被时代和性格,裹挟的悲剧爱情。
现在,悲剧结束了。
而我们,将带着他们的爱,和他们的教训,继续好好地活下去。
活成,他们最希望我们成为的样子。
温暖,而又充满爱。
不再计较,不再算计。
只是单纯地,爱着彼此,爱着这个家。
我时常会想,如果当年,我爸没有拿走那五千块钱。
如果当年,我妈能够选择原谅。
我们这个家,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
也许,我妈会成为一个温柔的妻子,一个慈祥的母亲。
也许,我爸会成为一个体贴的丈夫,一个风趣的父亲。
也许,我和我姐,会拥有一个,和别人家一样,温暖而又吵闹的童年。
但,生活没有如果。
发生过的,就是发生了。
我们无法改变过去。
我们能做的,只有接受,然后,释怀。
和我爸,和我妈,和那个别扭了一辈子的家,和解。
也和,那个曾经充满怨恨的自己,和解。
如今,我也成了父亲。
我有了自己的儿子。
他很调皮,也很可爱。
我常常会抱着他,给他讲故事。
我会给他讲,一个关于记账本的故事。
我会告诉他,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能用数字来衡量的东西。
它不是加减乘除,不是收支平衡。
它是一笔,心甘情愿的“糊涂账”。
算得越清楚,输得越彻底。
我不知道,他现在能不能听懂。
但没关系。
我会用我的一生,来教会他这个道理。
我不会让我的家,再重复我父母的悲剧。
我会让我的儿子,在一个充满爱和温暖的环境里长大。
我会让他知道,家,永远是他最坚实的港湾。
无论他将来遇到什么风雨,只要他回头,我们都在。
这,或许就是我妈,用她那本冰冷的账本,和那份看似无情的遗嘱,最想教会我的事情吧。
她用她的“不爱”,教会了我,如何去爱。
想到这里,我便觉得,那五十万,给得真值。
它买断了一段错误的过去。
也开启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未来。
妈,谢谢您。
爸,谢谢您。
愿你们在另一个世界,没有账本,没有争吵。
只有,初见时,那片湖光,那座白塔,和那两颗,紧紧依靠在一起的心。
完。
但故事,其实没有完。
生活还在一地鸡毛地继续。
在我以为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的时候,一件事的发生,又让我对父母的过往,有了全新的认识。
那是在我爸走后第二年的清明节。
我和我姐约好,一起去北海公园看看。
我们没有买花,也没有带祭品。
我妈和我爸都是不信这些的人。
我们只是想去湖边坐坐,跟他们说说话。
那天,下着小雨。
整个公园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烟雨中,白塔若隐若现,像一幅水墨画。
我和我姐撑着伞,沿着湖边慢慢地走。
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走到他们当年撒骨灰的地方,我们停了下来。
湖面上,有几只野鸭在嬉戏,给这片宁静增添了几分生气。
我们俩就那么站着,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我姐突然开口。
“陈阳,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什么事?”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个很旧的钱包。
是我妈的。
“妈走之前,把这个钱包给了我。她说,如果有一天,你爸也走了,就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给你看。”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接过钱包,打开。
里面,除了几张零钱,还有一张被塑封起来的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了。
上面是三个人。
年轻时候的我爸和我妈。
他们中间,还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那个男人,穿着一身军装,英姿飒爽,笑得很灿烂。
他的眉眼,和我,有几分相像。
“这是谁?”我问。
“这是我妈的初恋。”我姐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他叫方建军,是妈的邻居,也是她青梅竹马的恋人。”
我彻底愣住了。
我妈,还有初恋?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听任何人提起过。
“他们感情很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是,后来他去参军了,去了最危险的前线。”
“再后来,就传来了他牺牲的消息。”
“妈当时,整个人都垮了。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月没出门。所有人都以为她活不下去了。”
“就在那个时候,我爸出现了。”
“我爸,是方叔叔最好的朋友。方叔叔去当兵前,曾经托付我爸,说如果他回不来,一定要替他,照顾好我妈。”
“我爸,就真的这么做了。他每天都去陪我妈说话,给她送饭,想尽办法逗她开心。慢慢地,我妈才从悲痛中走了出来。”
“再后来,他们就在一起,结婚了。”
我听着我姐的讲述,脑子里一片空白。
原来,我爸和我妈的结合,背后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这不是爱情。
这是一种责任,一种托付。
“那……那我爸知道吗?他知道我妈心里,一直有这个人吗?”
“知道。”我姐点点头,“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爸爱了我妈一辈子,但他心里也清楚,我妈心里最深处的那个人,不是他。”
“所以,他才会对我妈那么包容,甚至可以说是纵容。他觉得,是他,亏欠了我妈。”
“那……那五千块钱的事呢?”
“那件事,只是一个导火索。”我姐叹了口气,“我妈的性格,你不是不知道。她心里藏着那么大的一个伤口,又敏感,又骄傲。她不允许自己的生活,有任何失控的可能。”
“我爸拿走那五-千-块钱,让她感觉到了背叛和失控。她觉得,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所以,她才想出了AA制这个办法。”
“她不是不爱我爸。只是,她的爱,太沉重了,也太小心翼翼了。她不敢,完全地把自己交出去。”
“她记账,与其说是在防着我爸,不如说,是在给自己建一座堡垒。一座可以随时撤退,不会让自己输得一无所有的堡垒。”
我拿着那张照片,手抖得厉害。
照片上,我妈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无忧无虑。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
在我印象里,我妈一直都是严肃的,冷静的,不苟言笑的。
原来,她也曾经,那样灿烂地笑过。
只是,那个能让她笑得如此灿烂的人,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我突然明白了。
我明白了那本账本的真正含义。
那不是恨,也不是怨。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
是一个女人,在失去了此生挚爱之后,用尽全力,想要抓住一点点安全感的,最后的挣扎。
我也明白了,我爸的那些信。
那些信里,除了愧疚,更多的,可能是一种无能为力。
他爱她,却无法走进她的内心。
他守了她一辈子,却始终,只是一个“替身”。
这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悲剧。
雨,越下越大了。
我和我姐,撑着伞,在湖边站了很久很久。
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地碎了。
然后,又以一种新的方式,重新组合了起来。
我对父母的那些怨,那些不解,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只剩下,无尽的心疼。
心疼我妈,一生都被困在回忆里。
心疼我爸,一生都活在别人的影子里。
他们俩,都是爱情的殉道者。
只是,一个殉了过去,一个殉了现在。
回家的路上,我问我姐:“这件事,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姐说:“这是妈的意思。她说,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她不想让你觉得,你活在别人的影子里。”
“但她又怕,你会一直怨恨我们。所以,她让我等你爸也走了,再把真相告诉你。那时候,一切都结束了,你也能更平静地接受这一切。”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泪,再一次,无声地滑落。
我妈啊,我那个算了一辈子账的妈。
她把所有的事情,都算得那么清楚,那么长远。
连我们的情绪,我们的未来,她都算计在内。
她这一生,都在为别人活着。
为那个牺牲的恋人,为那个托付的承诺,为我们这两个孩子。
她唯一没有为之活过的,是她自己。
我回到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拿出那个铁盒子,拿出那张照片。
我把它,和我爸的信,我妈的纸条,放在了一起。
我看着照片上,那个英俊的军人,那个笑容灿烂的母亲,和那个,站在一旁,眼神里带着一丝落寞的父亲。
我仿佛看到了,他们三个人,纠缠了一生的命运。
如果,方叔叔没有牺牲。
那么,我妈会嫁给他,会生儿育女,会过上平凡而又幸福的生活。
而我爸,会娶一个爱他的女人,会成为一个,真正快乐的丈夫和父亲。
而我,和我的姐姐,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了。
命运,就是这么奇妙。
它用一个人的死亡,换来了另外两个人的相遇,和我们两个新生命的诞生。
这笔账,又该怎么算?
是悲,还是喜?
我想,没有答案。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纠结于过去的是非对错。
我开始学着,去理解,去包容。
我开始明白,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故事,和他的身不由己。
我们看到的,往往只是冰山一角。
在那平静的海面之下,隐藏着多少汹涌的暗流,和不为人知的伤痛,我们永远无法完全知晓。
我们能做的,只有,温柔地对待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那个和你擦肩而过,面无表情的路人,他的心里,正经历着怎样的海啸。
我和我姐的关系,也变得更好了。
我们是这个世界上,唯二知道父母全部秘密的人。
这种连接,比血缘,更加紧密。
我们会经常带着孩子,去给父母扫墓。
现在,是给三个人扫墓了。
我们会买三束白色的百合花。
一束,给我妈。
一束,给我爸。
还有一束,给那个,我从未见过,却影响了我们一生的,方叔叔。
我会告诉我的儿子,这里,躺着三位英雄。
一位,为国捐躯。
一位,信守承诺。
一位,坚韧一生。
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诠释了,什么是爱。
我希望,我的儿子,能记住他们的故事。
能从他们的故事里,学会,珍惜,感恩,和宽容。
这,或许就是他们留给我们,最宝贵的遗产。
比那五十万,比那些账本和信件,都更加珍贵。
它将像一盏灯,照亮我们未来的路。
让我们,在复杂的人世间,永远不会迷失方向。
永远,心怀温暖,向阳而生。
来源:笑笑一点号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