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5年的秋雨,把湖南湘西州龙山县的望溪村浇得泥泞不堪。我拿着镇中心小学印发的考卷,深一脚浅一脚往望溪小学赶——三天前,父亲家访时在回家的路上摔断了腿,他当了二十多年民办教师的差事,临时落到了我这个刚高中毕业的儿子陈松林身上。
1985年的秋雨,把湖南湘西州龙山县的望溪村浇得泥泞不堪。我拿着镇中心小学印发的考卷,深一脚浅一脚往望溪小学赶——三天前,父亲家访时在回家的路上摔断了腿,他当了二十多年民办教师的差事,临时落到了我这个刚高中毕业的儿子陈松林身上。
“陈松林,到了望溪小学记得找王老师,他闺女王金凤替他代课,你们俩搭伙监考。”父亲在村口嘱咐我的话还在耳边,我攥着怀里密封了的试卷袋,手心全是汗。我只在县城中学听过半年课,要去教山里娃,还要监考,心里直发怵。
望溪小学藏在山坳里,就一间土坯房,窗户糊着发黄的塑料布,风一吹哗啦啦响。门口站着个穿碎花布衬衣的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看见我来,连忙迎上来:“是陈老师吧?我是王金凤,我爹肺气肿又犯了,我替他来的。”
她说话时总爱把鬓角的碎发往耳后捋,露出白净的耳垂,手里还攥着半截粉笔,指节沾着白灰。我跟着她进教室,看见黑板上写着“白日依山尽”,字迹娟秀,比我写的歪歪扭扭的字好看多了。
“明天统考,今天得把考场排好。”王金凤搬来两张破旧的课桌,“我爹说,你爸教了二十年书,是咱们镇的老民办,你肯定也不差。”
我脸一红,连忙摆手:“我就替我爸来监考,教书可不行。”
她噗嗤笑了,眼角弯成月牙:“谁不是替爸来的?我幼师刚毕业,我爸非让我先顶着,等他好利索了再说。”
那天下午,我们一起擦黑板、摆课桌,她教我怎么在课桌上写考号,我帮她劈柴烧火。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里忽然不那么慌了。
傍晚时,雨还没停。王金凤收拾好东西,忽然说:“陈老师,别回镇上了,我家就在后山,我爸妈让你去家里吃饭。”
我连忙推辞:“不了不了,太麻烦了。”
“不麻烦,我妈炖了腊肉,说给监考老师补补。”她不由分说,拉着我就往山上走,“你一个人,下雨天走山路太危险。”
我只好跟着她走。山路更滑了,她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拉我一把,她的手很软,带着少女特有的温度。走到半山腰,看见一间挂着玉米棒子的土房,王金凤喊了一声:“爸,妈,陈老师来了!”
一个穿着灰土布中山装的男人拄着拐杖迎出来,咳嗽着说:“陈老师,快进屋,别淋着了。”旁边的妇人系着围裙,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砂锅,脸上堆着笑:“可算把你盼来了,快坐下,腊肉刚炖好。”
屋里陈设简单,墙上贴着王金凤的“三好学生”奖状,桌上摆着四个菜:腊肉炖土豆、炒青菜、腌萝卜,还有一碗鸡蛋羹。王金凤的爸一边咳嗽,一边给我倒酒:“陈老师,你爸是全县特级教师,当年在中心小学开会,我跟你爸还一起合过影。”
我愣了一下,原来父亲早就和他们认识。王金凤的妈往我碗里夹了一大块腊肉:“陈老师,多吃点,明天监考累。你看你,跟金凤一般大,却比她结实多了,以后可得多来家里吃饭。”
吃完饭,王老师让金凤送我去村支书家借宿。走在月光下的山路上,王金凤忽然说:“陈老师,你要是不嫌弃望溪村,以后可以常来教孩子们读书,他们都想考出去呢。”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忽然一动,点了点头:“好,我要是能来,一定教他们。”
第二天监考,她负责发卷,我负责巡场。看着孩子们趴在破旧的课桌上,一笔一划认真答题,我想起自己上学时的模样,心里酸酸的。
有个叫王大明的孩子,铅笔头都快握不住了,还在拼命写。金凤悄悄走过去,给他递了一支新铅笔,小声说:“慢慢写,别着急。”
考试结束后,我要回家看父亲。刚走到村口,就看见金凤妈拎着一个包追上来:“陈老师,等一下!这是我给你爸带的草药,治腿疼的,还有几个白面馒头,你路上吃。”
我连忙接过包,心里暖暖的:“阿姨,太谢谢您了,我下次来一定把钱给您。”
“说啥钱呢,你爸跟我家老王共事这么多年,这点东西不算啥。”她拉着我的手,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陈老师,你觉得我们金凤咋样?这孩子心细,教书也认真,就是性子慢了点。”
我脸一红,连忙说:“小王老师很好,很优秀。”
“那就好,那就好。”她拍了拍我的手,“你有空多来看看我们金凤,她一个人在这儿教书,也没人说话。”
我点了点头,转身走了。走了老远,还看见她站在村口挥手。
回到家里,我把草药给了父亲。父亲看着草药,笑着说:“王老师家的草药很管用,当年我腰伤,就是他家的草药治好的。金凤这孩子,我见过,文静懂事,是个好姑娘。”
我心里咯噔一下,父亲这话里好像有别的意思。
过了两个月,父亲的腿好了些,新学期开始的时候,中心小学领导让我去望溪村把代课的事交接一下。我特意去供销社买了两斤水果糖,作为礼物。到了望溪小学,王金凤正在给孩子们上课,她站在讲台上,读着“床前明月光”,声音温柔又好听。
孩子们看见我来,都欢呼起来。王金凤看见我,脸上立刻露出笑容:“陈老师,你怎么来了?”
“我来交接一下,中心小学领导给我分到你们学校来了,说你们这边就你一个老师,教学任务太重了。”我把水果糖递给她,“给孩子们分了吧。”
她把糖分给孩子们,每个孩子都拿到一块,笑得合不拢嘴。下课的时候,王大明拉着我的手说:“陈老师,你终于来了,王老师说你教数学可厉害了。”
我看着孩子们期待的眼神,心里豁然开朗。这时王金凤走过来,小声说:“陈老师,我爸让你今晚去家里吃饭,说有话跟你说。”
晚上,我又去了王金凤家。王老师喝了点酒,咳嗽着说:“陈老师,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家金凤,我放心不下,她想留在山里教书,可我和她妈年纪大了,帮不上她。你要是不嫌弃,我想把金凤托付给你。”
我和王金凤都愣住了。王金凤的脸颊瞬间红透了,低下头,小声说:“爸,你说啥呢?”
她妈笑着说:“金凤,你爸说的是实话。陈老师人好,又踏实,你们俩都是替父亲代课,以后在一起,能互相照顾,多好啊。”
我心里又惊又喜,看着王金凤,她也抬起头,眼里带着羞涩和期待。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叔叔,阿姨,我喜欢金凤,我想和她在一起。我也愿意留在望溪村,和她一起教孩子们读书。”
他俩一听,高兴得直拍手:“好,好!陈老师,我信你,你一定要好好对金凤。”
那天晚上,我和王金凤坐在院子里的枣树下,聊了很久。月光洒在她的脸上,温柔又美丽。她告诉我,她早就喜欢我了,从第一次看见我认真劈柴的时候,就觉得我是个可靠的人。
我握着她的手,心里充满了幸福。我知道,我的人生,从这一刻开始,有了新的方向。
我和王金凤在一起的消息,很快就在望溪村传开了。孩子们都高兴地喊我“陈姐夫”,村民们也都祝福我们,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父亲知道后,也很支持我,他说:“留在望溪村教书也好,能帮到孩子们,也是积德。”
我和金凤一起备课、一起上课、一起家访。每天早上,我们一起去学校,晚上一起回家。她教语文,我教数学,我们把破旧的教室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在门口种了一排向日葵。
日子过得很甜蜜,可麻烦很快就来了。1986年春天,县教育局来了通知,说要清退临时代课教师,只留下有教师资格证的正式民办教师。
我和王金凤都慌了。我们都是替父代课,没有教师资格证,按照规定,都要被清退。
“怎么办啊,松林?我不想离开孩子们。”金凤急得哭了,“我爸还等着我替他撑起这个家呢。”
我心里也不好受,可还是安慰她:“别着急,我们再想想办法。说不定能申请考试,拿到教师资格证呢。”
我和金凤一起去县教育局打听,得知确实有一个民办教师转正考试,只要通过考试,就能拿到正式的教师资格证。我们很高兴,立刻开始复习。
每天晚上,我们都在煤油灯下看书。金凤帮我补习语文,我帮她补习数学。有时候,看到半夜,她困得趴在桌上睡着了,我就把她弄醒讲个笑话给她听,清醒了继续复习。
考试那天,我们一起去了县城。考场里人很多,大家都很紧张。我看着金凤,给她递了个鼓励的眼神,她也回了我一个微笑。
考试结束后,我们一起在县城的小饭馆吃了碗面条。她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还行,应该能过。她笑着说:“我也觉得还行,等我们都拿到教师资格证,我们就结婚。”
我心里暖暖的,点了点头:“好,等我们都转正,我就娶你。”
可没想到,半个月后,公布的录取名单上,却只有我的名字,没有王金凤。
我拿着名单,心里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我连忙去找金凤,她正坐在教室里,看着孩子们的作业本,眼睛红红的,显然已经知道了结果。
“金凤,别难过,可能是这次考试太严了,下次还有机会。”我走到她身边,安慰她。
她转过头,眼泪掉了下来:“松林,我是不是很没用?我复习了那么久,还是没考上。”
“不是你没用,是这次竞争太激烈了。”我帮她擦了擦眼泪,“你教语文教得那么好,孩子们都喜欢你,下次一定能考上。”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哭了很久。我心里也不好受,可我知道,我不能倒下,我要安慰她,鼓励她。
可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中心小学领导找我谈话,说因为王金凤没考上教师资格证,要把她清退,让我接替她的语文课程。
“陈老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教育局有规定。”领导叹了口气,“你是正式的民办教师了,可得好好教孩子们。”
我心里很矛盾。我想留下金凤,可我也没办法违背规定。金凤知道后,反而安慰我说:“松林,没事,我回家帮我妈干活,等下次考试,我再考。你好好教孩子们,别让他们失望。”
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样子,我心里更难受了。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帮金凤考上教师资格证,让她重新回到讲台。
金凤离开学校后,每天都在家里复习。我上完课,就去她家帮她补习。她的爸妈也很着急,经常让我多开导她。
“松林,你多帮帮金凤,这孩子太喜欢教书了。”她妈一边做饭,一边说,“我们家条件不好,委屈你了。”
“阿姨,不委屈,我会帮金凤考上的。”我笑着说。
有一次,我去镇上给孩子们买资料,顺便给金凤买了一本《语文教学参考书》。回来的路上,下起了大雨,山路很滑,我不小心摔了一跤,资料和参考书都湿了。我连忙把书抱在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
回到金凤家,我浑身都湿透了,怀里的书却没湿多少。金凤看见我,又心疼又生气:“陈松林,你怎么这么傻?下雨不知道躲躲吗?”
她连忙给我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给我煮了姜汤。我看着她忙碌的样子,心里暖暖的:“金凤,我给你买了参考书,你看看能不能用。”
她接过书,眼泪掉了下来:“松林,谢谢你。”
“我们是一家人,谢什么。”我握着她的手,“别担心,下次考试,我们一起努力。”
日子一天天过去,金凤的复习越来越认真。我也在学校里努力教书,孩子们的成绩有了很大的提高。望溪村的村民们都很满意,经常夸我是个好老师。
1987年春天,民办教师转正考试又开始了。这次,我和王金凤一起复习,一起去考试。考试结束后,金凤很紧张,整天坐立不安。
我安慰她说:“别紧张,你这次考得很好,肯定能过。”
半个月后,录取名单公布了。我和金凤一起去看,在名单的最后,我们终于看到了王金凤三个字。
“我考上了!我考上了!”金凤激动地跳了起来,抱着我哭了。
我也很激动,紧紧地抱着她:“太好了,金凤,你终于考上了!”
回到家,她爸妈看到录取通知书,都高兴得哭了。她爸拉着我的手说:“松林,谢谢你,要是没有你,金凤也考不上。你们俩,该结婚了。”
我和金凤都红了脸。我看着她,认真地说:“金凤,嫁给我吧。”
她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1987年国庆节,我和金凤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就在望溪村的村委会举行。村民们都来给我们贺喜,孩子们也围着我们,唱着歌,跳着舞。金凤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头发上戴着一朵小红花,美丽又动人。我穿着一件崭新的中山装,心里充满了幸福。
结婚后,我们住在学校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虽然房子小,但我们却把它收拾得很温馨。墙上贴着我们的结婚照,桌上摆着孩子们送的礼物,角落里放着我们种的向日葵。每天早上,我们一起去上课,晚上一起备课、批改作业,日子过得平淡而幸福。
1988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我们给他取名叫陈望溪,希望他能记住望溪村,记住这里的孩子们。儿子的出生,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更多的快乐。村民们也很喜欢他,经常给他送些鸡蛋、蔬菜,让他茁壮成长。
儿子渐渐长大,望溪小学的条件也慢慢改善了。县教育局给学校拨款,盖了新的教室,配备了新的课桌和椅子,又调来了几个年轻的老师。我和金凤也成了学校的骨干教师,经常去县城参加教研活动。
1992年,县教育局要选拔一批优秀教师去县城的重点中学任教。我和王金凤都符合条件,镇中心小学领导也推荐了我们。去县城任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不仅能改善生活条件,还能让儿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可我们却有些犹豫,因为我们舍不得望溪村的孩子们。
孩子们知道我们可能要走的消息后,都很伤心。王大明拉着我的手说:“陈老师,你不要走好不好?你走了,谁教我们数学啊?”小花也抱着金凤的腿,哭着说:“王老师,我不要你走,你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看着孩子们难过的样子,我和金凤心里很不是滋味。村民们也来劝我们:“陈老师,王老师,你们走吧,去县城能过更好的日子,孩子们我们会照顾好的。”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我们决定去县城任教。但我们也向孩子们和村民们承诺,会经常回来看他们,会一直关注望溪小学的发展。
到了县城的重点中学,我们面临着更大的挑战。这里的学生基础更好,家长对教师的要求也更高。我们不敢懈怠,每天都努力备课、上课,积极参加学校的教研活动,向有经验的教师学习。
金凤教语文,她很有耐心,讲课生动有趣,很快就得到了学生和家长的认可。有一次,她带的班级在全县的语文竞赛中获得了一等奖,学校还特意给她发了奖金。
我教数学,我注重培养学生的逻辑思维能力和解题能力。我的课堂氛围活跃,学生们都很喜欢上我的课。有个叫李一铭的学生,数学成绩一直不好,我经常利用课余时间给他补习,后来他考上了全县最好的高中。
几年下来,我们都成了学校的骨干教师。金凤多次被评为“优秀教师”“师德标兵”,我也多次获得“教学能手”“优秀班主任”等荣誉称号。我们的儿子陈望溪也很争气,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还考上了县城最好的小学。
1995年,我们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房子不大,两室一厅,客厅的墙上挂着望溪村孩子们送的手工蜡笔画——画里是土坯房教室和两株向日葵,落款是“王大明、小花等全体同学”。厨房的窗台上,摆着岳父岳母特意从村里捎来的干辣椒和干豆角,他说“城里的菜没家乡的香,你们煮腊肉时放上点,就像在家一样”。
搬家那天,望溪村的乡亲们坐了两个多小时的中巴车来帮忙。王大明已经长到一米七,扛着我们装被褥的大包袱,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却笑着说:“陈老师,王老师,以后我考上县城中学,还能来家里蹭饭不?”我拍着他的肩膀笑:“不仅管饭,还管给你补数学。”金凤则在一旁给乡亲们递茶水,眼眶红红的,嘴里念叨着“麻烦大家了”,却把每个人的帮忙都记在了心里。
到了县城重点中学,挑战比我们预想的更直接。开学第一周,我给初二(3)班上数学课,刚讲完函数的基本概念,教室后门突然传来响动——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闯进来,指着我的教案质问:“你这讲的是什么?我家孩子说听不懂,你是不是从山里来的‘野老师’,根本没资格教重点班?”
我当时僵在讲台上,手里的粉笔都差点掉在地上。还是金凤听说消息赶过来,拉着家长到办公室,翻开学生的课堂笔记和作业本:“您看,孩子这几处标记的疑问,陈老师下课已经单独给她讲过了;这是上周的小测卷,她比入学时进步了八分呢。”她又拿出我熬夜整理的《函数解题思路手册》,里面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易错点和例题,家长翻着翻着,脸色渐渐缓和,最后红着脸跟我道歉:“陈老师,对不住,是我太冲动了。”
晚上回家,我坐在沙发上叹气,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跟不上县城的节奏。金凤端来一碗热乎的湘西米粉,坐在我身边说:“别泄气,咱们从望溪村出来,最不怕的就是‘笨鸟先飞’。明天起,咱们每天提前一小时去学校,跟老教师听课,肯定能跟上。”
从那以后,我们的生物钟彻底变了。每天早上五点半,天还没亮,金凤就起来煮早饭,我则坐在餐桌旁翻看教学参考书;六点半准时出门,骑着两辆旧自行车去学校,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备课、整理教案;七点半开始听老教师的课,把他们的教学方法、课堂互动技巧都记在笔记本上,晚上回家再一起琢磨怎么融入自己的课堂。
数学组的张老师教了三十年书,看出我们的努力,主动把自己的备课笔记借给我:“松林,教学不是照本宣科,得让学生觉得‘有用’‘有趣’。你在山里教书时肯定有不少实际案例,把这些加进去,学生更容易懂。”金凤也跟着语文组的李老师学作文批改,把学生写的关于“家乡”的作文编成小册子,还特意收录了望溪村孩子的作文,当成范文给县城的学生看。
半年后的全县期中考试,我带的班级数学平均分排到全县第三,王金凤带的班级语文平均分更是拿了全县第一。校长在教职工大会上举着成绩单说:“陈松林、王金凤老师,把湘西山里教师的韧劲和真心带到了县城,这才是咱们要的好老师!”台下掌声雷动时,我看向身边的王金凤,她眼里闪着光,就像当年在望溪小学讲“春眠不觉晓”时那样明亮。
日子刚顺起来,意外却接二连三地撞过来。1998年冬天,岳父的肺气肿突然加重,咳得连床都下不了,被紧急送到县城医院。我和金凤立刻分工:我白天上课,晚上守在医院;她早上五点去医院给老人擦身、喂药,再赶去学校上课,中午又跑回医院送午饭,几天下来,自行车胎都被磨得快没纹路了。
有天夜里,我在医院值夜班,岳父突然咳得喘不上气,我慌得赶紧去找医生。等我拿着药回来,看见他攥着金凤的手,声音虚弱得像一阵风:“金凤,爸这辈子没本事,让你跟着遭罪……你跟松林好好过日子,别管我了。”金凤哭得肩膀发抖,我走过去,把他们的手都握在手里:“爸,您别这么说,我们肯定能把您的病治好。”
为了给岳父治病,我们不仅花光了攒下的买房钱,还向同事借了五千多——在当时,这相当于我大半年的工资。有次金凤去医院给老人交住院费,回来时眼眶红红的,我问她怎么了,她才说:“刚才在缴费处,听见有人说‘山里来的老师就是穷,连爹的医药费都凑不齐’。”我把她搂在怀里,心里又酸又疼:“别听他们的,咱们靠自己的手吃饭,不丢人。等爸的病好了,咱们一起慢慢还。”
好不容易把岳父的病情稳住,学校又出了岔子。2000年,学校要选拔教务处主任,我和教英语的周老师成了候选人。周老师在学校待了十年,跟不少老教师关系好,而我才来八年,很多人都觉得“轮不到我”。
没想到竞选前一周,学校公告栏里贴了张匿名信,说我“靠关系从山里调进县城,教学成绩是造假的”,还造谣金凤“为了评优秀教师,给评委送了湘西腊肉和土特产”。消息一传开,家长们纷纷来学校闹事,有的甚至要求把我们调离岗位。
我气得把教案摔在桌上,想去找校长理论。金凤却拉住我:“别冲动,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得找证据证明自己。”我们翻出这几年的教学成绩统计表——每一次考试的平均分、及格率都清清楚楚;找出学生写的感谢信,有个学生在信里写“陈老师帮我补了三个月数学,我终于考上了重点高中”;还联系了望溪村的村支书,让他写了份证明,说明我们当年在山里教书时的实绩,以及岳父治病时我们借钱的情况。
校长看完我们的证据,又找了几个学生和家长核实,最后在教职工大会上拍了桌子:“匿名信全是瞎编!陈松林老师带的班级连续五年数学平均分全县前三,王金凤老师的语文课去年还被评为市级优质课,他们是学校的功臣,谁再乱传谣言,按校规处理!”
谣言澄清后,周老师因为涉嫌造谣被取消了竞选资格,我顺利当选教务处主任。那天晚上,我们坐在阳台上,看着县城的路灯亮成一片。金凤靠在我肩上说:“你看,再大的坎,只要咱们一起扛,总能过去。”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她一直陪着我、劝着我,我可能早就被这些困难打垮了。
当了教务处主任后,我更忙了,但再忙也没忘了“教书”的初心。我在学校推行“分层教学”——把学生按成绩分成三个小组,基础弱的组从课本例题讲起,中等组练解题技巧,优秀组拓展难题,每个小组都有专门的辅导计划。有个叫刘芳的学生,刚转来的时候数学才考30分,在基础组学了半年,期末考了78分,她家长特意来学校给我送锦旗,说“陈老师,您真是把孩子教活了”。
金凤也没闲着,她牵头成立了“校园文学社”,每周组织一次读书分享会,还带着学生去湘西州的沈从文故居参观,让孩子们感受文学的魅力。有个学生写的《外婆的湘西腊肉》,还在省级作文比赛中拿了一等奖,金凤比自己获奖还高兴,特意买了本精装的《沈从文文集》送给那个学生。
2005年,儿子陈望溪考上了县城最好的高中。他遗传了金凤的文静,也有股不服输的韧劲,学习成绩一直稳居年级前十,还当了班长。有天晚上,他跟我们说:“爸,妈,我以后也要当老师,像你们一样,教山里的孩子读书。”我和金凤相视一笑,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我们当年在望溪村播下的“教书”种子,终于在儿子心里发了芽。
这一年,湘西州教育局评选“十佳乡村教师”,金凤以高票当选。颁奖典礼上,她站在台上,手里拿着证书,声音有点哽咽:“我想感谢两个人,一个是我的丈夫陈松林,他陪我从望溪村的土坯房走到县城的教学楼,无论多难都没放开我的手;还有一个是望溪村的孩子们,是他们让我明白,教师不是一份工作,是能改变人命运的‘光’。”台下的我,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我想起1985年那个雨天,第一次去她家吃饭,她妈往我碗里夹腊肉的场景;想起我们在煤油灯下一起复习的夜晚;想起那些在医院守着岳父的日子……所有的苦,都变成了甜。
2010年,我被提拔为学校的副校长,负责教学管理;金凤成了语文教研组组长,带了三个年轻的老师,把自己的教学经验毫无保留地传下去——她常跟他们说:“教书要用心,把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他们才能信任你。”这一年,岳父的身体好了很多,能跟着我们一起去公园散步,还会给望溪村的小学寄书,每次寄书都要在扉页上写“望溪村的孩子们,要好好读书”。
2015年,儿子陈望溪考上了湖南师范大学,选了师范专业,圆了他当老师的梦想。送他去长沙上学那天,望溪拉着我的手说:“爸,您放心,我毕业后就回湘西,去最偏的山村教书,像您和妈一样。”我拍着他的背,说不出话来——从望溪村的土坯房到县城的教学楼,从两个替父代课的民办教师到学校的领导,我们这一大家子人,终于熬成了所谓的“书香门第”。
2020年,我到了退休的年纪。学校为我举行了退休仪式,望溪村的乡亲们特意坐中巴车来县城,村支书手里拿着一面红绸锦旗,上面写着“湘西红烛,育人一生”。王大明现在是望溪村的村支书,他代表乡亲们发言,说:“陈老师、王老师,当年你们在村里教书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山里娃没啥出息’,是你们让我们知道,只要好好读书,就能走出大山。现在望溪村有二十多个大学生,都是你们的功劳!”
金凤也退休了,她站在我身边,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1985年我们在望溪小学门口拍的,我穿着蓝色中山装,她梳着麻花辫,身后是土坯房教室和两株刚种下的向日葵。她笑着说:“你还记得不?当年你替你爹来监考,我替我爹来代课,谁能想到,咱们会一起走这么远。”
退休后,我们没闲着。春天的时候,我们会回望溪村,给孩子们上几节“课外课”——我教他们数学应用题,金凤教他们读古诗;夏天会去儿子任教的山村小学,帮他整理教案,陪孩子们一起爬山、采蘑菇;秋天的时候,岳父岳母还会跟我们一起晒腊肉,然后寄给望溪村的孩子们,说“让娃们尝尝家乡的味道”;冬天则在家整理我们的教学笔记,打算编成一本《湘西山村教学手记》,留给年轻的乡村教师。
有次回县城,遇到当年那个质疑我的家长,他特意过来跟我打招呼:“陈老师,当年是我不对,您别往心里去。我家孩子现在在长沙当老师,还常说您是她的榜样呢。”我笑着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只要孩子有出息,比啥都强。”
去年秋天,我们又回了一趟望溪小学。原来的土坯房早就不见了,盖起了三层的教学楼,教室里有多媒体设备,孩子们穿着整齐的校服,坐在明亮的教室里上课。校长指着墙上的“荣誉墙”说:“陈老师,王老师,这是你们当年的照片,我们一直挂在这里,让孩子们知道,是谁最早在这里播下知识的种子。”
走出学校,夕阳把湘西的山染成了金红色,山风里带着向日葵的香气——当年我们在学校门口种的两株向日葵,现在已经开遍了望溪村的山坡,金黄的花盘朝着太阳,像一群朝着光奔跑的孩子。金凤挽着我的胳膊,说:“你看,咱们当年没白来。”
我握着她的手,心里满是踏实。有人说我是“人生赢家”,我觉得没错——我有一个陪我走过风雨的妻子,有一个继承我们初心的儿子,有一群记着我们的学生和乡亲,还有一份干了一辈子、热爱了一辈子的事业。
从1985年那个秋雨绵绵的日子,到现在阳光正好的晚年,我走过的路,有泥泞的山路,有坎坷的挑战,但因为有金凤,有我当了二十多年民办老师的父亲,还有我年迈的岳父岳母,因为有那些孩子,因为有湘西大山里的乡亲们,所有的路都变成了坦途。
回望来路,满是星光;往后余生,皆是温暖。这一辈子,值了。
来源:上进的松鼠duY